第 100 章

  只見那靜謐的海水毫無預兆地兵分兩路,中間隔開了一條近百丈寬的天塹深淵,大船筆直地一頭栽進深淵裡,船身在空中發出要散架一樣的「嘎啦」聲,好像誰的牙在打戰。

  嚴爭鳴揉了揉耳朵,揮手將石芥子收回了袖子,兩人各自御劍,險險地停在了裂縫上方。

  沒有風,沒有浪,海水直上直下,流速卻輕緩得不自然,撐起了一面料峭的海水牆,死氣沉沉的水波卻活像畫上去的。

  空中兩把劍不由自主地顫慄著,像是隨時打算將主人甩下來自己逃竄。

  程潛將真元注入雙目中,往下一看,見那深淵幽然望不到頭。

  他只好苦中作樂地嘲諷道:「大師兄,你說你那條破船會自己依照清氣找秘境,結果就找到了一條溝?」

  嚴爭鳴瞪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再說平白無故的,我幹嘛要來這種鬼地方,還不都怪……」

  「都怪我,都怪我行了吧,」程潛忙截斷他的話音,「現在呢?離開這嗎?」

  「廢話,難道你要卡在溝裡過年?」嚴爭鳴微微調整了木劍的高度,抓住程潛的手腕,警告道,「不許鬆開我的手。」

  兩人十二分的小心謹慎,御劍往前飛去,打算先遠離這道深淵再放出石芥子,可是古怪的事情發生了——深淵好像是活動的。

  它像一張深不可測的大嘴,張開黑洞洞的喉嚨,不依不饒地追在兩人身後,他們往上飛,腳下的海水和深淵也跟著往上漲,往前飛,那深淵就成了天上的月亮,人走溝也走。

  時間稍長,眼前直髮花。

  程潛心道:「照這麼下去,我們倆真元耗盡也逃脫不開這道區域。」

  他回過頭,見那深淵一側的海水牆極其壓抑,彷彿馬上要倒伏而來,將他們兩個壓在下面。

  程潛胸中陡生一陣被壓迫的窒息感,霜刃忽然尖鳴一聲,雪亮的劍光一閃,驀地灌入海潮劍的劍意,應景的海潮劍無畏地捲起了山呼海嘯的北冥水,原本靜謐的海面咆哮著立起漆黑的大潮,大潮邊緣處碎冰層疊,在漆黑的海水中生成刺目的白,劈頭蓋臉地砸向那面壓抑的海水牆。

  「轟」一聲,巨響彷彿要將整個北冥之海都震聾,程潛心裡一凜——那海水牆下面有東西!

  於是一下不算,接二連三的巨浪被程潛一手掀起,化成一座又一座高聳的冰山,前仆後繼地連續撞向海水牆。

  嚴爭鳴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感覺到空中水汽凝結成細碎的冰渣,小刀子似的與他擦身而過。

  他摸了摸後脖頸子,感覺程潛平時對他還真是挺容忍的。

  這樣幾次橫衝直撞之後,海水牆的外表面整個被撞散了,薄薄的水幕好似被什麼力量扯動,往兩邊拉起,中間竟然露出了一塊天然的巨大冰山。

  它平整如削,綿延千里,中間竟無一絲斷裂,內裡不知有包著什麼,竟不肯浮上水面,半沉半浮地隱藏在漆黑的海水中。

  這難道就是大雪山秘境?

  難道傳說中居無定所的大雪山秘境就在北冥之海下面?

  嚴爭鳴按住程潛拿劍的手,喃喃道:「我的瞎貓,這麼大一隻死耗子也能被你遇到啊。」

  兩人各自驚疑不定,下一刻,無數條細細的元神之劍雨點似的從嚴爭鳴袖中飛出,落在那不知深淺的冰層中,鋒銳的劍尖磕在厚重的冰面上,一陣金石之聲的亂響,元神劍大多被彈回空中,化為清氣兜回嚴爭鳴內府中,少數幾條卻沒入了冰層之下。

  元神劍中包含著嚴爭鳴千萬條神識,有幾把一消失,他立刻察覺到了,拉起程潛道:「這邊。」

  兩人循著劍影,很快找到了那元神之劍沒入的地方——只見黑色海水掩映下,那巨大的冰層中竟有一個不到一人高的小洞口。

  程潛也不怕冷,伸手探入那洞口平整的刻痕中,他掌心立刻湧起細碎的冰凌,好像一群細小的刀劍,豎在冰面之上。

  「這是被人為打開的。」程潛說道,「你看,斷層裡還有殘餘的劍氣……嗯?」

  程潛的手突然一頓,一股細細的血氣竟從冰凌中飛了出來,穿過他的指間,不輕不重地與他的護體真元撞了一下,雖然只是殘餘的劍氣,已經十分微弱,卻依然有種要與他針鋒相對的桀驁。

  「還是個魔修?」程潛有些訝異地縮回了手。

  會是唐軫嗎?

  嚴爭鳴掃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開口道:「不是唐軫,這劍氣這麼多年還能這樣暴烈好戰,可見打開這個洞口的人應該是個魔修大能,修為必定不在你之下,唐軫當年應該是才下山沒多久,他要是有這種修為,不至於被區區一隻凶獸傷成那德行。」

  他提起這件事,程潛腦子裡突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妖後當時本來就被妖王重傷,再加上她一隻吉祥鳥,天生與凶獸相剋,險些被那凶獸啃一口也合情合理,但有些家底的修士出遠門,身上都應該帶著克妖闢邪療傷的常用物品,哪怕是最軟的李筠,遇見那畜生也不見得會吃什麼虧,何況當時還有唐晚秋在。

  除非……當時唐軫的修為還遠不如李筠,甚至他們師兄妹那時很有可能還都沒有元神。

  嚴爭鳴問道:「進去看看嗎?」

  程潛點點頭,側身走進那人工開出來的冰洞。

  他本想故技重施,像在十方陣中那樣,彈指跳出一簇火苗照明,可是這招在冰洞裡不行了,那火苗燃起後很快便奄奄一息地滅了下去,幾次三番都是這樣,這大雪山秘境中好像容不得一點光亮。

  嚴爭鳴按下他的手,財大氣粗地從儲物袋裡摸出一顆夜明珠:「這地方不對勁,你先省點力氣。」

  冰洞裡有一條人工開出的通道,極狹極長,依稀能看得出刀劈斧鋸的各種痕跡,可見當時來這裡的並不是一個人,開洞的人要麼集體是矮子,要麼是為了省力氣,那通道開得不高,兩人一路都要低頭才能穿行,壓得人心裡十分煩躁。

  嚴爭鳴感覺頭髮被頭頂冰洞蹭得亂七八糟,不悅道:「等從這出去,你得重新給我梳頭髮。」

  程潛無奈:「遵命,保證順著毛梳。」

  他們倆低頭貓腰地走了足足有一刻,這條細窄的通道才到了頭,然而胸口吊著的那一口氣卻沒來得及鬆懈。

  這是進入了真正的大雪山秘境,豁然開朗,兩人才發現此處竟是別有洞天得十分詭異。

  嚴爭鳴手中的夜明珠鬧鬼一樣地忽明忽暗起來,閃了半晌,自己滅了。

  沒了光亮本來也不打緊,元神修士矇住眼還有神識,神識掃出幾里地不在話下,可嚴爭鳴很快發現,神識外放在此地變得異常困難,他有些吃力地眨了眨眼,凝結在他眼睫上的冰渣便撲簌簌地落下,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

  以他的修為,早已經寒暑不侵,更不用說劍修的身體本就比別的修士還要強悍些,平時抱怨冷熱純屬是沒事找事。

  可這裡的寒冷卻不一樣,那嚴酷的冷意讓嚴爭鳴一瞬間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自己忽然之間一身修為盡失,再次成了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

  程潛的手太涼了,而嚴爭鳴的皮膚已經凍得沒了知覺,他幾乎感覺不到程潛的存在。神識艱難地掃過週遭,只堪堪勉強能「看」清自己腳下三尺的地方,再遠,那神識就像被凍住一樣凝滯不前了。

  方才嚴爭鳴還在抱怨這冰雪長廊狹窄得讓人抬不起頭來,此時,他又覺得這裡實在太大了。有那麼片刻光景,嚴爭鳴有種自己站在了世界盡頭的錯覺,他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只是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孤獨與寒冷,獨自徘徊在此間……

  突然,他的手背被人用力捏了一下,程潛低聲道:「在這裡可不能走神。」

  嚴爭鳴一激靈,劇烈地喘了幾口氣,冰冷的氣息直入肺腑,他好像從死地中生還。

  隨即,他發現了另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間,一股寒氣居然滲透進了他的內府之中,將他整個內府都凍住了,那些翻湧不息、如利劍一樣的真元被凍得死寂一片,若不是程潛突然出聲,他的元神險些無意識地脫離身體。

  「太冷了。」嚴爭鳴回過神來,低聲道,「明明谷的冰潭也有這麼冷嗎?」

  程潛顯然比他適應得多,一邊牽著嚴爭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一邊用刻意放重的腳步聲打破此間沉寂:「嗯,異曲同工,跟我說說話,否則容易走火入魔。」

  嚴爭鳴不依不饒地追問道:「你在明明谷的那些年,到底是怎麼過的?」

  「冰潭很冷,冷到一定程度,人在其中就會產生幻覺,元神與肉身特別容易彼此脫離,」程潛口氣平淡地說道,「我魂魄進入聚靈玉時才剛入凝神境,是在聚靈玉中修出的元神,無形中將那塊玉當成了自己的身體,但它畢竟不是天生的,和魂魄總有不相匹配的地方,所以需要利用冰潭的冷,一次一次地將元神與肉體拆開再磨合……打個比方,好像做木工,得將材料不斷切割磨合,才能嚴絲合縫。」

  別人說他木,他就真當自己是塊能隨便切隨便磨的木頭——元神與聚靈玉彼此磨合有多痛苦,嚴爭鳴心裡只稍微一想就覺得撕心裂肺,一時抓著他冰涼的手說不出話來。

  程潛漫不經心地說道:「所以我猜唐軫肯定來過這裡,否則他也不會想到用冰潭來鍛……這是什麼?」

  他說話間,霜刃的劍尖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發出「叮」一聲輕響。

  嚴爭鳴:「看著點,別亂踩。」

  說完,他又拿出了一枚夜明珠,這些東西看著又圓又大,個頂個地價值連城,卻被他糖豆一樣一把一把的掏,一點也不吝惜。

  夜明珠就像一團風中凌亂的燭火,從儲物袋裡一出來,就開始拚命地閃爍,又很快開始黯淡,不過好歹照亮了腳下一片地方。

  藉著微光,程潛看見他方才碰到的竟是一具人骨,以他們兩人的神識竟然誰都沒掃到,它太像冰雕了,與周圍的冰雪之牆能完全融為一體,好像日久天長地長在了那裡。

  程潛蹲下去剛要伸手摸,被嚴爭鳴一巴掌打開,糊了一塊手絹。

  程潛:「……」

  他無奈地將手絹接過來,認為大師兄那儲物袋裡少說得準備成百上千條手絹,能禁得住他這樣糟踐。

  嚴爭鳴:「是真人的骨頭嗎?」

  「應該是,」程潛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心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他定了定神,低聲道,「時間太長,已經凍住了。」

  嚴爭鳴湊上來打量了一番,見那骸骨身側有一把短刀,便支使程潛將那把短刀從一塊大冰坨裡掰下來,扶開刀柄上的冰霜,那上面刻著一個眼熟的標記。

  「是魘行人。」程潛道,「我去昭陽城的時候看見過很多這樣的標記。」

  再往前走,好幾具如出一轍的骸骨四仰八叉地橫在附近,骨頭上看不見一點致命傷,東倒西歪得橫陳在地,好像一群被大風颳倒的竹竿。

  詭異極了。

  程潛心裡悄悄繃緊的弦拉到了極致。

  「奇怪,」嚴爭鳴低聲道,「你說這群魔修不在南疆好好待著,為什麼會大老遠跑到這裡來送命?」

  程潛:「別說了,小心。」

  「心」字話音沒落,原本一片漆黑死寂的秘境深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鳴,好像一把尖刀直接刺破人耳膜,程潛只覺雙耳「嗡」一聲,好像被人重重地在太陽穴上打了一拳,三魂七魄好像一瞬間被震散了。

  他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沒站住,還不容他反應,一陣罡風便毫無預兆地平地而起。

  嚴爭鳴一把將他撈回來,飛快地轉了個身,用後背替他擋了一下。

  程潛:「師兄,你……」

  嚴爭鳴飛快地抽了口氣,也不知傷到了哪裡:「沒事,天生原裝的總比你這個後來磨合的結實——快走!」

  兩人狼狽地往來路退去,程潛彷彿是魂魄還沒有歸位,眼前幾乎是模糊的,下意識地扶了一把牆,才一摸就覺得手感不對,他有些吃力地藉著嚴爭鳴手上不知第幾顆夜明珠看過去,正與一張蒼白的死人臉對了個正著。

  程潛:「……」

  他險些一掌推出去將對方拍碎了。

  嚴爭鳴將手中的夜明珠彈了出去,在其中加了勁力,那夜明珠發出一聲慘烈的尖鳴,耐不住劍修真元,當即在空中炸成了一把飛花。

  兩人所在空間一瞬間大亮起來,只見此地除了白骨以外,四面八方竟還飄滿了形色各異的「人」,當中男女老幼俱全,個個面容青白,五官呆滯,保持著雙腳懸空的姿勢,直接被凍在了半空中,活像一群悄無聲息的吊死鬼!

  饒是程潛膽大包天,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時只覺得翻騰的胸口更不好受了,直到爆裂的夜明珠重歸黯淡,他才低聲道:「鬼影……」

  此地極寒,除了肉體之外,還能凍住人的真元乃至於魂魄。

  程潛道:「這裡曾經有一盞噬魂燈,被罡風一撞,其中關的鬼影都被吹了出來,這些鬼影來不及逃走,就被凍在了這裡……噬魂燈何在?」

  嚴爭鳴作為一個稱職的土財主,略微鬆開程潛後,又重新照起亮來:「你看。」

  只見角落裡還有一具白骨,輕輕掃開覆在他身上的冰雪後,那兩排被冰封的肋骨中竟夾著一根火紅的羽毛,在冰天雪地裡顯得分外扎眼。

  嚴爭鳴:「你說那是唐軫嗎?」

  那是唐軫嗎?

  一個尚未入元神境界的修士,千辛萬苦地來到北冥之海,找到大雪山秘境,或是出於某種原因和這些魔修一同進入,或是找到了魔修們遺留下來的洞口,一路摸進來,剛好在此地邂逅噬魂燈,剛好被方才那陣罡風所傷,身死於此,魂魄卻誤入了噬魂燈中……

  可是百年前,他和韓淵在東海岸邊邂逅的那個唐軫,不是一個元神嗎?

  程潛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測,與此同時,他耳畔的轟鳴聲越來越大,暫時遠離罡風,後遺症卻還在,他一時幾乎沒有站住,軟軟地靠在了一側的冰牆上,盡力用冰冷的牆面抵住自己的額頭,忍住險些脫口而出的呻吟——魂魄動盪實在是太疼了,和他為了煉木劍時割裂元神差不多。

  程潛兩鬢很快濕透,也不知是冷汗還是融化的冰水。

  他們這廂落在冰窟裡,已經快行至蜀中的一行人卻還覺得有點燥熱。

  蜀中多山,白虎山莊負責開路的弟子走到這裡,神經總是不由自主地緊繃,因為這些密林層層中,很可能藏著陣法,他們又在空中,對方稍微隱蔽些,便能布下不為人知的埋伏。

  年大大手中拿著一本舊書,正坐在低飛的飛馬上逐字逐句地仔細研讀,旁邊忽然有人漫不經心地將書名念了出來:「轉世錄……」

  年大大嚇了一跳,書險些從手裡飛出去,手忙腳亂地接住,有些慌張地看著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韓淵,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四、四師叔……」

  毫無疑問,年大大有些怵這位喜怒無常的四師叔。

  韓淵瞥了他一眼,沒有為難他,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打算找誰的轉世投胎?」

  年大大艱難地試圖放鬆了些,答道:「家父。」

  韓淵:「哦,你爹出身哪裡?」

  「明明谷……」年大大脫口而出後,隨即又改口道,「好像也不對,他本來是個東海的散修,早年有幸被選入青龍島講經堂,在那裡入道,隨後浪跡天涯自己修行,百歲後才在明明谷落腳,改了名。」

  韓淵聽了面無表情地說道:「青龍島……居然還有這層緣分——給你個建議,你有空去東海附近找吧,不用謝。」

  這傳說中險些將天捅個窟窿的魔龍,竟然這樣心平氣和地同他說話,年大大愣了一會,囁嚅道:「是……是嗎?」

  「元神投胎一般都是這樣,」韓淵道,「魂歸故里什麼的……不過沒什麼用,再世為人,修為記憶都空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只能勉強保持前世的模樣秉性而已。」

  年大大臉上露出一個小心翼翼的期待。

  韓淵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現在就先別急著高興啦,你先想想怎麼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年大大一愣,前方領路的白虎堂弟子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警報,只見遠處密林間竟有魔氣衝天而起,當空堵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韓淵身體裡好像頃刻間換了個人做主,整個人看起來有種極其不是東西的魅力,身上蟠龍跑黑氣四溢,弄得那四腳怪獸彷彿呼之慾出。

  「別大驚小怪,」韓淵細長的眼睛裡一番紅光閃過,說道,「這些蠢貨以為我已經問鼎北冥,都想來踩著我的屍體混個萬魔之宗噹噹。」

  他冷笑一聲,在李筠的驚呼聲中驀地暴起,整個人旋風似的掃過中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