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抱著張綺跳下馬車,來到院落後,他命令道:「備熱湯。」
「是。」
熱氣騰騰的清水一桶一桶地抬來,蘭陵王看向張綺,道:「去泡一下,我侯著你。」說罷,他從懷中拿出那個藥瓶放在張綺手中,轉身返向寢房。
張綺低下頭,她慢慢解去衣裳,讓自己整個人都沉入熱水中。
果然,這般泡著,下體的痛腫又輕了幾分。
舒服地泡了一個澡,張綺給自己上了藥,披上衣裳,令侯在外面的婢女把耳旁收拾一下後,她提步朝寢房走去。
寢房中,蘭陵王黑髮披散,身上穿一襲鬆鬆的白色中裳,半敞的衣領下,褪色的結實的胸脯在燈火下泛著光。下裳處,那結實有力的大腿,有大半裸裎著。
他沒有注意到張綺地進來,正低著頭,就著燭火翻看著一卷帛書。他看得非常認真,緊秀的眉峰微蹙,薄唇的唇緊緊抿成一線。正在這時,一縷清風吹來,那清風吹起他一縷額發,柔柔地拂過他的深邃神秘的眼,高挺明秀的鼻樑。
真真每一道線條,都彷彿是蒼天最精心的傑作。耀眼的同時,又讓人沉迷……陡然的,張綺感覺到心口被什麼搔了一下,她連忙側過頭去。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洗完了?」
「嗯。」
聽著張綺細碎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睡吧,不必侯我。」
張綺看著那偌大的床塌,唇動了動,沒有回答,只是紅著臉低下頭。
似是感覺到她太過安靜,蘭陵王放下帛書,低沉地說道:「今天晚上,你表現很好。」
張綺眨了眨眼,抬頭看向他。
他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低沉的聲音如絲絃在暗夜中拔過,直勾起人心最深處的顫動,「你很好……比我想像中還要好。」
他低低地說道這裡,又道:「睡吧,我還要忙一個時辰。」
張綺恩了一聲。
她看著他,看著他高大的,足是她兩倍有餘的身軀,看著他那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側面輪廓,張綺的心臟,不受她控制地急促跳動著。
……蘭陵王的俊,太過華美。他也是知道了這一點,所以常年不假詞色,總是那麼一副威嚴冷漠的模樣,這態度,再加上他在戰場上緞煉出來的凜凜殺氣。整個人便在十分華美外,有了十二分的威煞。
本以五官而論,他已當世無雙,何況這華美中混有威嚴高貴的氣度?有時看著她,張綺都會心生恍惚,都會覺得,這世上,能夠對這個男人不動心的姑子,怕是沒有突然間,她有點怕了,怕接近他了。
想到這裡,張綺垂下眸來。
慢慢的,她在他背後,朝著他盈盈一福,低而清軟的求道:「長恭」
也許是她的語氣中,含著暗啞,也許是那不同於尋常的認真,蘭陵王慢慢收起了卷帛。
張綺還是低著頭,她一福不起,顫著聲音,小小聲地求道:「郡王,若是有那麼一天,你厭了倦了,或是他人強索,你能不能,別把我送出去?」
她認真地看著桃木地板,喃喃說道:「阿綺會很多東西,彈琴奏瑟,**弄笛,還有書法,還有繪畫,刺繡……便是家國大事,阿綺也不笨的。長恭,阿綺深知,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馳,阿綺之色,終是衰時,如今顏色正好,想求得郎君一諾……」
無比的安靜中,只有燭光被風吹得四下飄搖,彷彿下一秒,便會完全覆滅。
好一會,蘭陵王冷漠威嚴的聲音才響起,「還有嗎?」他淡淡說道:「在殿中時,你便對我屢次試探,你還有什麼要求,一併說出來」
聲音如斯冷漠
張綺直冷得向後退出半步。
她張了張嘴,好一會才啞聲說道:「還有的……」
「說」
張綺垂眸,她這時有點悔了。原以為,自己今晚地所為,博得他的好感和尊重,自己的身體已令他沉迷,是把話說出來最是時機。沒有想到,還是惱了他。
咬著唇,張綺低低說道:「阿綺知道,齊之一國,權貴百官,多數只有一妻。齊國貴女善妒性苛,容不得夫君身邊有姬妾。長恭身為郡王,將來娶回的妻室,必定也是權貴之女……阿綺想,如果主母進門,她不喜歡阿綺,郡王能不能……」她說到這裡,倍感艱澀,直嚥了好幾下口水,才把話說完,「長恭能不能,看在阿綺侍奉過的份上,許阿綺一條活路……」
這樣的世道,活路,並不是當時留她一條命,她是求他給她一個妥善的安置,讓她能夠平安地活到老。
聲音娓娓落下。
抬眸看了一眼腰背挺直,看不到表情的蘭陵王,張綺慢慢跪下,然後,雙手趴伏於地,以五體投地的,極其卑微的姿勢,求他一個憐憫。
她知道,他未來的妻子,會姓鄭,而且這個鄭氏,與齊國百官權貴家的妻室一樣,是個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她會對他的姬妾趕盡殺絕這種在南地陳國不可思議的妒婦,在齊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畢竟,齊國的貴女自小到大,她們的母親都會告訴她們,怎麼去維護自己的領土,怎麼去驅趕那些不懷好意的女子,怎麼去忌妒,去吵鬧,去霸佔自己的夫君。
那些有著雄厚背景的妻室們,在齊國有著極高的話語權,不管是官場還是市野,都充斥著她們忙碌的身影。
……鮮卑異族之女,本就有地位得多
蘭陵王慢慢站起。
他緩緩回頭。
燭光下,他明亮深邃的眼,靜靜地盯著她。腳步輕移,他來到卑賤地趴伏在地上的張綺身前。
望著她烏黑的秀髮,曲線玲瓏的身段,終於,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有力,「還有什麼要求?」
都求他給她一個妥善的安置了,她還要求什麼?
張綺搖了搖頭,低低回道:「沒有了。」
蘭陵王抬起頭來。
他靜靜地看著外面的明月,低沉的聲音如流水般響起,「今天晚上,你當著周齊陳三地的人說,『與我兩情相悅,你儂我儂。』飲酒時,你又趕走那侍酒之姬,說什麼,『她目光灼灼似賊,盯著你的檀郎』馬車中,你又說,「阿綺的夫君在這』」說到這裡,他唇角勾起一個譏嘲的笑容,聲音冰冷如鐵,「張綺阿綺,是什麼原因,令得你不向我傾訴深情,而退求活路了?」
他沉沉地盯著張綺,等著她地回答
張綺的頭更低了。
她能怎麼說?
便是兩情相悅,他便是她的檀郎,是她的夫君……他會不娶那鄭氏麼?
她只是感覺到,今天自己的表現,令他很滿意,很看重,現在的他,絕對不會因為自己一時的冒犯,便動手殺了自己。所以,她想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求一個諾言,求一條退路。
這個乞求,與她之前的柔情傾訴,脈脈軟語,難道相沖麼?
她難道在哪裡說錯了話?
張綺糊塗了。
這時的她,已然忘記了剛才從耳旁出來,陡然看到他時的心顫,壓下了心底深處浮出的畏懼,那因為他太美,太好,太出色而產生的畏懼……
蘭陵王還在低頭看著她,看著她。
唇角慢慢一勾,蘭陵王低沉的聲音如晨鐘暮鼓,「原來阿綺對我的深情,便是這般隨時想著退路,想著離去?」他衣袖一甩,騰地轉身朝外走去。
隨著房門「砰」的一聲打開又關上,張綺收回了目光。
低著頭,一邊慢慢爬起,張綺一邊苦笑著想道:天下的男人都一樣,都想著女人一旦鍾情,便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哪怕生命和自由。也許在他們心中,這才能顯示一個女人的深情吧?
這一點,自己原是知道的,可怎麼聽到他那句肯定,便一時昏了頭,過於急躁地向他求了這個要求呢?
應該再等等,再等等的。
激怒了蘭陵王,張綺哪裡還敢入睡。她靠著牆壁站著,低著頭,一邊想著心思,一邊等著他怒氣消退。
等著等著,她打起眈來。
也許是這一天一夜折騰得太過,張綺這一打眈,那雙眼,便越來越粘乎,到得後來,她是費盡了力氣,也無法睜開眼,無法讓自己清醒。
迷糊中,似乎有人站在她身前,低歎一聲後,把她抱到了塌上。
張綺再次醒來時,天色大亮。
見身邊空空如也,張綺連忙下了塌。這一下塌,她發現自己身輕似燕,看來**的腫痛,完全好了。
喚來婢女,細細梳洗過後,張綺走出了院落。
「郡王呢?」
「陛下有旨,入宮了。」
張綺嗯了一聲,正要說什麼,聽到外面喧嘩聲一片,又道:「外面怎麼這麼吵?」
聲音剛落,一個侍衛大步走來。他看到張綺,目光先是一呆。轉眼他迅速地低下頭,持手行禮,稟告道:「張姬,外面有一女,說是你的婢子。」
話還沒有說完,張綺已興奮地打斷了他,「是阿綠,阿綠來了?」她歡喜得雙眼晶亮,聲音都打著顫。
習慣性地朝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人需要她稟告後,張綺提著裳服便朝門口跑去。
一出大門,她便看到了站在樹蔭下的一輛馬車,以及正向門衛苦苦求著的阿綠。
「阿綠」
張綺興奮地喚道。
聽到自家姑子的叫聲,阿綺迅速回頭。四目一對,阿綠嘴一張,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阿綺,阿綺……我好想你」
張綺連忙向她跑去。抓著阿綠的手,把啕啕大哭的她扯到一旁,張綺朝氣色鮮好的阿綠打量了幾眼後,臉一板,認真地說道:「誰讓你來的?」
她難得這麼認真地斥喝,雖然毫無威嚴感,阿綠也停止了抽噎,膽怯地看著她。
張綺繼續板著臉,氣呼呼地說道:「你回去就呆在陳使中間,與他們一道回去」她自己是蘭陵王的人,先不說蘭陵王將來要娶的,那個強悍之極的妻室,便是她昨晚得罪了蘭陵王,也是一件大事。
她現在自身難保,可不能拖累了阿綠。無論如何,便是與阿綠撕破臉,她也要把她趕到蕭莫等人身邊去。
是了,還有金子,等會就去把那八十兩金子拿出來交到蕭莫手上。想來自己求他給阿綠置一些田產,他是會幫忙的。
阿綠睜大淚眼,傻呼呼地看著一臉惱怒的張綺。
也不知是張綺的惱怒看起來太沒有壓力,還是阿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她看著張綺抽噎了兩下後,眨了眨大眼,突然說道:「阿綺,你今天好美哦我都沒有看過比阿綺還要美的」
初為人婦,又心有憂思,現在的張綺,於通透中帶著妖媚,於妖媚中帶著輕愁,真真楚楚動人,風姿絕麗。
十四五歲,初為人婦的女子,以最快的迅速,綻放出絕艷的花蕊。
張綺好不容易武裝好,被她這麼一說,頓時士氣大洩。
她恨恨地瞪著阿綠。
可這目光,實在不見其怒,反而大眼水汪汪的,頗有媚眼傳情之感。
阿綠高興得瞇彎了眼,「阿綺,你真的很美很美,不信,我們去照鏡子去。」她扯著張綺走向馬車,一邊走,阿綠一邊興沖沖地說道:「阿綺,你知道嗎?剛才我在街上時,聽到好多人說起你呢。」
有人議論她?
張綺不由問道:「他們說什麼?」
阿綠笑得雙眼彎成一線,她得意洋洋地說道:「他們說啊,千年士族,貴族仕女,便是不同。只不過一個私生女,便敢對宇文護的長子說什麼,『妾身本是吳郡張氏之女,身份之貴,不輸郎君多少。』他們說,士族豪門的女兒,便是底氣足得很啊,任他宇文護權勢熏天,一個外族蠻夷,便當了皇帝,也比不過世家名門中的一個私生女」
阿綠興奮之極,她的聲音又脆又快,直是滔滔不絕,「阿綺你沒看到,那些人激動得。他們還說著,孔子也說過,『蠻夷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他們說,華夏之盛,綿延千年,世家之貴,哪是尋常匹夫可以揣度?有些人便是當了皇帝權臣,也不過一跳樑小丑」
聽著聽著,張綺打斷了她,「街上很多這樣的傳言?」
「是啊是啊。」阿綠點頭如搗蒜。
張綺臉色一白,這時兩人已來到馬車旁。她急急伸手,把阿綠朝馬車上一推,認真的,警告般地說道:「阿綠你回去,這陣子都不要來找我。」
說罷,身子一轉,便急忙朝院落跑回。
剛剛跑到院落門口,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傳來。張綺回頭。
這一回頭,她頓時呆了。
只見數十步開外,一襲黑裳的蘭陵王,正向她沉沉盯來。而在蘭陵王身後,是那百名鎧甲騎士一百個黑衣鎧甲精騎,第二次出現在她面前。
蘭陵王瞟了張綺一眼,回頭命令道:「入府」
「是。」
百騎同時動了,挾著滾滾煙塵和沖天威勢,他們向張綺所在的大門處奔馳而來。
轟隆隆的馬蹄聲中,張綺被震得心臟砰砰亂跳,她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後退著。
就在這時,蘭陵王衝到了面前。
正當張綺以為他會帶著眾騎一衝而入時,他突然彎腰,伸手一撈,抓起張綺的腰帶,在一陣天眩地轉中,轉眼便把她置於馬前。
轟隆隆的馬蹄聲中,他摟著張綺,帶著眾騎,駛入了使者府。
百名重甲一入院落,原來空蕩的空間一下子變得逼仄起來。不知不覺中,院落裡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低下了頭,一步步向後退去。
蘭陵王率著百騎衝入自己的院落。
翻身下馬,他熟練地抱著張綺,回頭命令道:「從現在起,你們便駐於此處。」
「是」
百來個中氣十足,殺氣沉沉地應答聲同時響起,張綺的膽子再大,這時也給嚇得一哆嗦蘭陵王低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命令道:「保護好她」
「是」
蘭陵王提步朝房中走去。
直到他走入寢房,把張綺放在地上,張綺才陡然清醒過來。他剛才說,「保護好她。」這個她,是自己吧?
他要那百名重騎保護自己?
一時之間,張綺都癡了去。
在聽到阿綠的轉述後,她馬上明白事情嚴重了。昨晚上她說的話,被有心人利用了有人要利用她,借她的話挑起周地世家大族與鮮卑皇室地衝突她被人硬生生推到了風尖浪口
可她沒有想到,蘭陵王也知道了這件事,還把他的百名重鎧帶到了使者府,用來保護她她一個婦人,一個隨手可棄,與牛馬同價的姬妾,竟然被他派了百名重鎧精騎保護陡然的,張綺覺得胸口湧出一陣難以形容的暖流。
她悄悄抬眸。
看著背對著自己,正捲起帛書,拿著佩劍插入腰間的蘭陵王,張綺唇嚅了嚅,低低說道:「長恭。」
她悄步走到他身後,伸出雙臂便想摟上他的腰,同時,口中在愧疚地說道:「長恭,多謝你……」
蘭陵王走出一步,他避開了她地摟抱,冷冷的,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是我的婦人,你若出事,我顏面無存」
硬梆梆地丟下這一句,他轉身越過張綺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