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張綺的反擊

太陽漸漸西沉。

今天的大塚宰府第,十分的熱鬧,只是這種熱鬧與往昔不同,隱隱中,有著幾分古怪。來來往往的賓客,便是滿面含笑的寒暄著,那笑容底,也透著幾分小心。

大紅的燈籠,掛滿了府中的第一個角落,大門外,更是紅緞鋪開,一直延伸了百米遠。

這一點,在向來講究奢華氣派的陳國,那是常見之極,可在這提供節儉的周地,卻難得一見。

十幾個美貌婢妾穿著華服,站在道路兩側,恭敬著貴客臨門。不遠處,更有幾顆腦袋鬼崇地伸出,不時地向前方的路口眺望著。

「那蘭陵王來了沒有?」

「還沒呢。」

「好想看看他那張姓姬妾美成什麼樣」

「噓,小聲點」

……

熱鬧的大堂處,有幾個手持佛珠,低頭念著佛語的光頭特別顯眼……這宇文護設宴,也把長安附近的幾位高僧也請了來。

一個十三四歲的樸素少女,和眾人一道看向路口處,她低聲問道:「吳媼,那個張氏阿綺,真有那麼美嗎?」

吳媼是個佝僂的老婦,聞言她慈愛的一笑,道:「傻孩子,那種姬妾最美最能幹又怎麼樣?她是翻不了身的。」

剛說到這裡,她急急把少女一拉,兩人向後退了幾步,躲在一根大柱子後,悄悄看著走來的一隊盛裝女子。

看著那走在最前面的少女,吳媼低聲道:「女郎,女孩家輕易不可對丈夫心動,你看你那大姐姐,生得美又怎樣?最得寵愛又怎樣?這兩日瘦了多少,看她這樣子,這道坎過不去,怕是永遠也不快活。」

小少女連忙點頭,可她明顯對張綺更感興趣,眨巴著眼,她又小聲問道:「可是媼,我聽說那個阿綺中吳郡張氏的姑子呢……她又生得這麼美,那吳郡張氏,怎麼就不多疼她一點,非要把她送給齊人做妾侍呢?」

「吳郡張氏?」那吳媼冷笑一聲,她認真地說道:「女郎,她便是吳郡張氏的姑子,也遠遠不能與你相比你可不是那些可憐的,把嫡庶看得比天還大的漢家子,你是破野頭家的女兒,你的父親是周國宇文護,便是生母地位最低,這個周國,也沒有人能逼得了你的父親,更就沒有人能脅迫你去為人姬妾。再過一年,會有很出色的丈夫手持大雁前來,他會為你卻扇……孩子,這種明媒正娶的風光,那張氏阿綺永遠也不會有,你千萬不要羨慕她。」

明年?年方十三的少女臉紅了紅,她咬緊了唇。這時的女子,普遍嫁得早,十四歲嫁人的比比皆是。

正在這時,喧嘩聲四起,好一些聲音同時叫道:「來了,來了」才叫到這裡,那些人感到不妥,便又急急住了嘴。

雖然不再有人叫喚,可這時,所有人都專注地看向路口。

路口處,出現了一輛馬車。馬車旁,各有十個黑衣甲士隨侍。

看著那華麗的馬車越駛越近,越駛越近。在馬車停下後,車簾一掀,一個黑衣青年走了下來。

黑衣青年一走出,人群驀地躁聲大作,饒是一再壓抑,也有好十幾個少女同時輕叫道:「啊,蘭陵王」叫聲雖輕,掩不去那狂喜和渴望。

吳媼旁邊的少女,這時緊緊揪著她的衣角,她呆呆地看著蘭陵王,突然發現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又慌又亂,覺得臉孔熱熱的,一種難以形容的衝動,一種喜悅夾著酸澀同時湧出心田。

就在這時,蘭陵王轉過身去,他伸手從馬車中抱下了一個少女。

隨著他把那少女朝地上一放,隨著那少女抬起頭來。吳媼感到手腕一痛。

她低頭看去,只見自家的女郎白著臉,喃喃說道:「也只有她這樣的,才配得上他……我要是也這般美,可多好?」那樣,就不會在這裡空自相思了,那樣,看到了中意的人兒,便敢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那樣,不管那人是如何了不起,自己也可以給他一個驕傲的笑容,而不似現在這般,只能藏著躲著,黯然渴望著吳媼看著自家女郎又是自形慚穢,又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下一急,連忙扯著她向後退去,不一會,兩人便消失在樹林中。

與那少女一樣,此刻失魂落魄的女郎不知有多少。

蘭陵王牽著張綺的手,朝著大門走去。

隨著他到來,四周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安靜。

正在這時,一個笑聲傳來,「蘭陵郡王駕到,有失遠迎了」笑聲中,大步走來的是宇文護的第二個兒子宇文秀。

宇文秀是宇文護的嫡次子,他沒有宇文成那麼會討父親的歡心,這一次要不是宇文成一再地落了臉,也輪不到他出來待客。

因此,宇文秀看向蘭陵王時,眼神便和善多了。

宇文秀的聲音一落,一個清亮的笑聲隨之傳來,「蘭陵郡王好大的福氣,想當初我等在建康皇宮挑選世家姑子時,簇簇一堂的美人中,你這位張姬面目最普通……怪不得當時,郡王定要索她為姬,原來這美人兒是藏了的。」

說話的聲音,清亮儒雅,說話的人長身玉立,修勁如竹,皮膚白淨氣質沉穩,正是曾經出使過陳國的周地三大美男之一的宇文純。

圍在宇文秀身周的眾周地貴族子弟,都沒有聽到過這段故事,現在宇文純這麼一說,頓時都有了興趣。

此起彼落地取笑聲中,蘭陵王低頭看向自出現在眾人面前,便低眉斂目,安靜乖巧的張綺,笑了笑沒有答話。

這時,從後面大步走來的衛公直也不無遺憾地說道:「是啊,當初我還是第一個選的,可選來選去,卻漏掉了最美的那顆珍珠。」

衛公直與宇文純言笑晏晏,話裡話外,卻是把張綺卑賤的身份道了個明白。

一時之間,上午時,被張綺那華美驕傲的一筆震住的少年人,同時嘻笑起來,看向張綺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輕薄和無禮,彷彿她還是那個任人挑選,可隨意把玩的姬妾。

聽著這笑鬧聲,張綺清楚地感覺到,蘭陵王握著自己的手硬了硬。

……天下的丈夫,很少有不愛顏面的,這些人著意輕賤自己,也是在落蘭陵王的臉。

嘻笑中,一個有點尖哨的大笑聲傳來,「不過話說回來,張姬之美,實實是罕見。高長恭,上次我拿十名美姬換你這個婦人,你不肯,這一次我再加一把價,二十名美姬和上等駿馬二十匹換她一人,如何?」

他咧嘴一笑,陰森森地說道:「本郎君最近發現,新斃的婦人,那陰谷最能挾人,其滋味之美無可比擬……」

聲音一出,四周原來響亮的女子嬌笑聲都是一止。而站在兩側的美貌婢女們,更是齊刷刷白了臉開口之人,正是宇文成,這個宇文成,一出口便是天價,而他索要張綺的目的,並不是用來把玩,而是要把她弄死,要玩她的屍體當然,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麼用天價索要張綺就是借口了,他只是要羞辱張綺,激怒蘭陵王而已感覺到蘭陵王握著自己的手驀地大緊,心知他不能出面的張綺,連忙輕輕的反手一握。

她慢慢抬起頭。

隨著她一抬頭,眾人只覺得眼前容光勝雪,眉目秀致如湖山落日,直是逼人雙眼。

在一瞬短暫的安靜中,張綺轉眸看向宇文成,與被宇文成的一席話駭得破了膽的眾女不同,她的眼神明澈如水,從容中透著說不出的瀲灩。

靜靜地看著他,直盯得宇文成臉色一沉,忍不住要向她發火時,張綺憐憫地輕語道:「宇文郎君,你失態了……既驕且躁,惡毒醜陋,郎君是潑婦麼?」聲音輕緩從容,婉轉嬌柔而來。最平常寧靜的語氣,卻因她那一份憐憫,那一縷不屑和高高在上地指責,硬生生的,把宇文成映襯成了一個愚魯粗鄙之人剛才眾人還在恥笑張綺身份卑賤,這一轉眼,這個身份最為卑微之人,卻用一種極為矜貴和高高在上的目光,憐憫的教育了宇文成一番此刻,這個出身卑賤的少女,哪裡還有半點卑賤之處?其舉止做派,眼神語氣,渾然一副最最高貴的世家嫡女模樣……

不遠處,正與眾世家子並肩而來的盧俊等人,看到美麗中盡量華貴的張綺,不知不覺中竟是想道:也不知那遠在建康的吳郡張氏,知不知道她們棄去的私生女是這般風姿?如果放在魏晉,朝庭還能公正地憑借九品中正來尋訪人才時,這張氏阿綺,只憑今日之舉,便已舉目矚目,成為名士紛紛結識,眾生傾倒不已的風流人物了。

可惜,今不如昔。現在的世道,出身是嫡還是庶,遠比才華學識風華更重要隨著宇文成氣得鐵青的臉,和那氣急敗壞的喘息聲,蘭陵王嘴角一揚,他走上一步,擋在了張綺身前。

蘭陵王伸手按住了腰間的佩劍

而宇文成,則是頸項青筋跳動,暴戾之氣無可掩飾他其實不是一個擅長言語攻擊的人,更不是一個真正沉穩有度的人,此刻被張綺如此犀利地反擊了一把,除了暴怒之外,他已無法理智地應對此事。

再這樣下去,要鬧出事了。

見勢頭不對,宇文秀連忙朝左右瞟了一眼,當下,幾個高大的侍衛走上前來,他們扶住宇文成,不容他反抗地低語道:「大郎君,還是去歇歇吧。」

說話之際,他們硬生生地把宇文成架了過去。

宇文成一退,宇文秀轉向張綺,對上她絕美的小臉,他瞇起雙眼,秀氣的臉上帶著冷笑,「所謂言能殺人,真沒有想到,張姬有這麼利的口舌」

已小勝一籌的張綺,卻是又退後一步,她怯生生地躲在蘭陵王身後,緊緊牽著他的衣角,那脆弱而又柔美至極的模樣,哪有半分剛才的凌厲?

宇文秀其實是非常興奮的,他想,被這個張姬這麼一說,自己那大兄,怕是難以翻身了……他壓住心頭的愉悅,朝著張綺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後,轉向蘭陵王行了一禮,道:「郡王,請」

蘭陵王沒有提步,他轉過頭看向宇文純和衛公直等人,淡淡說道:「那一晚,阿綺之所以掩去面容,便是不想被你等擇了去……她眼力向來不錯」

語氣淡淡,卻是十足的嘲諷,配上剛才張綺諷刺宇文成的話,簡直是在說,這宇文純和衛公直兩人,也不過是小丑般的人物,張綺的身份再是卑賤,卻也不屑跟隨說到這裡,他牽著張綺的手,大步跨入院門。而在他的身後,還被張綺剛才流露出的華美震住的衛公直和宇文純,臉色同時變了變。陡然的,他們同時自形慚穢起來,想道:早知道張綺阿綺是這般華美逼人的佳人,剛才便不該說那種話,她現在,只怕像輕鄙宇文成一樣,也輕鄙著自己吧?

目送著那一對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璧人,吳媼聽到她的女郎低低說道:「媼,我不妒忌她了。」

十三歲,容顏剛剛長開的少女,眼中泛著晶瑩,她仰望著那聯袂而去的身影,喃喃說道:「媼,我總是聽人說,昔日的漢家子,有什麼琅琊王氏,陳郡謝氏,他們容止出眾,舉手投足盡風華,他們雍容華貴,可以讓人一見便傾倒不能自己。可我明明看到的世家子,都不是這樣的,我便以為那是假的。」

少女顯得有點興奮,她雙頰紅紅,目光明亮地說道:「可我現在知道了,那不是假的,你看只是一個南地來的,那什麼吳郡張氏的庶女便是這般風姿了,那些王謝大家的郎君們,定當琳琅滿目,風儀醉人。」

這種事,吳媼說不上話。可她看到自家女郎這麼快就從對蘭陵王的癡迷中清醒過來,那是由衷的歡喜著。

直到陷入憧憬中的少女滔滔不絕地說了好一通話後,吳媼才小心地提醒道:「女郎,老奴不知道什麼風姿風儀,老奴只知道,貴賤之別,不亦天塹。這個張姬最有風姿,她也只是一個姬妾,而且永遠只是一個姬妾。再說,她長成這樣,也不知將來的郡王妃能不能容得下?如果容不下,這樣的美人兒,很快會枯萎下去,最終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一席殘酷的話,把興奮仰慕中的少女拉回了現實,她呆呆地立在當地,久久不能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