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大殿安靜了些。
卻是陛下來了。
權貴們齊刷刷地站起迎上時。張綺也跟著站起,她似是沒有察覺到那一雙打探的目光,老實地低著頭,趁陛下被眾人迎向他的塌位時,悄悄伸手,把虎口處的金釵「叭」地一聲抽出。
金釵一起,一串鮮血噴出,有幾滴濺在了張綺的白玉般的下巴上,給那份玉色,添了幾點妖艷的血紅。
她這個動作自以為做得隱密,可在釵落血出時,不管是陛下,還是廣平王,還是鄭瑜,動作都僵了一下。
特別是看到低眉斂目的她,做出這個動作不但沒有半點怯意。甚至在血珠飛濺後,那小巧嫣紅的舌頭還舔了舔唇角,露出的淺笑,更帶上了幾分愜意時,他們的心裡更冒出一股寒意四下嗡嗡,慢慢的,眾人的注意力終於從張綺的身上移到了陛下那裡。
蘭陵王轉眼看向她,「可以了。」他伸手按住她那傷口外翻,鮮血兀自汩汩而出的虎口,沙啞地說道:「以後,不可這樣」
他的聲音很啞很澀。
張綺抬眸,她看不到他眸底的複雜。眨了眨眼後,張綺軟軟地說道:「如果有需要,還是會的。」
……
這話一出,按著她傷口的手陡然用力。見張綺「絲」地呼了聲痛,他迅速地鬆了開來。唇抿成一線,他從中衣下撕了一塊布帛,抓著她的手包紮起來。
這過程中,蘭陵王面無表情,張綺也沒有吭聲。
良久良久,他啞聲道:「你要我如何做來?」他的聲音有點焦躁。身邊的婦人,總是能輕易地讓他失控。
你要我如何做來,你才願意安安份份地跟我過日子,不再折騰這些有的沒的,也不再時而拒我於千里之外,時而捅自己一釵來駭我傷我……
終於問出這句話了。
張綺垂眸,靜靜地說道:「別成親……如果要娶妻,便娶我好了」
如此平靜,如此簡單,如此的理所當然蘭陵王騰地抬起頭來。
他有點想笑,事實上,他應該覺得好笑,可嘴角剛剛扯了一下,他卻有點笑不了來:她是認真的便似那日在陛下書房外的表白一樣,她非常地認真也不知過了多久,蘭陵王才低低的解釋道:「阿瑜不會傷害你,她說過,會與我一道愛你」
他的聲音堪堪一落,便聽到張綺「哧」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恁地譏嘲,似乎他所說的,是天地間最可笑的笑話蘭陵王嚴肅地盯著她。他有點生氣,他很想生氣。怪不得世人都說,婦人最易恃寵而驕。你給她一分,她總是要求三分,給你她十分,她會連你的身家性命都想控制可饒是這般氣惱,看著燈火下,黑衣凜然的他,他卻發現自己厭惡不起來。不但無法厭惡,他還軟言軟語地解釋道:「阿瑜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也本分安靜,阿綺,你可以試著相信她。再說,以後你們也不會住在一起。我會帶著你四處征戰,她只是守在鄴城郡王府,幫我留意一下朝堂裡的諸事變化。」
他握緊她的手,用一種他也沒有發現的語氣求道:「你們可以相安無事的,相信我」
相信他?
張綺有點好笑。事實上,她的嘴角也噙出了一朵笑容。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張綺輕輕地說道:「郡王何必跟我說這些呢?」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低頭打量著自己的手指甲,微笑著說道:「其實阿綺先前說的,要郡王娶我的話,只是玩笑而已……郡王只記著一條,如果某一天,有人傷害了阿綺,哪怕只一次,郡王也要給阿綺人手錢財,讓阿綺離去」
蘭陵王盯著她。
通明的燈火中,一身黑的美人兒,已沒有了一分往昔的軟弱,在那下巴處,不曾拭盡的血珠點綴下,多的是妖艷,決絕他看著她,看著她,這般陌生的,膽敢哧笑於他,不像對主人,倒像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張綺,他無法厭惡,不但無法厭惡,他還忍不住有點心疼。
……也許是在沙場上拚殺慣了,連帶這眼光也變了也許是只因為她是阿綺,所以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只感覺得到歡喜。
蘭陵王苦笑起來。
看到他轉過頭去,張綺也見好就收。她乖巧地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感覺到她的動作,蘭陵王身子沉了沉,在讓她更舒服地靠上自己後,他摟上了她的腰。
……她那麼不知好歹,怎麼自己,就無法記起她的可惡之處?
蘭陵王又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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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內侍走了過來,他朝著蘭陵王低聲說道:「郡王,陛下令你帶著張姬過去。」
「是。」
蘭陵王應了一聲後,牽起張綺的手便向陛下的方向走去。
兩人這一起立,又是無數雙目光嗖嗖地投來。
蘭陵王大步來到陛下身前,行了一禮後,在陛下地示意中坐下。
他坐下後,張綺沒有如往時那樣安靜的,乖巧地伏在他的膝旁蹲下。而是坐在他旁邊的塌位上,渾然不顧陛下在場,懶洋洋地偎進了蘭陵王的懷裡。蘭陵王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把她推開……這種宴會,本就是不用拘禮的。張綺的舉動雖然不夠溫馴,卻也不唐突。
可饒是如此,周圍的聲音還是安靜了幾分。
英俊冷峭的,比蘭陵王大不了幾歲的陛下,挑了挑眉,他轉眼看向張綺。
盯著眉目如畫般清透艷美的張綺,陛下慢慢地說道:「張氏,你不怕朕?」
張綺眨著靈動的雙眸,天真地說道:「怕啊。」這兩字,她當真回答得乾脆又流利。
年青的皇帝怎麼會相信?不他冷笑了下。在她下巴處的兩滴血珠上著重盯了幾眼後,他低沉地說道:「張氏,當真是膽量過人」頓了頓,他又說道:「不但膽量過人,還心比天高。」
說出這一句似褒實貶的評語後,陛下舉起酒樽,輕抿了一口,盯著她微笑道:「朕要給你家郡王指婚了,張氏想哪位貴女做你的主母啊?」
陛下這話問得荒唐。
可張綺地回答更荒唐,只見她眸光流轉地瞟了蘭陵王一眼後,轉向皇帝嘻嘻笑道:「陛下不是說阿綺心比天高嗎?阿綺哪,任誰做主母都不喜,阿綺自己要嫁給蘭陵郡王」
這話一出,哄笑聲四起。
在四周紛紛而起的嘲笑,譏諷,戲謔還有驚訝,厭惡的目光中,張綺置若罔聞,她依然笑得甜美而天真,「你們別笑,阿綺說的是真的哦。」
再也忍不住,皇帝也笑了起來。
他哈哈笑了一聲後,突然笑容一收,道:「以張氏的地位之卑,膽量之大,怕是難得善終啊」
這一句話,冷冷而出,沉沉而來,直有森寒之氣蘭陵王心下一緊,正要代張綺說兩句,對上陛下警告的眼神,那話又縮回去了。
陛下還在盯著張綺。
他是要張綺自己回答。
張綺的回答有點漫不經心,她從懷中掏出那染了血的金釵,一邊玩弄著,一邊安靜地說道:「阿綺知道啊。」
她笑得天真,「阿綺知道自己身份不顯,又生得這般模樣,所以啊,早就準備好了。」
在眾人的不解中,只見張綺從袖中甩出一樣物事。把那東西順手放在幾前,張綺笑得純稚,「看,阿綺都隨身帶著呢……家裡還有很多哦。」
這是一包砒霜
這是一包所有人都識得的砒霜
沒有人能想到這一幕
沒有任何人能想到,眼前這個小小年紀,便現出絕代風姿,美麗得不可方物的少女,這個順風順水,一直被蘭陵王寵得上了天的少女,竟然隨身帶了包砒霜看她這樣子,聽她這語氣,哪裡是對死亡有半點懼怕的模樣?
一時之間,四下只有一陣倒抽氣的聲音此起彼落地傳來。
面對眾人的驚愕,注視,張綺兀自玩著她那血淋淋的金釵。
這幾日,她想透了,也實是想開了,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舉動……天下間,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她還要知道,這齊國的權貴有多荒唐,這齊國的皇帝,更是一個比一個禽獸。
日漸長開的她,已經被皇帝,或許還被廣平王看中了。
退路還沒有鋪好,虎狼已眈眈而視。
這個時候,謹小慎微已毫無用處。
不,也許這世道於她,根本就沒有退路,不管她是如何努力,都不會給她半點退路皇帝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地試探,得的是這樣一個回答。
看著燈火下,散發著幽冷光芒的砒霜,看著那偎在蘭陵王懷裡,提起死亡像提到回家那般簡單的張綺,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說什麼好了
老子第七十四章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眼前這絕色美人兒便是這樣,她連死也不怕,天下間還有什麼可以威脅到她,傷害到她的?
絕對的安靜中,站在不遠處的鄭瑜,臉色已由白轉青。
她直直地看著蘭陵王,看著他貌似平靜的眸光底,那一抹無法掩抑的疼惜和寵溺。她也直直地看向張綺,看向這個身份卑微,等同玩物的姬妾,無所畏懼後所表現出的華美張揚,突然之間,一種難以形容的空空落落,佔據了她的心房。
……一個男人,這一生擁有過張綺這樣的美人,那顆心還可以容得下別的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