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玉溫香一入懷,蘭陵王便緊緊擁住,緊緊擁住。
他的手臂如鐵,錮得張綺緊得生痛,令她不耐地扭動起來。
蘭陵王手臂猛地一鬆,在她下滑時,又連忙托住她。
把她放在地上,他低下頭,伸手拔起她散在額側的亂髮,低低說道:「怎麼涼涼的?」接著他又說道:「這麼晚上,怎麼還不睡?你睡晚了容易失眠,怎麼不照顧好自己?」
他剛擺出阿綠和那十戶下人,又是威脅又是喊打喊殺的,她睡得著嗎?
張綺想生氣,卻只是低下了頭。
這時,她身子一輕。
卻是蘭陵王抱著她,走向床塌。
把她放在塌上,他低頭俯視著她。昏暗的燭光,淺黃的床帳下,躺著的小婦人,嬌柔得他一伸手,便可以置她萬劫不復。
……若不是迫到這個地步,他怎會讓她看他的眼神中,帶上了一絲恐懼?
他低下頭。
感覺到他呼吸的熱度,張綺想側過頭去,最後還是命令自己一動不動。
她閉上雙眼。
這時,阿綠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郡王,熱湯已經備好了。」
「撤下去。」
丟下這三個字後,蘭陵王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兩唇相貼,他低低說道:「你啊……」
突然的,他站直身子,微笑著說道:「左右無眠,不如隨我策馬馳騁吧。」
這麼晚?
張綺眨巴著眼看他時,蘭陵王已把她從塌上扯起,順手拿下起一件外袍套在她的身上,蘭陵王道:「夜中奔馬,前方山峰樹木隱隱綽綽,彷彿亙古便在,那感覺相當不錯。阿綺也試試吧。」
他這不是詢問,這是命令。
把張綺穿戴好後,他抱著張綺走出院落。跨上坐騎,一聲低喝那馬便衝出了府門。
子時的鄴城,安靜得再無聲息。馬蹄聲衝撞在街道上,發出得得得的空響。
天空中,星月生輝,明明很熱鬧,卻又恁地冷清。
駿馬直向荒涼的西城衝去。
月色下,一騎兩人,奔馳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天地間,除了隱隱傳來的笙樂,除了他們,似是再無他人。
當駿馬衝入西城一處樹林中時,蘭陵王突然把馬匹一勒,停了下來。
他摟緊張綺,揮鞭指著前方的樹林,低低說道:「阿綺,我幼時就喜歡來這裡。」他微笑道:「那時沒有阿綺陪我,我就一個人來。經常坐在樹林中,一坐便是一夜過去了。」
他的聲音在春風中,明明輕鬆帶笑,卻有著一種說不盡的孤寂。
張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著那一片黑壓壓的樹林,她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孤單的,瑟瑟縮縮的孩子。咬著唇,她小聲說道:「你也不易。」
「駕——」蘭陵王朝著馬腹揮了一鞭,令得坐騎再次衝出後,他在風中說道:「嗯,那時沒有阿綺,日子不好過。」
縱馬衝到樹林中,他放慢馬速。
張綺只是看了一眼,便感覺到兩側的樹林,黑壓壓的不知藏了多少可怕的怪物,便連忙把臉埋在他的懷中。
蘭陵王低下頭來。
看著有點害怕的張綺,他的目光閃了閃。低頭看著她,他低聲說道:「阿綺,你看看那邊。」
張綺順著他的手勢看去。
前方只有一片看不到底的深黑,哪裡有什麼東西?
見她疑惑,蘭陵王低聲說道:「那一年我八歲,也是這個時候,我坐在那處山丘上……胡尚書家的小女兒胡儼秀那年十六歲,一直很跋扈的,那天晚上,我看到她被三個軍士拖到這裡,姦殺了。我一直看著,從頭看到尾,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在激得張綺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後,他低聲說道:「那時魏國還有餘孽。」說到這裡,他問道:「阿綺,你很冷?」
當然很冷。任誰大半夜地給帶到這種地方,聽這種鬼故事,都會很冷。
看著張綺顫個不停,他越發摟緊了她。溫柔地摩挲著她的秀髮,蘭陵王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星空,又說道:「齊國雖然立國也有一些年了,可魏國餘孽還在,再加上常年戰亂,流匪眾多,從鄴城到晉陽數百里間,經過的商旅,傾覆者十有八九。凡有婦人,不是被數十上百人輪死,便是被盜匪頭目抓起踐踏了。」
望著張綺發白的小臉,他慢慢說道:「阿綺,你知道麼,從鄴城到建康,足有三千餘里路途,直是貫穿南北,齊周陳三國都要經過。沒有一千精銳相護,無人能護著你這樣的美人兒穿過那漫漫長途。」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想說的是,這一千精銳,蕭莫不會有,一般的權貴也不會有吧?
見張綺冷得厲害,他手臂一揚,脫下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更加摟緊她,他一邊策馬繼續向前,一邊低聲問道:「阿綺,很冷麼?」
張綺點了點頭,終於說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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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綺不想走了麼?」蘭陵王卻是一笑,他把手指放在唇邊,尖聲嘬叫起來。隨著他的叫聲,只聽得蹬蹬蹬,樹林中竟是跑出一匹小母馬來。
在張綺睜大的雙眼中,蘭陵王抱著張綺跳下馬背,他把張綺放在那母馬的背上,抬頭看著她,咧開雪白的牙齒溫柔問道:「阿綺可會騎馬?」
騎馬?好似會一點點……是了,前世她有北方一住十數年,是那時學會的。
看懂了她的神色,蘭陵王低低一笑,眸光如星,「原來阿綺會啊,那很好呢。」
張綺正準備問他為什麼很好時,突然間聽到他命令道:「坐好。」
命令聲沉而有力,張綺剛下意識地坐好。突然間,蘭陵王抽出馬鞭,竟是對著馬屁股重重一擊「啪」的清脆一擊中,那母馬受痛,一聲長嘶後,竟是狂嘯著朝前衝去「啊——」
張綺尖叫一聲,連忙抱起了馬頸。饒是如此,那一下猛衝,也顛得她胃中一陣翻覆森森寒風也如刀子一般刮著她的臉,那馬背,更在急馳中顛覆起伏,每一下顛覆,都把她的身子高高拋起,再重重落下。不過三五下,張綺便感覺到自己的骨頭散了架,身子也歪了,整個人更呈下滑之勢。彷彿下一秒,她便會重重甩落在地,頭破血流,四肢不全。
會騎馬只是記憶中的事,更何況她所謂的會騎馬,只不過是能坐在馬背上小溜一圈?這般在吃痛的烈馬上狂奔,她是想也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讓張綺覺得死亡和殘廢,離自己如此之近恐慌中,她只會尖叫。
她一邊尖叫,一邊拚命地回過頭,朝著蘭陵王嘶啞地喚道:「長恭,救我,救我……」聲音吹在狂風中,連她自己也聽不見。
蘭陵王策著馬伴她而行。風吹得他的玄袍獵獵作響,月色中,他雙眸如星。溫柔地看著張綺,他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阿綺,你這樣怎麼能行?策馬狂奔,只是逃命過程中最簡單的一環。你不是一心想著自由麼,有我在,你可以鍛煉一下。」
他說的話,張綺哪裡聽得到?她只感覺到,自己張大嘴拚命叫出來的聲音,轉眼便沒入風中。自己一張臉,被狂風扯來扯去,彷彿下一瞬,便會把她的腦袋吹掉。她只感覺到馬背越來越不平,她整個人不受控制的下滑。她只覺得隨著這馬一次高高躍起,「啪」的一聲,她的屁股終於完全歪到了一側,整個身子一斜,她的人不受控制的,頭朝下的,重重砸向地面電光火石中,看到那昏暗的月色下,那起伏不平的黃沙地面嘩地出現在眼中時,張綺慘叫一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她的腰身被人猛力一撈,在衣裳重重拍打在地面上時,她的額發掃過黃沙時,整個人一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她被蘭陵王抱住了。
驚魂末定的張綺,還是臉色煞白著,險死逃生地衝擊,令得她雙眼一陣翻白,手腳一陣抽搐。
這時,她足心一暖,卻是蘭陵王脫下她的鞋子,他一邊溫柔有力地按摩著她的足心,一邊低沉地說道:「阿綺,別怕,沒事了,別怕……」
張綺慢慢醒過神來,她睜大雙眼看了蘭陵王一陣,突然雙手齊出,一邊用力地捶打著他的肩膀,一邊尖叫道:「你混蛋,你混蛋」
罵到恨處,她嘴一張,狠狠咬上了他的腮幫子。
他沒有躲閃。
張綺恨恨地叨住了他的腮幫子。
蘭陵王側過頭,凝視著她。
月光中,他的雙眸那麼晶瑩,那麼的深邃,不知不覺中,張綺鬆了口。
看到她低下頭來,蘭陵王伸手撫著她的秀髮,威嚴地說道:「阿綺不是一直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嗎?阿綺,這便是死亡的滋味。不,這還不算,因為你心中深處,篤定我會救你。」
他抬起她的下巴,背著光的他,眼神冷靜沉肅得近乎陌生人,「阿綺如果願意,從今天晚上起,我可以像訓練我的甲士一樣,晚晚讓你經歷一次生和死的感受。」
見張綺煞白著臉,整個人還不受控制地顫抖抽搐著。他暗中歎了一口氣,收臂把她摟緊。
這一刻,張綺安靜異常。
摟著安靜的張綺,蘭陵王策馬回了府。
令婢女們重新換好熱湯,蘭陵王抱著張綺沉入浴桶中,一邊讓她泡著熱水,一邊溫柔地按摩著張綺抽搐發涼的四腳。直到受驚過度的她,在他的愛撫中沉沉睡去。他才停下動作。
溫柔地把她抱起,蘭陵王一邊給她換上睡覺時穿的小衣,一邊在她的唇邊印上細細碎碎的吻。
這時,睡夢中的張綺閉著眼睛尖叫了一聲,然後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直抓得她的指節發白也不放手。
蘭陵王低下頭來,他一根一根的,強行把她的白嫩手指扯開。看到失了依靠的她,一邊雙手胡亂揮舞,雙足亂蹬著,一邊尖聲慘叫,卻只是靜靜地坐在一側,不曾伸手安撫,也不曾搖醒她。
這一晚,張綺直是被夢魘了一晚,無數次她被噩夢纏得尖聲慘叫,四腳亂揮。
這一晚,蘭陵王一直靜靜地坐在塌側,看著她掙扎,看著她屢次被噩夢纏身,不停地尖叫。他不動,不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專注地看著她,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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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蘭陵王便起塌了。自己把衣裳穿好,他提步離開。剛剛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
返回到床塌前,看著終於睡著了,秀眉微蹙的張綺,他伸出手,溫柔地撫上了她的臉。
撫了一會,他騰地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間。
走出院落,對上迎來的方老,蘭陵王輕聲說道:「天大亮後,去跟李大夫開一些安魂湯給張姬喝。」
「是。」
見他說完這句話,便負著雙手看向漸漸現出一縷紅霞的東方,高大的身影凝如山嶽,方老小心地問道:「郡王?」
直喚了兩句,蘭陵王才回過頭來,他啞聲道:「方老。」
「嗯。」
「府中大事小事,不必瞞著張姬了……也得讓她經經風雨了。」
「是。」
「收集到的權貴之家的種種內幕骯髒,都交到她手裡過一遍。」
「是。」
在方老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時,蘭陵王卻沉默了。他苦笑著想道:我一直不想讓她經歷這些,不想讓她的眼神變得不再純稚,可她這麼天真任性……
想了良久,他啞聲道:「罷了,還是別給她。有我在一日,總不會讓她被人欺負了去。她便是胡思亂想了鬧脾氣,只要我不允,她也無奈何。」
「是。」
「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當蘭陵王回府時,已是下午。一見方老,他便問道:「可有叫了大夫?」
方老恭敬地回道:「叫了,湯藥也熬了,可張姬說她無病,不肯服藥。」
「知道了,把湯藥熱一下送來。」
「是。」
蘭陵王進入院落時,張綺正在陽光下刺繡,他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手指哆嗦著,穿了十幾下才把繡線穿過針眼。
陽光下,她的臉色白得如瓷,只是眼底透著青,唇色也有著青黯。
他走上來。
一把把她摟入懷中,蘭陵王揮手示意婢子端來湯藥。
看到這湯,張綺倔強地說道:「用不著,我不需要安魂。」她睜大眼認真地看著他,只差沒有發誓,「我膽大著呢,我沒有嚇著。」
蘭陵王瞟了她一眼,一把錮住她的下巴,強行分開她的小嘴後,盛了一湯匙藥水,輕輕地灌入她的口中。
一口一口的灌著,每一口都等著她嚥下,他才鬆手。
一邊灌,他一邊低低地說道:「死是不可怕,等死才可怕……」低下頭,舔去她小巧唇瓣旁的殘藥,他輕柔地說道:「昨晚那種經歷,便是大丈夫,也有嚇得失禁的。阿綺確實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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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我們自己去通知長恭便可以了。」鄭瑜含著笑,雍容得體地說了一句後,和秋公主,李映幾人,踩著曼妙的步伐,朝著正院走去。
一入院落,貴女們正要叫喚,卻在抬頭的那一刻全部傻了眼。
陽光下,蘭陵王把張綺摟在懷中,他一湯匙一湯匙,小心地給她餵著藥,時不時地低下頭,細細碎碎地吻著她的唇角,舔去那流出的藥汁。
金色的陽光照耀中,小巧的婦人睜著含嬌含嗔的淚眼,抽噎地看著男人。男人而低著頭,耐心而溫柔地哄著婦人。
……那般細心,那般耐性,那般溫柔?看他的模樣,似是恨不得服藥的是他自己。
這麼多年了,他不苟言笑,殺人從不手軟,她竟是從不知道,他也有這麼耐性的時候。
這模樣,他真的只是把她當寵姬?
他是把她疼到了心肝裡,恨不得代她疼代她苦吧?
鄭瑜握著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得尖銳的疼痛。
貴女們都沒有說話。
她們驕縱,她們任性,她們有獨佔丈夫的傳統和權利,她們在皇帝想要以旨意的形式宣佈丈夫們可以納妾時,可以囂張地打到大殿中,逼著皇帝把聖旨推翻。
可她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們的父母,親朋,還有好友中,曾經有這麼相處過。
一個人把另一個疼到骨子裡,便是這樣的吧?
陽光照在他們的頭上,身上,這兩個容顏絕世的人,彷彿會發光一般,那麼美,那麼耀眼。
縱使天下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們,他們的眼中,也只有彼此。
明明,她們進來時的說話聲,也不小,明明,她們來到這院落這麼久了。
習武多年,耳聰目明的高長恭,竟是絲毫沒有發現。
兩人都沒有發現。
不知不覺中,眾貴女都看向了鄭瑜。
鄭瑜看懂了她們眼神中的憐憫和勸告。
她咬緊了唇。
正如昨日她對著李映說的那般,如果能放下,她早就放下了。她放不下,今生也不想放下因此,她含著笑,提高聲音溫柔地喚道:「長恭?長恭?」
蘭陵王餵藥的動作一滯。
他回過頭來,見到眾貴女,嚴肅地點了點頭,道:「可是太后有召。」
「你怎麼知道?」秋公主瞪大了眼。她們半路截了來傳旨的太監,自行接過那旨意便過來了。這事他怎麼可能知道的?
蘭陵王沒有回答她。他回頭看著碗底剩下的那點藥水,交待道:「你們出外侯著,我喂完了藥,馬上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