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威顯然是個有著豐富遊歷經驗的,這般冬寒時刻,獵物都已冬眠,可每一次,他都能帶著屬下獵到各種野物,而且他精通烹飪,張綺的飲食由他親自打量,花樣百出,美味異常。張綺心中有事,竟是一直沒有發現這個貴公子,一直在為自己洗手作羹湯。
而且,他見識廣闊,才學縱橫,談吐風趣,又極善於察言觀色,張綺每有所求,還沒有開口,他就已經為她辦到了。
於是,原來顛覆勞頓的行程,竟被他侍侯出了味道,這一路,因憂思鬱結於胸,瘦得不成樣子的張綺,愣是被他養胖了幾斤。
至於阿綠,後來想不過,便悄悄溜出服侍那個被她踢傷了的賀之仄。可不到一個時辰,阿綠便眼淚汪汪地跑了回來。
張綺還沒有問出個結果來,阿綠又跑上了那馬車。再然後,那馬車中,不是笑聲陣陣,便是又叫又罵的,要麼,是阿綠淚汪汪地跑回,那賀之仄中氣十足的在馬車中喊著她的名字,求她過去,要麼,便是兩人的大笑聲穿過山林而來。
觀察了幾天後,張綺心神一動,便不再理會阿綠是來是去。
這一天傍晚,蘇威策馬來到張綺的面前,指著前方說道:「阿綺,太陽下山前,我們可以進入北恆州了。」他鬆了一口氣,笑道:「幸而沒有下雪。」瞇著眼睛看著天空一會,回過頭與隊伍中的一個高鼻深目的老頭嘰裡呱裡說了一陣後,蘇威朝著張綺說道:「阿綺,我們果然好運道,再過三五日,便要下雪了。」
張綺溫柔笑道:「是啊,運道不太差。」
她慢慢回頭,怔怔地看向齊國方向。
她望著齊國方向失神,蘇威也望著她的側面失神。他的眸光中,閃動著憐惜,溫柔,心痛,還有悵然。
好一會,張綺回過神來,對上他的眼神,張綺問道:「五郎,你那日相看,可怎麼樣了?」
蘇威低頭,他輕聲道:「宇文護專橫至此,遲早會惹禍上身,我避不過,流亡至今。」他沒有說,當他知道宇文護家的那個庶女並不是張綺時,便拒婚了,可惜宇文護不肯,步步相逼。
他咬著牙,繼續說道:「我父已死,叔父被迫不過,已應了那婚事,我此番回去,便為解去婚約。」
虛歲二十的蘇威,正是少年俊秀的時候,加上他走南闖此,文武雙全,已是出了挑的一表人才。
張綺看著他,暗暗想道:只怕宇文護未免會允。
見到她出神,蘇威也在出神。他怔怔地望著張綺塗黑的側面,暗暗想道:這婚約,我無論如何也要解除……他眼前的這個小女人,能夠因為蘭陵王娶妻而果斷死遁,可見她對名份有多看重她這麼美好,本也值得世間最好的一切,所以,這一次,他一定要解去婚約,清清白白地伴她天南地北。
他本來還有爵位官職在身,只是這個亂世,那種爵位官職保住了也沒有多大意思。
進入北恆州了。
北恆州自古為軍事重鎮和戰略重地,是兵家必爭之地:「三面臨邊,最號要害。東連上谷,南達並恆,西界黃河,北控沙漠。實京師之藩屏,中原之保障」。
在北魏時,道武帝拓跋珪遷都於此,從此,中國歷史進入了南北朝對峙時期。彼時,此處以京都兼司州、代尹治,故又稱代京。「京邑帝裡,佛法豐盛,神圖妙塔,桀峙相望」,京都內有寺廟百所,僧尼兩千。
幾年前,先帝更是遷豪傑三千家於此。
做為一個曾經的京都,可見北恆州是相當的繁華熱鬧,這種繁華熱鬧,比北朔州猶有過之。
見張綺怔怔地看著街道中來來往往的人流,蘇威在一側解釋道:「阿綺,這裡豪傑眾多,粗魯不法之士比比皆是,你千萬小心了。」
這是警告。張綺連忙「恩」了一聲,軟軟地說道:「我會小心的。」
聽到她用這般溫柔順從的語氣,似一下小妻子般與自己說著話,蘇威笑得更燦爛了。好一會他才接著說道:「呆會我找一家酒樓把你們安置下。趁沒有下雪,我得去拜訪幾個故人,阿綺,我不在時,你得好好用餐,別挑食。」
「別挑食」這個囑咐一出口,張綺臉有點紅。她直到前兩天,才知道自己的飲食起居,連阿綠都沒有插手,全是蘇威經手的……
想著自己的貼身衣物都是他拿去清洗的,張綺臉紅紅的,半天都消不下去。
她紅著臉低著頭,外面的蘇威也沒有說話,他靜靜地透過車簾縫,溫柔地看著手措無足的她,突然間,一種說不出的滿實和快樂,充塞在他的心頭,令得他的眼眶剎那間變得濕潤。
直到馬車在一處酒樓前停下,張綺才回過神來。
把她和阿綠安置妥當,留下早就痊癒,卻一直裝傷賴著不起的賀之仄等人照顧後,蘇威匆匆離開了。
先是處心積慮的逃亡,又是一路顛覆,直到這時,張綺才算是可以小小休息一下了。
倒在床塌上,張綺怔怔地看著前方,不知不覺中,心思又轉到了蘭陵王身上。
她搖了搖晃,把他的影像從腦海中拔除……有些事,一旦做了選擇,是不能抹去重新再選擇過的。他有了他的鄭妃,而自己,也會是一個全新的自己。
她還小,她輸得起,再說,這天大地大的,便當賞賜自己,該遺忘的,也就遺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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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甲辰(初二)。
這一日,北齊孝昭帝高演下詔,說是因為皇太子年紀幼小,派尚書右僕射趙郡王高睿傳旨,徵召長廣王高湛來繼承皇位。又寫了封信給高湛,說:「高百年沒有罪過,你可以好好處置他,不要學前人的樣子。」同一日,北齊孝昭帝死在晉陽宮裡。他臨終時,說自己最大的遺憾是不能為太后送終。
癸丑(十一日),高湛在南宮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換年號為太寧。
忙忙碌碌了一個多月,如今塵埃落定,只待陛下論功行賞。
蕭莫想道:現在可以騰出手來處理張綺的事了。
一個月前,他派出管事,要求他從張綺身邊調幾個護衛來用。沒有想到那蠢物居然聽信了那婦人的話,直是把所有的護衛都帶走了。
得知消息後,他心知不好,連忙派出一些人手前往北朔州,果不出所料,張綺跑得連人影子也不見了。
蕭莫大慌,他把放在北朔州的婢子僕婦問了又問,這些蠢婦卻是一問三不知,只知道護衛們前腳走,張綺後腳就走了。
這天下茫茫,到處兵荒馬亂,她能到哪裡去?
蕭莫發作了幾人後,怔怔地看著北方,只覺得又恨又苦。
她怎麼能這麼愚蠢?自己便這麼讓她避之不及麼?這天下雖在,可哪裡有兩個婦孺的活路?
蕭莫想不出張綺能跟誰離開,可以跟誰離去。
現在騰出了手,他第一個舉動便是趕往北朔州,他要查清楚,張綺離開府第的那兩天,有什麼隊伍在北朔州出入過。
還有,張綺離開後不久,便連下幾場大雪,她不可能走遠的蕭莫放下公事,不顧天氣奇寒,才晴了幾日,官道上厚厚的積雪剛開始溶化,便親身趕往北朔州地舉動,在第一時間傳入了晉陽的蘭陵王府。
得到尚書府傳來的消息,方老急急朝著主院走去。
主院中,蘭陵王正在揮舞著長劍。他的身後,松樹房屋上,雪花溶了一半,卻還在尖尖上墳起一垛垛,溝壑更是變得雪白平整。
方老趕來時,天空恰好又飄起了幾朵雪花,那雪花飄落在蘭陵王的黑髮上,飄落在他的玄衣上,飄落在他冰寒滄桑的俊美面孔上,稍一運動,便化了開來,便化成了一條條小小的溪流,從他的額頭,臉上,鼻尖流過,流下他孤寂的眸子時,彷彿盛載了亙古的悲傷。
看到方老到來,他拭去臉上橫流的雪水,轉過頭冷冰冰地問道:「何事?」
自從張姬死後,郡王似是不會哭不會笑了。他總這麼漠然,面無表情地看著任何人。要不是雪花似淚,他幾乎遺忘了,自家郡王那無處不在的絕望和悲慟。
方老急步上前,他低頭稟道:「郡王,蕭莫趕往了北朔州,今天上午動的身。」
北朔州?蘭陵王蹙眉說道:「這一個月裡,他三次派人前往北朔州……」在這麼重要的時候,北朔州有什麼事,能令得他百忙中抽出人手,現在更是連下雪也不顧了?
難道是?
心臟陡然一跳,蘭陵王澀聲道:「來人」
幾個護衛走出。
看著他們,蘭陵王命令道:「馬上調出十人,由李將帶隊,趕往北朔州,記著,摸清楚蕭莫在做什麼事」
「是。」
冷著臉,蘭陵王沉聲道:「另外,把蕭莫的親近之人全部逮來,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我要馬上知道蕭莫是為了什麼去北朔州還有,那日大火起得這麼猛,僅憑金屋中的錦緞木樑等物,是不可能的。我要知道蕭莫在其中有沒有起作用」
僕人們也說過,大火前的第三天,張姬下令搬上二十匹錦緞送入金屋中。眾人以為她是喜歡看到金屋中擺滿了好東西,便聽從了,也沒有向他報告此事。
可他現在想來,還是覺得,那場大火,或許有什麼隱密。
也許她沒死,他多麼希望她沒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