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夜深時。
書房中燈火通明,饒是外面雪花不斷灑落,十個護衛也一動不動地站著。
方老推門而入時,正看到蘭陵王站在窗前,一樽一樽地給他自己灌著酒。
他今天想大醉一場,方老知道。
他沒有勸他,沒有阻他。
站在角落處,方老慈愛地看著他家郡王,看著他仰著頭,一邊灌著酒,一邊淚流滿面。
他有多久沒有哭過了?
自從張姬死後,郡王便不會哭了。明明傷心欲絕,明明無數次拿著佩劍,把那森寒的劍尖對上了他自己,可他的眼中,一直沒有淚。
而現在,郡王流淚了。真好。
彷彿知道方老在靠近,站得筆直筆直,身形挺拔高大,宛如玉山的蘭陵王,沙啞低沉地開了口,「方老,你知道嗎?她還活著。」
吐出最後四個字,他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哽咽聲,一滴二滴的淚水,隨著他仰頭獨飲的動作,濺落在地板上。
他一邊飲著酒,一邊哽咽著重複道:「她還活著,還活著……」
方老上前,他關切地看著蘭陵王,低聲道:「張姬既然活著,郡王更要保護好身體了。你要是身子累跨了,怎能護她?」
蘭陵王猛地昂頭,把樽中酒一飲而盡。然後,他把酒樽扔到一側,低啞著,歡喜著說道:「是,沒有找到她,我還不能醉」
自那日蕭莫露出行跡後,蘭陵王當機立斷,派人把蕭府中的管事和幾個近身侍衛,最得用的僕婦全部偷偷抓了來。
可憐堂堂尚書府,在這亂世中,哪裡能擋得住大兵手中的一把刀?那晚大兵們刀一橫,十幾人愣是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一下,便乖乖地跟來了。
開始的幾次審問,蘭陵王什麼也沒有問出。
加上他本來也不相信張綺還活在世上,便有點洩氣,恰好這時,北朔州傳來飛鴿,上面寫著,蕭莫詢問守城衛士時,重點提到了一個女人。
……舉天之下,能讓他蕭尚書在意的女人,除了張綺還有誰?
當下蘭陵王又是狂喜又是震怒,他瞪著抓來的蕭府眾人,有所謂奴似主人,這些奴才,還真與蕭莫一樣的狡猾,抓他們的時候也不反抗一下,抓到了,卻儘是胡言亂語搪塞自己。
有了目標,一切也就簡單了,在重刑之下,終於有一個婢女招了,說是大火起時,尚書的主院中,不時可以聽到陌生女人地說話聲。
這個婢女交待後,終於,那管事在蘭陵王用兒女威脅時,也招了。
從這管事的口中得知,張綺果然還活著。蕭莫那廝早就在金屋下挖出了地道,大火起時,張綺通過地道悄悄地轉移到了尚書府。
在第二日,張綺便被蕭莫的人轉送到了北朔州。
接著,他帶人掘開地板,終於找到了那一條,通往王府這邊已被填塞了十來米的地道。
一切已然洞明。
她的阿綺真沒有死。
好一個狡黠的小婦人,竟然敢跟自己玩死遁!
無邊的喜悅中,蘭陵王揮退眾人,守著一甕酒,一直喝到現在。
把酒樽一扔後,雙眼亮得如同星辰的蘭陵王命令道:「把晉陽及晉陽周邊的地圖拿來」
方老一怔,勸道:「郡王,現在已是夜深。」才勸了一句,他看到自家郡王的雙眼,不由忖道:現在要郡王去睡,他也是睡不著,罷了,一切隨他吧。
於是他召來僕人,令他把地圖拿過來。
蘭陵王這一看,便是一整晚。每次指著一個細小村莊,他都能想像他的婦人正在其中一間院落裡,對著外面飄飛的大雪發怔。想著想著,他不是呆呆的出神,便是微笑著不停地喝酒。只是那酒喝著喝著,便已淚流滿面。
扛不住的方老,在子時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中午。
原來,張姬依然在世的消息,不但讓郡王狂喜,連他自己,也像解脫了一般,直是睡了這一個多月來的第一場好覺。
剛剛梳洗出來,一個衛大步走來,朝著方老喚道:「老叔,郡王讓你過去。」
「是。」
方老腳步輕快地朝前走去。
走到苑門口時,他一眼看到一個人負著手,在院落裡轉來轉去的蘭陵王。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蘭陵王,再也沒有了那種冰寒,更沒了那痛不欲生的死氣,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臉的煩躁。
煩躁得好啊比起前陣子,這樣的表情,真是讓方老百看不厭。
方老笑歪了嘴。
他踏入苑門後,還是迅速地把臉上的喜色全部收了去,低著頭說道:「郡王,你找我?」
蘭陵王轉過頭來,朝著几上的幾卷帛紙一指,道:「方老,過來看看,這十二座城鎮,阿綺最有可能藏在哪裡?」
他揉了揉因沒有休息好過,而發紅發乾的眼睛,喃喃說道:「天寒地凍的,也不知她有沒有穿上足夠的寒衣?我不在身邊,她病了餓了,可怎麼辦?」
尋思了片刻,蘭陵王聲音一提,命令道:「來人」
「在」
「調集所有黑甲衛和我的親衛隊。令他們開赴北朔州,北桓州……這十二座城鎮,告訴他們,我的張姬便在其中,讓他們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把她給我找出來」
「是。」
「周邊的所有山頭,村莊也不可放過。」
「是。」
連續下達幾個命令,令得眾人退下後,蘭陵王繼續看著地圖,蹙眉尋思起來。
這天氣奇寒,大雪紛紛而下,張綺又向來聰慧,必定不會跑遠。她能出現的地方,只能是這些地方了。
蒼天祐我,讓我找到我的婦人……只要能找回她,我高長恭必定三犧九叩,拜謝天下諸神。
方老上得前來,他朝地圖看了幾眼,搖頭道:「老奴也不知張姬會藏身何處。」頓了頓,他又問道:「蕭尚書怎麼說?」
一提到蕭尚書幾個字,本來還有點恍惚的蘭陵王,馬上磨得牙齒滋滋作響他冷笑道:「他也如此說來。」
若不是尋找張綺需要蕭莫的人手和力量,便是新帝剛剛繼位,此時行事必須收斂,他也會把那蕭莫暴揍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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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恆州。
雪花紛飛中,位於西城區的一個普通院落裡,不時傳來笑聲陣陣。
緊閉的院落裡,張綺素著一張臉,含笑看著阿綠和賀之仄兩人打著雪仗。
在她的身邊,站著蘇威。
蘇威正凝視著她的側面。
看到她回過頭來,蘇威咳嗽一聲,道:「外面冷,回屋子吧。」
張綺恩了一聲,乖巧地跟在他身後。走不了一步,蘇威便伸出手扶著她。張綺輕笑道:「不用,我又沒病沒痛的。」
「可我總是不放心。」含笑說出這句話,把張綺由扶到牽,引到塌上坐下後,他提起一隻茶壺,一邊給張綺和自己各倒上一盅,一邊說道:「蕭莫的人,出現在北恆州了」
張綺正低頭喝茶,聞言手中的茶盅一晃,幾滴茶水濺了出來。
她失神地看著前方燃燒的炭火,喃喃說道:「春天怎麼來得這麼遲?」
蘇威看著她,輕聲道:「不必太擔心。這幾天連降暴雪,他要搜尋附近的幾個城,大是不易。」
這個張綺明白。
她只是,真有點害怕了那個男人的神通廣大。
見她又怔怔地失了神,蘇威只是安靜地拔燃炭火,沒有打擾她。
他知道,她又在想蘭陵王了。
縱使心中十分不願意,縱使隱隱有恨,她也無法阻止自己去思念那個男人。
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有一瞬,可忘記一個人,真要一生他喜歡她,便只用了一瞬……
好一會,張綺才回過神來,她抬起頭,堅定地看向蘇威,說道:「阿威,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他們手裡。」落到蕭莫手裡,只要他不離開北齊,遲早便會被蘭陵王發覺。
她淒然一笑,低語道:「那樣的日子,我一天也不願意再過了。」
愛又怎麼樣?如果愛中夾了恨,愛中有著更多的不甘,更多的痛苦,那麼果斷抽身,才是對自己的寬恕。
蘇威知道,她這是在表明她的立場,也是在向他求援。
點了點頭,蘇威道:「我知。」他溫柔地伸出手按上她的手,低語道:「阿綺,不要想了。」
張綺朝著蘇威笑了笑,縮回了手。沒有注意到他又癡了傻了,低下頭尋思了一會,喃喃說道:「阿威,要是我們是在長安,那可多好?」
剛說到這裡,她馬上悔了。蘇威已經盡了力,自己再說這話,不是讓他愧疚麼?當下她伸出手去,輕輕覆在他的大掌上,連忙說道:「阿威,我不是怪你,我就是心有點慌。」
「我知,我知。」蘇威十指收攏,把她的小手輕輕地握在掌心。而張綺又陷入了恍惚沉思中,這一次,便沒有發現他一直在握著自己的手。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衛士在台階下喚道:「有事相稟郎君。」
蘇威提步走了出去。
那衛士的聲音從外面清楚地傳來,「郎君,蘭陵王在各城門貼下告示,說是無論乞丐英豪,還是有罪之人,凡有提供張姬所在的,賞金二百,過往罪孽,蘭陵王將替其向陛下求免。另外,城門各處,都有黑甲衛出現,現城內群情激沸」
賞金二百,他倒是好大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