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回來時,已是傍晚,他心事沉沉,負著雙手不停地轉悠著。
轉了一會,他終於坐下,朝張綺命令道:「阿綺,給我奏一曲琴。」轉眼,他又說道:「還是哼一首曲子吧。」
張綺應了一聲,輕輕哼唱起來。
她唱的,是流行於南陳的一支曲,《燕歸來》,它曲調平和,緩如春風。
在她的吟唱聲中,宇文邕慢慢平靜下來。
張綺走到一旁,持起煮好的酒來到他身邊,她蹲跪在他身前,一邊給他斟著酒,一邊輕聲說道:「陛下有何煩惱?」
她也不是要問,只是隨口說說,好讓宇文邕通過訴說解去壓力。
宇文邕閉上雙眼。
張綺走到他身後,自發地給他揉按起眉心來。
張綺的這點體貼,最是讓宇文邕喜歡。在他看到的鮮卑婦人中,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做到這點知情知趣,既懂丈夫心意,又知進退。
因此,很多時候,他都允她自由。
當然,張綺深深明白,不管如何自由,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宇文邕和宇文護,還有群臣地盯視下。她沒有異動也就罷了,哪怕是她多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都會有人專門登記在案。
閉著雙眼,宇文邕好一會才沉沉地說道:「突厥勢大……今日他們只是試做攻城,我方將士都傷亡上百,他們卻死傷不到幾人。這還是我方佔了地利。朕不知,真要擺開作戰……」
聽到這裡,張綺不由忖道:那你們怎麼不聽高長恭的?先離間柔然和突厥兩部,再想法子一一對付?
不過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以宇文護的自負,他是不到自己的缺點的,見高長恭五萬騎兵頗為神勇,都不管對方來自齊國,只想納入自己手下一併指揮。要不是宇文邕開了口,高長恭要單獨作戰。只怕還要大起一番爭持。
就在張綺如此尋思時,宇文邕突然說道:「阿綺,你不錯,你很聰慧!」
張綺抬頭向他看去。
宇文邕慢慢說道:「離間突厥與柔然。這點高長恭能想到,你然也能憑隻字片語便想到。不過沒用,都沒用,宇文護不會聽,朕也不能與他強力相抗,朕現在還不能……」
說到這裡,宇文邕不知想到了什麼。騰地站起,轉身朝外走去。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好一會,張綺才輕歎一聲。
第二天,張綺一直沒有看到宇文邕,只到了傍晚時,才與他匆匆見了一面。這時的宇文邕,臉色陰沉。少年剛剛繼位,還沒有任何行武經驗的他,面對這個場面。 頗有點心力交瘁。這一點,張綺能清楚感覺到。
就在宇文護部一日一日的面對著突厥人不知是真是假地攻擊時,不遠處,高長恭部,卻是捷報頻傳。
「稟!齊人出現在狄鹽城外,圍殺突厥人五千,傷亡二百。」
「稟!齊人出現在納罕什湖之際,殲殺突厥人三千,傷亡一百餘人。」
「稟!齊人出現在舊蘇濟河城,殲殺突厥人六千。傷亡九十!」
……
一個一個的捷報傳來,卻沒有解開周人臉上的陰沉。
中午時,回到府中的宇文邕,更是朝幾上重重放了一掌,他咬著牙,鬱怒地說道:「二十天不到。五萬齊人殺了一萬八千突厥人,而我們,前後六七十萬大軍,自身的傷亡近二十萬,給突厥人造成的傷亡卻不足一萬!好!好得很啊!」
宇文邕的憤怒,令得四下都沉默了。高長恭現年不過二十一二,便有如此神勇,再過幾年,那舉大週一國,還有何人可抗?
一種難言的安靜和沉凝中,張綺感覺到,宇文邕看向自己的目光,越發的複雜了。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了。
這一天,剛從戰場下走下的宇文邕,一回到房中便令張綺給他奏琴,在悠揚的琴聲中,一雙眼睛已經變得熬得通紅的宇文邕總算合上了眼。
琴聲如流水,就要張綺以為宇文邕睡著時,突然聽到他低低說道:「真恨不得殺了那老匹夫!」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卻比任何時候還要煞氣流露。看來,他對一意孤行,連自己這個皇帝也沒有開口之份的宇文護,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就在張綺垂下頭,琴聲越發流暢婉轉時,一陣急促而沉悶的鼓聲,突然在城牆處響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聽到這鼓聲,宇文邕騰地坐起,他嘶聲道:「快,給朕著裳!」
張綺連忙上前,在她給宇文邕穿戴時,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只聽得一個大臣在外面叫道:「陛下不好了!突厥部於昨晚突然增兵三萬,現正在全力攻城!」
聽著外面轟隆隆的巨響,那大臣急聲道:「他們的投石機威力巨大,我方傷亡慘重!」
宇文邕呼地甩開張綺,大步走了出去。
他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而突厥人,也攻了一天一夜。
在突厥人而言,他們本不善於攻城,也不喜歡攻城,可這一次,他們也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種威力巨大的投石機,每一次發動,都令得武威城地振山搖。聽著城牆「滋滋」的悶響,張綺總有一種城馬上會被攻破的錯覺。
有這種感覺的,並不止是她一人。
畢竟武威城都被圍攻了三個多月,城牆已毀壞了十之四五,再這麼全力一攻,誰也不知道它能抗到什麼時候去。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點,而是,根據線報,後方還有突厥人如流水般的湧向武威城!他們似是發動了全部小部落參與這一戰。
看來,這些突厥柔然人,這一次是下定了決心,非要把武威城攻破,好縱馬馳騁於周國的大好河山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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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郡王,突厥主力集結武威西北兩處城門。北城門已毀去十之七八,周主急請郡王出兵支援!」
「知道了,出去吧。」
「是。」
那士卒一退。眾幕僚俾將校尉都一瞬不瞬地看著蘭陵王,等著他地決策。
安靜中,那個年輕的文士幕僚徐徐說道:「郡王,方某以為。我等還是再拖它個幾日才好。」
對上眾人刷刷投來的目光,他咧著雪白的牙齒,如狼一樣森森笑道:「只有周人走投無路時施救,才能顯出我等功勞之大,郡王也才能憑這一役,便威震天下!」
他搖頭晃腦著,還要再說什麼。蘭陵王卻舉起了手。
手這麼一舉,四下再無聲息,所有的目光完全集中於他。
垂眸盯著地圖,依然戴著面具的蘭陵王毫無表情,「立刻準備,馬上出發!」
「可是郡王!」那文士顯然有點急。
蘭陵王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方家郎君何必著急?」他右手一劃。沉沉說道:「我可沒說,一定要到武威城,與宇文護那個老匹夫一起守勞么子城!」
眾將領雙眼刷地一亮中。蘭陵王已黑袍一甩,大步走出。
武威城一日比一日艱難了!
突厥人的幾十架投石機,沒日沒夜的向城牆投著巨石。而宇文邕從國內帶來的二十萬精銳,雖然個個悍勇,可他們卻沒有勇氣就此衝出城門,在外面廣闊的天地與突厥人一對一的廝殺。
這種憑著城牆,被動的廝守中,宇文護還在那裡振振有詞,「他突厥人破了城又怎麼樣?我有二十萬精兵,就在武威一郡。拖也可拖死他們!」渾然不顧突厥人一旦攻入武威,會對武威百姓燒殺搶劫造成的巨大傷害。
——只要是平地上,誰擋得住突厥人邊搶邊走,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的狠辣?
在極度的失望中,還沒有忘記在宇文護面前裝拙的宇文邕,私下裡已把希望寄托在高長恭身上。
夜晚。他會看著塞外廣闊的大地,向張綺認真說道:「依朕看來,只有高長恭才敢與突厥人在城外一對一的廝殺!他士卒精良,定可獲勝!朕需要一場勝利來挽回士卒血氣。」
有時,他也覺得這樣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外人身上有點不妥。最重要的是,那個外人未必願意為了他們周國的江山,而把自己的心血和兄弟一一填入突厥人的馬蹄下。因此,他會細細地詢問張綺,關於高長恭的個性和為人。
在一種沉悶的,讓人窒息的期待中,高長恭卻沒了消息!
他失去了音迅!
明明使者都回來了,還說,高長恭應允了,可就是久久不見那五萬黑甲軍過來!
在周人與突厥的守城戰中,一日一日傷亡巨大,在周人越來越士氣低迷,夜晚時甚至出現了士卒在那裡放悲音中,宇文邕的臉一日比一日陰沉。
他沒有宇文護那麼樂觀。就他看來,以周人現在的士氣,一旦城破,最有可能面臨的是大面積的潰敗和士卒逃亡!
最強大的隊伍和最了不起的士卒,最熟悉這方地形的人,只要士卒出現潰敗逃亡,哪怕是孫武重生,也回天無力!
如果再不能出現一次勝利,哪怕是一個小勝來挽回軍心,他已經可以看到周國全面的潰,敗了!
焦慮,煩躁中,宇文邕令張綺反反覆覆地奏著《春風曲》《悠然行》,可都沒用,沒用。
宇文邕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渴望一個人過,甚至那個人,還是敵國宗室!
就在這種難言的壓抑,沉悶中,突然的,一陣腳步聲傳來!
「陛下——」
因傳報的人聲音中充滿了驚喜,宇文邕不由騰地站起,好一會他才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地發出,「什麼事?」
「高長恭有消息了!」
「說!」
「他們已深入突厥後方,在斬了來援的八千士卒後,將於後日午時抵達武威,與我等對突厥人形成合圍之勢!」
「什麼?」
宇文邕雙眼大亮,他顫聲道:「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諸將,告訴士卒們!」這個消息太及時,太及時了!
好一個高長恭,他這是救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