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還在幽幽傳來。
傾聽了一陣,張綺低低地歎息一聲,道:「走吧。」
聽到要走,阿綠呆了呆,有點失望。
以張綺的身份,是很少有接觸異性的機會。在這個男女大防並不嚴苛,女性的約束相對較少的時代,她走過去,順便展示自己的才華,博得一二個郎君的另眼相看,是很正常的舉動。
可是,在張綺想來,以張軒的身份,他的朋友必同樣是世家大族的人。這樣身份的郎君,便是看上了她,給她的也不過一妾之位。她又何必去湊這份熱鬧?
轉過身,張綺長長的裙裾在月光下,拖曳出美麗的陰影。
非為妾多事,實是此身難。
張綺知道,她成長後的樣貌,沒有一點手段和權勢的人很難保有她。所以,她找丈夫,一定要找個有權勢有手段能護得她的。可是,那樣的丈夫,如是世家貴子,必有門當戶對的好姑子相配為妻,輪不到她。而她如果不是為人正妻,只是做了妾室和姬侍,也難被正室所容。
這樣一來,她便陷入了僵局。除非找一個寒門高官,張綺竟不知道,自己的活路在哪裡!
圓月通徹,照得大地如此明亮。張綺剛走出幾步,一個發育期的鴨子嗓音便嘻笑而來,「明月亭亭,湖風沁沁,何方小娘?徘徊於花月之下,斷腸於亭湖之畔?」
聲音響亮,含著調侃含著少年人的得意。
卻是陳邑的聲音。
張綺沒有想到被他這般喊住,還給調戲了去。她呆了呆,只得在眾郎君的嘯笑聲中,緩緩回首,遠遠一福後,清聲道:「九兄,是我是阿綺。」
陳邑的聲音消失了。
倒是張軒驚喜地喚道:「是阿綺啊,過來過來。」
張綺遲疑了一會,清聲回道:「時候不早了,阿綺得歸去了。」
張軒的聲音中有著醉意,聽到她拒絕,他想也不想便叫道:「天才入晚呢,過來過來。」
他說完後,環顧左右,竟是得意洋洋地朝著眾郎君說道:「我這妹妹啊又可人又多才,不差班昭謝道韞的。你們見了,一定會刮目相看。」
竟然當著同伴的面,便誇張起她來。
吹噓完後,張軒見張綺遲遲不動。竟是腳步一提便向她走來。
他三步並兩步,便跑到了張綺面前。他湊近張綺,低聲說道:「今日你來得正好,這些郎君中,有個是汝南袁氏的庶子雖被謫母踩踐,卻是個有才的。你見一見他,要是願意,為兄會說服母親,讓你嫁他為正妻。」
張綺抬眼看向他,有點好奇也有點天真地問道:「他很有才?什麼才呢?」
張軒笑道:「自是做得一手詩賦。」
張綺繼續問道:「可任有官職?」
張軒笑了,他伸手撫著她的秀髮曬道:「傻阿綺,為官乃是俗務世家子弟只要做得好詩賦,通玄善辯,便能受人看重。」
張綺低下頭來:可是,我就是俗人啊。
想了想她抿唇含笑,輕輕說道:「可是今晚有陳邑在。」在陳軒尋思中,張綺聲音輕細「阿綺與陳郎終有嫌隙。此等場合,終是不妥。」她向他福了福,緩緩向後退去。
張軒放任她離去。
張綺走了一會,還可以聽到亭台中,眾郎君地打趣和責罵聲。
又是一夜無夢。
第二天上學時,沒有看到張錦的身影。第三天也是。
低著頭看著幾面的張綺有點走神,都沒有注意教習已宣佈下學。
當她回過神地,學堂中已沒有幾個人。張綺收拾了下,看了看外面的日頭,忖道:左右無事,且回去睡一個中覺。
正在這時,一個僕人走了過來。
他來到張綺身前,低聲道:「張氏阿綺,我家郎君喚你。」
見張綺看著自己,僕人解釋道:「我家郎君便是你們的袁教習,他叫你過去一下。」
袁教習喚她?
張綺心跳漏了一拍,連忙應道:「我就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去,不一會,便來到了學堂不遠處的花園中。袁教習正坐在一個石桌前,手執白子,皺眉看著眼前的棋局。
見他出神,張綺兩人都沒有驚動他。
直過了一會,袁教習才把手中白子重重一放,拊掌而笑。
笑著笑著,他眼角瞟到了張綺。
揮了揮手,示意那僕人退開些後,他轉向張綺,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樂譜呢?」
張綺雙眼大亮,她顫聲道:「我心中記著呢。教習你可是?」
她的表情,有太多渴望太多期待。
袁教習搖了搖頭。
在張綺瞬時黯下來的眼神中,他輕緩地說道:「我問過你家大人。他說,世家女焉能許給寒門子?」
張綺急道:「可是我如此卑微……」
袁教習輕聲說道:「你家大人還說了,張家的姑子,寧為世家妾,不為寒門妻。若真是才華出眾的,便是生母不堪,也可入宮為妃,哪能墮落而為寒門婦?」
張綺猛然向後一退。
看到她臉色蒼白,袁教習同情起來。他歎息道:「阿綺何必想這麼多?姑子們都已習慣,阿綺又何必想這麼多?」關吁這件事,他是真的很認真地詢問過張氏的主人。因為他也覺得,以張綺的才華品性,適合為人正妻。
可惜,張氏子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固執。
張綺沒有聽到他的安慰,她眼神茫然地看著袁教習,已是失了神。
見狀,袁教習摸了摸下巴,那向她索要琴譜的話便說不出口了。呆了一陣,見她還在出神,他扔下棋子,負著雙手離開。
張綺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房中。
一進入寢房,她便倒在塌上,捂著臉,一動不動的。
好一會,她終於動了動,揲起上身,慢慢坐起,張綺一抬頭,便對上門口處探頭探腦,臉上不無擔憂惶恐的阿綠。
朝著阿綠笑了笑,張綺正要說話,外面傳來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你家綺姑子可在?」
一個婢女連忙應道:「是應媼啊,我家姑子在呢。」
「大夫人有請。」
大夫人?
這三個字一出,小小的院落裡立馬變得安靜無聲。張綺迅速地坐起,用手在臉上搓了一把,又朝銅鏡中打量兩眼,匆匆走出,低頭斂襟的,「勞煩應媼了。」
應媼是個三四十歲的白胖富態婦人,雖不著首飾,卻透著一種富家子氣。放在外人眼裡,那必是難得的貴人,事實上在這張府裡,也不過是大夫人跟前一得寵的僕婦罷了。
見到張綺出來,應媼溫和地笑了笑,「綺姑子請跟老奴來。」
聲音平和,看不出喜怒。
張綺強行按下心中的不安,她朝阿綠使了一個眼色,制止她的跟隨後,帶著另外三婢,跟在應媼身後朝前走去。
自回到建康以來,張綺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大夫人。真要稱呼,她也是張綺的祖母呢。
低頭走了一陣,張綺唇張了張,又張了張,還是忍不住問道:「不知租母喚阿綺,為了何事?」
應媼卻似沒有聽到般,只是朝前走去。
張綺討了個沒趣,心下更不安了。
走了近半個時辰,幾人來到一個院落外。這院落裡,種滿了高大的松柏,在這整個張府都是桃開梨艷時,這一院青翠的松皙,給人一種屏蔽了春天的感覺。
走過幾道迴廊,應媼來到一個精緻的木屋前。木屋極精緻,松柏極高大極繁茂,小屋坐落在其中,只有片牆浮簷露出,初初一看,倒似來到了山林隱居的高人家。
人還沒有靠近,張綺便聞到一股清香。這香味不屬於桃花梨花,也不是胭粉所有。
聞了幾下,張綺驀然明白了,這是檀香味!
眼前這個一連三間的小屋,從屋樑到門框到牆壁,赫然全是由檀香木所造!
竟是奢華到了這個地步!
她知道張氏富貴,蕭氏更是豪奢,可她從不知道,這豪奢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這些檀香木,建康本地無產,光是把他們弄回來,便已是耗財無數。更何況,這種木材本身便昂貴無比!
只是,張綺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句話:檀香者,陰虛火盛者勿用之。
這話,似是一個人在說,將來要做一幢檀香木屋給她住時,站在旁邊的一個老僧隨口說出的。
張綺收斂起表情。
她走上台階,朝著裡面恭敬地說道:「綺姑子到了。」
「讓她進來。」是一個年輕婢女的聲音。
「進去吧。」
張綺應了一聲,提步上前。走了兩步,一個中年婦人從裡面走出,這婦人圓白的臉上儘是笑容,舉止十分的隨意,竟然是張綺的熟人,溫媼!
迎面對上張綺,溫媼也是一驚,她嚴肅地看著張綺,只是在她經過時,低聲說了句,「膽大些。」
這是提點!
張綺感激之極,她沒有回頭,只是頭微微一傾,無聲無息地行了一禮,便掀開細小圓潤,一般大小,任何一個都可以換來數十兩黃金的珍珠簾,提步入內。
房中的軟塌上,睡著一個頭髮銀白的老婦人,在老婦人的身後,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婢女正給她扇著扇。
另外,靠近窗稜處,還有兩個小婢女。
看到張綺進來,她們都抬起頭打量了一眼。
張綺走到那軟塌前五步處,盈盈一福後,清聲喚道:「阿綺見過祖母。」
老婦人睜開了眼。
兩個婢女上前,小心地扶著老婦人坐直。
張綺悄悄抬頭,見到老婦人還真是形容微瘦,雙頰泛紅的。
她偷看的目光被老婦人發現了。
老婦人瞟了張綺一眼,側過頭去。看到她的動作,一個婢女馬上拿過一個痰孟來。老婦人對著痰盂咳了幾下,吐出一小口黃痰後,轉頭看向張綺。
她木著臉,緩緩地問道:「你就是阿綺?」
「回祖母,孫女正是阿綺。」
也許是聽到張綺自稱孫女不高興了,老婦人板著臉哼了一聲。而在她的身後,一個婢女已厲聲喝道:「跪下!」
在張綺撲通一聲跪下時,那婢女喝道:「張綺,你是怎麼勾引蕭氏莫郎,令得他沒了體統,不顧尊卑的,且從實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