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夜幕·34

  傅落從來沒有見過楊寧這樣的臉色——連當時地球受襲,他們誤闖地下城的時候都沒有。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會破口大罵或者暴跳如雷,然而……他沒有。

  楊寧的腳步猛地剎在會議室外面,面壁而立良久,眼睛裡像是有兩團火焰要奪眶而出,而後他刀刻般的兩頰漸漸蒼白起來,神色在一片勉強的壓抑中緩緩平復,眼睛裡的火光也一點一點地熄滅了下去,最後化成了灰燼似的平靜。

  還有冰冷。

  他甚至沒有在牆上打一拳,甚至沒有任何發洩。

  片刻後,楊寧回過頭來,對傅落露出了一個有點難看的笑容:「抱歉,我最近心浮氣躁,剛才有點失態,希望別影響到你,思想上有什麼問題,一會一定要說出來,大家在會議室裡共同交流,別藏在心裡。」

  連傅落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生硬,就像是在背標準發言用詞。

  楊寧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門,率先走了進去,等待他們的是整個總參處的群情激奮。

  「楊大校,為什麼太空堡壘佈防調整這麼重要的事,事先連個通知都沒有?」

  「說動就動,當這是公共汽車嗎?」

  「要是敵人藉機偷襲該怎麼辦?」

  「聯合國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樣下去,以後難道我們的軍艦駛入友軍管轄區,還要提前打報告嗎?」

  「為什麼要在這種情況下拆夥?還打不打了?乾脆大家一起投降算了!」

  二部軍紀整飭是出了名的。

  傅落始終記得木馬一號上,張立平叮囑過她的話——不問緣由,執行任務。

  而現在,總參處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應該已經炸開鍋了吧?

  她本人卻還有點茫然,思維好像還陷在模擬室裡的對戰中,隱約聽了個大概,知道是出了大事,卻還沒來得及仔細思量個中利害——傅落還沒能適應總參處的視角。

  楊寧卻沒有出聲,他肅立於會議桌前,一言不發,等著其他人最激烈的情緒過去。

  雜音逐漸消失,直至鴉雀無聲。

  「都坐下。」他的聲音平靜如一桶涼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楊寧雖然年輕,但個人威信猶在,其他人依然不約而同地執行了命令。

  「我國太空堡壘佈防移動的事,是聯合國會議之後,由中央直接傳達下來的,上級要求對正師級別以下嚴格保密,以免造成人心不穩。至於聯合國各堡壘分區的權責範圍,會在今天晚飯之前傳達到諸位手裡,以後軍艦駛入友軍管轄區,理論上確實要提前打報告,但是程序並不複雜,盟軍依然是一體的,我們只需保證對方的知情權就可以——緊急情況下,允許先斬後奏。」

  楊寧說完,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掃過:「還有什麼問題?」

  或許是受他的態度影響,總參處的一干人也冷靜了下來,有人停頓了片刻,開口問:「聯合國為什麼會做出這麼不智的決策?」

  「因為數輪談判過後,始終無法達成統一的合作意向。」楊寧回答。

  另一個人忍不住說:「楊大校,說明白一點行嗎?到底什麼事無法達成合作意向?」

  那人後半句聲音情不自禁地高了起來。

  楊寧看了他一眼,提問的人自動坐直了,微微一頷首:「對不起,長官。」

  楊大校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口說:「日本方面提出了『軍費與物資共擔』的概念,他們認為這是聯軍緊密團結的基礎。」

  眾人安靜了片刻,傅落努力思考,試圖用她不怎麼靈光的理論知識跟上大家的話——她聽說了,日本損失慘重,剛開始的時候還要求過聯合國的賠償金,後來不知是沒人理他們,還是他們自己「深明大義」,反正被迫退了一步,不提賠償的事了。

  那麼他們要求軍費與物資共擔的理由也非常好理解。

  這樣一來,以後的各國的戰爭損失與風險,就都由全人類一起承擔了,不是非常公平嗎?

  傅落知道日本人是私心作祟,但單就這句話來說,她不得不承認,對方提出的話是相當有道理的。

  如果沒有辦法平攤成本和風險,就以現在這種空前龐大的戰爭水平與戰爭規模來看,地球聯軍根本沒有辦法長期一起合作。

  這次日本人認為不公平,下次或許就是美國人、歐洲人甚至中國人。

  這次不拆夥,總有一天複雜的矛盾擠壓在一起,到時候也許就不是拆夥,而是內亂了。

  「別開玩笑了。」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軍需官突然低聲嗤笑了一聲。

  董嘉陵伸手攏了攏鬢角一縷梳不上去的頭髮,語氣輕緩地說:「當年我軍購買曲率驅動器的核心技術使用權,經過了六年談判,做出了不知多少讓步,美國方面才同意『有保留地租用』,年租金高達六個億的地球通幣,後來中央給空間科學院的人下了死命令,秦院長親手寫了軍令狀,財政資金前後直接間接搭進去多少,我這裡都已經沒有準確數字了,這才算有了自己的曲率驅動技術。還有,上一次趙將軍躍遷成功的實驗數據,俄羅斯出價三千組遠距離精確制導導彈,我們都沒同意,雙方還在談,現在日本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搭便車,憑什麼?」

  她的話似乎打開了一個開關,楊寧不再做解釋,總參處敏銳的精英們已經自發地討論了起來。

  「還有美國人的輕型發射架技術,每一架巨艦的造價比我們低一倍還要多,那是拿技術工作者的命搭出來的,礙於美日表面的友好關係不表態而已,不可能同意共擔。俄羅斯的空間裝備出口支撐了他們GDP近三分之一,半壁江山,現在你跟人家講『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那小國呢?」

  「小國家財力和技術都跟不上,在太空戰爭中從來只是支援作用,一般他們堡壘位置近地,不是衝在前面的,偶爾有損失也在承受範圍內。但是如果公擔軍費,可能一場戰役下來,這些國家就會破產。」

  「不要說小國了,就連歐盟在上一次遇襲之後,計算了直接經濟損失後,不也開始向美國支付高額的『設備維護費』麼?直到現在,還有美軍艦隊在歐盟堡壘,誰也不是不會算賬的。」

  總參處從成本討論到了各國經濟體構成、資金流動、國家與國家內部的利益團體間的齟齬,甚至是一些不為人知的秘辛——以二部總參處的級別,可以接觸到很多諜報信息。

  到後來,他們談的東西傅落幾乎有些聽不懂了。

  她偏頭看了一眼楊寧,楊大校在引導了話題之後,就再也沒有吭過一聲,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就像一尊石像。

  莫名地,傅落從他平靜無波的眼神裡讀出了某種深沉。而呼之慾出的悲哀,她的心突然也沉了下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其他人已經發洩出去不少的怨憤。

  傅落的思維逐漸飄遠,想起付小馨不肯回的短信,想起寒冷的夜色中痛苦的欣然,想起了滿目瘡痍的地下城。

  她不知道站在這裡的其他人付出了什麼,總歸……比她自己是只多不少的吧?

  可是他們這樣艱難,站在這樣險惡的宇宙中,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他星系敵人第一次交火險些打掉地球人戰與和的信心,第二次交火,直接打散了地球聯盟。

  傅落終於明白,為什麼明知道自己已經將信息傳回總部,他星系總司令依然篤定地下令按原計畫開炮——引力炸彈的機制恐怕就像眼下一些專家猜測的,只是極高頻率的電磁波,表現出來一些暗物質性質,能在一定範圍內產生負壓而已,確實可怕,然而可怕得有限,不可能把整個聯盟一鍋端了。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只夠打掉一個先鋒——至於是哪國的先鋒,他星系人其實並不在意。

  而聯軍這邊,講究「知己知彼」的各國,當時未嘗沒有想找替罪羊試水的想法……

  傅落腦子裡越來越亂,想得事情越多,她越是心驚膽顫,似懂非懂間,忽然有些惶恐起來。

  也許這一次的敵人不可戰勝,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們曾經是人類吧?

  一陣突如其來的心寒向她襲來,而總參處內的討論聲,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他們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懂的道理,每一個人都懂,自己的憤怒,每一個人都在分享著同樣的份。

  然而……又有什麼用呢?

  各國堡壘已經在路上了。

  「諸位還有疑問嗎?」許久後,楊寧問。

  這一次,沒有人再開口。

  「好,那麼散會之前,我來做一個簡短的總結。」楊寧說,「新的佈防格局馬上就會成型,二部作為主力軍,依然任務重大,現在我傳達一下短時間內,組織需要諸位全力完成的工作——首先是盡快熟悉新格局的關卡……」

  傅落學著其他人的樣子,拿出了電子閱讀器,打開會議語音系統,楊寧簡潔而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任務簡報,會被電子閱讀器的會議專用軟件自動轉成文字格式記錄下來,同時,每個人都可以各有側重地把和自己有關的事做重點標記。

  就好像方才流傳的悲憤都從未發生過,大家短短的十來分鐘後,就都收斂了心神,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下一段戰鬥裡。

  心要像石頭一樣。

  看著自己的同事們,傅落忽然如同醍醐灌頂,在這個萬分諷刺的時候,恍然大悟了。

  這一天,她從會議室離開,又在壓抑的氣氛裡結束了自己日常的執勤任務,第二次拿出手機,想給付小馨發一條短信。

  「堡壘佈防格局改變,聯合國……」

  傅落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把這條信息刪除了——涉及軍情信息,雖然已經不是什麼機密信息,但還是會被攔截的吧。

  她重新輸入:「這裡跟我想像得不一樣,我覺得有點心寒。」

  然而這一條最後也沒有發出去,傅落來回讀了幾遍,再次刪除了。

  這麼說不太好吧?她想,不管會不會惹媽媽擔心,但總覺得……站在這個位置,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顯得自己太出爾反爾了。

  她想起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總參處全體人員與平素無異的臉,認為自己有點軟弱。

  「媽媽,我在這裡很好。」

  最後,她發了一條與上一次一模一樣的話。

  並且意料中的,沒有收到任何回覆。

  這一年年底,在全軍一片壓抑的低迷中,經過了幾次三番短暫的試探、挑釁、回應與刺探,戰火再次被點燃了。

  他星系派出前鋒艦隊,企圖登陸木星,當時距離最近的美軍總司令反應不能說不快,第一時間意識到了敵軍登陸行星的危險性,向全球發出緊急警報的同時,趁對方沒有落下腳,發動了主動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