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過了廣播、登機、人聲嘈雜、飛行提示、起飛、機身平穩,為了不打擾乘客休息,艙內終於熄燈。
燈滅的剎那,衛來長長吁了口氣,覺得世界這才開始清靜。
他打開機窗遮擋板,窗外並不漆黑一團,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藍色,有雲,像被撕扯的稀薄的棉絮。
飛機也像是船,漂在另一種「海」裡。
他耐心等了一會,眼睛適應了艙內的半明半暗,岑今睡著了,呼吸輕淺,她是僱主,付錢的人,有理由睡的四平八穩。
但保鏢不行,有例行程序要做。
他解開安全扣,起身。
登機的時候,衛來觀察過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確認沒問題,不過保險起見,還得再篩一遍。
先去找頭等艙空乘:「我去後艙找一位朋友,很快回來。但我女朋友剛做完手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有任何動靜,請馬上叫我。」
空乘微笑,語氣中不無羨慕:「你對你女朋友真好。」
衛來也笑:能不好嗎,她出了問題,他非但拿不到錢,連「王牌」的頭銜都保不住。
他往後艙走,先看商務艙,然後經濟艙,經濟艙很大,沒坐滿,有些人還沒睡,頂上開著夜讀的小燈,乍一看,像野地裡散的螢火。
很快掃了個來回,沒有異常,他準備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艙簾時,腳邊忽然輕輕一碰。
低頭看,是個滾來的小皮球,將止未歇,還在擺動。
昏暗的頭排座位上,響起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Excuse me?」
衛來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藉著舷燈的條光,看清那個小小的身影。
咦,是候機時見過的,那個結小髒辮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邊坐著的應該是父親,一直陷在沉思裡,忽然被這動靜拉回現實,有些茫然,衛來把小皮球遞過去,小姑娘接了,父親這才回過神來,跟他道謝。
同一時間,小姑娘遞了什麼過來:「謝謝幫我撿球。」
是顆橡皮糖。
一來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衛來不好掉頭就走,接了糖,問她:「你從哪來?」
「卡隆。」
「卡隆?」
那父親聽出他語氣中的驚訝:「你是想到大屠殺了吧?」
「我們卡隆,沒那麼有名,不像塞拉利昂有鑽石,剛果有黃金——現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為『四月之殤』。」
衛來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四月之殤指的是什麼。
「你們把那次大屠殺叫『四月之殤』?」
「因為發生在四月,後來國內有個作家出了一本書叫《四月之殤》,賣的很好,大家都這麼叫了。」
藉著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難得衛來居然會對卡隆感興趣,這給了那父親傾訴的慾望。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國內的很多親友都罹難了。」
——「現在已經移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會回去一趟,快到紀念日了。」
——「一想到這些,怎麼都睡不著……」
「聽說當時有一些國外的志願者幫助你們?」
「是的,我們很感激。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衛來記掛岑今那頭,不便多聊,很快結束談話。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盡職,一直守在岑今邊上,看到衛來過來,低聲向他交接:「沒什麼事,她睡的很好。」
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於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後兜裡的記事本,在黑暗裡嘩啦啦快速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扇飄。
今天寫點什麼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僱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要全世界遷就……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隨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候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麼熬過來的?衛來想像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爭早就隨著二戰結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已無關的、新聞裡的「沖突」。
她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的空抬、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的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低下頭,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她一下。
這次奏效了,有那麼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鬆弛,再然後,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裡,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麼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裡,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眼睛很亮,目光卻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麼久。
忽然覺得,艙內暗的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的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麼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暗的空氣裡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裡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眯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裡。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裡,身上長滿了苔蘚。」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縫紉機、啃硬的能劃破嘴唇的面□□,那時候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麼了?」
「夢見卡隆。」
「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有創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癒合。
衛來想說些讓她安慰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笑話。
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大學裡,主修國際政治關係,想往政界發展。」
「但有色人種,並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低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
說到這,脖頸後仰,目光棲落在艙頂,輕笑:「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卡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畫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鑽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麼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不丟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麼多條性命。」
……
半晌沒有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他,眼神複雜,在他低頭剎那,自然而然,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有一線酥麻,順著他腕根,竄向肘心。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
「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衝動,在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衛來笑了一下。
說:「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裡不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