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一覺,醒的時間剛好,洗漱完了正趕上飛機派餐,頭盤、主菜、甜點、濃湯,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桌子。
再看機座顯示屏上的飛行信息,距離聯程中轉站土耳其,只有一個指節的距離了——轉機順利的話,到達喀土穆時,太陽應該還沒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電影裡常見的那樣,乾燥的熱浪間,赤紅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輪血色殘陽。
和岑今沒有再多交流,用餐時她餐叉跌落,衛來幫忙撿了起來,岑今說了聲謝謝,他回了句沒什麼。
對答自然,並不尷尬,人成熟的好處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輕,拿得起也能儘量禮貌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個變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飛機延誤,衛來陪岑今逛了免稅店,路過機場書店時,看到報刊架上的雜誌,封面上,一個眉頭緊皺的沙特人的大幅頭像,右下角,一條成比例無限縮小的油輪。
標題是:消失的油輪——如何打破當前的僵局。
拿起來翻了翻,是記者採訪多個國際談判專家,從不同角度探討談判的切入點,衛來覺得對岑今有用,買了一本。
轉頭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時尚週刊,光亮可鑑的銅版紙上,珠光寶氣滿溢。
粗粗一瞥,看到幾個字:今冬流行元素……
時尚圈真是讓人費解,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經忙著預測下一個冬天女人們喜歡穿什麼了。
岑今說:「這篇文章說時尚是個輪迴,這個冬天摩登格紋和豹紋會再流行,不知道設計師們在禮服上會怎麼翻新。」
這關注點……真是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去談判的。
衛來把雜誌遞給她:「你可能用得到。」
她瞥了眼封面,沒接:「哦,又是那條船。」
衛來覺得好笑:「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那條船。」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廣播裡、電視裡、報刊上,到處都在討論,沙特人付了巨額報酬,請她專門走這一趟。
她居然說,不是什麼大事。
衛來笑笑:「看來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鯊……關係很好?」
「談不上。」她纖長手指順著一長排週刊的書脊輕溜,很快又勾出一本,「當初叛軍射殺難民,我們在當地的醫院裡,收治了幾十名重傷員,我忙著協調醫務資源,還要寫損失和局勢報告,根本沒時間去跟傷者建立友誼。」
「但虎鯊我有印象,他頸部受傷,頭和肩膀纏滿了繃帶,躺在走廊的角落裡,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巡視病人的時候,他跟我說,謝謝。」
就這點交情,能把贖金砍到幾折?更何況,交情拿去換錢,大多數情況下,匯率都會慘不忍睹。
「那在你心裡,什麼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以後……有機會的話,你會知道。」
衛來也笑,話鋒忽然一轉:「為什麼選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會問的。那場面試,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選人。」
「你可別說是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我沒那麼蠢。」
短暫的靜默,機場廣播響了,目的地喀土穆,他們的航班。
岑今說:「要登機了。」
擦肩而過時,伸手抽出他握著的那卷雜誌,溫柔一笑:「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
衛來面色陰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側,用力往裡一推,岑今站不穩,整個人被推拽過來,跌撞到他身上。
他身體鐵硬。
岑今迅速站穩,仰頭看他。
現在才發現,他有一雙可以褪去風度和溫度的眼睛,看她時,像看偷渡船裡了無生氣的屍體。
說:「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會做計畫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把我做進你的計畫,或者想利用我做什麼事——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岑今笑:「那你就別放過我啊。」
她湊向他耳邊,聲音低地像在吐氣,輕暖的氣息在他耳廓處緩慢飄遊,讓他想起埃琳水母缸裡那兩隻行動遲滯的水母。
「不放過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隊?」
說著輕撣他肩膀,像是上頭落了灰。
「和人對著幹挺耗精神的,我們之間沒有了不得的矛盾——我建議我們友好相處。」
「那天在溫室裡,你同白袍討價還價之後,是不是也跟他說,接下來要友好相處?」
他還記得面試的時候,這兩人有目光交流,關係融洽,彬彬有禮。
「事情談妥,大家就可以做朋友了,當然要友好相處。以後有衝突,再翻臉不遲。」
衛來沒有說話,過了一會,眼睛裡的冷鋒慢慢隱去,代之以熟悉的風度、禮貌、配合,甚至好感。
說:「好,友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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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延遲,沒能看到想像中的血色殘陽。
到達的時候,日頭幾乎已經全部落下,夜色像倒扣的鍋,和蓋子之間露著沒能嚴絲合縫的一線亮,飛機就這麼頑強地從那線亮裡擠進來,降落在熱氣上蒸的東非大地上。
機艙門開啟的剎那,衛來覺得自己回到了赫爾辛基的桑拿房。
四月,這裡的日間氣溫40度左右,地表溫度可達70度。
走進機場大廳,能脫的外套都脫了,脊背的汗黏在衣服和皮膚之間,熱氣在身邊裹,首都的機場大廳,居然只小縣城汽車站的規模,管理混亂,來往的人又複雜——岑今進洗手間換衣服的時候,他不得不在外頭給她守門,挨了當地女人好多白眼。
她很快出來,黑色吊帶,外罩下襬打結的淺灰格子襯衫,牛仔短褲,頭髮綰了個鬆髻,很多細碎的髮絲被汗黏在了脖上,拿手裡的雜誌搧風。
衛來說:「見到可可樹,安頓下來就好了。」
岑今把雜誌扇的嘩啦響:「建議你不要太樂觀。」
出口處,衛來一眼看到了來接機的可可樹。
沒辦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這麼顯眼,宛如神祇被凡人簇擁:在一干穿著色彩鮮豔的褲子、掀著汗衫的下襬搧風、或著傳統服飾的阿拉伯人之間,除非是眼瞎,否則誰都不可能忽略可可樹。
他穿西裝、打領帶、腳蹬擦的鋥亮的黑皮鞋,帶袖扣的白色襯衫精心地露在西裝袖口的外面,腕上亮閃閃一塊積家腕錶。
衛來故意拖時間,想看看他下一刻會不會中暑。
然而可可樹已經看到他了,興奮地咧嘴大叫:「衛!My Christmas tree!」
衛來還是沒動,倒是岑今在後頭推了他一下:「聖誕樹,叫你呢。」
可可樹是混血兒,有著偏白人的膚色和典型的黑人鬈髮,他的父親應該是西方的某個風流記者,和一個黑人女人春風一度後有了他,然後那個女人又把他扔在了採金人出沒的可可樹林裡。
於是他從小採金、燒飯、做童軍、繼而僱傭軍,然後被麋鹿的喋喋不休打動,走上了專職保鏢的道路。
第一次見面,他對衛來說:「你知道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人生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喝醉的老頭身上扒下來的,那叫臭!我蹲在河邊一邊洗,一邊發誓,我以後,要穿最好最貴的衣服!」
多真誠,剛見面就跟你聊這麼私密的話題,於是衛來交了這個朋友。
而可可樹也一直在身體力行著河邊的誓言:
——吃的用的可以不好、可以矇混隨意,但穿的東西,一定要品牌、頂尖、羨煞旁人。
——和陌生人初見面時,要穿金著錦,顯示自己的財力、身份。
——和久別的朋友重見時,要盛裝以待,顯示自己在分別的這段時間過得風生水起,並不落魄。
衛來走過去。
兩人互相斜乜了對方幾秒,幾乎是同時大笑,然後伸手、碰拳、重重拍肩。
可可樹還熱情地向岑今打招呼:「哈囉!」
衛來問:「這邊局勢怎麼樣?」
「糟糕。南部更糟糕,估計要打仗了。我保護的人在南方省,那邊大批的軍政要員和保鏢……」
不是說「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嗎,衛來覺得他們這趟不會往南走:「不說南邊,說這裡。」
「也糟糕。前兩天,有個西班牙外交官在公寓裡被捅死了;再前一陣子,你們亞洲的工程公司,7名工人被綁架,談判失敗,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交火,營救失敗,人質死了三個。再前幾個月,就這個機場,掉了一架飛機……」
衛來說:「停停停!」
他扯了扯領口,更氣悶了。
真特麼糟心。
可可樹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樂不可支,露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白牙。
「衛!我嚇唬你的!」
「你怕什麼啊,越糟糕的地方,才越是我們的樂園啊。」
「那些綁架、謀殺,都是有政治目的的,誰來針對你這種小人物啊!」
衛來懶得理他,可可樹是那種哪怕身周子彈橫飛,也只當成勁爆音效的人。
「開車來的?停在外面?」
「是。不過車子出了點狀況。」
可可樹解釋,本來是有輛不錯的越野代駕,但是他出發的時候,車子被調用了,所以,他只能在喀土穆找酒店借了一輛,較為簡陋。
「車裡有空調嗎?」
只要能讓他降溫,簡陋不是事兒。
「沒有,但是有通風系統。」
聽起來不錯,衛來覺得沒問題:「那走吧。」
五分鐘之後,在機場外頭,塵土飛揚的泥地上,衛來看到了那輛較為簡陋的車。
突突車,國內俗稱電動三輪車。
沒有車頂,車頂是塊硬紙板,豎在車位後頭,兩邊沒有門,通風非常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