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時候,外出置辦裝備的可可樹回來了,進門時大摁喇叭,聲響洪亮,絕非突突車可比。
是輛二手的白色海獅麵包車,前任車主改裝過,車頂專門切割了一塊,有支架可以推起,鋼板加厚、加防撞槓和減震器、車燈處罩鐵架安全-套,反光鏡和四個門都加固,車尾處豎起一根高高的天線,上頭……衛來皺眉,這車改裝的實在,但特醜,不顯眼,很舊、車身蒙灰,但唯有天線上頭套著的塑膠小蜜蜂,嶄新、明黃環黑,兩小翅膀還是白色的。
衛來說:「什麼玩意兒?」
他想把那小蜜蜂給揪了。
「車載電線,電台啊!」可可樹伸手出去晃天線,「沙漠裡人都沒有,信號也不好,不得靠電台解悶啊?」
衛來指小蜜蜂:「我說它。」
「裝飾啊,多好看。好多當地人都裝這個。」
是嗎?
衛來覺得自己主意真心不怎麼堅定,可可樹這麼一說,他居然也覺得怪好看的。
車門推開,後半車都是裝備,幾大桶桶裝水尤為醒目,吃的全部都是速食乾糧,另有個編織筐,裡頭散放了椰棗、西紅柿,西瓜,裡頭滑稽似的插了個衛-星電話,天線拉出一截,像腦袋上頂了個小辮子。
可可樹說:「橫穿沙漠,一路飆的話,要十多個小時,我預計你走兩天,吃喝給你備五天,夠意思吧?衛星電話拿到空曠的地方用,搜星效果才好;瓜果記得儘早吃,不然全爛了。」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感動的。
衛來看向車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車有空調?」
「冷風機。」可可樹伸手進去,鏗鏗叩了叩鐵殼,「舊是舊,噪音大,但效果不錯……」
邊說邊旋開開關。
有一股久違涼意,迎面裹來,喀土穆被稱作世界火爐,但此時此刻,他站著的這方寸地,是人間天堂。
無以為報,衛來給了可可樹一個相當用力的熊抱。
可可樹說:「不客氣,麋鹿說了,儘量給你找功能全的車,反正錢都從你報酬裡扣……」
衛來摁住可可樹腦袋,一把把他搡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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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電力還是沒有恢復。
旅館老闆送了蠟燭來,岑今就著燭光整理行李,有些冬天的衣物不再需要,行李包越理越癟。
忽然看到那支金色方管的唇膏,打開了旋出看,膏體已經發軟,油份外沁,一片迷離水亮的紅。
她有些惋惜,頓了頓,原樣旋回,還是帶上了。
衛來想起往事:「我第一次去拉普蘭的時候,沒經驗。帶了治凍瘡的軟膏,真要用的時候,打開看,凍成了硬坨。」
「外瓶都砸碎了,軟膏還是硬的像鐵疙瘩。」
「後來有只北噪鴉,一直在我頭頂叫,叫聲很難聽。」
北噪鴉這麼叫:嘶——咔——克……
岑今低著頭,疊起一件白色襯衫:「然後呢?」
燭光放大她的影子,給她輪廓的暗影鍍溫柔淡金。
「然後我就把軟膏扔出去砸,把它砸飛了,天上還飄下兩根毛。」
岑今笑了一下:「你編的。」
「你怎麼知道?」
給埃琳講的時候,埃琳深信不疑,還跺著腳說:「完了,你會不會把人家砸死了,或者不能生了?」
「去那麼冷的地方,藥是救命的,誰會捨得扔掉?」
這倒是。
他當然沒扔,那隻北噪鴉一直在頭頂叫,他用刀子剜了一塊放到火頭上融,剩下的裝進塑料袋,揣進懷裡拿體溫去暖。
「這麼喜歡拉普蘭?我記得面試的時候,亞努斯問你為什麼上次接單是在那麼久之前,你也說是因為去了拉普蘭。」
衛來被她問住了。
為什麼喜歡拉普蘭?他還真沒想過。
——因為那裡冷。
極北、空曠、少人煙。
沒有人煙,沒有「人氣」,也就沒有複雜的關係。
——因為喜歡那個傳說:當北極光出現的時候,不能吹口哨,不然極光會來抓住你的頭髮。
於是他經常在半夜裡,向著夜空的極光嘬一記口哨,然後閉上眼睛,等著誰來抓他的頭髮。
——因為他在那裡,和馴鹿、北噪鴉、狼獾一樣,只是一個在嚴寒裡艱難求生的生物。
它們不帶異樣眼光看他,不會問他從何而來、家在哪,不在意他脫軌,不關心河口什麼時候泊了條船、會泊多久……埃琳為什麼不相信,他去那裡,真的是為了度假?
……
岑今沒有再問。
忽然有個紙飛機,嗖的一下,從外頭的暗飛進燭火的光裡,一頭紮進收理到一半的行李包,屁股翹的老高。
可可樹的聲音傳來:「衛!任務我完成了。你給我評個A,我才有面子返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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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再次出發。
和可可樹就在這裡分開,一個往東,一個南下。
衛來朋友不多,可可樹是難得的一個,但見面機會偏又很少:一個怕冷,一個怕熱,喀土穆之前,兩人已經兩年多沒見了。
這一次,滿打滿算,只一起「同了車」、「喝了酒」、「吃了肉」、「飛了紙飛機」,和他預想中老友久別重逢的場面,差了太多。
可可樹大概也有同感,拽他到邊上說話。
「你這輩子估計不會再來……」
真瞭解他。
「過兩天,我南方省的活差不多了,就要回老家烏達,那裡海拔高,雨多,平時也就二十來度,不熱——要麼公海的談判結束之後,你到我那住一陣子?讓我老婆給你做飯吃。」
衛來笑:「怎麼可能,我要送岑小姐回去的。」
可可樹驚訝:「你不用送她回去啊……你不知道嗎?」
「什麼?」
「簽的合約你沒有細看吧?」
沒有,有麋鹿在,他基本不看合約,只負責簽字。
「那也沒關係,後面他會跟你說的:你保護岑小姐的期限是到談判結束,不是返回赫爾辛基。紅海之後,你就自由了。」
是嗎?
衛來腦子裡有點亂:「她為什麼不回赫爾辛基?」
可可樹攤手:「我怎麼知道。人家有人家的打算唄,沒準她還有別的地方要去。總之紅海之後你就完事了,你管那麼多!保鏢和客戶,還不就是一張合同的交情!」
說著重又興奮:「怎麼樣,去我那嗎?我老婆做通心粉很棒,能氣死意大利人!我還可以帶你去看真正的非洲大草原,我們開巡獵車,喝啤酒,跟獅子睡覺,騎大鱷……」
衛來說:「你帶我去找死呢。」
忽然興致低下去:「再說吧,先把手頭的事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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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出喀土穆。
幾乎沒有過度,視野很快荒涼,鋪天蓋地,都是極度乾渴的土黃色。
起初還有公路,後來就斷續,像瀝青的殘片散埋,輪胎一路碾壓細軟的黃土地,車屁股後頭拉開濃黃的塵土煙幕。
衛來很想問她,談判完了之後有什麼打算。
轉念一想,又惱怒自己婆媽:可可樹說的沒錯,保鏢客戶,一張合同的交情,她再多的打算,跟他有關嗎?
他提醒自己:專注工作,但是,離客戶要遠一點。
冷風機嗡嗡響,是車內車外,唯一的聲音。
岑今似乎察覺到什麼,知趣地不開口,一直看窗外景色。
其實這樣不好,長時間看單調的景色容易被催眠,司機要尤為小心,很多高速上的車禍,就是這麼來的。
果然,過不了多久,她就睡著了。
衛來輕籲一口氣。
她睡了,他反而覺得放鬆。
一路都沒有遇到車,天邊起伏的沙丘線上,時有指甲蓋大的駱駝影子挪動。
偶爾看到一兩棵樹,不知道怎麼長出來的,孤零零冒在沙丘中央,沒有葉子,枝和幹都嶙峋骨白,很像抓向天空的手爪。
單調、死寂、枯燥,他的上下眼皮開始不自覺地往一處湊……為了給自己提神,衛來開了電台。
二手車,沒法去要求電台的濾波性好,信號艱難地接收中,密集的「嚓嚓」雜音似乎永無止境。
忽然接通,跳出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我們要分外警惕,那些混進我們中間的……」
語音憤慨,鏗鏘有力。
聽說南面要打仗,這是政府的……電台宣-傳?
衛來正想追聽下一句會講什麼,耳邊驀地響起岑今歇斯底里的聲音:「關掉!關掉電台!」
這一下突如其來,衛來不及細想,緊急靠邊的同時,一把拽下電台繁複的插電線。
嚓嚓的響聲消失了,車裡只剩了冷風機的嗡嗡一片。
岑今低著頭,臉色蒼白,搭放在膝上的手有輕微的抽搐。
過了很久,衛來輕聲叫她:「岑今?」
她抬頭,笑的很勉強。
說:「沒事,你繼續聽。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一時沒反應過來。」
車裡開了冷風,她的後背有一塊汗濕,和衣服黏在了一起。
她的噩夢裡,有電台?
岑今避開他目光:「車裡悶,我下去透口氣。」
衛來想提醒她外頭熱,真跟下去了,發現也還好: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暗的,日頭似乎被遮住了,沙漠沒了太陽,猙獰似乎也去了大半。
他關掉冷風機,讓機器歇會,車門和頂蓋全開以便通風散熱,一番倒騰之後,把西瓜抱出來,問她:「吃嗎?」
問的沒什麼誠意,她還沒回答,他已經掉轉直刃匕首,一刀插了進去。
瓜熟的恰到好處,豁口處一片瓤紅,衛來把刀銜在嘴裡,兩手用力,直接把瓜掰開。
車尾有輕微蹭響,抬頭看,是天線在晃,那隻小蜜蜂在頂梢處,張著翅膀,暈頭轉向。
衛來覺得好笑。
「衛來?」
岑今的聲音有些奇怪。
她盯著地面看,好多細小的砂石在打轉。
衛來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風大起來了,空氣裡有土腥味、大牲口的尿臊味,向遠處看,有厚重的濁黃色的沙牆悍然升起,越拉越高,幾乎和天頂連在了一起,接連處,一道閃亮的線,像橫切過來的刀鋒。
臥槽,要出大事了。
衛來緊急吃了一口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