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岑今還算鎮定:「沙塵暴,趕緊上車。」

  衛來把匕首插入後腰別的皮鞘,瓜往編織筐裡一扔,先關車門,末了跳進車子,把頂蓋轟一聲拉下。

  車子外頭更暗了,一片迷茫的薑黃色,有細小的沙粒撲在擋風玻璃上,衛來把車子往空地裡開了一陣,停穩之後,打開前後車燈。

  他知道沙暴中的緊急措施:避開車道,打亮車燈定位,以免那些試圖衝過沙暴的車子撞過來。

  岑今拽了個防護套把衛星電話罩住,又讓衛來幫忙,撕了幾個大的塑料袋,用透明膠帶黏包住冷氣機。

  她的主次倒是抓的到位:一要通訊,二要冷氣。

  衛來覺得她小題大做:「車門已經關好了。」

  他沒見過沙暴,但新聞裡有看過:沙暴來襲,待在家中,關好門窗,靜候它過去就好。

  岑今冷笑:「非洲北部是撒哈拉沙漠,這裡的沙塵暴是世界上最大的,衛星雲圖都能拍的清清楚楚……」

  衛來心裡罵了句髒話。

  不用她描述,他看見了。

  正前方,沙牆滾滾,巨大的蘑菇雲堆疊成近乎灰黑色的沙壁快速逼近,鋪天蓋地,像極了電影裡的末日場景。

  車子在萬仞的沙牆之前,像根基不穩的一棵草芽。

  衛來問:「會死人嗎?」

  「運氣不好的話,會死。」

  話音未落,車頂、車前蓋和擋風玻璃上,響起噼啪的砸聲,有大團黃色油漆樣的黏稠髒雨,順著玻璃下滑。

  岑今低聲解釋:「沙暴頂端的那條亮線,說明有雨,但這裡太乾,下不大。」

  果然,髒雨很快就停了,繼之而來的是密集的細小沙粒,被強風裹挾著抽打車身,身側頭頂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囓齒動物快速啃磨。

  這聲音,聽得衛來頭皮發麻。

  「我如果開車強衝,能衝過去嗎?」

  他曾經衝過雨雲,那是難忘的經歷,只眨眼功夫,衝出黑色的狂暴雨幕,一頭紮進陽光萬丈。

  「沙暴範圍太大的話,可能要沖15分鐘以上。能見度低,車燈不管用,撞到障礙物等同自殺,而且風速大的時候,快速開動的車子容易被掀翻。」

  「所以只能等著?」

  「你還可以求神、祈禱。」

  衛來苦笑,眼前全然黑下來的時候,他的手下意識攥起,耳內出現短時間的混雜耳鳴。

  車子應該整個兒被吞進了沙暴腹心,車燈不管用,什麼都看不見,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真正的不見五指。

  鼻子裡充斥沙土的味道,伸手摸臉,發覺皮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黏了一層細沙,電光石火間,他腦子裡閃過那個西瓜。

  完了,肯定不能吃了。

  頓了頓,忽然覺得不對:周圍太過安靜,像是全世界只剩了他一個人。

  「岑今?」

  黑暗裡,她低聲回答:「這呢。」

  衛來吁了一口氣。

  「不是沙暴嗎?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天翻地覆飛沙走石他都能接受,但靜成這樣,心頭有點發瘆。

  岑今笑:「你緊張啊?」

  他實話實說:「有一點。」

  「可能是沙漠乾霧,能見度完全消失,駱駝都會迷失方向——應該是暫時的,沙暴在往前走,狂風快到了……你不覺得四下黑漆漆的,像坐在電影院看電影嗎?」

  這種時候,她居然能想到電影院!

  他只關心這車子能不能扛得住,對了,還有車載天線上那隻小蜜蜂……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這是天災,你擔心也沒用。我勸你省省力氣。」

  這無所謂的語氣……衛來想開門把她推下去。

  不過,好像確實擔心也沒什麼用。

  衛來往椅背上一靠,頭枕的部位好硬,硌地他脖子疼。

  剛說到什麼?哦,看電影。

  還真是他小時候的夢想。

  「我在唐人街混飯吃的時候,聽人講起過電影院,屏幕怎麼怎麼大,有多少排椅子,心癢癢地想看。但沒錢,飯都吃的東一口西一口,哪來的錢。」

  岑今的呼吸輕淺,他知道她在聽。

  「後來有人教我偷溜進去,說那家電影院很雜,查票不嚴,讓我一定要裝的像。」

  車門處咣噹一聲,是石塊被風掀撞了過來。

  風終於來了。

  頃刻間就換了天地,無數的砂石打向車子,嚓嚓聲像是這輩子都不會停,車燈的光漸漸顯露,像被篩子篩薄的霧,被風吹的在沙裡顛簸。

  有幾次,車身忽然輕了一下,他的心也隨之一提,然後和輪胎一起觸地。

  「我就混在人群中,頭昂的很高,裝出一副很有錢很驕傲的樣子……也許裝的太過了,你懂的,沒人看一場電影會驕傲成那樣……」

  岑今輕笑出聲。

  「檢票員忽然在身後吼:站住!我撒腿就跑,影院在三樓,我順著樓梯往下跑,心都要跳出來……後來踩滑了,滾到樓底,站起來一抹,一臉的血,是撞破鼻子了。」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根本沒人追我。一張票,檢票員才懶得追我連跑三層樓。」

  「那你還跑?」

  岑今覺得他是那種——抓住了就抓住了,還會笑著配合警察,說「辛苦辛苦」。

  衛來說:「我覺得被抓到了太丟人。」

  「丟自己的人也就算了,無非就挨個耳光,或者踢兩腳;罵你是沒人養的野-種……也沒錯,我確實也沒人養;但罵中-國人都是賊,就很不好意思了,一個人帶累那麼多人丟臉,是吧。」

  他轉頭看岑今:「你呢?北歐是高福利國家,你被人收養,物質上應該不差,常去看電影嗎?」

  畢竟刮個沙塵暴,她都能想到電影院。

  岑今搖頭:「我不去電影院,那裡沒有中文電影。剛到國外時,語言不通,看不了書,也看不了電視節目,像個傻子。」

  「養父母怕我寂寞,專門給我房間裡配了電視、影碟機。買很多中文的碟片給我看。」

  又是咣噹一聲,這次,砂石砸在了車窗上。

  衛來忽然想到:車身堅固,經得起砸,但是車窗是薄弱口,萬一碎了……他摸索著去找寬膠帶,想給所有的車窗都貼一層。

  岑今還是安如泰山。

  「那個時候,海外的碟片,大多是香港的。主演好像永遠就那幾個,成龍、周潤發、周星馳……」

  沒錯,唐人街有專門的影像店,光碟摞起來賣,小電視機四四方方,大多粵語對答,古裝時裝,他也看過不少。

  「遇到喜歡的,就翻來覆去的看。《大聖娶親》看了很多遍,至今記得裡面的一句台詞。」

  衛來找到膠帶了,哧拉一聲拉開,在擋風玻璃上貼下長長的一道。

  台詞?是不是那句「愛你一萬年」?

  他記得,當時街面上有個飯館的小老闆軋姘頭,被老婆發現了,他老婆是個暴脾氣,從二樓往下扔男人的衣服鞋子,那男人在樓底下跪著,帶著哭音嚎啕說老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愛你一萬年啊……圍觀的華人笑的東倒西歪,出軌的男人哭的鼻涕冒泡。

  她低聲,像是自言自語,說不清惆悵還是恍惚:「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

  居然是這句?

  這麼文藝的台詞忽然搬到現實裡,衛來覺得既尷尬又好笑:是不是不管什麼樣的女人,哪怕是岑今這樣的,少女時代,都免不了要做個關於「意中人」的夢?

  哧拉一聲,又貼上一道,要保住玻璃,一面至少也得數十道。

  「在我最危難的時候,他會從天而降,趕來救我。」

  衛來皺眉。

  原台詞是這麼講的?

  「但是我沒等到。」

  衛來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頭看她。

  岑今抬起頭,下巴微微揚起,唇角上挑,眸光在微弱的車燈下,泛出一絲奇異的嫵媚和空洞。

  「所以,我再也不等了。」

  衛來色變。

  她臉側的車窗上,忽然有細白的裂縫四下張開,像蜘蛛密集四散的網。

  衛來吼:「趴下!」

  他不及細想,一把攬住她腰,翻身蓋壓在她身上,儘量往低處趴伏,與此同時,玻璃轟然碎裂,一直被隔在車外的沙暴噴湧而入,車裡不知道是什麼鏗鏘亂撞,高速飛竄的沙粒都成了抽細的刀鋒。

  衛來喘著粗氣,儘量趴低一點,右臂摟緊她腰,左臂伸出去,摸到那個編織筐,在裡頭四下摸索翻找。

  找到了,那個衛-星電話。

  衛來鬆了口氣。

  最重要的兩樣,都保住了,不辱使命。

  至於冷風機、西瓜、小蜜蜂……都隨沙子去吧。

  撐過最初的混亂,岑今不自在地悶哼了一聲,有沙塵嗆進她鼻子,她一直咳嗽,額頭抵著他脖頸,衛來低下頭,儘量雙肩拱起,給她留出空間。

  岑今低聲問他:「你受傷了嗎?」

  「可能……吧。」

  他說不好,擦傷無可避免,好像有玻璃碎塊劃過他的背,但暴露在沙暴裡的身體很快麻木,沒有痛感。

  「沙暴會持續多久?」

  能感覺到車身在原地挪晃,漸漸移位打橫,現在車裡是強對穿風,也就是說,左右的車窗都壞了。

  「一個小時左右吧,它一直在往前移動,後半程會變弱,就沒這麼大風沙了。」

  一個小時?

  得想辦法往身上蓋點東西,再這麼耗一個小時,他後背得被磨爛了。

  衛來低頭看岑今。

  「幫個忙,幫我脫一下衣服。」

  「我後腰別著刀子,你把我衣服往上脫,過肩頸的時候,用刀子割破,幫我包住頭臉,我要去後面拿帳篷。」

  岑今嗯了一聲,手試圖從外圍走,衛來提醒她:「從我衣服裡走,外頭有沙子,會割手。」

  她縮回手,掀起他衣服下襬,手從他結實的腹部繞過腰側,到後背。

  從衣服裡走。

  其它地方不知道,只知道她碰到的這一塊,衣服幾乎扯爛了,都是條條縷縷,有一處傷口黏膩,觸手都是沙。

  岑今沒吭聲,從他後腰拔出匕首,慢慢縮回來。

  衛來聽到匕首割破布帛和撕扯的聲音,但不是割他的——她摸索著,手臂從衣服裡環過他腰,用撕扯下來的半幅襯衫扎綁他後背。

  再然後,稍稍欠起身子,把自己的另一半襯衫從背後抽了出來。

  說:「你低一下頭。」

  衛來低頭。

  又欠了她一件襯衫。

  賬真要結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