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衛來嘆氣。

  他覺得,很多話不能說的太滿,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帶回去了,麋鹿大概會嘲他一輩子的。

  ——你不是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嗎?

  不過沒事,對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說,他就敢揍他:說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性,打三次應該就老實了。

  「後來,她們是不是並不安全?被殺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維-和士兵,有國際組織工作人員,確實絕對安全。」

  下午的時候,陸續有胡卡暴-徒,像聞到了腥羶味的狼,三三兩兩在學校外圍轉悠,手裡都提著刀,怪叫,砸啤酒瓶,但並不敢靠近。

  他們隔著一道欄杆威懾似的練習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覆拖磨,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離的最近的時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駁的血跡,和刀頭下滴的血。

  難民聚集在操場上,瑟縮成一團,有人受了刀傷,醫療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裹紮。

  傷者恐懼地話都說的斷斷續續:「有人集中發刀……大箱子打開,長刀倒了一地,廣播裡通知胡卡人領刀,說:殺死蟑螂,殺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無數胡卡人湧到街頭領刀,喊著煽-動的口號把長刀舉向天空,陽光下,無數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疊的刺目光海。

  衛來動容:「這種都是有預謀的吧?」

  怎麼可能前一晚才墜機,幾個小時之後,廣播和武器都備好了?

  岑今說:「後來才知道,屠殺計畫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劃了,三個月裡,這個計畫也不是沒有洩露,據說有一些歐美國家的情-報部門得到了消息,聯合國也聽到一些風聲,但他們沒有重視。」

  「覺得卡隆反正總是在叫囂和沖-突之中,能鬧出什麼事兒啊,不會來真的。也有可能是,當時大家更關注科索-沃局勢、伊-拉克局勢,卡隆這種小國家,沒黃金、沒鑽石、沒石油、沒利益,也就沒關注。」

  都沒想到,這一次不但是來真的,而且從上到下,軍-方主導,全民參與,把整個卡隆都拖進了血色深淵。

  「我們被困在小學校裡,通訊時斷時續,一片混亂。哪怕聯繫上了上級,那頭也人仰馬翻,因為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沒有先例,都還在緊急會議、討論、想辦法,只會回覆你說:等一等,有消息會告訴你們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張。」

  她們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難民:

  ——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軍-隊馬上會來的,放心,局勢馬上會穩定。

  難民們不敢睡覺,在操場上坐著,圍著披毯,砍開學校裡的桌、椅當木柴生火、做飯。

  那一夜,操場上火光不滅,映著一張張驚怖的臉,很遠的地方傳來喇叭和音響聲,那是屬於殺-戮者的狂歡。

  這場景,終身難忘。

  岑今倚在門框上,對邊上輪崗休息的維-和士兵說:「借根菸。」

  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抽菸的。

  又過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所有人都屏住氣息,有一個難民爬上旗杆,第一個看清車身的標誌,大叫:「聯合國!聯合國的車隊來啦!」

  絕望之後的巨大驚喜,像最盛大的節日狂歡,操場上一下子翻沸,有人抹眼淚,有人沖上去和值勤的維-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著他們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開擋住校門的車子,像迎接親人一樣衝向聯合國的車隊。

  衛來低頭,岑今的眼睛汪了水一樣亮,然後緩緩閉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貼住她的臉,濡濕。

  他輕聲說:「救援來了,這不是好事嗎,嗯?」

  她也以為是好事。

  但那股狂歡的氣氛,在救援士官尷尬的眼神裡,慢慢凍住了。

  救援士官宣佈了撤離的命令:撤離外籍公民、撤離志願者和工作人員、撤離維-和士兵。

  不能帶走任何一個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設了無數路障,會登車檢查,拽下任何一個企圖矇混逃離的卡西人。

  岑今懵了。

  問:「為什麼啊?」

  不止她一個人問,所有經歷了這兩天不眠不休的工作人員和維-和士兵都在問,有士兵憤怒地摔了槍,有工作人員吼說,這種時候不能走啊。

  岑今說:「很多難民在哭,有人下跪,抱著我的腿,讓我救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可憐,自己的國家不保護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外國人。」

  那個救援士官吼:「這是命令!你們去大街上看看,美國人在撤僑、法國人在撤僑、西方人都在撤僑!今天早上,比利時維-和部隊已經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說話了。

  維-和任務一般是多國共同維-和,但是所佔的比重不同,比利時維-和力量,是當時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懾力的。

  他們居然已經撤走了。

  異樣的死寂之後,撤離開始了。

  那些有撤離資格的人,一個接一個的上車,不敢抬頭看難民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好久,只能說出「sorry」,上了車,有人把簾布拉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車外這個即將成為地獄的地方給忘記。

  衛來想不通:「為什麼要撤呢?」

  岑今也是後來才知道,胡卡人槍殺了八個比利時維-和士兵。

  「殺死維-和士兵是很冒險的行為,可能帶來兩種結果,一是激怒西方國家,招致大量增兵報復;二是,震懾這些國家,讓他們知道卡隆的局勢已經失控,維-和士兵也不安全。」

  消息傳到比利時國內,一時炸開了鍋,媒體偏激的發問: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士兵死在異國他鄉?大多數比利時人連卡隆在東在西都不知道!這已經是個錯誤的開始,還不糾正嗎?

  頂不住壓力,比利時開了個頭,美國、法國、以及所有其它的西方國家,都開始佈置撤離了。

  胡卡人很聰明,算準了這些西方人絕不會為了沒有利益的地方犧牲士兵的性命。

  「但當時我們不知道這些情況,我覺得不能接受,做著人-道主義工作的人,在這種時候離開,等於把難民丟給屠刀——連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像,我那些滿腔熱忱的同事們,那些真正心懷理想的人,是怎麼樣的反應。」

  有幾個人拒絕上車,說,我們不走。

  我們長了外國人的臉,只要把聯合國的旗幟升起來,亮出身份,這裡就是保護區。

  國際上是認可保護區的,比卡隆更慘烈和大規模的戰爭都有,保護區一直存在,我們不走。

  那時候,岑今已經上了車,她看著底下的幾張臉,熱血忽然沖上了腦子。

  她衝下車,說,我也不走。

  衛來說:「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護的人,終生都會感謝你。」

  「勇敢?」

  她盯著衛來看,忽然大笑,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那時候21歲,我衝動,我鄙視坐在車上的人,當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點妄想:你們撤離了,我在最危險的環境裡堅守,等局勢穩定下來,我會獲得你們想像不到的榮譽……」

  「但現在我後悔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下車,我不怕別人說我懦弱,我會第一個沖上車走。」

  「我一直做噩夢,夢裡,又會被扔回到那個時候的卡隆,周圍都是大霧,霧裡傳來廣播和長刀在石板上拖磨的聲音,然後我一直找車,找那輛車身有UN標誌,可以把我帶走的車……」

  她全身發抖,衛來摟緊她,湊到她耳邊說:「別說了,岑今,不要再說了。」

  岑今沒再說話,把頭深深埋進他胸膛。

  衛來想起她第一次做噩夢的時候,在飛機上。

  醒來的時候,她要吻他,被他推開後,說了句「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再然後,那一夜就過去了——現在回想,那一夜過的,也許很艱難。

  他低頭問她:「我現在吻你的話,你會好受點嗎?」

  不管合不合適,男女間親密的舉動有助於轉移注意力和緩解失控的情緒。

  岑今說:「你抱著我,我好很多了。」

  衛來說:「好。」

  他不再說話,靜靜聽她呼吸,她身體在放鬆,情緒在變緩——噩夢會放大人一瞬間的情緒,尤其還是在晚上。

  過了會,岑今說了句:「上次撞到你,覺得你身體鐵硬,硌的疼。現在發現也不那麼硬,還挺舒服。」

  衛來說:「要摸嗎?」

  「哈?」

  這念頭忽然收不住,他放下岑今,坐起身子,乾脆利落地把身上的T脫掉:「來。」

  岑今哭笑不得:「大半夜的,你胡鬧什麼……」

  她推開他的胳膊想往床邊縮,衛來撈住她腰,直接抱過來,一手捉住她手腕。

  說:「你說話能不能小點聲,隔壁的隔壁住著警察你知道嗎,我又不是要侵-犯你。」

  岑今氣的咬牙:「我不想摸你……」

  衛來攥住她手,硬摁在自己腹肌上停了幾秒,然後鬆手。

  如他所料的,岑今沒有忙不迭地撤手。

  她好像有點猶豫,掌心放空,指尖和掌根蹭著他腹肌,然後抬頭看他。

  衛來說:「你想做什麼就做,我知道你好奇。」

  她嗯了一聲,半晌手掌輕輕壓摁下去。

  不那麼鐵硬,他有皮脂,摁下去之後,能立刻感覺到肌肉不同於皮膚:有彈性、阻力,還有吸附力。

  她不好意思往上,也不好再往下,過了會撫上他手臂,那裡又不同,像腱子肉,帶著韌性漲滿手心,但手臂空攥時,肌肉又會忽然變硬——真叫鐵硬,感覺咬都咬不動。

  岑今忍不住:「你們……男人,怎麼練到這樣的?」

  衛來大笑,手臂收緊了箍住她腰,說:「跟你們不一樣是吧,知道為什麼異性相吸了吧?」

  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什麼時候讓我摸回來,嗯?」

  岑今耳根發燙,想掙脫他:「衛來,你知道自己不要臉嗎?」

  衛來奇道:「一個男人,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不想著怎麼要人,在那琢磨要臉……這什麼男人?」

  他翻身把她壓倒,手從她腰後一路上延至頸後,找準方位,狠狠摁了下去。

  岑今愣了一下,忽然覺得眼前發沉,意識一片混沌,睏意海水一樣慢慢襲來,恍惚中,聽到衛來輕聲說了句:「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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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來在床邊坐了很久。

  毫無睡意,腦子裡一直翻騰著岑今剛剛說的話。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下車。我不怕別人說我懦弱。

  ……

  也不知過了多久,脊背忽然一凜。

  他抓過那把沙漠之-鷹,很快側避到窗邊,藉著月光,看到逐漸走過來的、高高低低的四條人影,有兩個人背著槍,槍-身高過頭頂,隨著走動的步幅,沒有規律的搖搖晃晃。

  衛來鬆了口氣。

  算算時間,確實也該來了。

  他正想收槍,門外忽然響起那個警察驚懼似的聲音:「什麼人?」

  媽的!這麼警醒幹什麼!

  衛來迅速開門出去,有人打起手電,光柱直直刺到他臉上,他半眯縫起眼睛,食指豎到唇邊,說:「噓……」

  手電光移開了,衛來看清身前站著的人,破衣爛衫,像漁民,都很瘦,目光無意間下行,看到兩個人赤腳,一個人穿塑料涼拖,還有一個……穿踩扁了的可樂瓶,邊上穿孔,用繩子綁了紮在腳上。

  衛來笑,真奇怪,從來沒見過海盜,但看一眼,他就知道他們是。

  海盜並不愛光腳,有條件的話,還是儘量想穿鞋的。

  為首的那個海盜想說話,衛來趕在他之前,食指再次豎到唇邊。

  這手勢,全世界都懂吧。

  果然,那人愣了一下,聲音隨之降低。

  說英語,發音很生硬,舌頭怎麼也擼不順:「你,保鏢?」

  衛來點頭:「岑小姐睡著了,不要吵到她。」

  又轉頭看那警察:「私事,回去睡覺吧,別管,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