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海盜很知趣,自行分了組,守住集裝箱外圍四面,守門口的是那個唯一能會兩句英語的,穿著最高檔次的鞋——一側脫了膠的塑料拖鞋。
從來都是當別人的保鏢,平生第一次,被別人圍起來保護,儘管只是沾岑今的光。
衛來站在門口看了會,問他:「有煙嗎?」
那個海盜走過來,從衣兜裡翻出一撮奇奇怪怪的乾葉子給他,比劃出往嘴裡送的手勢:「嚼,好吃。」
這是一種阿拉伯茶葉,被海盜們用來當興奮-劑。
衛來握住茶葉,說:「謝了。」
又說:「你看著點,我去打個電話。」
他進了電話間,撥給可可樹。
等接通用了一段時間,衛來捏了點茶葉送進嘴裡嚼。
好吃個屁,又苦又澀,但他沒吐,似乎吐出去了就輸了:總能把你嚼的沒味道,嚼成一堆爛渣。
可可樹終於接了,聲音很浮,像是喝醉了,背景音裡,有怪笑和突突突的槍-聲。
衛來問:「有戰-事?」
「剛打了一小仗,趕跑了一小隊反政府武裝。慶祝呢,我換崗了,下來喝酒。這幫人玩起來很瘋,槍子隨便放。」
衛來覺得說不出來的厭惡,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戰爭。
戰爭是全身上下都流淌毒汁的花,還以為和平年代,這花即便沒絕種也該擔心受怕地收斂,現在才知道,像個死纏爛打的幽靈,永遠在試圖沐著血雨腥風綻放。
「什麼事?找我什麼事?」
可可樹喝醉了,說話也有點大舌頭。
「我記得,你老家在烏達。那裡……離卡隆近嗎?」
可可樹嘿嘿笑起來。
「近,鄰國,隔著一條很大很大的河。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他打了個酒嗝。
衛來心裡堵的難受。
「那當時,你應該聽說過很多事,有沒有關於保護區,或者自願留下來的志願者的?」
可可樹說:「哈,保護區。」
感覺他就差在那頭髮酒瘋跳舞了。
「這些西方人,以為自己長了一張跟黑人不一樣的臉,圈出了保護區,人人都要給面子——在其它地方可能是這樣,但是這裡……」
「衛,黑-奴貿-易,400年,被運到全世界做奴-隸,你覺得他們從骨子裡,會對白人親善嗎?」
「而且卡隆當時的事,超出了全世界的預計——聯合國後來說,四月之殤是二十世紀最黑暗的篇章,最黑暗哦……啊,最黑暗的是天空,星星在一閃一閃……」
衛來不得不打斷他:「說保護區的事。」
可可樹嘟嘟嚷嚷:「保護區嘛……有支撐下來的,也有被衝破的。其實你保護的那個叫……哦,岑小姐,還挺厲害,我就聽說有法國牧師被殺的,躲在教堂裡的難民都被殺了……」
衛來低聲說:「如果岑今在那裡遭遇過不好的事,你覺得會是什麼?」
「誰知道,女人嘛,哈,她那麼漂亮……」
衛來垂下的手攥緊,曬乾的茶葉在他掌心碾成了細末。
驀地打斷可可樹,說:「別說了,過去的事了。」
可可樹被他喝的一頭霧水:「什麼……你跟我說什麼?咦,衛,你怎麼會打電話來?我們聊了嗎?剛是我在跟你聊嗎?」
衛來說:「如果一個人不開心,總是糾結過去的事情,怎麼幫她忘掉?」
可可樹說:「加倍對她好咯,逗她開心咯,她現在開心,當然就忘記過去的事了——像我,現在有錢、有老婆、有房子,我就不大記得我沒內褲穿的時候了……哈,衛,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老頭身上……」
衛來砰的掛掉了電話。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回房的時候,看到那個海盜,盤著腿坐在晾衣繩下,不緊不慢地嚼茶葉。
走到床邊,岑今已經睡著了。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現在才發現,她睡著的時候是側睡,身子蜷縮在一起,最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來俯下-身子,輕輕摟住她,她的呼吸輕緩,長睫的睫尖柔柔觸在他唇上。
他覺得,她整個人,像是罩在一個鐵殼子裡,硬邦邦的沒有溫度,那些被她的社評罵的跳腳的人這麼看她,沙特人這麼看她,麋鹿也這麼看她。
但只有在這個鐵殼子邊守的夠久的人才知道,這裡頭住了一個小姑娘,偶爾的,會偷偷出來透氣,挺可愛,也讓人心疼。
衛來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岑今,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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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來的時候,日頭偏斜著晃進屋裡,四周荒村一樣安靜,她一時間茫然,幾乎忘記了身在哪裡。
窗口有人影晃動,抬頭看,是衛來在收衣服,腰身挺拔,肩背寬厚——手心忽然發熱,昨晚的手感好像還沒褪去。
再抬頭時,衛來正看著她,說:「你醒啦。」
他收好衣服,大步進來。
岑今下床,說:「這麼安靜呢。」
衛來笑,他拉過她,輕輕搡向門口:「你自己看,你的四個保鏢,鐵塔一樣站四個方向,這村子一上午,就幾乎沒人敢出來晃,吵架都不吵了。」
還有那個警察,本來一大早就該回城了,但他冒著扣工資的危險,硬是不走,追著衛來問:「這些人真不搶東西?一會就走?什麼時候走?」
衛來回答,等岑小姐醒了再說。
海盜都來了啊。
她那被快艇爆-炸炸的四分五裂的、關於「此行是為談判」的意識終於黏合復位。
要麼說女人的思維就是怪呢,她第一反應居然是——「我就剩一身衣服了,跟海盜去談判。一談三五天,人家會笑我每天都不換衣服……」
人家有空笑你不換衣服嗎?海盜三五個月就一身衣服吧……「還有,我穿拖鞋……」
海盜還光腳呢,唯一一個穿拖鞋的鞋子還沒你的結實。
她外穿的衣服到底還剩什麼,衛來粗翻了一下。
真沒了,除了昨天在海裡泡完洗了曬乾的那套,就剩一條短褲、一條打底,是當初尋思著在海盜船上穿不合適留下的,其它的:披綢、口紅、襯衫、吊帶、長褲……都淹海裡了。
岑今看了衛來一眼:「本來,我帶了一箱子的衣服出來……」
開始了,女人就喜歡翻舊賬。
「雇你做保鏢也是撞了邪,衣服一天天見少,越來越少……」
她忽然住嘴。
衛來盯著她看,說:「再說啊。」
她不說了,偏開了頭不看他。
衛來笑,陽光照在她身上,居然隱約能看到腰身曲線的輪廓,這衣服穿她身上,真是好大。
他伸出手去,一左一右,攥住她腰側左右富餘出來的衣邊,慢慢往手裡收攏,然後往身側一拽,她身不由已,被衣服帶過來,差點撞進他懷裡。
衛來低聲說:「你的說法我是同意的……你衣服還可以再少點,我會努力。」
岑今抬起頭:「占人便宜,佔的好爽吧?」
衛來糾正她:「占人便宜這種事,兩廂情願。沒你鼓勵,我也走不到今天。要是我第一次放肆的時候你就給我一個耳刮子,我現在走路都避你三步——你敢說今天這個局面,沒你責任?嗯?」
岑今盯著他看了幾秒,終於笑起來。
有點不好意思,埋頭到他懷裡。
衛來低頭問她:「咱們現在,算是什麼關係,嗯?」
岑今說:「你說的,兩廂情願啊。」
她喃喃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不管從前,不問以後,盡情享樂好了。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啊……」
衛來恍惚記得,這好像也是一部很老的港片裡的歌詞。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莫問是劫是緣。
你是我的劫呢,還是我的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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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上,這村子幾乎是感恩戴德送走他們一行的,就差沒敲鑼打鼓了。
那警察一直跟送,以確保海盜真的會離開、不騷擾村子,衛來挺佩服他:沒配槍、成天處理雞飛狗跳的瑣事,真遇到事了,居然還挺有膽氣。
出村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向道旁的屋子:一個當地女人正好奇地探頭向外,驀地觸到他目光,嚇得趕緊拿頭巾矇住了臉。
衛來心念一動,對岑今說:「等我一下。」
他拽著那個警察又折回村子。
村裡女人多,按當地習俗,從頭到腳披彩色或薄紗的布——這麼多女人,總能讓她們勻賣出兩塊新的吧。
運氣不錯,真讓他收到兩塊,一塊黑色,一塊帶暗金紋的棕紅色,要給錢時,那女人死活不肯收,緊張地用當地語大叫著什麼,那警察翻譯說:「你快走吧,求你快走吧!」
衛來哭笑不得地把披紗放進行李包。
真正的海盜沒拿村民一針一線,倒是他過了一把白吃白住白拿的癮。
見到岑今時,她奇怪的很:「你幹嘛去了?」
衛來沒吭聲,上了快艇之後,他取出那塊棕紅色的披紗給她,說:「蓋上點,別曬到了。」
岑今接過了張開,仰頭看時,透過披紗的陽光,被篩成了道道溫柔的金線。
問他:「送我的?」
衛來說:「你現在穿我的衣服,拿我的禮物,小姐,你要考慮一下怎麼回報我。」
岑今說:「不就穿了你的衣服,拿了你的禮物嗎,我還盤算著哪天要了你的人呢,我不知道怎麼回報,要麼打欠條吧,反正現在債多,不愁。」
衛來哈哈大笑,嚼著阿拉伯茶葉的海盜不懂他笑什麼,一臉茫然地發動引擎。
幾乎是轉眼之間,日落下的村子就和海岸一起,被遠遠拋在了後面。
快艇比前一隻大,大概是為了岑今坐的舒服,速度明顯放慢,船身也沒那麼顛簸,行到中途的時候,甚至給兩人一人遞了一瓶易拉罐的可樂。
衛來覺得奇怪,岑今說:「拿著吧,在他們那,能喝上一瓶可樂,是件挺奢侈的事——應該是虎鯊的禮物,給談判開了個好頭呢。」
衛來笑著拉開口,仰頭咕嚕下去了一大半,帶氣體的碳酸飲料刺激著胃部,全身居然升騰起近乎興奮的感覺。
……
不知道開了多久,也不知道海盜是怎麼鑑別方向的,只知道天已經黑下來的時候,正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條黑魆魆的大漁船。
不亮燈、沒聲響,有點像鬼船,又像浮出海面靜伺獵物的海獸。
為首的那個海盜朝那個方向大吼了幾句什麼,然後揚起槍-身,突突突朝天放了一梭子。
像是個暗號,船上亮燈了,有漁燈、電筒光、還有船身自帶的燈光,是條紅海上最常見的,斑駁鐵殼大船,前後桅的桅燈蕩在高處的夜色裡,像兩隻詭異的眼睛。
快艇駛地再近些,衛來看清船上的人。
至少有二三十人,三三兩兩聚堆,都是黑人,或坐或站,有人表情木訥,有人目光凶悍。有人抱重機-槍,黃澄澄的子彈帶一圈圈繞在脖子上,有人吃細砂糖,指間捏搓的砂糖簌簌落在甲板上。
有個十一二歲的小海盜,威懾性地衝快艇呲出白牙,很快被邊上的一個大個子打了個耳刮,大概是讓他老實點。
衛來笑。
到了一個只曾耳聞、見所未見的新世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