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傍晚,海盜們陸續爬起來,這船也才漸漸有了大面積的活氣。
衛來去找虎鯊,撞上了意料之中的一幕:那兩個曾經睡在虎鯊身上的海盜正抱著頭亂躲,虎鯊罵罵咧咧,下腳狠狠去踹,拖鞋不緊,一腳就踹飛了,其中一個海盜討好似地把鞋撿回來,虎鯊握了鞋頭,順勢就抽了上去。
啪啪啪,聲聲打肉,聽得人頭皮發緊:這還不如挨踹。
也有意料之外的:那個小海盜居然在邊上狂笑,有時虎鯊剛抽過,他也跟上去,唾一口,或者踹一記,十足的狗腿子。
衛來覺得自己之前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他現在只想看這小兔崽子挨揍。
虎鯊不愧是海盜頭子,表情收放自如,看到衛來,立刻轉了笑臉,跟他打招呼:「嗨……」
然後卡殼,他根本沒問過衛來名字。
衛來耐心幫他接下去:「衛。」
然後講了接下來的安排,提到「蘇厄邊境」、「科姆克」,虎鯊一直點頭。
一臉惋惜:「今就這樣走了?我還想請她去博薩索吃飯,不行,我要跟她說一下,她救過我的命,是我的好朋友……」
衛來擋在他身前:「岑小姐在休息……她明天在蘇厄邊境有重要的談判,需要理一些資料,建議你別打擾她。」
虎鯊立刻就相信了。
惋惜轉成了羨慕:「今很厲害,她說她退出國際組織,原來是專門做談判了……我以後,去了國外,都不知道要幹什麼……」
語氣中居然濃濃惆悵。
衛來差點樂了:跟政府的談判往往曠日持久,有時候要有長達一兩年的考察期——也就是說你答應了什麼,就要在一段時間內照做,政府認可了,才會進入下一步。
虎鯊居然現在就在考慮去國外之後做什麼工作了,是不是早了點?
……
趁著天色還亮,漁船起錨開航,回艙的時候遇到沙迪,給別人塞阿拉伯茶葉估計是他嗜好——又給衛來塞了一把。
不好拒絕,只得往嘴裡送了點。
邊嚼邊聊起這糟糕的天氣,沙迪居然很樂觀:「一直往南,說不準很快就出沙暴了。」
衛來奇怪:「出沙暴?」
「是啊,沙暴是一條帶子,」沙迪比劃給他看,「紅海太窄啦,邊上都是沙漠,風大的時候,沙子吹起來,橫拖過海,就是一條沙蛇……但是紅海很長,沒有沙暴能把整片海都吞住,我們一直開,就會開出沙暴……」
忽然抱怨他:「昨天晚上,喝酒,想叫你一起,敲門,你都不答應。」
衛來嚇了一跳:「你敲門了?」
沙迪說:「是啊。」
「你……聽到什麼了嗎?」
沙迪皺眉:「你睡得太死了,衛,保鏢要警醒……我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我就聽到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當然只能聽到沙沙沙。
當時他在飯廳,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忽然想起衛來,大叫說:「喝酒要叫上朋友一起,我去叫衛!」
周圍的人敲盆打碗,給他讓開一條夾道,沙迪頭重腳輕地出來,錯了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後一頭栽在通往甲板的艙門上。
然後拚命打門:「衛!出來!喝酒!」
沒人應答,沙迪氣地踹門,艙門是鐵閂閂住,當然踹不開,於是好奇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聽。
外頭在刮沙暴,密集的沙粒打在門上,沙沙,沙沙,沙沙沙。
……
沙迪臉色嚴肅:「衛,你是保鏢,要警醒。不然很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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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衛來睡得不實:他知道船夜航了一段時間,知道船什麼時候停的,也知道快黎明的時候,船再次開航,然後再次停下。
停下之後不久,沙迪過來敲了一次門,說:「岑小姐,到地方了,船不能靠岸太近,接下來要坐快艇——你們準備好了就可以出發。」
衛來撿起床下的啤酒瓶蓋,正正打在門心上,以示自己很警醒:「知道了。」
沙迪走了之後,他低頭看懷裡還在睡的岑今,說:「起床了。」
岑今睏得眼睛睜不開,很不情願地埋頭往他懷裡縮,衛來笑,低頭吻她耳後,手也不老實,盡往她身上怕癢敏-感的地方招呼。
她咯咯笑著躲他,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滾蛋,你不學好。」
衛來笑:「拆字的話,『好』字不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嗎?我都學得這麼好了,還要我怎麼學?」
岑今說不過他,起來沖了澡,出來的時候穿上船時的衣服,白T牛仔,身上的印痕淤青倒是遮了大半,但脖頸鎖骨和耳後那裡……她似笑非笑看衛來,好像在說:怎麼辦吧?
衛來苦笑,忽然冒出一個餿主意:「讓人看見也沒什麼吧,你想啊,黑人皮膚偏黑,他們的吻痕可能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們看見了,也猜不到是什麼……」
岑今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啊?」
她低頭從行李包裡抽出那條黑色的披紗,仿著阿拉伯女人的頭巾系法,前後綴連了結住,只露一張臉。
她皮膚白,黑紗一襯,尤顯黑白分明,眼波水亮。
衛來拉她過來,細細端詳:「嘴唇上個顏色會更漂亮。」
岑今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口紅不是都丟了嗎。說起來,當初我準備了至少幾十款色號,然後有個人……」
又來了。
衛來笑:「嘴唇上色,未必只有口紅可以啊。」
他低頭吻住她嘴唇,力道比從前都大,岑今疼地一激,衛來順勢握住了她腰上提,加深這個吻。
鬆開她時,十分滿意:唇上的皮膚最薄,經不住廝磨,只片刻已經泛緋紅、水亮。
衛來說:「這顏色最適合你,我以後系統研究一下,掌握力道和時間,你想要深點淺點,盡可以提……話說回來,你以後也用不著買口紅了,我可以代勞,想補妝的話說一聲就行……」
岑今咬牙:「你……」
衛來幫她說下去:「滾蛋是吧,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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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甲板,沒人對岑今的裝束好奇,畢竟當地的女人大都這麼打扮,外國人有樣學樣也正常。
漁船邊已經放下快艇,正隨著略顯渾濁的海流蕩晃,海面上依然籠濛濛的一片黃,但顯然已經出了沙暴的中心地帶,可見度向外延展了好多。
掌舵的還是沙迪,負責送他們到蘇厄邊境的海岸。
虎鯊的依依不捨倒是真的,錢的事談妥,可以心無旁騖、純粹地來談談交情和恩情了。
「今,你救過我的命。我都沒能好好謝謝你。」
「本來想請你去博薩索,但是你的保鏢,王,說你有事。」
什麼「王」,是「衛」好嗎?前後鼻音不分念不出「岑」這個音也就算了,腦子還不好使,是該退休了。
「以後我真去了國外,有機會的話,會去找你的。今,我會好好請你吃飯,你幫了我好多忙……」
衛來先下到快艇,伸手來扶岑今,岑今都握住他的手了,忽然又鬆開,轉身對著虎鯊說了幾句話。
虎鯊一定沒明白,因為他一臉的茫然,嘴巴半張,一直到快艇開出去了,他還站在船欄邊,一動不動。
受沙霧影響,快艇的速度偏慢,海風有些大,沙粒偶爾打人的臉,岑今坐在船艙裡,把披紗拉高,遮住臉。
衛來低聲問她:「跟虎鯊說了什麼?」
「跟他說,做人要見好就收,再得意也要留後手。」
「他聽得懂?」
「好像沒懂。」
「為什麼跟他講這個?」
「還記得我談判的時候,提到的那個納-粹科學家馮布勞恩嗎?」
衛來點頭。
岑今說:「那只是典型的一個,其實當初被保護著進入美國的納-粹科學家,有幾百人之多。」
「德國戰敗的時候,爭搶這批科學家的,遠不止美國——斯大-林,還有丘-吉爾,都曾經派出特-戰小組。」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戰爭即將平息,戰後重建會改變世界格局,誰掌握了這世界上最優秀的頭腦,誰就會最先勝出。」
「美國最先搶到,運氣很好。但你知道,最後這批納-粹科學家怎麼樣了嗎?」
「不是說逃脫了審判,拿到了美國身份,得獎的得獎,拿錢的拿錢嗎?」
岑今笑:「那是之前。」
「70年代末開始,美國有計畫地驅逐了數百名納-粹科學家,其中很多人曾經為美國做出科研貢獻,當時已經是耄耋之年,都被剝奪了身份,趕出了美國。」
衛來覺得既淒涼又好笑,過河拆橋這一套,美國人也玩得挺溜啊。
岑今回頭,看黃霧裡隱得幾乎看不到的那條漁船。
說:「虎鯊確實殺過人質,他以後是不是能如願過上好日子,誰都不敢說,不是向政府投誠就能抹煞一切的。」
「也許會有人找他報仇,也許有一天政府都會翻臉:你有價值,你也有罪,等你價值耗盡了,會比誰都慘。」
衛來沉默了很久。
忽然有點同情虎鯊:耀武揚威、張揚跋扈,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候,也常常正是悲涼開始的時候。
他問岑今:「虎鯊以後會怎麼樣?」
岑今笑起來,頓了頓示意前方:「有空去為他操心,不如想想我們自己吧。」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條赭黃色的海岸線,浮在晦暗的海浪盡頭,南北向無限延伸。
沙迪放慢快艇的速度,靠岸時,引擎像在倒氣,半天才突突那麼一下。
衛來扶岑今上岸。
這裡大片的岸礁,往內是望不到頭的赭黃色泥濘,難得的是,居然能看見稀疏的灌木和綠樹。
沙迪赤腳下來,把快艇掉頭,提醒他們:「你們知道這是邊-境吧?」
「知道。」
「那你們知道蘇厄關係不好吧?」
「……」
不知道,可可樹沒說。
「你們知道蘇丹和埃高的關係也不好吧?」
「……」
「你們知道蘇、厄、埃高這三個國家關係都不好吧?互相都打過仗。」
沙迪最後撂下的話是:「祝你們好運啊,再見。」
衛來看著快艇遠去的那道水浪苦笑。
有點尷尬,讓岑今下了船跟他走,結果把她帶進了非洲版的三國演義。
岑今倒是不在意:「走啊。」
衛來說:「好像……有點危險。」
岑今噗地笑出來。
「蘇丹不危險?之前打了二十年內-戰;索馬里海盜不危險?剛劫了世界最大的油輪,你從海盜的船上下來,皺著眉頭講危險,不覺得好笑?」
衛來笑起來,頓了頓說:「你跟著我走,我真把你帶進危險裡,會怪我嗎?」
岑今說:「跟著你走,又不是說著玩的,是我的決定。真的危險了,願賭服輸,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只怪你一個人就沒勁了。」
衛來微笑。
她真是個很好的旅伴,自己當初,怎麼會因為她上車喜歡睡覺嫌棄她呢。
他握住她手,說:「走吧。」
岑今任由他牽著走,提很多要求。
「遇到集市,該給我買新衣服了,沒衣服穿了。」
「好。」
「給我買雙鞋吧,拖鞋不好走路。」
「好。」
「給我買個口紅吧……」
衛來看了她一眼。
她馬上補充:「有些顏色,你親不出來啊,比如酒紅色……」
「也許喝醉了親可以呢,不許說滾蛋。」
……
衛來驀地止步。
他俯下-身子,皺著眉頭看泥濘地上多而雜亂的車轍,然後伸手撮起轍邊的爛泥,稀軟、帶水,分明不久之前的。
論理,這裡應該很偏,怎麼會一下子來這麼多車?
岑今想問什麼,衛來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雙手撐地,貼耳去聽。
下一秒迅速起身,說:「有車,不管來的是誰,找地方先藏一下。」
四下看過去,心裡罵了句髒話。
灌木、高樹、泥地,根本躲都沒處躲。
只這片刻的功夫,車聲已經聽得見了,土坡處快速駛下一輛黑色的吉普越野敞篷,有個人穿紅色背心,站在後車斗裡,槍-身架起,像是要瞄準誰。
與此同時,身後也隱隱傳來聲音,轉頭看,很遠的地方又是一輛,也是越野敞篷,開車的人穿迷彩,車子開的更猛,車屁股後頭甚至激起濺高的泥漿。
岑今笑了一下,說:「咱們別跑了,反正跑不過車,跑了也難看。」
衛來把她拉近身側,迅速打開行李包,沙漠之-鷹推進腳下積起的淤泥裡,匕首交給岑今掖進披紗,低聲吩咐她:「看我眼色,到時候我吩咐你。」
兩輛車駛近了,同時打彎繞開,車尾擺了個弧,慣性不減,繞著兩人轉了個圈才慢慢停下。
衛來笑笑,慢慢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威脅。
岑今忽然低聲說了句:「衛來,如果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先殺了我,我從來不受欺辱。」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從一輛車,轉到另一輛。
三個人,三條槍。
他低聲回答她:「你不相信我一次能對付三個嗎?」
穿迷彩的那個探出頭來,把衛來從頭到腳端詳了個仔細:「哎,就是你叫聖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