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岑今一夜沒睡。

  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去懷疑同伴,那道血跡只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巨浪樣翻捲著潑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飯時,她看似無意地問熱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車一趟——以後戰爭結束,如果需要匯報、接受採訪、撰寫資料,她也好有親身經歷可循。

  熱雷米拒絕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險,而且三個人都不在,保護區就是真空狀態,萬一出什麼紕漏呢?

  岑今看著衛來笑:「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車時,她讓難民幫她做掩護,混上了車。

  衛來問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很危險?」

  岑今有些失神:「想過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車子把人拉出去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又可能是我從來沒出過保護區,對外面的事態還是很樂觀,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說過,BBC的記者還能在外頭走動……我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國際志願者……總之,我就混上了車。」

  這一路終身難忘。

  從出了保護區的大門開始,車上的氣氛就開始緊張,身周簇擁的十來個難民一直在默默祈禱,一遍遍在胸口劃十字,周圍靜的可怕,只能聽到車皮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引擎聲漸漸地就和心臟響成同一頻率,胸口滯悶到無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應該這麼死寂的,岑今記得,屠殺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會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聽到歌聲和電視節目的聲響。

  而現在,像座死城,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時,能聽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時的怪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外頭有風,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燈光忽然亮起,岑今的頭皮發炸:她已經習慣不亮燈的夜晚了,保護區晚上不敢有一絲的光亮,怕引來別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驟然揭開,最靠近車邊的人尖叫著被拖下,岑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倒拖著拽摜到車下,尖叫掙扎聲不絕於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著她頭髮把她臉仰起,大吼:「這個不是卡西人!」

  場上有一兩秒的寂靜。

  這寂靜裡,岑今看清了一切。

  這是在河岸邊,近樹林的一個營地,沒有船,但有一群帶武-裝的胡卡人,有人圍坐著篝火喝酒,熱雷米和瑟奇,正笑著開啟啤酒,白色的啤酒細沫噴薄而出,舔上他們的臉。

  而另一側,車上的卡西人,正被幾個粗壯凶悍的胡卡人,拽進陰暗的林子裡。

  那一聲「這個不是卡西人」,幾乎讓所有人為之錯愕,有個卡西女人,覷著這時機,掙脫了箝制,沒命樣向岑今奔過來,尖叫著:「岑!救我!救我!」

  反應過來的胡卡人追上來,在那個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時,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溫熱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著那重血色,她看到那個女人趴在地上,掙紮著抬起頭,伸手指著她,說:「你……」

  這女人戴頭巾,眼眶深陷,眼睛裡鎖著惶恐、絕望還有漸漸滅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發瘋了,這一時刻,什麼都不怕,衝向那個胡卡人,恨不得抓爛他的臉,但還沒碰到他,就被人給硬拖了回去,她聽到瑟奇說:「你發什麼瘋!」

  岑今紅了眼,不管不顧,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腳把她踹開,岑今痛地在地上打滾,耳畔傳來開槍栓的聲音,冰冷的槍口抵上她額頭,但很快被人撥開,熱雷米說:「別,她還有用,讓我來。」

  他抓起岑今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往林子裡走,岑今被他拖地跌跌撞撞,進到林子再深一點的地方,忽然僵住。

  這裡是片屠場,屍首遍地,蚊蠅成群,有幾個胡卡人剛料理完,湊在一起吸菸,斜著眼看兩人。

  熱雷米拖著岑今往前摁,岑今拚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他膝蓋壓住她背,把她的臉死死摁在一個死人冰冷的臉上。

  說:「岑,你跑出來做什麼?我們養著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嗎?外面的世界多殘酷啊。」

  岑今嗓子嘶啞著淚流滿面。

  熱雷米說:「我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聽說死的人已經超過十萬了,這樣的屠場還有無數個,你自己看,天氣這麼熱,等到他們腐爛了,誰知道剩下的骨頭是卡西人的,還是你的?」

  「保護區遲早要完蛋的,那個法國牧師的教堂已經完了,裡頭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護區也早不在了——我從他們身上搾取點東西,有什麼不對?」

  「岑,我給你選擇。第一是,你乖乖的,洗乾淨,回去,繼續做你的志願者,配合我們做事。運氣好的話,你還是保護難民的英雄,以後回到北歐,過你想過的日子;第二是,你就爛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下落,你是失蹤人口,失蹤數字,你死了也不會有人追查,戰爭期間,一個兩個外國人失蹤,誰會當回事?多慘啊,千里迢迢跑來做志願者,錢、名、命,一樣都沒撈著……」

  他把她拎起來,問她:「怎麼說?」

  岑今止不住哆嗦,臉上的血和淚混在一起,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熱雷米等得不耐煩,忽然抬頭向那幾個胡卡人,說:「送個女人給你們玩玩。」

  他把岑今推了過去。

  那幾個人怪叫著撲上來,岑今歇斯底里地尖叫,掙紮著連滾帶爬,混亂中,她抱到熱雷米的腿,死死不放,好像這是唯一的依靠,然後拚命點頭。

  熱雷米摸摸她的頭,說:「你聽話了?」

  岑今點頭,淚如雨下。

  接下來的事,她記得恍恍惚惚:熱雷米把她牽回去,給她另找了一套衣服,她躲在車子裡換,換到一半,忽然噁心上湧,趴著車窗嘔吐,一直吐到膽汁都出來。

  熱雷米幫她梳理了頭髮,拿毛巾擦臉,說:「不要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你要笑,笑一下。」

  她努力牽著嘴角,提醒自己:笑,要笑。

  熱雷米終於對她的笑滿意,把她推到篝火邊,遞給她一瓶啤酒,說:「來,大家一起發財,碰個杯。」

  岑今僵著臉笑,看對面那個五大三粗的胡卡人,那人也在笑,手裡的啤酒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閃光燈亮起,咔嚓一聲,她下意識轉頭,看到熱雷米抱著相機,誇她:「笑地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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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起來,岑今給自己空了的酒杯倒酒,對衛來說:「我沒什麼好解釋的,當時,我確實點頭了。」

  黎明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小學校,有一些難民在等,岑今下車,迎著他們,臉上還掛著那種努力出來的笑,說,沒什麼,挺好的。

  熱雷米也說,看,岑還買了一身新衣服,船上的人從烏達帶來好些小商品在擺攤,那些上船的人屁股還沒坐穩就買開了。

  難民們笑起來,岑今也笑,末了輕聲說:「我回去休息了。」

  她回到房間,剛關上門,就癱了。

  太陽升起來,陽光透過窗戶,刺痛了她的眼,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爬起來,找一切去堵遮窗戶,然後用膠帶黏起,左一道、右一道,直到撕完了一卷。

  屋子裡終於暗下來,她蜷縮著躺到地上,沒有表情,也沒有眼淚。

  煙燒盡了,幾乎快灼到她的手,衛來想替她拿開,她卻手一翻,把菸頭緊緊攥到手心裡。

  問他:「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沒空去恨誰,因為沒力氣。人絕望的時候,要靠夢支撐。」

  「我盯著門,想著,要是有人來救我就好了。我的意中人,管他是不是蓋世英雄,只要這個時候,他能從天而降,趕來救我,該多好。」

  衛來伸手去握她的手,岑今避開,說:「別,別拖泥帶水,我講這些,不是要你安慰我,你聽著就好。」

  她就那麼躺在地上,過了昏昏沉沉的白天,傍晚時,瑟奇敲門,語氣很不耐,說:「岑,你一天不出現,會讓人起疑心的。」

  岑今爬起來,帶著盆,去水房洗臉,打濕了臉之後看鏡子,忽然發現,自己鎖骨那裡,新長出一顆痣。

  她湊近了看,手摸上去,才知道不是,是昨晚濺上的一滴血,不知怎麼的沒擦乾淨,乾結在了那裡。

  她拿水去擦,血跡很快就沒了。

  岑今低聲說:「但是很奇怪,洗乾淨了,反而慌了,那以後,控制不住自己,總會時不時地去摸,覺得那滴血還在,一定要擦乾淨。」

  衛來的目光落到她頸間墜石榴石的白金鎖骨鏈上,石榴石很小,像硃砂痣,更像濺上的一滴血。

  岑今指尖細細摩挲著那粒石榴石:「你不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吧,如果不戴這條項鏈,我就總是忍不住……」

  她沉默了一會兒。

  再然後,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保護區像手錶表面的指針,無波無瀾地繼續往下走,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叫停。

  她有點怕跟人說話,怕看見那麼多帶著希望的臉。

  她給自己找事做,小學校裡,有很多剩的鉛筆和紙,她找來畫畫,開始畫得不好,但後來就畫得越來越像,她不需要模特,一張張臉,臉上的紋絡、細部的線條,都像烙在眼睛裡,睜眼閉眼都能看到。

  有時候,難民過來找她,會好奇地看,也會貼心地幫她擋住再找過來的人:「岑在畫畫,等她空了再來吧……」

  又有些時候,實在避不開,她會垂下眼睛,輕聲說:「也不急,慢慢來嘛,要麼,你們下一批吧。」

  人命關天的事,哪能不急啊,對方求她:「岑,讓我先走好不好,我帶著孩子……」

  她最大膽的一次,是戳壞了麵包車的輪胎,瑟奇找到她,一句話都不問,扇了她一巴掌,說: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再有下次,你試試看。

  岑今再次喝乾杯子裡的酒。

  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外面到處都在殺人,我讓他們逃跑嗎?跑出去就會死,待在保護區裡,至少還死得慢點。」

  「有時候我覺得熱雷米和瑟奇死了就好了,但可笑的是,沒有他們那些骯髒的交易,這個保護區一天也撐不下去。我就像個廢物,食物、水、藥品,我一樣都搞不來。」

  她活得越來越沉默,送人上「船」大概兩三天一次,她眼睜睜看著保護區裡的人越來越少,然後劃掉那些一個個登記造冊的名字,有時做夢,看到保護區其實是個巨大的沼澤,每一個人都在一天天往下沉。

  她就等著大家全體沒頂的日子。

  然而轉機來得猝不及防,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暗無天日之後——並不是國際社會終於開完了冗長的會議,而是卡西人的解-放陣-線打回來了。

  不能依靠誰,救自己的,往往是自己。

  解-放陣-線的炮火在城外響起的時候,保護區裡的難民人數是175個,熱雷米和瑟奇也重新換了一張臉。

  他們不再出外勤,靠著囤起的儲備嚴防死守,帶領難民們堵門、巡邏、站崗、掀翻那些試圖翻牆進來的胡卡人,甚至還負了傷。

  難民們含著眼淚感謝熱雷米,他回答,應該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活下來了。

  而對她,卻漸漸有了微詞,比如:岑像變了一個人,只知道畫畫,問她事情,她也不吭聲……那一天終於到來,緊鎖的鐵門第一次放心地敞開,難民們和解-放陣-線的卡西士兵擁抱在了一起,隨-軍記者到處拍照,熱雷米拉她和瑟奇一起拍照,意味深長地說:「留個紀念。」

  拍完照,岑今對熱雷米說:「我要回家。」

  過了兩天,熱雷米親自送她到剛剛修復的機場,跑道是土填的,沒有圍牆,像個大空地,多的是飛機降落——那些撤出的記者們紛紛趕來,搶奪和平後第一手的新聞資料。

  巨大的引擎聲此起彼伏,她的頭髮被無處不在的氣流攪亂,熱雷米捧起她的臉。

  說:「小姑娘,你多漂亮,回去之後,忘記這裡的一切,會有大把的男人喜歡你,你還會有錢。」

  他貼近她的耳朵,說:「我們往你賬戶裡,存了很多錢。」

  「你要老實一點,我們有很多證據,你的照片,難民的日記,沒來得及寄出的信。哪怕有一天真的事發,你也是主犯。」

  「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要互相幫助。別詛咒我死,我安全,你才安全。我死了,你也不遠了。」

  岑今說:「你們根本不是志願者吧?」

  熱雷米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不是,我們是來非洲淘金的,沒想到礦床裡沒撈到金子,卻在這兒翻了身,奇蹟真是無數不在啊,對吧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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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蠟燭燒盡了,煙氣蕩漾在密集的黑色裡。

  雨也停了,只剩房沿上偶爾落下的滴答聲。

  岑今低聲說:「在卡隆的時候,我安慰自己說,回到北歐就好了,就當做了個噩夢,回來可以重新開始。」

  「真正回來了,才發現不行——在卡隆,還有北歐這個幻象作退路,回來了,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生活紊亂,總是做噩夢,在夢裡一遍遍地找聯合國撤離的車隊,眼前閃過一張張難民的臉,那些我親自送上車的,還有死在我面前的……」

  她看著衛來笑:「我真的運氣不好。那種境地,讓我怎麼做呢?我不點頭,我就死在當場,我點頭了,我就是同謀、罪犯,哪一天追究起來,我照樣完蛋。」

  衛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岑今忽然大笑起來,差點笑出了眼淚:「你相信了是不是?我說得這麼有感情,你一下子就相信了是不是?你這種人,真是不能做法-官。」

  她低頭銜住一支菸,劃著了火柴梗子,火焰亮起,她的手有些抖。

  輕聲呢喃:「誰會相信我啊,證據全是來殺我的,更何況,我確實妥協了。」

  終於點著了煙,她不再抽,把煙擱在桌角,看裊裊煙氣上浮。

  「我很早就知道上帝之手了,不害怕,也不意外。收到瑟奇的手,我覺得挺解脫的,真的,我覺得挺辛苦的,路也該走到頭了,是時候了。」

  「唯一意外的是,虎鯊劫了天狼星號,沙特人找到了我。我覺得無所謂,時間多點就幫他們談判,時間少點就死在路上,看天意。」

  「對於請保鏢這件事,沙特人很起勁,又是面試又是挑選,我一點都不熱衷。」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為什麼會選你嗎?現在可以回答你了。」

  「不是因為我想跟沙特人對著幹,故意要選差的,也不是因為你皮相好,我看上你了,你進屋之後,我都沒怎麼注意你,我覺得沙特人很無聊,你也很無聊。」

  「但是,你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僱傭我——我會中途撂擔子走人的。」

  她溫柔看向衛來的眼睛。

  「好巧啊,我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選了你,就是等著這一刻,想看你知道真相的時候,會怎麼撂擔子走。」

  你走吧。

  你是最後的了斷。

  你還要去到別的地方,而我,就在這裡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