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飯,吃得嘴裡寡然無味,心裡五味雜陳。
但衛來記得每一個話題,他們聊了味道、火候、調味料,一致肯定林永福之所以能當廚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岑今還抱怨了大火油炒,讓她沾了一身的油煙味。
她側身過來,笑著讓他聞,衛來低下頭,鼻端淡淡的火薪和油鹽氣息。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發覺為他噴過香水的女人好像很多,但真的沾上煙火氣息的,只這一個。
吃完飯,岑今很快衝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穿那件他改過的襯衫,頭髮半濕著綰起,有幾縷垂在肩頸上,水珠順下來,把肩頸處漬濕,那粒鮮紅的石榴石,貼著她細瓷一樣的皮膚,水亮顯眼。
衛來問:「你這樣不冷嗎?」
岑今搖頭,把桌上的餐具摞回籮筐,衛來要幫忙,她不讓,末了自己拎起了送去前院。
衛來一直看她,籮筐一定很重,壓得她肩側微沉,撐開傘的剎那,她忽然回頭,叫他:「衛來。」
室外的燈光透過密雨和泛黃傘面,罩在她身上,她有幾絲頭髮在光裡揚起,笑容溫柔,眼睛裡沒有全世界,只有他。
門邊是框,她是框裡的畫,衛來笑,如果這一刻時間停住多好,不唸過往,也不要未來。
趕在煙花未冷前,握住這一抹煞那即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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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來的時候,她握了瓶起開的紅酒,兩個高腳酒杯,說:「沒牌子的,你身上有傷,少喝點。」
紅酒放下,她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襯衫一掀,從內褲勒帶裡取出一包煙:「剛沒手拿,塞這了。說是本地煙,有香料味。」
她抽出一根,就著蠟燭的火頭點著了,手很穩,並不看他,濃密的睫毛微扇,帶出周身一種水潑滲不進的沉鬱氣場。
這場景,似曾相識。
衛來想起來了,正式的第一次見面,在面試的房間裡,她就是這樣的。
岑今吸了口煙,仰起頭,把煙氣慢慢吐出。
忽然笑起來:「愛上一個人真奇怪,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像做了場夢,有人運氣好,夢做得長點,就是一輩子。」
她頓了會,輕聲說:「但是我運氣不好,總是差了一點。我當時……和三個同事,一起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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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男一女,除了她,另外三個人還都算資深,聯合國的車隊走了之後,他們馬上做出應對。
——裝點門面。
國際組織的旗幟,還是得打起來的,而且要打得更顯眼、更多、更大,混亂時期,某些旗幟標誌比人命來得值錢。
——登記人數。
之前宣稱不會撤走卡西人之後,有一大部分惶恐的難民已經四散逃命去了,剩下的,大概在兩百名左右,都被一一登記造冊。
——清點食品、日用品庫存。
這麼多人,吃喝是個大問題,清點下來,境地尷尬:小學校里根本也沒有太多儲備,最多也就再撐個一兩天,馬上面臨斷糧。
……
四個人開了會,明確分工,考慮到混亂時女人更容易受傷害,所以很照顧岑今:她只負責留守、安-撫難民情緒、醫療和內部管理,不需要對外。
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負責安保和巡邏:維-和士兵撤退時有遺留的裝備,那人穿上有「UN」標誌的背心,戴鋼盔,抱著把槍來回巡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猶疑的胡卡人拎著刀在附近出沒,但是不敢靠近。
另外兩個人要開車出外勤:一是為了設法搞到足夠的食物;二是不能孤軍奮戰,要聯絡其它留下來的、零散的保護區,協同合作;三是這種時候,他們是文明社會遺留下的眼睛,是歷史的目擊者、事件的見證人,有責任去留存相關照片、資料,也許有一天,這些東西就會用得上。
開完會之後,岑今心裡踏實不少,每個人都很樂觀:畢竟不是閉塞的年代了,全世界都在看,國際社會一定會很快插手,誰會放任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持續發生且發酵呢?
接下來的兩天,外勤的進展讓人鼓舞。
——他們成功買到了麵粉、鹽、土豆,甚至帶回來一些紅茶。
——據說這樣的保護區不止一個,有個法國牧師的教堂裡藏了三千多卡西人,國際紅十字會在正常運轉,扛下壓力收治了很多傷者……——他們甚至遇到了BBC的記者,據說有一部分照片已經傳回去了,很快會對全世界公開。
……
但接下來,希望就像燭火樣慢慢熄滅了。
緊急事件的處理其實也像災-後救援,有黃金72小時,起初的幾天國際社會如果沒有重拳出擊或者明確發話的話,會被視作某種程度上的縱容,施-暴者會更加囂張。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
太陽升起,星辰落下,有時候,岑今會呆看著手錶表面的指針走完一圈又一圈,覺得卡隆像是被世界給忘了。
外勤帶回來的食物越來越少,車窗在某一次被砸得粉碎,每多出去一次,車身上就多一些破壞——據他們說,外頭已經進入了一種群體性的瘋狂,那些設路障的胡卡人,對他們越來越挑釁。
廣播晝夜不停,早期的煽-動之後,播報換了內容,會放送各種地址,比如「快,我們在XX附近發現了大批蟑螂,胡卡勇士們,拿起你們的刀,快來」,像是呼朋引伴的殺-戮遊戲。
岑今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做夢都會夢見廣播裡播報這所小學校的名字,然後無數胡卡人,提著刀,從四面八方湧來……有一天,兩個出外勤的同事沒有回來。
不安像潮水一樣在保護區裡蔓延,等了一夜之後,那個負責安保的同事決定出去找。
岑今在高度緊張中又等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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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在這裡停頓,沉默了一會,磕掉菸頭的灰燼。
衛來問:「然後呢?」
岑今笑笑:「然後就沒回來,媽的,像是開玩笑,突然之間,四個人,就變成我一個人了。」
「我整夜不睡,在黑暗裡瞪著眼睛,想著,我要完了,沒外勤、沒安保、沒吃的,天亮之後,只要再有一個胡卡人靠近試探,這個保護區就完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黎明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車聲,然後有人撼著小學校鎖起的鐵門大喊,有人嗎?請幫我們開一下門。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看到撼鐵門的是個白人,當時的心情,像見到了同胞一樣激動。」
來的是熱雷米和瑟奇,兩人開一輛麵包車,車身有「和平救助會」的徽標。
車子開進院子,車後遮蓋的帆布一掀,裡頭藏了十來個滿身血污的難民。
「熱雷米說,他和瑟奇也是留下來的志願者,他們的保護區被衝破了,那些難民,是他們一路過來時救的。」
熱雷米帶來幾個不怎麼樂觀的消息。
一是,局勢在惡化,國際社會集體啞聲,短期內好像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二是,保護區也不安全了,光這兩天內,就聽說有兩個保護區被衝破。
三是,他們路上聽說,有兩個外國人,在車上私藏了卡西難民,想強衝路障,結果胡卡人十多輛車緊追不捨,還在廣播裡呼籲更多的人趕來圍堵,那輛車慌亂中翻下大橋,起火爆-炸了。
……
岑今有一種感覺,那兩個外國人,也許就是她的同事。
衛來問:「那兩個人,熱雷米和瑟奇,是怎麼知道小學校的位置的?」
岑今說:「他們說,在路上遇到過我那個出去尋找的同事,他指給他們的。他們也把那兩個外國人翻車的事跟我同事說了,但我同事堅持要去確認一下。」
她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個同事,至今還是失蹤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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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來不及為前同事痛哭,就已經和熱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對策了。
熱雷米提議:非常時期,非常對策,隨著保護區接連淪-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不妨採取一些手段。
「熱雷米說,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極端狂-熱分子,大多數人,還都是藉機想撈點甜頭、可以買通的——他曾聽說,有些保護區之所以更安全,是因為負責人給軍-方小頭目塞了錢,小頭目暗中給保護區行了方便。」
衛來問:「那你當時有錢嗎?」
「沒有,但卡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卡西人募集錢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負責內部管理,難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當時,卡西人逃離得倉促,隨身帶的現金都不多,而且困在小學校裡,錢沒個花處,聽說可以給自己買方便,都爭先恐後地往外掏——數目頗為可觀,這筆錢也很快發揮作用。
「熱雷米他們出去打點了一次,帶回來很多吃的,甚至還有啤酒。他們的計畫是打通一條路,買通這條路上的所有路障,出入不會有麻煩,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處又不會騷擾學校,這個保護區,就是真正被保護起來的避難所了。」
岑今喝乾杯子裡的酒:「效果很明顯,比我之前的同事們擬定的計畫還要管用,我覺得熱雷米他們腦子很靈,懂變通,這才叫適者生存。」
「他們陸續又救回來一些難民,難民的總人數,最高時,是292個。」
衛來問:「為什麼是『最高時』,後來有減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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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難民加入,難免帶來外界瘋傳的消息。
大多是悲觀絕望的:又一個大的保護區被衝破了,外國人的臉也不再是保障了,聽說有志願者遇難,國際社會還在開會討論,不能達成一致,議程一拖再拖——但這裡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奮人心的:聽說有人逃出去了,通過水道去了烏達,這種時候,保護區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過卡隆之外。
熱雷米設法打聽,佐證了這一消息:卡隆和烏達之間有條大河,河上確實有船,但是,一路買通關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個人要收很多錢,說白了,就是發難民財的。
衛來沉默,他想起可可樹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衛來問:「河上真的有船嗎?」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當時我從來就沒出過保護區一步,也沒有真的看到誰去殺人,都是聽說的。」
但是消息很快傳開,很多難民來找岑今打聽,岑今去徵詢熱雷米的意見,熱雷米回答,可以試試,但太危險了,你只跟幾個人說說看,第一次,不要超過5個。
衛來打斷她:「從頭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說?」
岑今無所謂地笑:「是啊,要錢是我,發佈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來跑去,這種內部管理的事,當然該是我做。」
衛來沉默,頓了頓輕聲說:「傻姑娘。」
岑今笑:「是啊,現在學精了,就是可惜,不能給那時候的自己分一點。」
錢湊得很快,有人拿存摺抵,有人提供了家裡的地址,告訴熱雷米貴重的物品藏在什麼地方,請他幫帶——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屬於相對富裕的階層,求生的價碼雖然昂貴,但還是願意孤注一擲。
第一批的5個人在半夜出發,黎明時分,熱雷米和瑟奇的車子歸來,隔著很遠就向她比勝利的手勢。
岑今眼眶微濕,如釋重負。
「熱雷米囑咐我,這個消息不能公開,因為人多口雜,萬一洩露,這條好不容易買通的生命線就會被迫中斷。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離的人數控制在10個左右,而且會安排親友一起走,有人問起少了人,我們一律回答,是為了降低風險,轉移到臨近的保護區去了。」
「就這樣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熱雷米和瑟奇回來之後,也照例地告訴我一路平安,沒有任何紕漏。」
「然後他們回房休息,熱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襯衫,我無意中發現,他的襯衫後背上,有一道噴濺上去的血跡。」
她看進衛來的眼睛:「於是我站著不動,他們都回房了,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開始回憶他們是怎麼出現的,然後……我忽然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