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拾掇完的時候,衛來也掛掉了電話。
他臉色不大好。
岑今很擔心:「是不是傷口疼?有不良反應嗎?有任何不舒服,你要跟我講。」
衛來說:「這屋子裡太悶。」
悶嗎?岑今回頭看了一眼大敞的門。
是真的悶,還是這通電話讓他……悶?
她猶豫了一下:「電話是誰打的?」
「麋鹿,說了些後頭的安排,我沒什麼興趣。」
他撐住手臂從床上坐起來,岑今趕緊過去扶他,衛來笑:「沒事,傷在肩膀,又不是不能走不能動。」
他走到門邊,站定。
傷口不是不疼,是很疼,但他覺得還不夠——更疼點就好了,這樣他就沒精力去想那些突然殺出來的糟心事了。
目光落到牆側架的、通往屋頂的木梯,原來這間客房頂上,也有露台。
他說:「我上去坐坐。」
岑今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衛來,你身上有傷……」
衛來總能找到理由說服她:「屋子裡真的太悶,上去了,視野好,空氣好點,也舒服點。再說了,站得高看得遠,我帶槍上去,也算是個哨崗不是嗎?萬一有情況,還能有個準備。」
木梯子窄,岑今回屋給他取傘,張開了出來時,他沒等她,也沒交代,已經上去了。
岑今原地站了會,回屋去把切好的菜式一樣樣裝回籮筐,拎起來的時候覺得好沉,墜得手腕發酸。
出門時,她說了句:「我去做飯了。」
雨太大,衛來可能沒聽見,也沒回她。
她撐著傘,踩著淺淺的積水穿過院子,到了門邊,旅館老闆出來幫她接籮筐。
岑今把籮筐遞過去,回頭看這邊的屋頂,依稀能看到衛來坐在遮陽傘下。
旅館老闆好奇地翻看籮筐裡拿大葉子一樣樣包起的菜料,問她:「刀工很好啊,經常做飯嗎?」
岑今說:「不是,第一次給他做。」
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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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來摩挲著槍身,聽雨砸在遮陽傘上的嘭嘭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麼大雨天,街上幾乎沒有人,只那個人,撐著傘,一路過來,拐下街面,又拐進旅館的大門。
衛來拿起單筒望遠鏡看過去。
是那個刀疤,戴墨鏡,綰著褲腳,腋下夾了個塑料袋包著的紙包。
衛來好笑,這什麼天氣啊,還戴墨鏡。
他端起槍,瞄準,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刀疤右腳邊泥水濺開,高處看去,只像是炸了一個小爆竹,他停下了不動,抬頭看衛來,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遲疑著又往前走。
衛來槍口移向另一側,再次扣下扳機。
這一次,是刀疤左腳邊泥水濺開。
衛來覺得,雨天開槍的聲音真怪——槍聲也好像水花,四下濺開,然後被密集的雨線壓拽去地面,隨著雨水匯流,流進那個排水溝,又流向旅館外。
他低頭吹了吹槍口,再抬頭時,刀疤把那個紙包咬在嘴裡,扔了傘,兩手抱住頭,繼續朝這個方向走。
衛來沒再開槍了,過了會,木梯子上傳來壓蹬的重音,那個刀疤爬上來,把紙包扔到桌面上,然後坐進另一把椅子。
他全身淋得濕透,當著衛來的面,取下墨鏡,拽起滴水的衣角去擦。
衛來移開目光。
他猜到刀疤墨鏡下遮著的眼睛一定是有傷,但沒想到傷得這麼重,也沒想到除了墨鏡,那裡一點遮蓋都沒有——在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出現凹陷和猙獰的刀口,任何人都會覺得觸目驚心。
擦完了,刀疤把墨鏡重新戴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被砍的,當初我們逃跑,身後是拎著刀的暴-徒在追,跑著跑著,前頭又來了一群,我們不知道是該往前還是往後,混亂中,有一刀劈了過來,我倒下去,以為自己死了。」
他笑起來:「結果活著,但是我家人真的都死了,十六口,找到十四具屍體,還有個兒子,當時三歲,屍體沒找到,到現在都是失蹤狀態。」
衛來沒說話,前院的屋子那,有一處斜斜的煙囪開始冒煙,是岑今在做飯嗎?
刀疤繼續說話。
「昨天晚上,我們收到消息,你的朋友在四處打聽我們。這讓我覺得,也許之前我們雙方存在誤會。」
「雙方?」
刀疤笑,伸手先指向自己,又指向衛來:「我們雙方。」
最後指向前院:「不包括她。」
衛來眸光一緊,一把抓起槍,死死抵住刀疤額頭。
刀疤語氣平靜:「我是來談判的,你放心,現在沒人動她,我可以向你保證。再說了,就算你打死我也沒用,我還有同伴。」
談判?這個詞真是一路都在聽到,真奇怪,總是在暴-力血腥之後,忽然心平氣和地要求坐下來談判,早幹嘛去了?
「我們設法把一些情況告訴了你朋友,請他轉達——衛先生,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
「很抱歉,之前把你當成敵人一樣對待——因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跟岑小姐已經很親密,根本不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單純保鏢。」
第一次?
衛來收回槍。
他想起來了,那時候,他當著刀疤和那個AK的面跟岑今親熱,還說,昨晚上你帶勁得很,老子都為你瘋狂了。
「尤其是談判結束之後,你還和她在一起,我們覺得你們是一夥的,不得不把對付你也列入計畫。」
衛來問他:「你有什麼證據,說岑今是戰-犯?」
刀疤笑了笑:「可能你們認為,只有那些挑起、教唆、策劃、發動戰-爭的人,才能被稱作戰-犯。但在我們這些人看來,不管你是不是胡卡人,只要你在那場浩劫裡,對卡西人犯下過無可寬恕的罪行,你就是。」
他伸手,扯下紙包外罩的塑料袋,打開封口,從裡頭遞了一張照片給衛來。
是一張三人的合照,兩個白人,都是中年男人,還有岑今,中間的那個男人,手臂搭在岑今肩上。
岑今紮著馬尾,淡淡地笑,虎鯊說的不對,岑今那個時候,比現在要瘦很多。
刀疤指了指另一邊的人:「這個叫熱雷米,法國人。」
又指中間的:「這個叫瑟奇,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有一隻手搭在岑小姐肩上?」
他遞來第二張照片:「這個,是前一張照片的局部放大。」
衛來盯著照片看,確切地說,是那隻手的局部放大:那隻手的虎口處,有一個牙印。
「我們把這隻手寄給了岑小姐,我想,她應該一早就知道,是誰找上門來、又是為了什麼。」
衛來說:「岑今拿到過你們總統頒發的勳章,她保護過175名卡西人的性命。」
他自己都覺得這辯護蒼白無力,要抬出「總統」、「勳章」這樣浮誇的說辭來替她講話。
刀疤回答:「如果真相根本就是被扭-曲的,總統也可以被矇蔽。」
「我們有名單,前後進入那個保護區的卡西人,總數是292個。但最終,卡西解-放陣-線打回去的時候,裡頭只剩了175個。」
「衛先生,不妨問問岑小姐,那117個人,都去哪了。」
衛來把照片推開:「說完了?拿來兩張照片,幾個數字,來給她定罪?」
刀疤冷笑:「是啊,一時間很難接受。畢竟她看起來很好不是嗎,又漂亮,又聰明,哦,對了,還很會偽裝,沖在正義鬥爭的前線,寫了一手好社評。」
衛來盯住他看:「朋友,有事說事,不要扯不相干的。」
刀疤大笑:「衛先生,你真的沒有發現,這位岑小姐做事,很有目的和計畫嗎?」
「她的社評很有名,但你有沒有把她之前幾年的社評全部翻出來看?她早期的風格溫和圓滑,突然變得犀利、大膽、博人眼球,時間點恰恰是在熱雷米死了之後、上帝之手成立不久。」
「你不覺得這個時間非常蹊蹺嗎?有人心裡有鬼,密切關注卡隆的動態,嗅到危險的氣息之後,就忙著一層層地給自己拽遮羞布……」
衛來打斷他:「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刀疤欠了欠身子。
「我們上帝之手,主要的成員是難民中最不幸的那部分倖存者,他們活下來,但家人都不在了,活得幾乎沒有牽掛,唯一的支撐就是復-仇。」
「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們沒你專業,也沒受過太多特訓。這兩次交鋒,我們也吃了苦頭,AK現在還在醫院裡,昨天你打傷我們一個同伴,外請的狙-擊手也中了槍……」
他看了一眼衛來肩側包紮的繃帶:「沒死,但傷的比你重一點。」
「直到昨晚,收到消息之後,我們才發覺,只要衛先生表個態,事情本可以解決的更溫和一點,我們也能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表什麼態?」
刀疤轉頭,看向冒煙的那處煙囪。
「衛先生,你的車子就停在院子裡,沒人會攔你,你離開就可以。但岑小姐要留下來,她做過什麼事,必須付出代價。」
衛來笑起來:「法官判案,還要聽兩面陳述。你片面之詞,就想我走?」
刀疤早有準備:「可以給你時間,讓你去問她,我們收到對她的指控,也做過調查,不怕你去問。但衛先生,我們表現了誠意,也請你給個明確答覆:如果事情屬實,你要保證不再插手此事。」
衛來沉默了很久,點頭。
刀疤長吁一口氣:「那你需要多長時間?」
「給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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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走之前,把那兩張照片給他留下了,說是對質的時候,也許用得上。
衛來一直沒動,冷眼看濺起的水花一點點濡濕照片。
刀疤帶來了龐大的信息量,此時此刻,明明那麼多可以去想的、回憶的、推理的,他通通沒去做,只是在照片幾乎完全泡在水裡時,忽然搶出其中一張。
岑今那個時候真的好瘦啊,大概是紮了馬尾,顯得特別小,三個人一起照相,她是站得最開的那個,臉上在笑,眼睛裡卻很空,不像邊上的兩個人,那麼開懷,甚至還比了V。
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他才想起要回房。
房間裡已經點起了蠟燭,桌子拖到床邊,上頭擺了好幾個菜,西紅柿用來做了湯,青椒炒了牛肉,萵苣和土豆單拌了絲,還攤了雞蛋皮。
顏色搭配在一起,既熱鬧又好看,就是……早就涼透了。
衛來笑,問坐在邊上的岑今:「怎麼沒叫我?」
岑今沒說話,起身過來拉住他,幾乎是把他推坐到床上的,說:「別動。」
她拆他肩上的繃帶,衛來低頭看,這才注意到幾乎都已經被雨淋濕了,有血色自內泅浸出來。
他解釋:「雨太大了……」
岑今笑笑:「以後,你心裡有事,或者生氣的時候,可以摔東西、罵人、也可以亂發脾氣,但是別拿自己身體作踐,傷口感染了,疼的是你,有後遺症了,受的也是你。這話我只說一次,聽不聽也隨你。」
她不再說話,也不看他,細細為他敷藥、重新包纏繃帶,衛來忽然控制不住,單手狠狠摟住她,埋頭在她懷裡。
靜了一會之後,岑今笑起來。
她低下頭,伸手溫柔撫摸他頭髮,說:「衛來,我們先好好吃飯。」
「我這麼費心做的,不要浪費了。」
「飯桌上,不談事。有什麼話,我們吃完飯,開瓶酒,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