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岑今說:「我還以為……」

  話沒說完,她沖上去,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這重量超出她預期,腿上一軟,險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又撤去——衛來撐住牆身,說:「你不行,讓他出來一起。」

  岑今反應過來,叫出那個埃高男人,把衛來架回屋裡。

  衛來低聲吩咐她:「急救的裝備和衛星電話,我放在吉普車底盤下面,你去拿過來,還有……注意一下外頭動靜,不要太大意。」

  岑今點頭,即便不知道他現在傷勢如何,他回來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門邊候了一會,確認外頭沒什麼異常,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車邊,一矮身,幾乎是滾到車底盤下的,伸手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帶,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來。

  回到房間,逐漸恢復冷靜,取了盆水來,讓那個埃高男人拿枕頭和床單遮摀住窗戶,然後點上蠟燭。

  燭光亮起的瞬間,衛來是笑的。

  說:「我本來想自己處理的,後來一想,你連虎鯊的頭都接過,這麼專業,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要穩,不要讓我失望啊。」

  岑今不說話,拿剪刀剪開他上衣,衛來身上的傷很明顯,他包紮了兩處地方,一處在肩側,一處腰側,腰側還好,是流彈擦傷,只要清創止血上繃帶就行,但肩上的……是貫通傷,前進後出,進口就是子彈孔大小,出口的傷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塊毛巾,裹成了卷讓他咬住,衛來不要:「你讓我說話吧,咬什麼牙啊,太難看了。」

  岑今轉頭,看那個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麼看,頭轉過去,看窗戶!」

  那男人嚇地趕緊轉頭,岑今拉住衛來的手,牽起了放進自己衣服裡。

  衛來笑,並不跟她客氣,灼熱的手掌一路向上,從她後背流連到胸口,又慢慢退出來,說:「你要是想用這招分散我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來,大概能捏碎你骨頭……來吧,別磨蹭了。」

  他籲一口氣,眼睛盯死天花板,上頭裂了條開叉的縫,像雨天、黑夜裡、不成章法的閃電。

  岑今咬牙,開始清創。

  衛來一直講話。

  ——「你可別相信電影裡,一個人中了兩三槍還活蹦亂跳……通常啊,一槍能打掉人一條胳膊……」

  他悶哼,額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頭,把眼淚逼回去,然後拿鑷子細細夾出碎爛的肉和碎骨碴。

  ——「防彈衣也是騙鬼的……200米,中近距離內,AK-47可以打穿防彈衣,所以你再喜歡我,也別為我擋子彈,大多數情況下都沒用……」

  他身子痙攣了一下,有兩三秒繃住了不動,忽然又笑出來。

  ——「我見過一個倒霉的,防彈衣擋住了子彈,但衝撞力震碎了他肋骨,肋骨碎片插入心臟,當場掛了……和他相比,老子……還……算……運氣。」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疼,快點的話,疼得也少點。

  ……

  包紮的時候,衛來的意識開始渙散,雙目緊閉,一直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但舌頭僵直,岑今聽不清。

  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時,也許是水的涼意舒緩了疼痛,他口齒終於勉強清楚,岑今聽到他說:「可可樹要嫉妒死我了,他可從來沒有對碰過狙-擊手,以後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岑今的眼淚隨著笑聲一起出來,說:「你是不是三歲啊?」

  他的手無意識空抓,低聲呢喃:「電話,要給可可樹打電話……」

  直到岑今把衛星電話塞到他手裡,他緊蹙的眉頭才終於舒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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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來醒來的時候,還是夜裡,屋裡靜悄悄的,岑今睡在他身邊,小心地蜷著身子,手裡還緊攥著為他擦拭身體的毛巾,屋裡沒有別人,不知道她把那個埃高男人打發去哪了。

  動了動手指,發現手裡有電話。

  也好,正想打電話。

  他撥了可可樹的號碼。

  可可樹一如既往的接聽拖沓,這要是緊急關頭想打電話跟朋友交代點遺言,估計還沒通上話,自己已經與世長辭了。

  「喂?」

  「我,吃槍了。」

  那頭靜了兩秒,再然後,可可樹暴跳起來。

  「衛!是中槍嗎?操!打哪了?你殘了嗎?你要我過去嗎?對方是什麼人?」

  一連串的噼裡啪啦,震地他腦子疼,他聲音很低,說:「你小聲點,岑今睡著了。」

  「她睡著了關我什麼事?衛!我問你話呢……」

  衛來說:「你自己去靜十秒,想想清楚,再跟我說話。」

  他翻壓電話,在心裡默默計時,耳邊是岑今輕緩的呼吸,黑暗裡,天花板上那條閃電樣的裂縫再也看不見了。

  果然,聽筒再次湊到耳邊時,可可樹的聲音小了許多,腦子也轉過彎來:「你還能打電話,傷的應該不致命吧。對手是什麼人?」

  「狙擊-手。」

  不出所料的,可可樹發出羨慕似的一聲咂嘆。

  「你是逃掉了,還是對碰?」

  「對碰。我讓他啞炮了,不死也應該受了傷。」

  可可樹嫉妒到說不出話來,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運氣起主導作用——給他機會他也不敢去挑戰狙-擊手。

  所以,注定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要在衛來面前抬不起頭來。

  他心情複雜:「你半夜打電話,就是跟我炫耀的?」

  衛來說:「我有這麼幼稚嗎?你要緊急、連夜、幫我查一件事,不難。」

  「還記不記得,我和岑今上錯快艇那一次,我跟你說過,對方有個人,後腰上有個紋身?」

  有印象,可可樹還記得自己當時回答說,紋身這種私密的東西,不好查,總不能一個個掀衣服去翻看。

  「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看清楚了:在另一個人身上,差不多的位置。紋身是圓的,裡頭是一隻攥起的手。我猜測,也許是這個組織的紋身。」

  可可樹點頭:「確實有可能。」

  衛來說:「目前為止,對方出現的人都是黑-人,而且進入非洲之後,能感覺到他們的攻擊安排都很得心應手,我從蘇丹轉入埃高,他們跟得也很快……」

  可可樹接話:「你懷疑他們本身就是非洲的組織?」

  「岑今援非,只去過索馬里和卡隆,對方如果是非洲的組織,應該跟這兩個地方脫不了關係,你在這裡的人脈廣,緊急幫我打聽一下,就從這個紋身入手,應該很快就有眉目。」

  「你不能直接問她嗎?」

  衛來沉默了一下。

  可可樹冷笑:「還是那句話,我可不相信她不知道——衛,我不大喜歡這個岑小姐,你得當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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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掛了電話之後,衛來睡不著,傷口包紮得緊實,繃帶細微的味道在空氣裡飄。

  他伸出手,手背輕輕蹭摩她的臉。

  可可樹讓他當心她,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當心。

  一個女人,把身體交給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把命和傷□□給一個女人,這樣的關係裡,還要去提防和當心,全世界都會索然無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動作驚擾了她,岑今驀地醒過來,下意識翻身坐起時,動作太大,把衛星電話帶地跌落床下,她想彎腰去撿,衛來手臂輕輕攏住她腰,說:「不急。」

  他把她往身邊帶,岑今小心地配合,儘量避免壓到他傷處。

  衛來問她:「那個埃高男人呢?」

  「給了他錢,趕他去我們之前的那個房間睡了,讓他天不亮就回家去。」

  「不怕他亂說?」

  「我跟他說,我知道他和他家人的名字、村子、知道他有哪些親戚、住在哪,他要是不聽話,我就帶著槍,追上門去。」

  「你知道這麼多?」

  「兩個人,在屋裡待了這麼久,不聊這些,乾瞪眼嗎?」

  衛來失笑,頓了頓輕聲說:「就會欺負這些老實人。」

  他看她的眼睛。

  岑今讓他看得有些不安:「怎麼了?」

  衛來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我問過你兩次了,這是最後一次問,你答什麼,就是什麼,我以後也不會再問了。」

  「你真的不知道想殺你的……」

  岑今忽然打斷他。

  「知道,我一直知道要殺我的是什麼人。」

  衛來鬆了一口氣。

  真奇怪,他居然並不覺得意外:她果然知道,她也應該知道。在各方面表現的那麼敏銳的人,唯獨在這裡遲鈍,說不過去。

  「那你準備說嗎?

  岑今反問他:「我有得選嗎?」

  衛來笑:「在我面前,你永遠有得選。全世界都沒路了,我還是你的路。」

  岑今沉默。

  衛來等到第十秒,然後撫摸她頭髮,說:「太晚了,睡吧。」

  他閉上眼睛。

  太累了,一天裡,怎麼能發生那麼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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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下雨。

  都說四月的埃高正處在小雨季和大雨季之間,今年的大雨季一定是提前來了:院子裡居然積起了水,有人拿鐵鍬在地上挖了條淺淺的排水溝。

  於是水流從溝壑裡排出去,排進旅館外落的雨裡去。

  雨最大的時候,視線裡白茫茫的一片,衛來莫名安慰:這種天氣,狙擊手都沒法上工,更別提那狙擊手現在非死即傷。

  中午,旅館老闆打發人挨屋問要不要送餐,送來的是當地人常吃的英吉拉,口味太酸,衛來沒有胃口,實在吃不下去,問他想吃什麼,又說不出。

  岑今說:「如果是我做飯,你吃嗎?」

  「難吃嗎?」

  「有點。」

  衛來想了想:「畢竟要吃一輩子的,是得從現在適應起來,可以做,但得在我視線之內。」

  岑今裹緊沙馬遮住臉,撐著傘去了前院,再回來時手裡拎了個籮筐,從裡頭拿出菜刀、砧板、西紅柿、土豆、生牛肉、青辣椒,還有萵苣。

  說:「我先在屋裡切好弄完,待會借用一下他們的廚房就行。」

  看來今天能吃上一頓中式的、有點難吃的大餐。

  衛來躺在床上,笑著看她有模有樣地削土豆、切青椒,切完青椒之後,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順手抹了下眼眉。

  衛來說:「別……」

  提醒得遲了,她辣地跺腳,流眼淚,衛來笑得牽動傷口,只好吸著氣憋住。

  衛星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衛來接起來。

  居然是麋鹿。

  口氣很緊張,前所未有,說的話也怪:「衛,那個岑小姐,在你身邊嗎?如果在,你就嗯一聲,然後我說你聽。」

  衛來嗯了一聲。

  他心頭逐漸升起不祥的意味。

  麋鹿說:「聽我說,可可樹給我打電話了,我們商量了之後,決定由我來說——衛,不管那個岑小姐給了你多少錢,不管後來你們有沒有再簽保鏢合約,錢退給她,馬上離開,你不能保護她。」

  衛來問:「為什麼?」

  他看了一眼岑今,她在切西紅柿,一刀一刀,很認真,西紅柿的汁液混著青黃色的種粒,流淌到砧板上。

  麋鹿說:「你能不能先離開,然後我再跟你慢慢解釋……」

  「不能。」

  岑今奇怪地抬頭看他,衛來微笑,朝她眨了下眼睛。

  麋鹿說:「那好……衛,你聽說過猶-太復仇者嗎?」

  衛來的心慢慢沉下去,很久才又嗯了一聲。

  二-戰之後,由於局勢太混亂,除了主要的一些戰-犯外,大量戰-犯混在難民中外逃,盟軍也無法一一追緝,有一些猶太人誓要納-粹血債血償,提出「不放過任何一個納-粹戰-犯」的口-號。

  他們自行成立了復仇組織,這一組織就是後來以色列特-工摩薩-德的前身,他們的搜索追緝範圍是全世界,二戰結束三十多年後,足跡還遠至南美。

  這些人,被統稱為猶-太復仇者。

  「卡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當時卡西族的解-放陣-線打了回去,國際形勢有變,很多戰-犯見勢不妙,紛紛外逃,據說最大的一個逃亡目的地就是歐洲。四月之殤,死了二十多萬人,但抓到的戰-犯裡,量刑最重的,才判了二十年。」

  「有些憤怒的卡西人,成立了一個組織,名稱是『上帝之手』,標誌是一個圓,裡頭有一隻攥起的手,寓意是:大能之手不會姑息任何一個魔鬼。」

  「你還記不記得岑小姐曾經牽涉進一樁謀殺案,死的那個是個法國富商?我查了,那個人叫熱雷米,六年前,他也在卡隆,是岑小姐的同事,他們一起建立了保護區。」

  「衛,那個保護區有問題,上帝之手在清算這些人,這位岑小姐,其實是戰犯。」

  衛來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說:「什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麼。

  回答他的,反而是岑今。

  她指著砧板上切好的西紅柿,又問了一遍:「我是問你,是燒湯呢,還是炒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