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聽說沒有?劉家把賞銀提到二百兩了。」
「又漲了?這回誰若真能采到孤老花,那可發大財啦。」花白鬍子的老掌櫃眯起眼,明顯流露出對這筆賞銀的垂涎。
午後的冬陽暖烘烘的,小酒館裡人潮早已散去,只剩一個中年熟客沽了壺酒,抓著老掌櫃閒侃。
「掌櫃的,那叫骷髏花,死人骨頭那個骷髏啦。」中年客人擺擺手,為自己的知多一籌很是得意。
捋鬍子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扯痛了下巴皮,「哎喲你嚇我老人家!什麼死人骨頭的……」
「你以為劉家為何願意花二百兩銀子求購這骷髏花?據說,這花,是從死人嘴巴里長出來的。」中年客人刻意壓低嗓門,說得嘶嘶有聲,「而且必須是死人聚集的地方,陰氣凝結,才長出這花來。別看是從死人嘴巴里長出來的,這花可是好東西呢,聽說可生死人、肉白骨,劉家就是想靠這骷髏花來治劉老爺的病。」
「真這麼靈?」老掌櫃半信半疑,「死人聚集之地……那不是只要去墳頭或亂葬崗找就有了?」
「哪有這麼簡單?若這般好找,豈不是大家都發財了?」
「那要怎麼找?」
「對呀,那要怎麼找呢?」
突然冒出來的女聲嚇了二人一跳,一回頭,發現一個鵝蛋臉的姑娘站在桌旁,巴巴地望著他們等下文。
很多年沒有被年輕姑娘用這麼熱情的眼神盯著了……中年客人忽然覺得一股酒勁上來,腰板也直了,嗓門也大了,「你們不知道,這骷髏花只在半夜開花,天明即謝,一定要在開得最盛時採摘,花謝就沒用了。」
「半夜……」身處敞亮的酒鋪中,老掌櫃還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那鵝蛋臉姑娘卻還興致勃勃地問:「這骷髏花長什麼樣?要如何辨認?」
「呃……」中年客人愣了愣,抿了口酒才道:「這倒不好說……不過,據說骷髏花開的時候,四起的鬼火會聚集到花旁,猶如寶物出土,十分顯眼。」
這姑娘這般詳細地打探,莫非也想去采骷髏花?膽子這麼大?中年客人暗中打量,見她身子雖有些豐腴,臉色卻顯得蒼白,說話間明顯底氣不足,他心中恍悟,果然是人人都惜命,為活命膽子可以比天大……
「阿棗——」街上有人叫喚。
「這裡——」桌旁的姑娘拉高嗓門應了一聲,馬上氣息不穩地咳起來。
「姑娘,你沒事吧?」中年客人同情地探問。
「沒事,咳,沒事。」她摀住到嘴的咳聲,笑眯眯地搖頭,「多謝大叔指點啦。」而後慢慢走到街面上,一名青年來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年輕人的濃情蜜意真是讓人羨慕啊……中年客人眯著半醉的眼,打量那個相貌平凡的青年,姑娘不知說了什麼,青年忽然牽起嘴角,勾起一抹笑——
霎那間,春暖花開。
中年客人錯愕地揉了揉眼,暖暖的冬陽,空蕩的街道,趴著的癩皮狗,一切景物都沒變,他扭頭再確認,門口的梨樹依舊光禿禿的,半顆芽都沒冒。
方才……他怎麼好像看見梨花滿樹呢?
狐疑地再瞄瞄那個渾身上下一點都不起眼的青年男子,他撞撞身邊開始點著頭打盹的老掌櫃,問:「知不知道那小子是誰?」
「誰?」滿是褶皺的眼皮掀了掀。
「外頭那個。」
老掌櫃順勢瞄一眼,咕噥了句:「棺材鋪新來的夥計。」又閉上了眼。
棺材鋪……中年客人再看一眼街上的青年,做棺材的半夜摸去亂葬崗挖死人骨頭里長出來的骷髏花……聽起來似乎也合情合理……
不知怎麼,竟覺得敞亮的店堂陡然間陰暗下來。
「晦氣,晦氣……」揮去莫名的雞皮疙瘩,中年客人端起碗,猛灌幾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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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面上,相貌平凡的青年牽起身邊的女子。
「走吧。」
「阿石,我跟你說,發財的機會來了!」她自然地挨近,喜滋滋地道:「二百兩哩!今晚咱們去鎮外的亂葬崗試試,怎麼樣?」
「什麼?」他垂首,視線落在那張不再圓潤如包子的臉上。
「骷髏花啊,就是劉家的懸賞,你知道吧?」
她雙眸亮晶晶,雙頰因興奮而浮起些許血色,為那張蒼白的病容平添幾分生氣。
「嗯。」他漫應一聲,右手拇指不自覺地一遍遍揉搓掌中冰涼的小手,真的是瘦太多了……
那日,他先醒來,發現他們身處一處山谷,懷中的她尚有一絲氣息。他也渾身是傷,卻不知哪來的力氣,背著她出了谷,找到大夫醫治。
那一刀當胸透過,同時刺穿兩人,常人必死無疑,他和她卻活了下來,連大夫都嘖嘖稱奇。
是白衣吧,他想,可他為何要救他們呢?他卻想不透……
「……阿石?阿石?發什麼愣啊……」略顯蒼白的鵝蛋臉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邊翻看他腰間的荷包,一邊念叨,「沒亂用吧?我先前給了你三十文錢……啊!你又買了什麼?」她驚恐地叫道,又空了又空了……她的小心肝又要經受考驗了……
她急忙朝他前後左右探看,又伸手在他懷裡亂摸一通,最後視線落在他左手的小布包上。她一把搶過,打開一看,脫口:「怎麼買了牛肉?」他不是吃素的嗎?
「嗯。」
她抬頭,後知後覺地道:「……給我吃的?」
「嗯,你身子虛,要補補。」他說得一派自然。
石頭居然會說好聽話了……她驚奇地眨了眨眼,嘴角慢慢咧開,然後越咧越大,她低下頭,高興地拎起一片牛肉塞進嘴裡,心花朵朵開。
「王小哥,王小哥——」
兩人停步,循聲望去,是賣炊餅的小販。
「王小哥,帶媳婦出來走走啊?」小販熱情地招呼。
「嗯。」他簡單地點頭。
小販似是瞭解他的寡言,熱情絲毫不減,對他們招招手:「來來來,拿幾個炊餅去,剛出爐的,熱乎著。」
「呃……」捏捏扁扁的荷包,她面露窘色。
「不要錢不要錢!」小販看穿她的意思,趕緊澄清,「前些日子我妹子出嫁,那套嫁妝多虧了王小哥幫忙,小哥的手藝真是精巧……」眼尖地看到她手裡的布包,「小嫂子愛吃牛肉?我這炊餅夾牛肉最好吃了,來,拿著拿著……」
推卻不過,兩人收下炊餅,謝過小販,繼續往家走去。
說是家,其實是棺材鋪後頭的小屋,棺材鋪老闆便宜租給他們,晚上順便幫忙守鋪子。
她看看手中捧著的炊餅,再看看身邊來來往往的尋常面孔……可以開始物色長住的宅子了吧?
自那日從鬼門關回來,那些殺手便消失了,她和石頭隱姓埋名,躲在小鎮上養傷,她再也沒有感受到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氣。
平靜地過了幾個月,她開始相信追殺真的已經終止了,或許那些人以為她和石頭已經死了吧。
如今,他是王石,她是王棗,他們是平凡普通的王家小哥和王家小娘子。在這個小鎮上,他們可以一起走完下半輩子。
王家小娘子……王家小嫂子……王家媳婦……嘻嘻……
細細的笑聲傳入耳,他偏首,看到她正對著手中的炊餅傻笑,想是高興撿了便宜。
冬陽落在她的髮上、身上,鵝蛋臉上還留有大病初癒的痕跡。雖較別的女子略顯豐腴,但與之前比起來,卻是瘦了太多太多……
不知為何,他的傷全好了,恢復如常人,而她卻因傷了臟腑,身子骨變得極差。每個大夫都同他說,那樣重的傷勢,她能活下來已是神佛保佑,徹底根治是絕無可能,下半輩子注定病痛纏身。
他右胸的傷口已癒合,左胸卻不時抽痛,那是她的痛,他知道。而這樣的痛,將跟著她,直到今生結束。
凡人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呢?他沒有答案,卻知道生死關頭,她願意以命救他,那就夠了。
「阿棗。」走著走著,他忽然開口。
「嗯?」
「藥苦麼?」
她奇怪地瞅他一眼,「苦,苦死人了。」連喝幾個月,苦啊苦啊都快苦習慣了。
「……再忍忍,好麼?」
她疑惑地看著他。
他目光直視前方,沒有看她,「你的好日子,再往後延幾年,好麼?」
那日在崖上,他對她說,去過來世的好日子,是心甘情願。可他們僥倖活了下來,今生的路又延續下去,讓他抑制不住地又升起了想望。
明知往後的歲月裡等著她的是諸多苦痛,可是,這一世為人,他也同凡人一樣有了私心。
再忍幾年,再陪他幾年,幾年就好……
就像他前世所希望的那樣,全心全意守著她,一起過幾年平凡小夫妻的日子……
靜默中,走了一小段路,她才開口,卻是答非所問:「阿石,其實我有點門路哦。前些日子躺著養傷,我突然想起來,當年在轉生門,有人說我在仙界有些小門路,才撈到好命格。我想,那個『門路』既然會給我安排那麼好的命格,說不得也會保佑我這輩子活到七老八十。假若,我真的一個不小心去了鬼門關,也可以去走走這個門路,求他讓我回來。唔……當然,我得先把這個門路想起來。嗯……一定要想起來!我還指望將來去探監呢……」
他沒有作聲,牽著她的大掌卻緊得發痛,洩漏出主人的心潮起伏。
「其實,好日子我們可以自己掙啊。這樣吧,假若找到一株骷髏花,我就自己吃,假若找到兩株,另一株就拿去劉家領賞銀,這樣買宅子的錢就有了。嘿嘿嘿,怎麼樣,阿石?今夜咱們去亂葬崗吧……」
細細的女聲嘀嘀咕咕,兩道手牽手的身影慢慢往街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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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
不起眼的巷子裡,響起一道若有似無的低喃。
凡間的情愛依舊是他鄙夷的東西,他始終無法理解,那傢伙為何願意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只為一個小小的凡人。
心甘情願?
「哼……」望著那兩道手牽手的身影,他輕嗤出聲。
他和那傢伙可是死對頭,怎麼可能幫他?不曉得上頭那幫老傢伙在唧唧歪歪什麼……八成老眼昏花了。
那女人未離世之前,他們不能抓林三石回去受罰,那關他什麼事?誰叫那兩人同根連理命。他只是動了點手腳,將那女人前世未盡的陽壽還給她而已。想找他算賬?還要看有沒有那個本事!
調轉視線,他看見男人微微地笑了。
他反射性閉了閉眼,「真是受不了……」嘴角卻不由自主也揚起一抹笑。暌違多年,那傢伙再次露出這種春日般明朗的笑容,是因心中無怨無恨了吧……
好好享受這一世吧,他在心底說。
不再看走遠的兩人,他抬首,有些無聊地望向仙界的方向,沒有了對手的日子真是無趣……
白色衣袂一閃,小巷中空無一人。
《唯愛今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