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的回憶——
這個女人……不對,這個女鬼有點奇怪,一路走來悶不吭聲,一直仰著頭……他也抬頭,蓮花燈有這麼稀奇麼?
「喂。」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扭頭,女鬼還仰著臉,嘴巴卻動了起來。
「剛才那個斜眼看人的傢伙是誰?」
「誰?」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就是那個叫你帶我去投胎的人啊。」女鬼低頭迅速睨了他一眼,又抬起頭,回到仰面朝天的姿勢。
「哦,是天上的仙人,好像叫白衣。」他隨口答道,瞠大的眼直盯著女鬼的側臉。方才不小心瞥見那兩道亮閃閃的,是……眼淚嗎?他吞吞口水,好不容易壓下的心虛再次冒出頭。
「是不是比你職位高很多?看你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就跟小員工見到公司老總差不多。」
「他是天上的大仙,我只是個鬼差,而且是最最低階的那種。」他強調,頓了頓,又急急道:「你也不用太傷心,其實大仙答應給你的命格真的很好,來世你的命會很好很好……」
越說越小聲,他實在心虛得要命啊……這女鬼還不曉得,其實……她這世的陽壽根本未盡!也不知道她哪裡得罪了大仙,大仙命他提前勾魂,他也只能昧著良心照辦。
安靜了一段路,女鬼似是喃喃自語:「我才不傷心……不就是分手嗎?這世上天天有人在分手,大家不都還活得好好的。抽筋換骨多痛啊,我最怕痛了,而且萬一還是一場空,怎麼辦……現在這樣不是很好?他不用再受罰,繼續做他的神仙,我也可以過上好日子……我才不傷心……」
散發著柔和光亮的蓮花燈在她的眼裡輕漾,一滴淚滑落,帶走一朵小小的蓮花。
倒霉女鬼好像真的很傷心……鬼差垮著肩,長長的指甲已經啃禿三根。傷心的鬼他見多了,大多是留戀人世,但生死有命,他勾魂是照規矩辦事,從來都不曾心虛手軟,可這次……
「其實……其實……是大仙……」他低聲囁嚅兩句,辯解的話含在嘴裡沒膽說出口。上天明鑑,他只是陰間最最最低等的鬼差,哪有膽幹這種犯天條的事!他完全是被逼的,是被逼的啊!
「什麼大仙……看人好像在看蟑螂螞蟻……」女鬼鼻音重重地輕嗤,「什麼人神相戀會亂天道……既然有那種爛規矩,就不要隨便放他出來啊!知不知道他隨便笑一笑電力有多強啊……反正我也放棄了,我才不傷心……」
一杯水遞到面前,她愣了愣,而後吸吸鼻子,輕喃一聲「謝謝」,仰頭吞了一口,下一秒——
「什麼東西啊?噁心死了!」整個臉倏地皺在一起,她噁心得差點沒把舌頭都吐出來。
「這個這個……」其實就是忘川水啦,忘川水本無色無味,卻因飲者對前世記憶的執著,而灼人喉舌,越想記住,便越難以下嚥。一旦飲下忘川水,便從最深刻的記憶開始,逐漸遺忘前世的點點滴滴,直到淨空全部前世記憶,便可以毫無牽掛地投胎。
「大概水質關係……快喝吧,喝完我們就去轉生門,別誤了時間。」他支吾過去,內心卻在噴淚。毀人陽壽,斷人姻緣,現在又加上欺騙鬼魂……他一定會被天打雷劈的……
眨眨泛著濕意的眼睫,她懷疑地瞄瞄鬼差閃爍的眼神,這麼難喝的東西……
仰頭,耍了招在陽間應酬時躲酒的伎倆,看似一口飲盡,實則偷偷吐在袖間,然後假意皺臉吐舌,把杯子還給鬼差,她在心中得意嘿笑,腦袋也一陣輕鬆,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消逝在飄著蓮香的風中……
接下去果然順利起來,女鬼乖乖跟他來到轉生門,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等到大門開啟。
「記住,往右走。千萬別被錘子砸到,否則魂飛魄散誰也救不了你。」叮囑完,看著女鬼步入轉生門,他籲出一口氣,只要女鬼在下一世過得好,他的愧疚也能夠少一些。
轉身走了幾步,忽又有幾分不放心,那個女鬼其實有點呆呆的……到底能不能順利投胎啊?
腳步越走越慢,最後乾脆轉了個方向,折回轉生門,他踮腳眯眼向裡張望,突然大驚失色——
「不對!是右邊!右邊啊——」他急得向前追了兩步,卻不料一腳踏空,整個人竟跌進轉生門裡。
「啊啊——」他驚叫,身子卻不受控制地飄浮起來,他徒勞地揮舞雙手想抓住門扇,一股吸力卻將他往後拉去。
不要啊——他不要去投胎——
他在心底哀號,眼看轉生門的入口越來越遠,忍不住迸出兩泡眼淚。嗚嗚,果然壞事做不得啊……
咚!光顧著哀嘆,一個不備,腦袋被錘子砸個正著。
驚駭之下,他忍痛凝聚最後的法力,護住自己欲散的魂魄,在黑暗淹沒神智之前,他掙紮著衝向最近的右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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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腳下,東麓行宮。
宮女們收拾停當,立好屏風,靜靜退了出去。
燭火顫了顫,又幽幽凝成一縷青焰。
水花聲輕輕響起,洩了一室。
棗花呼出一口氣,閉上眼,往後癱靠在澡桶邊沿。
她這輩子沒這麼努力過。
自從明白了祭天的真正含義,她立刻行動起來,上托下請,四處打點,幾乎花光了所有皇帝給的賞賜,最後還是靠了景王的大力保薦,才終於在最後一刻加入了伴駕祭天的隊伍。
跟來只是第一步,如何讓石頭避開廟宇才是重點……她揉著連日車馬勞頓而痠痛的肩,一邊轉動腦筋。
自從離開了林家村,身邊侍女隨從環繞,她無法再硬賴著跟石頭擠一張床。起初她擔心得整晚睡不著,可石頭一直平平安安的,奇怪的夢境也不再纏繞她,於是她漸漸鬆了心防,以為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只要放下,便能和石頭平安幸福地過完這一生。可是……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模糊的騷動,打斷她的沉思,棗花眨眨眼,伸手撈起布巾,慢吞吞沿著脖子開始擦洗。皇帝身邊的人都喜歡大驚小怪,不必太在意。
明日就要上山了,她還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濕透的巾子不覺壓上跳了好幾天的右眼皮。
那天,「神仙」兩個字一入耳,不知為何竟讓她有些心驚肉跳。她有種預感,只要讓石頭見了那些神仙,過去的一切就會再次糾纏上來。
「過去」究竟是什麼,她不知道,但必定不是能讓他們幸福快樂的東西……
思緒漂浮間,燭火無風自閃,她抬眼望向緊閉的木窗,外頭不知何時已然安靜下來,她心不在焉地正要收回視線,眼前突然出現的人影,卻讓她驚叫出聲——
「啊!」驚叫聲瞬間被一隻大掌摀住,只剩兩顆眼珠瞪得快要掉出來。
「別出聲。」
棗花點點頭,看清眼前人以後,她倒不再驚怕,只是一股熱浪直衝腦門。她的春guang……她的春guang……雖然遲早是要給石頭看的,但能不能等她瘦身成功啊……
捂著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男人的大臉越湊越近。
她紅著臉僵在水中一動不敢動,只聽見自己的怦怦心跳聲大得嚇人。
「皇帝死了。」他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雙眼再度暴睜。
「聽我說,」他接下去的話,說得雖輕,字字卻像打雷般在她耳邊炸響:「宮中正在搜捕我,罪名是弒君謀反,我不逃只有死路一條。你……」
呼在她耳畔的氣息略微不穩,他的嗓音愈加低沉暗啞,艱澀得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似的,「你若說出真實身世,或許……還能安享榮華富貴。你……自己小心,多長點心眼,凡人自私而無情,不要相信任何人。」
桶裡的水還冒著絲絲熱氣,她卻覺得骨子裡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突然之間,天地變色?
混亂的思緒中,石頭要拋下她這個念頭卻清晰無比,恐懼頓時在她心底開了個洞,讓她的心下沉再下沉。
捂在嘴上的大手一鬆開,她的問題便迫不及待地衝出口:「什麼弒君謀反?我、我不懂,為什麼你……怎麼會……到底……」
燭火在男人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人間帝皇的位子,我從來不曾放在眼裡,卻忘了對於凡人來說,那個位子的誘惑有多大,大到可以不擇手段。」
「你是說——」她正要開口再問,宮室外傳來宮女的行禮聲和紛沓的腳步聲。
林三石臉色一變,急促道:「我要走了,你……」右手不自覺朝她伸去,又在半途頓住,他閉了閉眼,倏地收攏五指,硬生生扯回手臂,不再勉強自己開口,直接扭頭轉身——
「等等!」棗花撲上前一把抓住他。
揪住衣袖的手指緊到微微發白,她微喘著氣,壓低聲音道:「現在出去會被抓個正著!快進來!」
「什麼?!」林三石回頭,望入一雙蓄滿薄淚的眸子,那裡面的恐懼是如此顯而易見。
「快進澡盆!」棗花用力拽過他,嘶聲道。
林三石驚異地望著她,漸近的腳步聲卻讓他沒有時間猶豫,撐著桶沿迅速爬進三人環抱的大澡桶。
看著石頭整個人沒入水中,棗花揮手把快溢到桶口的水潑灑到地上。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謝前世那些雜亂無章的記憶,危急關頭,正是前世的一幕影像突然給了她靈光。
碰地一聲,內殿的大門被人踹開,燭火被自外而入的氣流激得一陣突突亂跳。
「啊——」棗花反射性驚叫,「什麼人?」
紛沓的腳步四散至內殿的各個角落,只有一道腳步聲緩緩地,一步一步向屏風走來。
「林姑娘,本王奉命捉拿欽命要犯,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欽命要犯?」林棗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困惑,「宮裡頭也會有欽命要犯?」
腳步在屏風前停住,景王盯著屏風上後方景物投下的黑色剪影,緩緩道:「有人謀害皇上,意圖篡奪帝位。」
屏風後頭立刻傳來一聲劇烈的抽氣。
「什麼?是……是誰?」
「那人……你我都認識。」輕緩的腳步聲沿著屏風慢慢移動。
「你、你是說……」
「正是林三石。」腳步在屏風邊沿停住。
一聲更加劇烈的抽氣聲自屏風後傳來。
景王回身,往另一側又踱了幾步,聽到屏風後的女人聲音不穩地開口道:「石頭他……他為什麼……」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想必,是大殿上那個寶座太過誘人……」他一邊回答,一邊研判似地盯著屏風,
四處搜查的侍衛陸續過來回報沒有找到人,但依那個男人對林棗花的情意,應該會找來這裡才對……他望著屏風思忖片刻,朝一旁的中年侍衛輕抬下巴。
中年侍衛會意,上前繞過屏風。
棗花驚叫一聲,整個人迅速躲到水下,只露出一雙眼在水面上,驚駭地注視著男人的一舉一動。
中年侍衛充耳不聞,面無表情地四處查看。
櫃門開合,床幔掀扯,每一記響動都如重錘敲在她心上,她的視線死死地盯著那個男人,水底下的身子無法克制地輕顫著。忽然,水下一隻大掌摸索到她的手,然後緊緊握住,她彷彿抓到浮木般,立刻用力回握。
仔細搜遍了內室的每一個地方後,中年侍衛目不斜視地走回屏風另一側覆命,未曾朝澡桶裡光溜溜的女人看過一眼。
都沒有?景王緩緩眯起眼,難道他真的判斷錯了?林三石已經逃離行宮?即使如此,他也必定還未逃遠!
他回頭招來侍衛首領,低聲吩咐幾句,侍衛首領隨即領命,帶著手下去行宮四周繼續搜捕。
待大半的人都退了出去,中年侍衛望了眼屏風,又望向景王。
讀出他眼中斬草除根的暗示,景王垂下眼,林三石跑了,這女人留著也再無用處……他背過身踱了兩步,略偏首開口道:「林姑娘,謀害皇上的事,你事先可知情?」
「當然不知情!真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女人飛快回答,彷彿答慢了就會掉腦袋似的。
「哦?可林三石與你感情深厚,男人的事又怎麼瞞得過自己的女人呢?」景王慢條斯理地道。
「不不不,石頭他、他從來不和我說這種……這種大事,他說了我也不懂,他嫌我……嫌我笨……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宮裡頭的日子那麼好,有的吃有的穿,比村裡頭好多了,我真的不知道他……」
屏風後的女人結結巴巴為自己開脫,雖隔著屏風,他也可以想像得出那個胖村姑瑟瑟發抖的模樣,這麼沒用的女人……假若林三石沒有將她帶去京城,或許她依舊在林家村做個普通村姑,嫁人生子,平凡地過完這一生。可惜,林三石成就了她,卻也正因為林三石,她的這輩子就到今天為止了……
景王耐心不再,開口打斷她道:「弒君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林姑娘,你若要怪,就去怪那個害你受牽連的人吧。」他語帶遺憾,眼神卻冷酷如冰。
接到他的示意,中年侍衛眼中殺意迸起,開始移步往屏風走去。
下一刻,屏風後傳來的話卻令他渾身一震——
「我、我也是受了矇騙!是他從我手中騙走玉珮……」
「你說什麼?!」
催命符般的腳步聲停住了。
棗花緊抓著桶沿,只覺心跳快得似要躍出喉口,聲音緊張到幾乎拔高走調:「我受了矇騙,那雙龍玉珮原是我的。我……我才是公主!」
景王一抬手,揮退了侍衛,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屏風,「那為何玉珮又到了林三石手上?」
棗花深吸口氣,努力穩住嗓音,繼續往下說:「那玉珮本是十八年前我娘留給我的,她半夜借宿林家,生下我後離去,留下玉珮一枚作相認信物。可後來聽說有富貴人家來村裡尋人,石頭就同我說,家裡再富貴,若找回的是個女兒,在家中也沒有地位,不如換成兒子,不但能佔一席之地,還能分些家產。我被他說動,兒子確實比女兒好處多,於是假托玉珮是定親信物,將玉珮讓給他。」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先是輕笑,然後轉為大笑,景王笑得無法自抑。
再蠢的人也有求生的本能,能在危急關頭編出這番話來救自己的小命……他是不是一直都小看了這個女人?
望著屏風,他的眼中閃過異彩,這女人的話讓他產生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皇上對二皇子的喜愛眾所周知,說林三石弒君謀反,本就不是十分站得住腳,他已暗中集結重兵,做好了武力壓制反對者的準備。成就大業必然有所犧牲,但爭權奪利的惡名怕是無法洗脫了。
可若是說,林三石因假冒皇子的身份被發現,而狗急跳牆起了謀害之心,而且這一切還是出自他最親密的人之口……豈不是更讓人信服?而他,也順理成章成了繼位的唯一人選……
在腦中幾番推演,他發現,這女人真是一顆絕妙好棋,只是這顆棋子究竟能否為他所用……
「你可知,你若說出這一切,林三石最後的保命符——二皇子的身份也丟了,朝中再無人敢朝他伸出援手?他對你也算情深意重,你……」刻意留下話尾,景王專注於屏風後的動靜。
女人沉默片刻,答道:「石頭對我雖好,可大難臨頭,還是只顧自己。我要保命,也顧不得他了。」她輕嘆口氣,又道:「若說我對石頭沒有半點情意,那絕對是騙人的。可有時候,人的選擇,卻不受自己左右。」
將這番話咀嚼一番,景王驀然笑開。
「看來,本王真是小看了你……好個不受自己左右……」喃唸著最後一句,他心中忽有所感,「本王起初也只是想保命,可後來……」
後來原本很遙遠的帝位突然擺在他眼前,支持他的人拚命要把他推到他們希望他站立的那個位子,而支持二皇子的人則拚命地想將他除之而後快。成王敗寇,大家都明白,這是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戰爭。他若不爭,他身後的人便會轉投另一方,然後回頭將他吞噬得連根骨頭都不剩。他若敗了,眼前的這些侍衛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轉頭朝他揮刀……
一聲輕咳拉回飄遠的神思,他冷冷看了眼身後的隨從,而後對著屏風道:「既然林姑娘已作出決定,本王也定當全力保你性命,將來若是……大事可成,本王還可還你公主之位。林姑娘是聰明人,該做什麼該說什麼,想必不需本王再說了吧?」
「棗花自有分寸。」
「既然如此,本王要事在身,先告辭了。」景王轉身離去,侍衛隨從緊跟其後,走得一乾二淨。
出了內殿,景王突然回頭,低聲吩咐:「留兩個人守著。」他望了眼緊閉的殿門,不可不防啊……
宮室內,眾人走後,一切歸於寂靜。
少頃,輕輕的水花聲響起。
林三石冒出水面,大口喘著氣,將癱軟得差點滑落水底的女人撈起來。
她癱靠在他胸前,顧不得遮掩身子,低著頭努力平復急促的心跳。
半響,她緩緩抬起臉——
「石頭,我們逃吧。」
那聲音輕到讓他有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眼前的女人,雙手依舊抖得厲害,卻緊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包子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水還是淚,黑眸流露出些微的恐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她說,我們逃吧。
我們……
他猛地收緊雙臂,低首埋入她的髮間。
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的苦!她原可以繼續過她的好日子的……
他閉上眼,掩去眼裡的熱氣。
既然今生他是凡人,那就讓他自私一次吧。
假若……假若能逃過這一劫,他願放下所有怨恨,拋卻前世種種,與她一生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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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逃逃,他們究竟要逃到何時?
時序已入秋,山中更是冷了幾分,小徑上鋪滿了黃葉,偶有鳥獸經過,便發出輕微的脆響。
縮著脖子在屋外查看了一番後,棗花快步回到屋裡,卻不知該做什麼,無意識地在屋內繞了幾圈,最後在床沿坐下,呆呆地望著剛修好的木門想心事。
這間山間小木屋是前些日子找到的,許是樵夫用來臨時歇腳,看上去十分破舊,除了一張木板床之外空空如也,石頭稍稍修整了一番,兩人便暫時住下。
從宮裡逃出來以後,她和石頭一刻不敢停歇,躲躲藏藏,一路奔逃,卻始終擺脫不了身後的追兵。好幾次,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幾張平凡中透著冷酷的臉,那種尖銳的殺意,讓她打心底升起顫慄的寒意。
忽地,屋外傳來輕微的枯葉踩踏聲,驚擾她的沉思,棗花警覺地坐直身子,凝神傾聽。
枯葉的脆響一路延至門前停住。
敲門聲響起,二長三短。
她鬆了口氣,拉開一條門縫,讓來人閃身而入,確定後面無人跟隨後,關緊門。
「可有什麼不尋常?」她跟在來人身後,懸著心問。這裡已經住了十來天,算是停留時間最長的一次……真的躲過追兵了麼?她不太敢相信他們的好運道。
「沒有。」林三石搖搖頭,把一小捆柴堆到角落,而後將隨身的小包袱擱在簡易的木桌上,招呼道:「來吃吧。」
棗花應聲坐下,拿出包袱裡的饅頭。用力咬了兩大口,還是有些不放心,吞下嘴裡的饅頭,她開口提議道:「不如明日換我下山。」
「不用,我去。」林三石吃著饅頭,頭也不抬地否決。
「可是……」
「你的模樣太惹眼。」
「……」眉尾掛了下來,嘴裡的咀嚼變慢,她看著胖胖的饅頭,忽然覺得有點食不知味。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的肉球樣會成為逃命的阻礙。因為她這副藏也藏不起來的模樣,那些人輕易就找到他們。事實擺在眼前,自從他們避進深山裡,一直由石頭一個人砍柴下山換吃食,便平安無事到現在。
早知道會這樣……她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身子瘦下來!
看看手裡的半個饅頭,她咬咬唇,露出個下定決心的表情,默默把饅頭放回桌上。
林三石瞥了她一眼,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你做什麼?」
「我要瘦到讓他們認不出來。」這回,為了她的小命,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底!
「不吃飯,要是那些人追來,你哪來的力氣逃命?」他沒好氣地拿起饅頭塞到她手裡,「別想我背你。」
……也對。那她豈不是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棗花唉聲嘆氣,最後還是不甘不願地重新拿起饅頭就口。
沉默地吃了一會兒,林三石忽然開口道:「你呆在屋裡比較安全。」
這她知道啊,慢吞吞嚼著饅頭,她悶悶地回道:「可我沒事做,會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
他沉思片刻,道:「明日你跟我去砍柴吧。」
棗花驚訝抬眼。
「砍完柴,我下山去換吃食。」瞥見她有些喪氣的臉,接下去的話便不由自主冒了出來,「一大捆柴你背不動,在山路上等我就好,記得把自己藏好。」
「嗯嗯。」她高興地點頭。
見她因此笑開了臉,他的心一鬆,原本還有些猶豫不決,如今開始覺得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只要把她藏好,應該不會有問題。
視線從包子臉移到下方那略顯單薄的外衫,想到方才塞饅頭給她時,不經意觸及的肌膚皆是一片冰涼,他的喉嚨忽然有點堵。
即使在一心想報復她的那些年,他也從來沒餓著她凍著她。
以前在林家村,他們雖然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但溫飽足矣,除了逼她平日裡跟著他吃素,她在吃穿用度上並沒有什麼限制。
可如今,怕洩露行蹤,木匠活做不得,當初連夜出逃,也來不及帶什麼值錢的東西,一路上只能靠他做苦力維持生計。為躲避追兵,改走偏僻山路後,他只能砍柴去山下的村子換吃食。
受他所累,她開始挨餓受凍了。
他卻絲毫不覺得快活,心裡沉得像壘了一堆石塊。
逃亡之路艱辛而漫長。
風餐露宿,惶惶不可終日。
這女人明明和前世一樣,貪懶愛財,怕冷怕痛怕吃苦,卻選擇了跟他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這就夠了。
所有的怨與恨,他真的放下了。
只要躲過這一劫……只要躲過這一劫……他便能與她相守,如她所願,一起來到這個世上,過很多年再一起離開……
只要躲過這一劫……
大口咬著饅頭,他用力吞嚥著,彷彿想把喉間的哽塊嚥下去。
全然不知身邊人在想什麼,棗花吃完饅頭,看了看天色,便起身去鋪床。
入夜即睡,屋內不點燈,是逃命途中養成的習慣,一來省油錢,二來不易引人注意。
剛鋪好床,敲門聲驀然響起,打破日暮山林的寂靜。
肉惇惇的身子重重一顫,她回頭,直覺望向石頭,見他眼中也升起警戒。
叩,叩,叩。
不疾不徐的門板輕扣聲,落在這樣一間深山破木屋上,斯文得詭異。
棗花張大眼,驚疑地盯著木門,僵立著不敢上前。
林三石也覺得有點不對勁,先前居然完全沒有聽到枯葉踩踏聲。
悄悄起身,來到門後,他壓低嗓音問:「誰?」
「是我。」
他瞬間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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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門外一片靜默。
她心中的不安升到最高點。
來人究竟是誰?為何短短兩個字,就讓石頭臉色遽變?莫非那些人追來了?
棗花驚惶地望向林三石,自來人應聲後,他便瞪著門閂,一動不動。
終於,林三石緩緩伸出手,剛放到門閂上,衣袖便被一隻小手扯住。
他扭過頭,望入棗花帶著懼意的眼,身子微微一震,彷彿才收回飄遠的神思,忽地,他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眼神幽幽,不知為何竟帶著些許悲意。
「不用怕。」
石頭難得一見的溫柔語氣讓她一怔,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他臉上的複雜神色,門便拉開了。
暮色中,一名白衣男子背光而立。
「好久不見。」
暌違多年的故人,挾帶著前世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恍惚間,他聽見自己低聲說:「好久不見……」
一切到此為止了……
「見到老朋友,你好像……不怎麼欣喜?」男子似笑非笑地道。
他目光沉鬱,對上來人高深莫測的眼,澀聲問:「你是來抓我回去麼?」
「不不不。」男子做戲一樣地擺擺手,目光越過他,對著他身後的女人一笑——
「我是來找她的。」
找自己?棗花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對方的臉。
一直躲在後頭,她可以感覺到石頭全身繃緊,卻沒有敵意,她驚疑雖在,心卻放下了一半。
遲疑地看著來人越過石頭踱進屋裡,彈指間,突如其來的光明照亮一室,她吃驚地張大嘴,而光線大亮之下,來人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更是讓她震驚脫口:「是你?」
這張臉……竟然是夢中的那個白衣人!
迅速橫跨兩步,她自以為不露痕跡地擋在石頭身前,竭力不讓心中的驚駭流露在臉上。
奇怪的夢境竟然成真了!回想起夢中的高個子矮個子,以及他們口中的神仙……為了凡人……神罰……
倘若那些都是真的……倘若那些就是石頭和她的前世……她瞪著眼前的白衣男子,心中無法遏制地一陣發寒。在她忘掉的前世記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最重要的是,這個白衣人為何又在這個時候出現?
兩人的如臨大敵,讓男子彷彿覺得有趣般地輕輕笑了起來:「林棗花,我這次帶來的,對你來說,可是個好消息啊。」
「什麼……好消息?」防備的目光片刻不離,棗花將信將疑地問。
「你這一世本該是極好的命格,卻因為某人的關係……」似笑非笑地瞟了林棗花身後的某人一眼,白衣繼續道:「……投錯了胎,如今上界已查明緣由,欲將一切導回正軌,還你一個好命格。只要你願意,我即刻讓你重新投胎。」
「重新投胎?」
白衣頷首,「只要你點頭,我可以馬上帶你走,這一世的苦到此結束,魂魄即刻送入轉生門,下一世便是曾經允你的好命格——富豪之家,尊榮盡享,福祿雙全,一生順遂。」
意外的「好消息」讓棗花有片刻怔忡。重新投胎啊……剛降生到林家村那個窮山溝的時候,她每天盼啊盼,就盼望突然跳出個人來告訴她,她這個倒霉鬼投錯胎的事陰間知道了,馬上就還她一個史上最好命格,可後來……棗花不覺扭頭望向身後,石頭沒有在看她,而是目光直直落在白衣男子身上。
「那……石頭呢?」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她回頭,又問。
「他?」白衣迎上林三石的目光,緩緩勾起嘴角,「你一離世,他這一世也結束了。」
是說石頭會和她一起去陰間投胎嗎?棗花攏起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眼前的白衣人,一臉親切和善的笑容……好假。她記得夢中的那雙眼,冷冷的,像個真正的俯瞰眾生的神祇。
她咬咬唇,不放心地追問:「石頭也要與我一同投胎嗎?」
「他能投什麼胎?五百年的神罰還等著他呢。」
白衣漫不經心拋出一句話,卻砸得她頭昏眼花。
「神罰……」她震驚地回過身,身後的男人一臉平靜,彷彿早已意料到。
都是……她害的麼?神仙,凡人,神罰。在久遠的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麼?她隱約有些明白,卻……不敢問出口。
白衣見她欲言又止,異常好心地解釋:「犯了錯就要受懲罰。他擅自投胎,擾亂人間命盤,自然要受罰。」
擾亂人間命盤……想到什麼,棗花忽然精神一振,「那……假如,我不在意呢?」她滿懷希望地看著白衣,「我是說,假如我是自願投胎作林棗花,石頭是不是就不用受罰?」
「哪有這麼好的事?」白衣輕嗤,「亂了你的命格事小,亂了王朝的命盤才是大錯。」
一直暗中密切注意那個故人,抓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疑惑,白衣忽地來了精神,直接對著林三石道:「五百年的神罰,就為了個凡人,你不曾想到吧?啊,是了,你抽了仙骨,自然無法洞蝕天機。」
彷彿終於找到機會,他自問自答,饒有興致地說下去:「擅自投胎,毀了這女人的命格,這些都是小事。可你偏偏投胎在林家。世上本沒有林三石這個人,他一生下來便是個死嬰,林家只收養了林棗花一個女兒。而後景王將順應天命找到公主林棗花,並娶了她,順理成章登基稱帝,這天下本就該是他的。而你不但擾亂時空,讓林三石這個不該存在的人活了下來,還取代林棗花入宮,甚至差點坐上龍椅。王朝命盤一亂,帝氣動搖,後世命盤皆亂,上頭那幫傢伙可是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啊。」
嘴角勾著一抹諷笑,斜睨昔日同僚,白衣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可惜這男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張撼不動分毫的木板臉讓他看得牙癢癢,哼,難怪這輩子做木匠……他不甚痛快地抿直唇,那雙光彩盡滅的眸子更是讓他莫名心火上湧,直到邊上那個蠢女人突然期期艾艾出聲——
「你……你要抓石頭去受那個什麼……什麼神罰?」
「我方才說了,你離世,他這一世才結束。」白衣回答棗花的問題,眼睛卻別有深意地看著林三石。
聽出他話中有話,林三石身軀一震,瞬時專注起來,「什麼意思?」
「你不是已經察覺了?這女人有什麼病痛,你便感同身受,這正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連理命啊。該說你幸運還是聰明呢?世上本無林三石其人,你非陰魂投胎,自身亦不帶命格。可你隨這女人一同投胎,命格便依附於她,分享她的福分,承擔她的苦痛。」
白衣悠哉地在木屋裡踱著步子,事不關己,他一副閒談的口吻,「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這連理命一成,同根雙枝,至死難分。她生你生,她死你死,反之亦然。只要這女人陽壽未盡,連神仙都不敢隨便拘你。而這女人一死,你的神罰,也就要開始了。」
踱至林三石身前,白衣挑眉,大喇喇與他對視,眼神明明白白寫著,後不後悔?為了自私無情的凡人落到這般田地,還能說是心甘情願付出的代價麼?
林三石望著他,不語。
倏地,白衣牽起一抹隱含惡意的笑,轉向一旁在他眼裡再投胎一百次也是一臉蠢相的女人:「決定好了沒有?還猶豫什麼呢?不用算也知道,這一世直到終老,你們都將東躲西藏,惶惶難安。不如早日重新投胎,來世便是尊榮盡享,福祿雙全……哦,我明白了,你在良心不安了,你怕一離世,他便要受罰。凡人,咳,我是說,人不是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若棄了這一世,便不必再忍受逃亡之苦。再者他早晚要受罰,你又何須愧疚。如何?要不要現在就去投胎?」
棗花說了什麼,林三石聽得不是很真切,他空茫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屋內遊走。
木桌上是刻意省下來給她明早墊肚子的冷硬饅頭,破舊的被縟下壓著他暗自攢的幾文錢,準備用來給她置辦冬衣,屋頂的漏縫就等找個晴朗日子修好,再加層茅草,因為她怕冷……
他終於放下怨恨了,開始想對她好,想和她一起來到這個世上,過很多年再一起離開,想在這一世實現心底深處一直霸著不肯走的那個願望……卻忘了這一世本就是他偷來的。
原來,他從老天手裡偷到的,只有這區區十八年啊……
「……這麼難以決斷嗎?這樣吧,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日後我再來聽你的答案……」白衣的話慢慢滲入他混亂的神志中,早已沉入深淵不見底的心掀不起一絲波瀾。
三天又有什麼用?
不能洞蝕天機,無法窺看陰陽,甚至沒有自己的命格,這一世,他只是一個凡人,面對上界的追捕,再也無力逃脫。
這一次,他們真的緣盡了。
他觸犯天條,他擅自投胎,他擾亂人間命盤,到頭來,終究還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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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呼……呼……呼……
雙腿奮力前後擺動,身上肥肉顫啊顫,她大口喘著氣,真恨不得馬上割了,好讓自己身輕如燕,逃出生天。
即使知道來世有好日子在等著她,她也不想被亂刀砍死啊!
這三天,她滿腦子都想著石頭的事,失了警覺,連景王派出的殺手暗中找上門來都沒有發現。先前只瞄見白晃晃的刀鋒一閃,便被石頭反應極快地一把拉過,衝入屋後的山林。
雀鳥驚飛,撲啦啦直衝天際。耳邊除了自己和石頭紛亂的腳步與喘息聲,還有輕悄的枯葉碎裂聲,如影隨形。沉默而冰冷的殺意,直逼身後。
呼……呼……呼……
不知道他們要逃向哪裡,山路崎嶇,兩旁的景物退得飛快,她的眼瞳中始終映著一道高瘦的背影,在前方拉著她,擇路而逃。
右手被握得生疼,她心裡竟有些高興。
那天白衣人走了以後,石頭沒有說什麼,沒有刻意討好她,也沒有對她使壞,如同往常一樣吃飯、睡覺、砍柴、修葺屋子,她差點以為那天的一切只是她逃亡日子過得太苦而做的一個夢。只是,那雙偶爾與她對視的墨眸,荒涼得沒有一絲光彩,看得她心驚。
她想起以前做過的另一個夢,那個和石頭長得一模一樣的仙人,那個有如春日般明朗的仙人,那個……消失的仙人。
那個預示一般的夢,在這三天裡引發了一連串的惡夢。每夜自惡夢中驚醒,都會看見石頭仰面躺著,清醒地睜著眼,發現她做惡夢後,便轉過來,無聲地拍撫她。漆黑的夜裡,這樣的溫柔,幾要引她落淚。
石頭為什麼變得對她這麼好?為什麼不繼續欺負她呢?好像……好像……要訣別一樣……害她心酸酸。
石頭就這麼肯定,她會拋下他去過來世的好日子麼?以他的受罰為代價?
呼、呼、呼、呼……
胸口的刺痛拉回她的思緒,心臟激越地撞擊著胸腔,肺葉好像快要爆了,她勉強吞嚥了下,覺得自己像離岸的魚一樣呼吸困難,他們到底跑多遠了?
忽地,掠過耳邊的山風中,隱約夾雜著破空的嘯聲,她下意識低頭,只覺頭頂一鬆,隨後咚一聲悶響,一柄短刃沒入前方樹幹。
幾截斷髮落下,她顫著手探向頭頂,輕輕一觸,長短不一的髮便傾洩而下,背脊頓時透出一層冷汗,方才差一點就……
就這麼一個愣神,五道人影自山林中躥出,揮刀砍來。
鏗地一聲,林三石回身,手中柴刀架開一把大刀,左手一扯,拉著棗花險險避過另兩把大刀。她踉蹌兩步,還未站穩,林三石忽然冒著左手被砍的危險,把她往打鬥的空隙間一推,大吼:「跑——」
不能做累贅不能做累贅……她噙著淚順著石頭的手勢悶頭往外衝,卻見一名灰衣人轉移目標,躍身過來阻攔。
「啊啊——」眼看大刀迎面而來,她直覺揮舞雙手擋在面前,卻止不住衝勢,一頭撞上那人,兩人頓時撞翻在地。
兩強相撞重者勝,壓在底下的灰衣人逸出痛苦的呻吟,棗花喘著氣,心臟猶自怦怦亂跳,有生以來頭一次真心感謝老天賜予她的滿身肥肉。
「哪裡跑——」圍著石頭的四人中又分出一人向這邊躍來。
顧不得身上摔得生疼,棗花立刻七手八腳撲向落在一旁的大刀。手才觸及刀柄,耳邊又聞刀刃破空而來,她咬牙抓起大刀,順勢往後倒,只見白光一閃,刀刃堪堪自眼前滑過,執刀之人一個反手,刀刃立時再次朝她揮來。
棗花連滾帶爬往後退去,在草叢中幾個翻滾,眼看避無可避,她舉起撿來的大刀欲擋,卻聞鏗地一聲,一把柴刀擋住迎面劈來的大刀。
「石頭!」她脫口,同時一股大力拉起她,將她護在身後。
四名殺手一擁而上,再次形成合圍之勢。
一刀未退,一刀又來……
耳邊的喘息愈見粗重,兩人交握的掌間濡濕黏膩……她有這麼多手汗麼?
和林家村遇殺手那次一樣的寒慄爬上心頭,她胡亂揮著手中的刀,只盼能幫石頭擋去一刀也好,心卻直直往下落,石頭快支撐不下去了吧……分離的恐懼和絕望攫住她的心,誰來救救他們?誰來救救他們!
彷彿呼應她心中所想,三丈之外,一道白色身影緩緩顯現身形。
「大仙!」絕處逢生,棗花雙眸瞬間綻亮,他們有救了!
凌厲的攻勢略頓,殺手分神朝她呼喊的方向望去,而後回頭冷哼:「敢使詐!」左三刀,右三刀,一刀快似一刀,毫不留情地招呼過去。
她驚訝莫名,那白衣仙人腳不沾地,半懸浮在空中,這些人怎麼毫無反應?難道……難道他們都看不見?
「小心!」林三石拽著怔楞的她猛一個旋身,雖避開了迎面的刀鋒,她的手臂卻依然開了一道血口,疼得她握不住手中的大刀。
她忍住到嘴的痛呼,滿懷希望地望著白衣人,下意識朝他的方向退去。
一身素白,衣袂飄飄,清俊男子半立空中,仙風道骨,超凡出世。
棗花看見他的嘴一開一合,明明沒有出聲,她卻好似聽見他在問——
「你的選擇?」
選擇?她哪有心思管什麼選擇!
「大仙,救我們——」她心急如焚,大仙怎麼還不動呢?沒看見石頭快支撐不住了嗎?
「只要你拋下他重新投胎,就不必再受這千刀萬剁之苦哦……」
充滿誘惑的言語隨風飄入耳。
千刀萬剁……棗花瑟縮了一下。她、她是很害怕沒錯,可是……可是她一投胎,石頭的懲罰就要開始了呀……
「凡人自私而無情,是天性,你又何必掙扎呢……」
彷彿沒看見眼前的血腥和殺機,白衣大仙逕自涼涼地道。
……這個死大仙其實是來看戲的吧?
包子臉上的光彩漸漸淡去,棗花恨恨瞪著那個不管他們如何接近,始終相距三丈之遙,自在悠閒地俯視眾人的神仙。
那種淡漠的眼神……那種好像在看蟑螂螞蟻的眼神……沒來由的熟悉,熟悉到令人火大!
神仙不是應該慈悲為懷嗎?!神仙不是應該悲憫蒼生嗎?!這個死大仙難道沒看見石頭已經渾身浴血、搖搖欲墜了嗎?!
不再期望白衣,她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情境攫住。
此時,拉著她邊打邊退的石頭臉色白得嚇人,呼吸濃濁粗重,而就在她與死大仙「對話」的片刻,他們也已被一步步逼出密林,陷入前有殺手、後有斷崖的絕境!
「唔……」身邊的石頭忽然一個踉蹌。
「石頭!」棗花立刻伸手攙住他,極近地迎上石頭的眼,裡面隱隱透出的訣別,讓她心中的恐懼不斷堆積。
強壓下衝上喉口的腥甜,林三石站穩身子,努力凝聚迅速流失的氣力。這一劫他們顯然是躲不過了,這一世的結束便是永久的緣盡……白衣必定早就算到,卻還是定下三天之約,讓棗花選擇……
「白衣!」他揮著越來越沉重的柴刀,忽然朝四周放聲道:「你究竟想證明什麼?」
山風低旋,捲起兵刃相擊的脆響,迴蕩在杳無人跡的山林間。
他沒有機會再呼喊,利刃輕易閃過他愈見遲緩的防守,帶起一串血珠,他眼睜睜看著棗花痛縮了下,卻咬牙硬是忍住不叫出聲。
這樣……就夠了。
「答應他。」林三石忽地掙開兩人交握的手,雙手握住柴刀,勉強架住當胸劈來的大刀。
「你、你在說什麼?」棗花白著臉,心中的恐懼幾要將她滅頂。
「投胎……」他架開左側的刀鋒,後腰卻又開一道血口,眼見一柄大刀高高揚起,自棗花背後揮下,他欲揮刀去擋,卻已不及。
想也不想,他撲上前抱住棗花。兩人頰面相貼的瞬間,他在她耳邊疾聲說:「去過你的好日子。」
而後,用力扭身。
寒光一揮而下,鮮血噴濺。
林三石驀然睜大眼。
對上他眼中的震驚,棗花掀了掀唇,背後的劇痛卻讓她說不出話來。
「你——」為何站定不動?!林三石抱住她癱軟下來的身子,踉蹌退了一步。
好痛……她抽氣再抽氣,真的好痛!可是……可是她不要石頭再以命救她……
驀地,又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巨大的勁道將她撞向前,連帶林三石倒退數步。比先前更兇猛的劇痛在胸口爆發,她緩緩低頭——
一柄大刀當胸透過,又直直沒入石頭的心口,熱燙黏稠的液體很快浸透她環在他背後的手。
她遲緩地眨了眨眼,而後緩緩抬頭,望著那雙充滿驚痛的眸子,失去血色的唇動了動,幾不可聞地逸出兩個字:「可惜……」
可惜,剛才那一刀白擋了……
可惜,石頭用五百年換來的這一世,竟只有短短的十八年……
碰的一聲悶響,好像是她和石頭倒在地上,知覺開始麻木起來,耳邊好像聽到石頭輕輕叫了一聲「棗花」,有如柔和的春風拂過耳際。
她投胎,他受罰,一別五百年……
「可不可以……探監啊……」她蠕動著唇,努力想在模糊的天地間尋找那一雙熟悉的眼。
來世,自己享受幸福人生的時候,會不會記得,有一個男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經受痛苦呢?
會不會記得,有個男人曾經對她很壞,又對她很好很好呢……
良久,一名灰衣人上前蹲下,出手查探,而後回頭微一頷首。
連死都在一起……為首的灰衣人瞥了眼兩人環抱的屍首,鎮定地指揮眾人將屍首抬起來拋下山崖,再砍下樹枝,撥亂塵土,掩去血跡。處理好一切打鬥痕跡,四人扶著受傷的同伴,無聲地離去。
山風吹啊吹,吹散了崖上的血腥味,吹起無人看見的白色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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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六月先帝駕崩,在位四十三年,一生無子,其後景王繼位,洗清宿弊,勵精圖治,數年後,天下歸心,王朝始步入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