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好日子

  白衣的回憶——

  「可曾聽過牛郎織女的故事?」

  「聽過。唔,你的意思是……因為他跟我這個凡人在一起,違反了不同物種間不得相戀的規定,所以被抓回天上了?」

  「人神結合會亂了天道。」冷冷地望著面前一臉蠢相的女人,白衣再度懷疑,那個傢伙下凡的時候是不是直接栽下去,摔壞腦子了。

  「那……我來這裡做什麼?是不是要等喜鵲還是麻雀什麼的給我們搭橋?」彷彿沒看到他的冷眼,女人依舊嘻皮笑臉,眼珠不安分地亂轉,偷偷打量這個半空飄著蓮花燈的詭異地方。

  白衣凝視她一會兒,突然問:「在你們人間,若是犯了罪,會如何?」

  「會判刑,坐牢,或者處死。」女人眨眨眼,終於慢慢收起嬉笑,露出些驚疑:「你是說……他被抓回去坐牢?還是……」

  「做錯事就要受懲罰。」白衣不帶感情的聲音在無邊的幽冷黑暗中響起。

  「他在受罰?」她不安地抓抓臉,「就因為……因為和我在一起?可是,很多神話傳說裡……」

  「人間的神話都是凡人自己編的。」白衣不耐地打斷她的話,「人神相戀,千百年來成功的只有一樁。」

  見女人雙眼亮了起來,他不由露出冷笑,「仙也分個三六九等,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仙,能和織女比麼?你身上更是半根仙骨都找不出來。」

  「直接說不可能不就好了……」女人低頭咕噥。

  「也不是不可能。」話鋒忽然一轉,白衣狀似漫不經心地哼道:「換你上刀山下油鍋,抽筋換骨,撕魂裂魄,代替他經歷常人難忍之苦痛,或許有一絲希望。」雙眼不露痕跡地盯著女人的反應。

  狐疑的視線投過去,眼前的男人一副隨便說說、概不負責的樣子,讓她實在分不清真假。

  「不願意?」

  「也不是這麼說……」她猶豫地咬著唇,「抽筋換骨……你們做神仙的怎麼這麼恐怖……我的意思是,要是我付出那麼大代價,還是不成功怎麼辦?」

  「你連試都不願一試?」

  「……」抿著唇,女人下意識躲開他的目光。

  這就是凡人,自私而無情。

  白衣冷冷笑著,眼中鄙夷更盛。

  那傻子為了這個蠢女人,居然傻到願意放棄仙界的一切,願意忍受常人難忍的痛苦……看看這個女人,懦弱膽小,自私無情,哪一點值得他犧牲!

  相傳化仙池水可將意念化為實景,那個傻子在化仙池應該也看到了吧,他就不信那傻子還會願意為這女人放棄一切!

  「既然如此,那你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從此恩斷緣盡吧。」目的已達到,他懶得再多說,準備將這女人的魂魄送回去。

  女人撇開臉,還是沒有應聲。

  白衣皺起眉,還掙扎什麼?!不願受苦,卻又不肯爽快放手……哼,凡人果然自私又貪心。

  他垂下眼,先前那個念頭再次浮上心頭。雖然這麼做有違天命,但眼下若不斷個乾淨,只怕將來還要生事……

  電光火石間,他心下已有決定,重新啟口道:「這樣吧,你投胎去,我許你來世一個最好的命格——降生於億萬富豪之家,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尊榮盡享,福祿雙全,一生順遂。今生種種,只當大夢一場,來世,一切從頭開始。你可願意?」

  白衣雙手環胸睨視著眼前的女人,篤定她會答應。

  半晌,女人抬首,問:「……真的是那麼好的命格?」

  「我一個神仙,豈會來騙你這個凡人?」

  「那……就這樣吧,我願意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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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自己也是個美人啊……

  左轉一圈,右轉一圈,銅鏡中,一身宮裝的胖美人笑得眼眯眯。

  棗花沾沾自喜地摸摸腰間繁複精美的繡紋,再湊近鏡面看看滿頭珠花,終於有種身處富貴人家的感覺。

  進京的路上,她和石頭都是打扮成下人模樣,混在侍從和婢女中。為了小命著想,她與普通婢女無異,一路上半點福都沒享到。

  景王,也就是那位老是瞪她的景公子,另外命人裝扮成她和石頭,以掩人耳目。

  變裝,改道,官兵護衛,好不容易有驚無險地到了京城,未及休憩,景王便迫不及待地送他們去見那個身居宮中卻坐擁天下的男人。

  一入宮,她和石頭便被帶開,分別梳洗打扮。生平第一次穿上華貴的宮裝,她驚嘆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腦海裡浮現人要衣裝四個大字。

  石頭看見她會不會大吃一驚?會不會覺得她已經從一顆球升級到胖美人了呢?想到稍後石頭可能會有的反應,銅鏡中的人兒吃吃地笑出聲。

  在宮女的再三催促下,棗花依依不捨地自銅鏡前挪步。跟在引路宮女身後,穿宮過廊,她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一隻手不時地往頭上摸去。如今她的腦袋就是一根插糖葫蘆的稻草棒,不過上頭插的東西可比糖葫蘆值錢多了,要是掉一個,她會噴淚的。

  確定頭飾都好好地待在原來的地方,她放心地收回手,一抬眼,整個人頓時釘在原地。

  花園的另一頭,一個男人緩步而來。

  明明是初春,草木才剛冒芽,但隨著他的踏入,整個花園彷彿突然甦醒過來,霎那呈現出春日的繁盛景象。

  男子每走一步,所經之地,嫩芽破土而出,綠意籠罩枝頭,各色花朵緩緩綻放,燕雀棲落,蜂蝶起舞。原本黯淡枯敗的花園,被他一步步點亮,一步步注入生機。

  恍若春神降臨人間……

  「你傻在這裡做什麼?」一道男聲驀然鑽入她的神志,棗花回過神,男人已經走到面前,她下意識往他身後看去——

  滿園殘枝敗葉。

  她眨眨眼,方才是自己的錯覺麼?

  見她一臉呆滯,男人攏眉,有些不解。

  「呵呵……」一旁的景王輕笑,戲謔地道:「林姑娘莫非是被皇弟的風采給迷住了?」

  他也沒有想到,這個不起眼的鄉間窮木匠,換一身華服,竟像換了個人,氣質天成,好似天生合該是個權貴人家的公子。這倒是件好事,想必不需他多費口舌,皇上便會相信這男人的皇族血統了。

  棗花這才注意到與石頭一同前來的還有景王,她故作鎮定地理理頭髮順順裙襬,擺出一副暫時性耳聾的樣子,決不承認自己被石頭的男色迷得暈頭轉向。

  景王忍住笑,瞭然地輕咳一聲,好心岔開話題:「想必父皇已經等候多時,我們趕緊過去吧。」說著,他一邊先行領路。

  林三石邁步跟上,轉身前瞪了棗花一眼,意即警告她「長點腦子,少發傻!」

  默默跟在兩人身後,棗花盯著石頭的背影,終於克制不住一點一點露出了怨懟的嘴臉。為什麼跟自己原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看呆掉的人應該是石頭才對啊,怎麼會變成自己?八成自己眼花,居然會看到那種春神降世的奇景……哼哼,臭石頭哪來的男色,不就是人靠衣裝嘛,她酸溜溜地想。

  不多時,三人來到偏殿,在景王的引見下,終於見到了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

  景王呈上那塊證明身份的雙龍玉珮,如實稟報了整個尋人經過。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當今天子已是個遲暮老人,為君多年,第一次見到自己唯一的子嗣,面容絲毫不減威嚴,嗓音沉沉。

  棗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貌似恭謹地低著頭,暗地裡卻偷偷掀起眼皮,亂溜的視線不經意瞄見那隻緊握龍座扶柄的手,才恍然想,原來老皇帝並沒有面上表現的那麼平靜嘛……她不由又瞥向那個從窮木匠一躍成為皇子的男人。

  「草民林三石。」年輕男子卓然挺立於殿中央,眼中沒有尋常人對一步登天的欣喜若狂,眉宇間依舊沉穩如常。

  「石頭的石?」

  「正是。」

  「三石……三石……三生石上,緣定三生……她是在提醒朕,莫要忘了三生之約麼……」老皇帝摩挲著掌中的玉珮,有片刻的失神。

  想太多了吧……棗花低著頭暗暗偷笑,她的親娘生下她後就離開了,根本沒來得及給孩子取名,她和石頭的名字都是阿爹取的。那晚阿爹出門倒水,不小心踩到三顆小石子摔了跤,便給石頭取名三石,待他爬起身,一抬頭就瞧見院子裡的棗樹開滿了花,便給她取名棗花。老皇帝還懷念東懷念西……看她的名字就知道,做了半輩子木匠的阿爹,搞不好連什麼是三生石都不知道……

  殿內不尋常的安靜,終於拉回她飄遠的心思。她有些疑惑地自眼皮底下偷偷打量眾人,不是正在認親麼?為什麼突然沉默下來?

  離她較近的景王呼吸略沉,背影僵直,整個人繃得死緊,竟讓她產生一種這個男人正陷於生死關頭的錯覺。棗花不知道自己先前到底漏聽了什麼,殿內無形的壓力讓她心頭打起了小鼓,她悄悄望向石頭,從他平靜的側臉實在看不出什麼,她吞了吞口水,又偷眼往上方瞄去,老皇帝濃眉微蹙,似乎正為某件事猶豫不決。

  「父皇!」景王終於打破沉默,聲音顯得有些急迫,「過去的事不提,但皇弟身上的傷卻是真。兒臣抓到的殺手,也已招供是皇后和國舅派來的。回京這一路上,若不是兒臣命人假扮皇弟,改道入京,恐怕……父皇,若再姑息下去,皇弟的安危……」

  老皇帝沉默良久,才長嘆一聲,難掩滿臉煩倦,他揮手低聲道:「你放手去做吧。」

  「是。」景王垂首應道,藏於袖中的指尖無法控制地微微發顫起來。

  終於讓他等到這一天了!

  沒有人知道,自入宮那天開始,他有多少次在鬼門關前徘徊。身邊皇后的眼線虎視眈眈,他步步小心,處處隱忍,才能活到今天。

  皇后娘家的勢力遍佈朝廷上下,一旦連根拔除,勢必有傷國本,因此皇上才遲遲不願動手。千方百計找來林三石,就是他的最後一搏。他在賭,賭皇上為保住唯一的子嗣,不得不下決心斬斷皇后的勢力。

  他賭贏了。

  如今,他終於可以一舉除去常年來的威脅,不必時時處在不知明日在何處的恐懼中。想到這些,他捏緊拳心,緊到指尖都戳進肉裡,才能壓住內心的狂喜。

  似乎不想再多談這件事,老皇帝的視線回到林三石身上,又溫和下來,「三石你的府邸,朕會命人加緊建造,你先暫住宮中,擇日舉行大典,待你認祖歸宗後,朕再為你挑選德容兼備的官家女子為妃。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朕定會好好補償你的。」

  林三石一愣,想也不想地拒絕道:「多謝皇上,但草民已有婚約。」

  「婚約?」老皇帝想起景王的敘述中,似乎提到撫養林三石長大的那家農戶遺有一女,他的視線掃向縮在角落的女子。

  感覺到老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棗花心中又開始敲起小鼓。她知道自己跟「德容兼備的官家女子」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是可是……被石頭欺負了十八年,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再說,那些官家小姐細皮嫩肉的,哪裡經得起石頭的荼毒,只有她這樣皮厚肉粗的才行,她願意犧牲小我啦……

  老皇帝只瞟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地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林家養育你有功,朕自然會封賞。」言下之意,要報恩,有的是辦法,沒必要犧牲自己娶這個胖村姑。

  林三石沉默了下,而後毅然抬首道:「皇上,我與棗花的婚約,林家村方圓百里都知道,加之我身世傳奇,景王沿途調用官兵又驚動各地官府,想必如今大半個天下都知道了。我若悔婚,豈不是成了言而無信、背信棄義、知恩不報之人?」他雖說得不卑不亢,手心裡卻起了薄汗。

  老皇帝不發一語,盯著他的目光凌厲起來。

  景王驚異地瞥了林三石一眼,猶豫了一下,抬起頭想說些什麼,可瞧見皇上的怒顏,他心中一凜,又閉上嘴低下了頭。

  隨著沉默的延長,殿內氣氛壓抑而緊繃,棗花覺得心裡的小鼓已經敲到喉嚨口了。石頭能堅持婚約她是很高興啦,以往每次她鬧著要石頭遵守婚約時,他都不吭聲,一副沒聽見的死樣子,她總當他是心裡不甘願,沒想到石頭為了堅持他們的婚事,竟不惜觸怒天子,她真是感動得不得了……只是,她真怕還沒等她感動完,他們兩個就會被拖出去砍頭,作一對同命鴛鴦啊……

  就在眾人膽顫心驚之際,驀的,一串低沉的笑聲自上方流瀉開來。

  景王詫異抬頭,老皇帝竟笑得一臉開懷。

  「也罷,咳咳……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老皇帝笑喃,夾雜著咳聲,精明的雙眼中難掩激賞。

  在一國之君的逼視下依舊鎮定如常,天下間能有幾人?真不愧是真龍血脈……他這唯一的兒子,雖流落民間多年,卻毫無鄉野之氣,天子面前不見一絲卑微怯懦,對答如流,榮辱不驚,這般的氣勢天成,假以時日……假以時日……

  凝視著殿中央雙目湛然的年輕人,老皇帝漸漸收攏笑意,心中隱隱有了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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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喲……」棗花哼哼唧唧抱著肚子,拖著軟趴趴的兩條腿,被宮女從小閣裡扶出來,送回雕花大床上繼續躺著。

  難道她注定沒有富貴命?

  望著坐在床沿安然無恙的石頭,棗花第一百次哀怨自問。

  今日本是石頭認祖歸宗的大典,老皇帝大宴群臣,連後宮嬪妃都參加,她這個恩人兼未來的二皇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因石頭的封號暫時還未定,老皇帝便根據排行,讓眾人稱呼石頭二皇子,列於景王之後。但在宴席上,老皇帝卻讓人安排石頭坐在離他最近的位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這位二皇子如今恩寵正盛,自然忙著巴結。

  石頭混得好,她與有榮焉,連皇后那張陰晴不定的臉都不能影響她的好心情。瞧見宮女端上來山珍海味,她更是笑眯了眼,十八年來一直窩在林家村,肉都難得吃到半星,吃海鮮更是上輩子的事了,於是她便高興地吃,開懷地吃……

  終於,樂極生悲——半個時辰後,她腹痛如絞、上吐下瀉,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讓人給抬回寢宮。

  御醫很快就來幫她看診,說了一堆語焉不詳的話,根據她前世的知識判斷,就是急性腸胃炎。

  「痛死我了……連腸子都快拉出來了……」不知第幾次從小閣裡出來,她已經徹底把羞恥心踩在腳底,倒在床上呻吟,只求快點解脫。

  前來探望的景王受不了異味,正暗中努力憋氣,聞言差點沒一口氣嗆到,這女人講話怎麼如此粗俗?

  「我知道。」林三石應了聲,他坐在床沿,低頭凝視著縮成一團的棗花,臉色也有些蒼白。

  「你知道個……」屁!光會說知道,也不曉得安慰她一下……眼角瞄到景王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棗花及時把那個惹禍的字眼嚥了回去,氣悶地扁扁嘴,為什麼她一個病人,說話還要看人臉色啊?

  林三石自然明白她未盡的話語,回瞪一眼,為她掖被的手卻意外輕柔。

  將這一幕收入眼底,景王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他私下觀察這對男女很久了,這胖村姑到底有什麼好?林三石雖是個鄉間木匠,卻談吐不俗、氣勢天成,絕非池中之物,為何偏偏鍾情於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村姑?他想不明白,只能感嘆這女人的命實在太好,連皇上都站在她那邊。

  皇上的心思,他能猜到個七八分。皇上定是想到,像皇后這般娘家權勢過大,外戚稱霸朝野,也不是件好事,不如娶個沒權沒勢的女人,以夫為貴,也不怕她生事。那句「這樣也好」,便是同意了這樁婚事,二皇子妃的頭銜就這麼憑空掉到了林棗花頭上。這不是命好是什麼?

  咕嚕嚕——一陣腸鳴,聲音大到屋內之人都能聽見。

  棗花欲哭無淚,只能青白著臉從床上爬起,拖著虛浮的腳步再度衝向後面的小閣。

  半晌,待她半死不活地從小閣裡爬出來,見到守在外面的石頭,她已經顧不得身上是否有異味,眼淚汪汪地倒入他懷中,讓他半拖半抱地扶上床。

  「景王走了?」她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才稍稍緩過勁來,轉動眼珠,發現連宮女都走得一個不剩。

  「嗯,天色已晚,他先回府了,讓你好好休養。」林三石幫她蓋好被子,又坐回床沿。

  咦,臭石頭的潔癖居然沒發作?棗花抽抽鼻子,慢半拍地發現。

  心裡有點點高興,她看看端坐床沿的男人,而後扭動身子,一點一點移近,生怕動作稍大會引發下一輪的狂瀉不止。

  好不容易挨到石頭身邊,她長吁口氣,頭靠上他的大腿,「石頭……」她軟綿綿地開口,「我胃痛……肚子痛……哪裡都痛……」

  「叫你亂吃,遲早吃成人頭豬腦。」話雖有些惡聲惡氣,他帶繭的手卻輕輕撫開她臉上的髮絲,指尖帶著不自覺的憐惜。

  她說的每一處痛,他都感同身受。

  小時候,有一次棗花摔跤磕破皮,他的膝上頓覺一痛,卻沒有任何傷口。後來,他發現,只要這女人有什麼病痛,他的身體就會承受同樣的痛苦,但外表卻看不出任何症狀。

  這就是他強行投胎要付出的代價麼?

  複雜的眸光落在那張可憐兮兮的包子臉上,他試圖喚起長久以來的恨意,來抵擋心底的軟化,卻發現,在她的痛苦面前,連恨意都變得如水般綿軟無力。

  不覺又嘆口氣,林三石在心中輕嘲,恨放不下,愛抹不去,終此一生,他都要在愛恨中掙扎麼?

  聽見嘆息聲,棗花半闔的眼又抬起,卻只能看見一個下巴,無從知曉石頭此刻的臉色,不過想也知道,一定寫滿了活該兩個大字。

  「臭石頭……」這種時候都不曉得說點好聽的來安慰她……想起初入宮廷那日的情景,石頭至今都對她的新裝視而不見,「眼睛到底怎麼長的……」她喃喃抱怨。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在胡說什麼?」

  「你沒瞧見麼?我換上宮裝,早就不再是一顆球了。過些時日,待我再瘦一點,就會更好看。」這回她很有信心。

  「你又要開始不吃飯?」他想起這女人的前科,臉色頓時凶惡起來。這女人要是為瘦身餓壞自己,害她痛、他也痛,看他怎麼收拾她!

  「才不是,是秘方啦。」她急忙解釋,說話仍舊有氣無力地,「是宮裡人用的秘方哦,我偷偷問來的,你看宮裡的女人多美,聽說就是用了這種秘方。」

  「不過是皮相而已,你跟人家比什麼比?」他完全無法理解,「在我眼裡,都一個樣。」

  「都一樣?」她眨了眨眼,忽然來了力氣,抬高半個身子湊近盯著他的臉,試探著問:「你……不覺得宮裡的女人很美?」

  「都一樣。」皮相只是外在,對他來說,前世的她、今生的她,不過是換身皮相,但她還是她。

  棗花再眨眨眼,而後扭頭,將臉埋入錦被中,藏起自己快笑咧的嘴。石頭是不是在拐彎抹角地告訴她,他不在乎容貌?嘻,嘻,這個男人終於懂得跟她說甜言蜜語了呢……

  偷笑一陣,她感覺腹中疼痛漸漸緩和起來,許是先前喝下的藥湯終於起了作用,一室安靜中,她唇角猶帶笑意,人卻漸漸困頓起來。

  意識朦朧間,隱約聽到石頭似乎在說話,她不情願地睜開一條縫,瞄向他:「什麼?」

  「你為何……不揭穿我?」

  「你在說什麼?」她不明白地皺起眉,只想快快閉上眼。

  「玉珮是你的,這個身份也是你的,你明明知道……為何不說?」

  她恍悟,原來是這件事,石頭很在意麼?

  意識稍稍清醒了些,她看向依舊坐在床沿的男人,卻因為背光而看不清他的臉。沒想到石頭會這麼在意這個問題,依他的個性,想必在心裡悶了很久了吧?

  她想了想,輕聲說:「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流落在外的皇子被找回來,帶上孤苦無依的恩人之女,也是情理之中。」這是她發現景王的錯認後突然想到的,「若是找回個女兒,那種大戶人家,對恩人只會錢財打發了事。」

  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她無意識地在錦被上蹭了蹭臉,咕噥道:「反正你的就是我的。我可沒忘,都是你左右不分,害我丟了史上最好命格,所以這輩子你要補償我,要對我很好很好,不能再欺負我……」

  室內再度陷入安靜,男人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麼。

  良久——

  「你不是想過好日子麼?」

  緊閉著眼的包子臉皺了起來。

  臭石頭好煩哦!就不能一次把話說完嗎?每次都等她快睡著了才冷不丁來一句,有一下沒一下地刺激她的神經。他是不是忘了她還是個病人啊……

  心知若不回答石頭不會放過她,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嘟囔:「好日子……不就是我們兩個能好好地過日子麼……」而後扭動身子,悶頭往棉被深處鑽去,「我睡了……真睡了……睡了睡了睡了……」

  一室靜默,再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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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夏初時節,草木瘋長。

  風景如畫的御花園裡,一道圓滾滾的身影形跡鬼祟,窩在一排矮樹叢後,朝長廊方向探頭探腦。

  圓滾滾的身影啊……中年太監眯起眼,這般與眾不同的身形,宮中絕無第二人,要他錯認也難。大家都知道,自二皇子回宮以來,這個從鄉下帶來的未來二皇子妃,便一直陪著他住在宮裡頭。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不多時,長廊盡頭幾道人影緩步而來。原來如此……他瞭然地笑了。哼哼,不是他自誇,在宮裡伺候了這麼多年,女人的心思他絕對能摸個十成十。

  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啊!搭上未來的二皇子妃,就能夠順藤摸瓜,繼而搭上二皇子……中年太監白淨老實的臉上倏然滑過一抹狡色。

  這幾個月來,他日夜擔驚受怕,就怕哪天不小心被盯上,自己這條小命就送給了閻王爺。短短三個多月,京城內風雲變幻,皇后被廢,朝廷大清洗,凡是和皇后娘家沾親帶故的,都抄家的抄家、賜死的賜死、下獄的下獄,連後宮這些奴才,凡是皇后一派的,也統統絞死了。

  景王得勢,他們這些非景王一黨的人,心裡其實都怕得要死。過去皇后權勢遮天,誰沒幫她辦過點事,皇后和景王,任誰都寧願得罪景王,也不敢得罪皇后娘娘。眼下,他們這幫人表面上逃過一劫,但那是為穩固朝堂、拉攏人心,暫且放過他們,假若將來景王繼承大統,難保不會翻舊賬。

  話說回來,大殿上的龍椅究竟誰來坐,也在這三個月中起了變數。突然冒出來的二皇子雖出身民間,卻甚得皇上喜愛。一些保守的老臣已經公開宣稱,唯真龍血脈才是名正言順的帝位繼承人。其他人見局勢尚未明朗,都尚在觀望,可他卻看出苗頭來了。

  俗話說,養的不如親的。皇上讓二皇子學文習武,還找來前朝老太傅教他治國安邦之道,分明是有意在百年後,傳位於自己的親兒!

  天子也是人,皇上到底還是起了私心。他腦瓜子轉得快,皇上的私心讓他看到了一線生機。

  廢后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當年謀害二皇子親娘的是皇后娘娘,與其他人毫無關係。他一個內侍,與二皇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將來若是二皇子登上帝位,他自然可以安安穩穩繼續做他的黃門小頭目。

  更大膽一點推想,若是他在二皇子登帝位的過程中出把力,成為二皇子的心腹……

  中年太監晶亮的眼落到了樹叢後那道圓滾滾的身影上。

  前人的例子不是正在眼前?

  這女人只不過是個鄉下村姑,二皇子卻唸著往日的恩義,堅持給她個正妃的地位,如今日子過得比宮裡那些娘娘還舒服……

  遠處笑語聲漸近,中年太監迅速收起眼中的奸猾,湊上前低聲道:「奴才孫祿見過林姑娘。」

  他已是儘量小聲,卻依舊嚇到了做賊心虛的女人。

  棗花一屁股跌坐在地,偷窺被抓包的窘色立刻爬滿圓圓的包子臉,「我……那個……我在這裡賞花。」她結結巴巴地告訴他。

  中年太監看著面前沒半朵花的樹叢也不戳破,一臉親切又不失恭敬地道:「林姑娘來得正是時候,外邦進貢的幾株名花剛好全開了,這幾日宮裡的娘娘們也都各自邀人來觀賞。哎呀真巧,」他假裝不經意抬頭看見來人,同時不露痕跡地解答眼前人心中的疑惑:「那位伴在二皇子身邊的女子,正是今日慧妃娘娘邀進宮的侄女,禮部周尚書的三女。週三小姐不僅是京城三大美人之一,琴藝更是一絕。」

  棗花不自覺順著他的話,透過樹叢的縫隙,仔細打量邊走邊垂著臉羞怯低語的美人,而後視線落到她身旁的男子臉上,便定住不動了。

  中年太監暗中滿意地勾起嘴角,他敢肯定,他在這位未來的二皇子妃眼裡,看到了一絲幽怨和妒嫉。

  「林姑娘莫擔心,」討好地湊上前,他略帶諂媚地道:「奴才來幫你。」

  細細滑滑的嗓音滑過耳邊,棗花驚訝扭頭,「什麼?」

  中年太監未作解釋,卻突然放開音量,大驚小怪地道:「哎呀,林姑娘,你怎麼摔著啦?」

  「什麼?!」棗花睜大眼,吃驚地看著眼前一臉擔憂的面白內侍。

  「怎麼回事?」樹叢的另一側傳來熟悉的男聲。

  沒想到他們已走到跟前,棗花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中年太監搶先上前一步,恭敬地彎下腰,行禮道:「奴才孫祿見過二皇子。方才林姑娘在御花園賞花,不小心讓樹根絆住,跌了一跤,扭傷了腳,奴才正想送林姑娘回宮。」

  「扭傷了腳?」林三石注意力移到跌坐在地的女人身上。

  棗花看了眼中年太監,遲疑地道:「呃……對,我扭傷了腳……」游移的視線不小心瞄到一旁的嬌弱美人,近看更美了……視線迅速拉回,她很堅定地說:「我扭傷了腳,很痛,很痛很痛。」

  林三石看看她的腳,又看看她,臉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測。

  靜默中,週三小姐一雙美目悄悄在兩人間徘徊。據說這位二皇子生長在民間,被農戶養大,可今日一見,她開始懷疑傳聞的可靠性。在二皇子身上,她看不到半分農人的粗鄙,與他相處的片刻,她甚至有種如沐春風之感。至於這位未來的二皇子妃……倒是很像傳聞中的農家之女,就不知二皇子對她有多少情意在裡頭……

  「你想如何?」林三石突然開口。

  棗花仰頭看著他,一臉無辜地道:「人家扭傷腳,不能走了,要有人背回去。」瞟瞟幾步外的太監,她又補充道:「尋常人怕是背不動我,別忘了,我九歲就能壓倒拧≠哦。」

  耳邊傳來細細的抽氣聲,她當沒聽見,巴巴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揮退了站出來自願替主子背人的貼身太監,林三石走上前,背對她蹲下,「上來吧。」

  又是一聲抽氣,在週三小姐的瞠目注視下,棗花喜滋滋地趴上面前的寬背,林三石雙手熟練地往後一托,站起身,道了聲「失陪」,便穩穩地背著她邁步離去。

  低頭恭送的眾人中,中年太監悄悄露出無人察覺的得意笑容,他押對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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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過宮牆轉角,出了眾人的視線,林三石突然停住腳步。

  「下來。」

  「咦?」雙手圈著他的脖子,她疑惑地湊上前。

  「還想賴到什麼時候?下來自己走。」

  棗花睜大眼,蛔蟲啊他?!怎麼從小到大,每次裝病都瞞不過臭石頭?

  納悶地爬落地,盯著輕鬆往前走的男人,她轉轉眼珠,追上前,抱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怎麼看出來的?」涎著笑臉,她的聲音和表情都寫著「我只是好奇」。

  林三石瞥了她一眼,輕而易舉看穿這女人暗藏的那點心眼,他晃晃手臂,答非所問地道:「宮裡的夥食果然不錯。」

  她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偷偷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移上去,棗花努力維持住面皮上的好奇無害:「說說看嘛,你到底怎麼看出來的?」

  他習慣性伸手,勾住她快滑下去的身子,那女人馬上得寸進尺地改環住他的腰,讓他半拖半抱著走。

  初夏的日陽有些晃眼,幾隻蜜蜂旁若無人地越過他們,晃晃悠悠沒入花叢裡。懷中人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夏衫滲過來,那溫熱一點一點地,穿過皮肉,透入骨血,將他心中那長久到彷彿與生俱來的寂寥化開了一角。

  不由自主又低下頭,看著懷裡的女人。

  起初,他真的好不甘心。憑什麼他在上界受罪,她卻可以毫無牽掛地去過所謂的史上最好命?!他不惜擾亂時空,故意弄丟她的好命格,打亂她的人生,就是不讓她好過!

  這個女人拋棄了他們前世的感情,忘記了他們前世的記憶,他又怨又恨,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對哪一樣怨恨更多一些。

  凡人自私而無情。他始終記得白衣的話,不讓自己再有所想望。

  可是她說,好日子,不就是我們兩個能好好地過日子麼?

  這就是她的好日子?乍聞的那一刻,他有些懷疑,有些……不敢相信,可心卻不受控制地鼓動起來。

  財富,權勢,這些凡人眼中讓人稱羨的東西,他統統都有了。或許這次她不會再輕易離開……再或許,鬼差找不到他的行蹤,他躲得夠隱秘,便能夠和她平安走完這一世……

  那他是不是可以開始期待,牢牢鎖在心底的那個願望,在這一世能夠成真?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只是好奇哦,我到底哪裡露餡了?」女人的嘴一直張張合合,終於拉回他的心神,瞧著那張別有用心的包子臉,他眯了眯眼,不答反問:「你方才在玩什麼花樣?」

  懷中的女人頓時不吱聲了,過了半晌再度開口,聲音帶了可疑的諂媚:「石頭,你現在可是大紅人了,整天忙得不見人影,讀書習字練武功,過些日子還要伴駕祭天,我要見你都得掏錢。你知道嗎?你的行蹤值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哩!都能買頭牛了,宮裡頭的人真狠……我原想,既然能找到你,五兩就五兩吧,可沒想到,你居然還有功夫陪美人賞名花……」

  酸溜溜的尾音惹來他奇怪的一瞥,他實話實說道:「只是路上碰見的人而已,我正要去武師傅那裡學拳。」。

  「你又要走了?」棗花倏地抬起臉,讓他看清自己眼裡比天高比海深的哀怨。這麼用功做什麼?難不成真像傳言說的那樣想做皇帝?

  「我先送你回宮。」他答道,緊了緊手臂,將她略微下滑的身子拉些回來。

  看到他們麻花一樣的怪異姿勢,沿途灑掃的宮人露出明顯受到驚嚇的表情,不小心對上他的目光,又慌忙低下頭。他也不在意,只覺得懷裡這顆肉包,幾天沒見似乎又圓了幾分,想必宮裡的夥食功不可沒……

  「石頭……」她猶豫著,方才想到的那個可能性一直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你……」想了想,她小小聲地問:「你真的想做皇帝嗎?」

  他停住腳步,面露詫異地低頭看向她,「胡說什麼!」

  「大家都在說……」囁嚅一句,棗花也站直身子。

  「你希望我做皇帝?」話音中透著一絲緊繃。

  「才沒有。」毫不猶豫地否認完,棗花馬上換上一張神秘兮兮的臉,左右略一張望,湊上前悄聲道:「石頭,不管老皇帝新皇帝,你千萬都要保住第一大紅人的位子哦。當個閒官,偶爾收點小賄賂,撈點小油水,一點點就好,我們就吃喝不愁了……這樣看我做什麼?」她不甘示弱地跟他大眼瞪小眼,「難道……你想一個人吃香喝辣?」

  林三石仍是定定地望著她,「這樣就夠了?」

  「什麼?當然不夠,還要對我很好很好……」望著石頭幽深起來的雙眸,她心中驀然一動,又是那種眼神……

  「石頭……」她舔舔唇,有絲緊張地把想了很久的話說出口:「以前的事……我是說,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是你拉著我來到這個世上,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在一起。如今,我不用再下地餵牛洗茅廁,你也不用再辛苦做木匠活,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一起來到這個世上,過很多年再一起離開。至於以前的事……我想不起來,你也忘掉算了,好不好?」

  我們一起來到這個世上,過很多年再一起離開……

  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聽見心臟急速躍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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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今日有喜事?」雙手忙碌地鋪開錦床上的被縟,善於察言觀色的宮女試探著問。

  「沒有啊。」棗花笑眯眯地搖頭。

  石頭雖然沒有給出承諾,卻親了她,她便當他是答應了,高興地親回去,兩人就躲在角落玩親親,直到武師傅那邊派人來找……嘻,她趕緊低頭,將笑得太過得意忘形的雙唇抿進嘴裡。

  「啊,小姐定是聽說了。」宮女眼裡閃過一抹了悟,「是該恭喜小姐。」

  「恭喜什麼?」棗花疑惑地抬起頭。

  「聽人說,皇上打算祭天回來,便給二皇子賜個封號,那時二皇子的府邸也該蓋好了,小姐便可以和二皇子完婚了。」

  她呆了呆,這是最新的傳言?祭天的事她倒是曉得,老皇帝感念老天讓他找回唯一的子嗣,又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年的病體有了起色,於是動了上泰山祭天的念頭。只是,石頭奉命隨侍君側,她卻被剔除在伴駕名單外,說起來,他們還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麼久呢……

  宮女看出她的不捨,討好地安慰道:「陪皇上祭天酬神,朝臣們可是求都求不來,也只有二皇子這樣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才有機會。大家都說,將來二皇子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

  「酬神?」耳朵靈敏地捕捉到這個詞,她心頭突地一跳,「不是祭天麼?」

  「祭天就是酬神呀。」宮女理所當然地道,手中動作不停歇,熟練地褪去她的外袍,「聽說,泰山頂上有座廟,是上古留下來的,裡面供奉著開天闢地時候的神仙,很靈驗,皇上便是去那兒祭謝神明。」

  神仙……神仙……

  愣神的片刻,宮女為她蓋好錦被,吹熄燈燭離去。

  黑暗中,她雙眼睜得大大的,了無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