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憶——
痛!好痛!痛死了!
這種逃命的緊要關頭,死土地公不保佑她也就算了,還壓著她不放,難不成想留她在這裡做小鬼?
地面仍在時不時地搖一搖晃一晃,每晃一次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抬頭看去,塌了半邊的廟門口空蕩蕩的,人人都忙著逃命,這時候誰會來這種地方,連阿爹阿娘都不知道她在這裡。
不死心地再次用力推腿上的泥像,依舊是徒勞。她咬牙,今日若真成了閻王座下小鬼,第一個要抓的就是臭石頭!若不是他又欺負她,她也不會一氣之下跑出來,躲進村頭的土地廟,結果偏偏遇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地動,右腿被倒下來的土地公壓個正著,痛得她眼淚馬上飆出來。
那顆石頭上輩子一定跟她有仇吧?不但害她丟了好命格,現在連她短短的村姑生涯也要葬送在他手裡面……罷了罷了,到了陰間,她定要再走走門路,下輩子去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再跟那顆臭石頭投胎在一處!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她反射性抱頭縮成一團,泥塊碎屑雨點般落在身上,她繃緊身子,明知陰間是怎番模樣,但心裡還是怕死了不知何時會砸下一塊大石結果她這條小命。
好不容易撐過這一輪,抬頭正要喘口氣,不經意瞥見遠處出現一道模糊身影,有人來了?飽含水氣的雙眸瞬間亮起來,她欣喜若狂地舞動雙臂,奮力高聲呼喊:「救命——救命——」
那人似有所覺,直直朝著廟門而來。她心跳加速地看著來人身形漸近,而後雙眼不覺越睜越大。
眼前面露焦急、疾奔而來的少年竟然是……
「石頭……」她驚愕低喃。
生死關頭,來救她的竟然是死對頭!
少年的步子意外有些不靈活,好不容易奔至廟門一步之遙,突然間停了下來。站在半塌的門外,少年大口喘息著,墨黑的眼閃過不明所以的掙扎,隔著廟門與她遙遙相望,腳下卻遲遲未動。
她的心一緊,他在猶豫了。霎那間她真的害怕他會扭頭離去,他們素來不對盤,或許……或許他衡量一番後,覺得沒必要為她這個一天到晚跟他作對的傢伙冒險……
少年眸底的神色幾經變換,而後下定決心般深深看了她一眼,腳一抬,跨進了從未踏入半步的土地廟。
「喊什麼,吵死了。」依舊是不耐的冷言冷語,溫熱的手掌卻毫不猶豫地握住她沾滿泥灰的髒手。
自地動開始便緊繃至今的心弦終於一鬆,她飛快垂下眼,生怕自己會丟臉地哭出聲。
幾番努力後,她的腿雖是從泥像底下抽了出來,卻無法行走,石頭沒有多說什麼,蹲下身背起她,快步離開了殘破的廟宇。
地龍似已平靜下來,沿路散落著大小不一的石塊泥土和斷桿殘枝,林木傾倒,房屋盡毀,一道猙獰裂紋橫過路面。
她驚駭地望著週遭,地動時,她人在土地廟裡,只覺屋宇晃動厲害,不知外面竟驚心動魄至此。想必,這一路行來,定是凶險至極!
但他還是來了……
「石頭石頭……」低頭埋入他的頸間,她真的沒想到,這個一直與她勢不兩立的少年,在生死關頭,竟會以命相搏來救她!
「腿痛?」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以為她忍不了痛。
「……嗯。」悶悶的應聲,夾雜著可疑的鼻音。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如果,我是說,假若有一天,我……走了,你……」
「為何要走?」她霍地抬頭,飛快接話。
他再次沉默了。要怎麼告訴她,方才為了救她,他踏入廟宇,洩露了行蹤,不多日鬼差必定會找上門來帶走他?
在廟門的分界處,他猶豫過,掙扎過,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才換得這一世,而今又要為這個恨透了的女人早早結束,他自然不甘心。可是,那雙驚惶的淚眼,腿上感應到的劇痛,卻讓他無法多想,雙腳自動做出了選擇。
他果然如白衣所說,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啊!哼,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想必只會暗自高興少了一個欺壓她的人吧……
「石頭?」一直盯著他的後腦勺等他回話,她分神注意到,背對著她的少年,髮間夾雜著細碎小石塊,衣衫破裂,身上儘是塵土和泥跡,臉後側甚至還有幾道擦痕滲著血絲。還沒來得及感動一番,心裡突然閃過的念頭讓她脫口而出:「你是不是受傷了?」
不是她的錯覺,方才遠遠的就覺得他步履有些不穩,如今伏在他背上,確實感覺到細微的顛簸。突然說什麼「走」不「走」的,莫非他在路上受了什麼致命傷?
越想越害怕,不待他回話,她一把撐起身子,努力彎下腰掃視他的全身。
「小心!」他反應迅速地抓牢她的雙腿,往上一顛又將她甩回背上,警告道:「別亂動!我沒傷到。」
「可是……」
「你重成這樣,我若傷了哪還背得動。」
也……也對啦,但能不能不要拿她的體重來打比方?她扁扁嘴,方才匆匆掃了一眼,的確沒看到什麼嚴重的傷痕。朝他腦後瞪了一眼,是誰害她想歪的?!
「那你說什麼走不走的?」她咕噥。
前頭又不吭聲了,她雖心有疑慮,但知道他若不想說怎麼問也沒用,只好暫時按捺下來。
右腿火辣辣的痛提醒了她另一件事,「石頭……」她癱靠回少年略顯單薄的肩背上,小聲問:「我會不會變成鐵拐林?」
「胡說什麼!」前方立刻傳來他的低斥,腳下的步伐卻加快了。
石頭毫不遲疑的否定讓她高興了一下,右腿還是一樣痛,心裡的擔憂卻少了點。她圈緊他的頸項,故意說:「我若成了鐵拐林,這輩子定是嫁不出去,你要養我一輩子哦。」
「……自從你重得能把拧≠壓倒在地,我就認命要養你一輩子了。」
「臭石頭!」果然還是顆臭石頭,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她對著他的後腦勺疵牙咧嘴,眼角卻是眯眯地笑著。
人的一生,能遇上幾個願意為自己捨命的人?石頭石頭……默唸著那個名字,她心頭滿滿的感動快要溢出來。
「咳咳咳……腿不痛了是不是?勒死了我,就自己爬回去。」
「臭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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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匠很煩惱。
原以為石頭那小子很快就會找上門來,可他左等右等,都十幾天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如今他是進退兩難。
他若再上門,別人搞不好要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家阿蓮有什麼難言之隱嫁不出去,否則何必捧著金山銀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巴著一個窮小子。這讓他的老臉往哪裡擺?明明應該是石頭巴著他們方家不放才對,誰知道那小子竟然傻到把老天送上門的好運道往外推,腦袋被牛踢了不成?!方木匠氣哼哼地想。
可一直這麼等下去,恐怕等到他進棺材,此事都成不了。在他心中,石頭是繼承方家木匠招牌的不二人選,林家的秘技、石頭的手藝,都讓他無法放手。
思來想去,只有……
「要我做媒?」林家村村長一臉沉吟,背著手在堂屋來回走了幾步,才道:「我身為林氏族長,開口要族人作贅婿……總是不妥。一個大男人入贅妻家,說出去到底難聽,在族人間也抬不起頭。再說,石頭他們家也只剩他們兄妹倆了,他也該為林家傳香火。」
這話一聽就是藉故推脫,方木匠面色有點難看。
他就知道,村長老頭早想找機會打壓他們方家了。在林家村,方家是第一大外姓,且近年來運勢極旺,隱隱有了凌駕林氏之上的苗頭,村長老頭生怕他們方氏一族在林家村坐大,就會動搖了林氏一族的地位。這回他若是顏面掃地,正好稱了村長老頭的心……
在心中迅速衡量了一番眼前情勢,方木匠不死心,開口分辯道:「男人嘛,功名利祿才是第一,入贅不入贅,不過是個虛名,只是為了讓石頭接手方家更名正言順一點,女婿畢竟是外人。一旦功成名就,這贅婿的身份,誰還會在意。你說是不,景公子?」希翼的眼神朝另一端靜靜喝茶的貴氣青年望去。
方才他來找村長,恰逢這位貴客也在,景公子本欲迴避,他腦筋轉得快,心想這門親事若能再加上京城貴人的保媒,方家更是面上有光,所以他才極力挽留。幸好這種貴公子似是對平民婚俗頗感興趣,聽他說是為了石頭的親事,便饒有興致地留下了。
被問到意見,景公子溫文一笑,道:「求取功名利祿自然是人之常情。」頓了頓,見方木匠滿懷欣喜地靜待下文,他不急不徐端起茶碗,心中暗暗冷笑,若林三石真是他要找的人,豈是區區一個村姑能匹配的!
茶水的氤氳熱氣隱去眼中暗藏的輕蔑,景公子輕啜一口,才繼續道:「可男兒一生,也當頂天立地,入贅麼……總是窩囊了些。」
村長瞥了眼方木匠勉強支撐的笑臉,心裡一陣爽快,老臉上卻還是擺出誠懇的表情,道:「景公子所言極是。想來石頭也是個硬氣的,不願讓人背後指指點點。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我看方老弟還是另選他人吧。」說完便踱回椅子落座,閒閒地翹起二郎腿,揚聲喊:「銀桂——」
「來啦——」年輕的姑娘自布簾後應聲而出,端著茶壺為眾人添茶。
一時間,堂屋內靜默下來,只聞汩汩的茶水激濺聲。
方木匠碰了個釘子,心裡窩火,卻也明白自己已是騎虎難下。先前他暗地裡把此事傳開,本是想迫使石頭早日來見他,誰知石頭竟這般不識抬舉,如今別說他不願放手,就算他就此作罷,恐怕也會淪為眾人笑柄。
掙扎再掙扎,終究不得不忍氣低頭。方木匠再度開口,略微放低了姿態,滿臉堆笑,「是我疏忽,入贅確實有些委屈了石頭,這事不提也罷。不過石頭是我從小看到大,為人老實勤快,難得阿蓮對他也有心。我就這麼一個女兒,自然疼入骨,既然石頭不願入贅,那為成全女兒,我也只好讓阿蓮嫁過去了。不知老哥哥可願意做個媒人,成就這段姻緣?」
堂屋裡再次陷入安靜,連正在斟茶的銀桂也停下手中動作,屏息以待。
景公子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他聽到一半時,便知方老頭尚未死心,這老頭如此急切地想和林三石攀上親,真要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目光不露痕跡地掃向正低頭喝茶的村長,自己是不是該說點什麼,讓這門親事緩一緩?
在眾人的注視下,村長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咂咂嘴,享受夠了方木匠的巴結目光,才擱下茶碗,擺出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道:「原來小輩之間竟還有這段兒女情事在裡頭。既然方老弟有心成全,這是美事一樁,我哪有反對之理?做媒一事就包在我身上。」
景公子正尋思該用什麼藉口攪了這樁婚事,有人先一步道:「爹,這事……這事也不是很急……」
聞言,眾人驚訝扭頭。
閃躲著投過來的詫異目光,銀桂吞吞吐吐地道:「是不是……先探探石頭的口風?」
「探什麼口風?」村長不快地瞪她一眼,「石頭無父無母,有我這個族中長輩做主幫他娶妻,他高興都來不及。」
他這女兒也不曉得在瞎操什麼心,不好好把握眼前的貴人,還有閒功夫管別人家的事。「別傻站著,還不快給景公子倒茶?」
眼見村長的態度,方木匠也放下心來,他主動回到正題上:「那婚事就這麼定了,不過有件事要先跟老哥哥商量一下。你也知道,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方家的香火只能靠她,所以我希望石頭能過繼個兒子給方家。」
「只要石頭自己願意就行,這我不插手。」
「爹,你別應承那麼快!還是先問問石頭的好。」銀桂再度插話。
方木匠緩緩眯起眼,仔細打量這個一再阻撓婚事的女子,見她眉心緊鎖,面露焦急,莫非這村長家的二姑娘……也看上石頭那小子了?
顯然村長也起了相同的懷疑,他偷瞄景公子一眼,輕咳一聲,故作無事道:「好了好了,女人家的懂什麼!倒完茶還不趕緊回裡屋去。」
「我倒覺得,銀桂姑娘說得有理。」景公子慢條斯理地開口。
村長乾笑兩聲,「呵呵,景公子,這可是大喜事啊,石頭自然是願意的。」
「是啊是啊,我家阿蓮可是林家村一朵花,石頭哪會不樂意呢。」方木匠生怕婚事再有變,趕緊扭頭對村長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明日一早,我們就一道上門說親去。」
「好,我這就去跟族中幾個長輩招呼一聲。」被景公子的反應弄得有點提心吊膽,村長也迫不及待地想把婚事定下來。
「且慢,」景公子喚住一唱一搭的二人,「我看……銀桂姑娘好似還有話要說。」他刻意瞥向站在桌邊躊躇不定的銀桂。
「我……」避開老爹狠狠掃過來的目光,銀桂捏著手中的壺嘴,掙扎半天擠出一句:「這婚事……石頭怕是不會答應。」
輕易讓婚事再生波瀾,景公子微笑垂下眼,把玩著手中的茶盞。
「你這丫頭胡說什麼?!」村長急唬唬地打斷她。
「我哪裡胡說了?!」銀桂也提高嗓門,顧不得外人在場,直接給了老爹一個大白眼。她煩得都想摔茶壺了。棗花讓她莫要外傳,可石頭至今未親自上方家說明真相。若明日他當著族中長輩的面拒絕,方木匠更會大失顏面,以他狹小的氣量,這怨就算是結下了,既然如此,還不如……不如……
「二姑娘,為何石頭不會答應?」方木匠壓下不快,勉強擺出和顏悅色的臉問。
「因為……因為……」銀桂看看怒瞪她的老爹,又看看方木匠,垂眸沉默了下,才道:「因為他和棗花早就定親了。」
「什麼?!」兩道驚呼響起,正在把玩茶碗的白淨手掌也猛地一震。
「石頭和棗花不是親兄妹,棗花自小便許配給石頭了。」
「你怎麼知道?」方木匠驚疑地問。
「棗花私下告訴我的。」她一直奇怪,石頭對棗花這麼好,為何從未為她的終身大事打算過,現如今都說得通了。
聽到這裡,村長鬆了口氣,凸瞪的雙眼恢復原狀,揮揮手嗤笑道:「棗花從小就有點傻,她的話你也信?」害他虛驚一場。
「棗花有定親信物。」銀桂不高興地板起臉,手中茶壺往桌上一撇,壺蓋重重一跳,發出乒地脆響。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那天我去找棗花,本想讓她勸勸石頭,答應方家的婚事……」
她也是為棗花打算。棗花又懶又傻,石頭將來若是給她找個刻薄的嫂子,哪裡還有好日子過。方蓮好歹打小認識,雖說有點心計,心眼倒不壞,跟石頭也算般配。方家家境殷實,更不會在意多棗花一張嘴。
可棗花一聽她提議讓她爹出面做媒,竟嚇得面色大變。
「棗花偷偷告訴我,石頭是十八年前林木匠自牛棚裡撿來的,為報答養育之恩,便和棗花定了親,要照顧她一輩子。」
按棗花的說法,是石頭萬般感激林家恩德,死活非要做林家的童養夫,倘若另娶,將來哪來的臉去見九泉下的林木匠。
「所以她拿了個信物唬你?」方木匠不以為然地輕哼。
銀桂吸口氣,忍耐地道:「那雙龍玉珮一看就是個寶貝,他們家歷代都是窮木匠,哪來這種東西?是撿到石頭時他身上帶的!」
那玉珮晶瑩剔透,隱隱間光華流轉,所雕雙龍彷彿欲掙脫玉石騰空而去。即使像她這般不懂玉的人也看得出,那玉是件珍品,不由她不信。原先她一直奇怪,石頭對棗花那麼好,為何從未為她的終身大事打算過,現如今都說得通了。
一直不吭聲的貴氣青年眼中閃過異彩。
「真有信物?」村長仍是半信半疑。
忍無可忍,銀桂雙手插腰,終於露出潑辣的真面目——
「就算棗花是傻子,難道我也是傻子嗎?!我親眼所見,還會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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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誰?」
「你就是林三石?」來人不答反問。
眼前男子一身尋常商販打扮,腳邊擱著兩個箱籠,就像村裡常見的賣貨郎……視線回到對方平凡老實的臉上,林三石簡潔道:「是。」
棗花在他身後探頭探腦,這賣貨郎真是不懂規矩,不打招呼就逕自走進人家院子,若不是石頭在門口擋了一下,怕是直接進屋了。
「聽說你有塊雙龍玉珮想賣?」男子又問。
林三石下意識朝後看了一眼。
「沒有沒有,沒這回事。」棗花拚命搖頭否認,要是早知道會有個景公子找上門,她絕不會把玉珮拿出來賣。
「可鎮上的當鋪老闆告訴我,他還為那塊玉珮估過價。」男子徐徐揚起笑。
她不喜歡那笑,古古怪怪的,便冷下臉,嚷道:「沒有就是沒有,我們這麼窮,哪來什麼玉珮,你找錯人了。」一邊拉過門板便要關上。
男子突然伸手往門板上一擋,她立時被一股大力震得倒退好幾步,好不容易站定,眼前一幕卻讓她不覺駭然尖叫:「石頭——」
只見一把匕首正朝石頭當胸刺下。
林三石反應極快地一閃,刀刃滑過左臂,帶起一串血珠。
「你是什麼人?」他後退一步,忍痛張臂將棗花護在身後,厲聲喝道。
賣貨郎老實的面孔不知何時竟變得殘佞無比,他寒匕一揮,一聲不吭地再度攻上前來,林三石只能狼狽閃躲。
驚恐地看著瘋子賣貨郎一刀快似一刀想在石頭身上添個窟窿,她的心差點跳出嘴巴,不加思索隨手操起一把木椅就砸過去,卻被對方反身一腳踢回來,她驚叫兩聲,反射性後退,木椅險險自頰邊飛過,撞上牆砸了個四分五裂。
手還在抖,可石頭身上再度新添的傷口和暈染的鮮血佔滿她整個眼瞳,不知哪來的力氣,手臂上的軟肉抖抖抖……硬是舉起一把未完工的太師椅,奮力砸過去。椅子剛脫手,她前衝的腳步收不住勢頭,一腳踩上一截斷木,頓時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
她喘著氣正要爬起身,一抬頭卻見那賣貨郎眨眼已閃至面前,匕首高舉,打算先一刀結果了她!
睽違九年,她彷彿再次看見陰間的大門徐徐向她打開,這次甚至比土地廟那次更接近死亡。她驚恐地瞪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繃緊身子,預備迎接那瞬間的劇痛。
匕首落下的剎那,一具高大身軀突然撲上來,她雙肘半撐起的身子被狠狠撞向地面,一道陰影隔斷了她與匕首間的視線。
她看到了一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然後聽到了「鏘」的一聲。
時間,彷彿凝結在這一刻。
所有的聲音全都遠離,只留下一片寂靜。
壓著她的是……石頭嗎?
應該是石頭吧……
這世上,會以命救她的,也只有石頭了……
可是,她又希望不是石頭……她不要石頭替她去死,她知道陰間是什麼樣子,她不怕……
呆呆地望著眼前背光的臉,她忘了那個要殺他們的瘋子,忘了那把閃著噬血寒光的匕首,就這麼直挺挺躺著,一動也不想動,直到一個聲音進入她恍惚的意識。
「棗花?棗花?棗花!棗花!」是石頭在喊她。
壓著她的是石頭,他在喊她。
「你……沒事?我看見……刀刺下來了……」她還有些回不過神。
「有人擋了。」林三石撐著地迅速爬起來,伸手拉她起身,急聲催促道:「快起來,不能呆在屋裡,我們要到外面求救。」
見石頭身上除了之前被劃的幾道口子外,未添新的傷痕,她的神志全數回籠,這才發現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灰衣人,正與賣貨郎打得難分難解,之前她聽到的「鏘」的一聲,正是他的短劍架住了匕首。
「對對,快走快走。」一回過神,她反過來推著石頭往外走。那個灰衣人看起來好像有點本事,可誰知道打不打得過瘋子賣貨郎,他們還是先出去為妙,之後不管是求救還是逃跑都方便。
兩人沿著牆角,小心翼翼地避開兵刃交錯的二人,慢慢往大門移動。眼看快到門口,又一條黑影閃身而入。
棗花嚇得整個人貼回牆上,卻見來人直奔賣貨郎而去,她喘口氣,剛把到嘴的驚呼嚥下,一名眼熟的貴氣青年隨後徐步踏入屋內,他未朝打鬥中的三人看一眼,而是直接對上林三石的墨眸——
「石弟,你可讓我好找啊!」
二對一的情況下,瘋子賣貨郎很快便被生擒,而後帶至他處審問。景公子示意隨從關上門守在屋外,視線回到屋內一坐一跪的兩道身影上。
他原想和林三石單獨談談,但林棗花以受驚過度為由,死活不肯離開,他只好讓這臉皮比城牆厚的女人也留下。
「這藥真不錯,血好像凝住了。」富貴人家的果然是好東西,棗花喜滋滋拿瓷瓶靠近鼻子嗅了下,馬上皺起臉,「就是臭了點……」堵上塞子,理所當然地把瓷瓶收進懷裡。方才隨從拿這藥給石頭治傷,餘下的自然歸他們了。
林三石靠坐在椅上,看著棗花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為他灑上傷藥,然後拿布條一圈一圈往傷口上纏,那張包子臉上是明顯的擔憂和心疼。她沒聽見景公子的話麼?為什麼毫無反應?
「咳,」景公子輕咳一聲,攫取兩人注意力後,開口道:「林兄弟還好吧?啊,不該叫林兄弟了。唉,真不明白你們怎麼想的,若是早早承認,今日也不會遭此凶險,幸好我派人暗中保護,不然晚來一步,你們就性命不保了。」
「到底哪來的瘋子?」棗花怨聲道,心有餘悸地望著石頭身上包紮妥當的傷口和斑斑血跡,那些傷口雖不深,但拿刀生生劃開皮肉,想想都毛骨悚然。
腦海中閃過差點嚇得她肝膽俱裂的那一幕,她不假思索伸手環抱住身邊的男人,當作沒看見景公子不贊同的眼神,安慰自己飽受驚嚇的心靈更要緊。
生死關頭,以命救她的,依舊是這個男人,這個有潔癖、壞嘴巴的男人。
九年前,他以命救她,她萬分感動,可方才生死一懸的剎那,她竟希望救她的人不是石頭……什麼時候,她竟也對石頭生出了以命相救的心了?
景公子再次清清喉嚨,心想自己還是早早公佈真相的好,以免這大膽村姑再做出什麼出格舉動,「之前差點就被你們瞞過,而今連殺手都找上門了,我想你們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吧?請先將雙龍玉珮拿出來借在下一觀,之後我定會給個完整的交待。」
林三石默不作聲地看著棗花,見她低頭似是考慮了一下,而後自懷裡掏出玉珮,遞上前。
接過玉珮,景公子的臉上終於浮現些許激動神情,「是的是的,和父……叔父那塊一模一樣……石弟!終於找到你了!」他握緊手中玉珮,注視林三石的雙眼裡有一種如釋重負。
薄唇微微掀了掀,林三石知道自己應該否認,應該說出玉珮真正的主人,可是……
假若……假若他有了榮華富貴,他與她的緣分是不是……可以再長一些?
視線調向權貴之氣盡顯的青年,他的心因腦海裡突然升起的念頭而狂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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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村人幾百年來都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
旌旗林立,鎧甲閃閃,那一隊隊一列列面容沉肅的官兵老爺,竟然是來護送他們從小看到大的石頭——那個窮木匠竟然是京城權貴人家流落在外的兒子!
這可是林家村幾百年來最離奇的事,足以打敗別村的香豔私奔故事,成為最轟動的鄉野奇談。
望著林棗花身後華麗的馬車,方木匠終於忍不住噴出老淚,原來老天早就把天大的好運道送到自己面前,是自己老眼昏花才白白錯過,要是早知道,還入什麼贅啊,能攀個親就好。瞧瞧,只是個順帶沾光的傻姑娘,都有那麼多下人前呼後擁地伺候,連坐的馬車都華麗得能戳瞎人的眼睛……
林村長熱切笑臉下的心也在默默淌血,後悔十八年前怎麼就不曉得去牛棚之類的地方轉轉,說不定今日在村人羨慕眼光下去京城享福的人就是他了……
銀桂可不管老爹怎麼後悔,她忙著抓住最後機會對棗花細細叮囑:「到了京城可不比村裡,石頭現在對你還有些情分,可將來見了大世面,難保不會起二心。而且我聽說,大戶人家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也不知能不能容你。你得自己長點心眼,咱們也不是算計石頭……總之你要想辦法儘早過門。」
望著熟悉的呆呆包子臉,銀桂不覺嘆口氣,想起自己打小就不喜歡和村裡的小孩一起玩,只會拖著兩管鼻涕的小鬼她連搭理都懶,可第一次見到幼年的棗花,那張並不特別討喜的小籠包臉,偏偏讓她產生了極大的好感。
雖說金桂才是她的姐妹,但她甚少為金桂打算過什麼,反而是又傻又懶的棗花,從小便讓她分外掛心,及長又一心一意為棗花的下半輩子作打算。
她隱隱有種感覺,似乎只有親眼見到棗花過得好,她才能毫無牽掛地離開這個世間。
如今,棗花能去京城享福,該是件好事。可京城與林家村,相隔幾千里,棗花傻頭傻腦的,沒有她在一旁幫著護著,十有八九會讓人欺負,叫她怎麼放得下心……
銀桂攏起的眉宇間掩不住擔憂,方才的提點是不是太含蓄了點?
「我的意思是……找機會生米煮成熟飯。這話懂不懂?懂就好。咳,必要的時候,可以藉助點……外力,像是……藥……咳咳,這話懂不懂?也懂?」銀桂突然住口,徐徐眯起眼,上下打量起林棗花,「你……懂的倒挺多的。」她是不是一直都小看棗花了?
「銀桂!」不顧眾人的目光,棗花突然一把抱住她,「銀桂……銀桂……我捨不得你……捨不得老牛兄……」她還沒來得及聽老牛兄開口講人話,最重要的是還沒把年前包出去的那麼多禮金收回來啊……
「傻棗花……」銀桂摟住她肉肉的身子,眼眶也不禁紅了。
「石弟,你身上有傷,還是先上車吧。」
一聲輕喚打斷林三石的沉思,他從相擁的兩個女人身上拉回視線。
「此行路途遙遠,或許一路上還……不太平,你得先養好身子。」景公子提醒道。
林三石明白他的意思。
那天,面前這個男人已將一切和盤托出——
「你們可知,我那叔父,也就是石弟的親生父親,是誰?」貴氣青年刻意停頓,而後一字一句地道:「他就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竟是皇族!
玉珮的來處,不是普通的富貴人家,而是皇族!
真相遠遠出乎他的意料——
當今皇上多年來膝下無子,於是從近親中挑選了一名男孩,封為景王,準備日後讓他繼承大統。而皇后原本屬意收養另一個親近自己娘家的孩子,景王便成了她不擇手段想除去的眼中釘。皇后娘家權傾朝野,連皇上都忌憚三分,勢單力薄的景王只能在宮中萬般小心,低調隱忍,才長至成年。眼看景王羽翼漸豐,皇后知道,多年結怨下來,若真讓景王登基為皇,她必然沒有好下場,於是下了狠心,準備傾盡全力做最後一擊。
就在這時,皇上意外得到一個消息,多年前被皇后陷害而私逃的一名妃子,當時竟已懷了龍胎,皇族血脈如今正流落在民間。欣喜若狂之下,皇上立刻派景王出宮暗中尋訪。皇后聽到風聲,生怕那孩子回來後會為娘親報仇,也派人暗中尋找,意圖先一步將那孩子滅口,以絕後患。
「那個假扮賣貨郎的殺手就是皇后娘娘的手下。可以想見,回京的這一路上,必定步步凶險。既然你的行蹤已被發現,再隱藏也沒用。不如乾脆大張旗鼓地走,多調些官兵來護衛,或許對方還會有所忌憚。你放心,我自小被送入宮中,皇上待我如親子,如今石弟便是我親弟弟,我拼盡全力,也要為父皇保住唯一血脈,我定會將你平安送至父皇面前。」當時,景公子如是說。
隨後景公子宣稱找到親人,對外依舊隱瞞真實身份,僅稱京城權貴。隔日便調來大隊官兵,備好車輿,一切就緒,準備出發。
「上車吧,石弟,石弟?」景公子再次催促,見林三石又朝後方望去,便笑道:「莫非石弟擔心林姑娘?放心,你瞧,那輛馬車是專門為她準備的,還有侍女和侍衛隨身伺候。林姑娘一家養育你有功,加之父母雙亡,你要帶她一起走,也是情理之中,我已吩咐下去,讓人好好照顧她。」
朝後方的華麗馬車看了一會兒,林三石收回視線,突然開口道:「棗花與我同車。」
「不行。」景公子想也不想地否決,而後馬上補充道:「石弟,如今你身份不同,自然要講禮數。雖說你們自小兄妹互稱,但畢竟男女有別,若要相聚,入京後有的是機會。」
「只怕……她沒那個命到京城。」冷然墨眸意味深長地望著一派斯文的貴氣青年。
景公子怔了怔,隨即泰然自若地解釋道:「石弟,林姑娘與你分開走,對她反倒有好處。如今你是他們的目標,身邊危機四伏,林姑娘暫時與你分開,就等於遠離了危險,平安可保啊。」
「那好,我與棗花互換,我坐後面那輛。」
景公子眼中倏然閃過異色。
「石弟,何必計較前後呢?」他緩緩地說,探究的視線緊緊盯在林三石臉上,估量著這個男人到底知道多少。
「後面那輛馬車,車駕最為華麗,隨從眾多,守衛森嚴。旁人不知道,還以為她才是主子,我自然想與她換了。」不出所料見到對方臉色丕變,林三石嘴角勾起一道嘲諷的弧度。
景公子咬牙,沒想到他的計畫會被一個窮木匠看穿。
會同意林棗花一同上京,本就是想利用她混淆旁人視線。
與宮裡那個老女人鬥了十幾年,已到最後關頭,那個女人千算萬算,絕沒有想到會突然冒出個流落民間的皇子,而且還讓他找到了,這是老天爺都在幫他啊!他不在乎犧牲多少人,只要能把眼前的男人平安送到皇上面前。
成敗皆繫於此人,他絕不容許有任何閃失!
對視片刻,「石弟,」景公子重新啟口,輕緩的語調裡有一種誘惑人心的力量,「京中等著你的,是常人一生難求的富貴權勢,若毀在半途,豈不可惜?」
林三石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懶得再兜圈子,「你有什麼計畫我不管,但我絕不拿棗花冒險。她與我同車,否則我不走。」
這段話徹底抹去景公子臉上慣有的斯文笑意。
似乎對周圍猛然迸發的迫人氣勢毫無所覺,林三石沉靜而堅定地迎上那道銳利目光。
他怎麼可能讓棗花去涉險?
那日,他起了私心。
這個男人的錯認,讓他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也可以擁有榮華富貴,或許他也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或許這次,他們的緣分可以長久一些……
說出事實,則分離在即;隱瞞真相,卻可能擁有往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光。
他的心在掙紮了。
榮華富貴不過過眼煙雲,從來不曾入他的眼,可假若這是唯一能留住她的方式……
就在良知與私慾的掙扎間,景公子透露的皇族內鬥真相,讓他最終選擇沉默,任人將他推到那個位高權重富貴無雙的位子上。
——攬下全部凶險,也成全自己的私念。
那她呢?
她的沉默,又是為何?
目光不覺又投向遠處那個糾著包子臉哭哭嘰嘰的女人……
她到底在想什麼?
為什麼不揭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