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憶——
呼……呼……呼……
黑暗中,喘息聲愈見粗重。
冷汗自額上滑落,抽去仙骨後,身子驀然沉重無比,他又不顧三魂六魄尚未完全凝聚,便擅闖陰間,眼下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神志幾欲潰散。
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底的痛。
「你可願意?」
「……真的是那麼好的命格?」
「我一個神仙,豈會來騙你這個凡人?」
「那……就這樣吧,我願意去投胎……」
在最撕魂裂魄的那一刻,化仙池裡浮起的影像卻讓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為了個好命格,居然就這樣輕易放棄他們的感情!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狂燃的怒火幾要焚盡他的五臟六腑,也燒去他的理智,不顧後果地脫逃,擅闖陰間,就是為了要見她。
他要去問她,她就這麼想過好日子嗎?那些誓約都是假的嗎?她怎麼能夠如此輕易放棄?!
正是這股意念,讓他幾次躲過鬼差的追捕,咬牙支撐著一路奔逃。身後寒鐵的清鳴一直如影隨形,他只能咬緊牙關,催動雙腳機械地前後交替,不敢停歇。
他已不再是仙,一旦被抓回去,就會被直接押至凡間,那他與她便從此緣盡,即使相見,也不相識。
他不甘心啊!
我愛你,她說。
如果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不是億萬年哦,只有一萬年,億萬年的話我可就虧大了,她笑嘻嘻地說。
他失笑,這女人對他說甜言蜜語,多半是她自己想聽,所以先說出口,就盼他同樣回報以甜言蜜語。他現在不說,只是把這些甜蜜好好收藏在心底,待他努力成功,可以無牽無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再來說,她想聽多久都可以。
可笑的是,就在他為他們的未來忍受萬般痛苦的時候,她卻輕易放棄了,放棄他們的感情,放棄他。
就為了該死的好命格!
視線中的蓮花燈有些模糊,他用力閉了閉眼,努力喚回神志,腳下步履不敢停歇。
他不能被抓回去!
她休想就這麼忘了他,去過她的好日子!
骨子裡還殘留著撕魂裂魄的痛,他雙拳緊握,指甲幾要陷進肉裡。
凡人自私而無情,他花了那麼大的代價,總算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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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棉球鬼鬼祟祟摸至大開的門扇邊,飛快朝裡探了一眼,而後縮回腦袋,抱著順手帶過來的鋤頭蹲下身,就這麼心安理得地窩在門邊偷聽起來。
堂屋裡。
「方伯坐下說話吧。」林三石放下錛子,起身抖去身上的木屑,將來人往桌邊讓。
「呵呵,這是給周家做的檜木椅?」方木匠不急著坐下,反倒湊過來頗感興趣地打量,笑眯的眼看到石頭身後的椅子顯露出全貌後,驀然大睜。
「對。」任他上前細看,林三石逕自倒了兩碗水,在桌邊坐下。
無法克制地伸出手,撫過椅面上兩個半圓形淺坑,方木匠眼裡閃過驚嘆,他那些徒弟,誰能有這樣的巧思?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椅面還可以這樣做……
「方伯,坐下慢慢說吧。」林三石再度道。
方木匠連聲應著,迫不及待地順勢坐上新椅,雙眼再次大睜,這……這彎曲的椅背竟也另有玄機!意外貼合背脊的弧度,讓人全身放鬆,比起端端正正的椅子舒服百倍。
林家果然有秘技啊……
心中原本的打算愈加堅定,他清清喉嚨,滿臉堆笑地開口:「這椅子真是稀奇,難怪周老爺那天還跟我誇你手藝好。」
「方伯過獎了,一點小把戲而已。」林三石隨意客套了一句,將一碗水推到他面前。
方木匠對他平靜的反應暗自點頭,也無意多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出此行目的:「其實我今日來,是想給你說門親事。」
吱嘎——門扇似是被風吹動,輕微一響。
林三石不經意朝門口瞟了一眼,正要開口,方木匠擺了擺手,繼續道:「噯,你先聽方伯說。所謂成家立業、成家立業,這男子要立業,還得先成家。家裡有個女人顧著,那可大不一樣,往後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在外頭接活,回家還有人煮飯暖被,什麼都不用操心,日子過得舒舒服服。」
「勞方伯費心,娶妻的事不急,我還想多幹兩年活,掙點家當。」隨便找了個理由拒絕,頓了頓,林三石又昧著良心補充道:「家裡有棗花在,我也放心。」
「妹子哪能和娘子比?再說……」再說還是個傻妹子,後面的話不好說出口,方木匠換了個說法:「再說妹子總有一天要嫁人,棗花年紀也不小了,若是你們爹娘還在,早就該為她打算了……」
他邊說邊注意著石頭面上的神色,眼見對方略顯怔忡,方木匠以為誤打誤撞被自己說動,心下暗喜,他傾身向前,故作神秘地道:「石頭啊,我就直說了吧。其實,我是來為我家阿蓮說親的。」
林三石抬頭,驚訝地看向他。
「這可不是說笑。」方木匠只當他過於驚喜,「我家阿蓮長相周正,治家有方,從小跟著我出入大戶人家,也知禮節懂進退。我一直想給她找個老實可靠的夫婿,便留她到現在……」
嘎——吱,門扇一聲長響。
兩人下意識瞥了眼屋外,而後方木匠話鋒一轉:「方伯是真心想把女兒嫁給你,不過……恐怕要委屈你入贅到方家。你先聽我說,招贅,為了方家香火自然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我屬意你來繼承方家的木匠招牌,贅婿的身份自然更為名正言順。」
「多謝方伯的美意,只是……我一個窮木匠,怕是高攀了……」雖覺這門親事來得莫名其妙,林三石還是試著婉轉拒絕。
他從未想過娶其他人,事實上,對於未來,他不曾想得太遠,仙界早晚會找到他,只希望……只希望……
思緒到此硬生生打住,林三石垂下眼,在心底嗤笑一聲,這偷來的人生不知何時便到盡頭,他能希望什麼?
「呵呵,莫要瞧輕自己。我看中的是你手藝好,人老實,若有方家相助,將來必有所為。」方木匠心裡清楚,方家的木匠技藝,代代相傳下來,雖日益精進,卻也因此囿於舊藝,不思變化,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方家木匠的獨門秘技將流於濫俗。方家木匠需要加入新的技藝,才能繼續保有不墜的名聲。
「你現在小有名氣,可也就是仗著東西稀奇,卻難登大雅之堂。你瞧瞧,」方木匠指指新椅,「這椅子若是配上方家的精緻雕花,定會成為富貴人家的爭搶之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讓人擺在內室。」
腦子裡忙著思索如何拒絕又不傷和氣,偏偏那扇愛作怪的門還時不時發出那種足以割裂神經的刺耳吱嘎聲,林三石抿了抿唇,兩道濃眉忍不住往中間聚攏了些許。
方木匠喝了口水,捋去鬍鬚上沾染的水珠,見他不吭聲,想起村裡的傳言,便猜測道:「莫非你擔心妹子?」
「棗花?」
「呵呵,方伯明白,你和棗花從小相依為命,感情深厚。放心,你若入贅方家,自然可以將棗花帶過來,方家也不差她這口飯。」方木匠以為他顧慮這個,大方表示不嫌棄,「這樣對棗花也有好處,日後你若成了方家當家,也能幫棗花找個好人家,不說別人,就是我那些徒弟,也定會有人想和你攀親帶故……」
心中的反感無法掩飾,林三石整個眉峰都高高攏起,直接回絕道:「棗花的親事就不勞費心了,多謝方伯美意,不過娶妻之事我另有打算。」
「你、你怎麼這麼死腦筋呢?!」方木匠有些急了,本以為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平常人早就迫不及待地點頭了,沒想到石頭竟會一再拒絕。「你想想,方家家大業大,入贅方家的好處數也數不清,再說等我百年後,方家還不都是你的?」
「就當我沒那個福氣吧,方伯不必再勸。」林三石逕自起身,擺明完全沒有接受的意願。
方木匠勉強壓下不悅,跟著起身,道:「那你再好好想想。」頓了頓,又語重心長地說:「這種一步登天的好事,是旁人求也求不得的,莫要白白錯過,等老來後悔。」
他手下最好的徒弟,也僅僅是踩著前人的腳步,方家需要石頭這樣有著無比巧思的木匠加入。只是……入贅真這麼難以接受麼?他知道要一個男人當贅婿,在外人眼裡是窩囊了點,可跟方家的大家業比起來,入贅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跨出堂屋的時候,方木匠不經意看見石頭那個傻妹妹,還與他來時一樣,在屋側的菜圃上揮著鋤頭翻土。似是感覺到他的注視,她扭頭,朝他咧嘴一笑。
石頭終究還是會答應的,方木匠想。
如果他真如傳言那般疼愛妹妹的話,就應該知道,入贅方家對他、對棗花都有好處,這恐怕是棗花唯一能嫁出去的辦法了。
心定了下來,方木匠噙著笑,信心滿滿地回家,等著石頭想通後找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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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瓢潑而下,砸得傘蓋噼啪作響,激起一小團白色水霧。
林三石抬頭望望貌似不太牢固的油傘,再低頭看看蹲在地上,忙著把籃子裡的祭品一樣一樣端出來擺放在墳前的女人,心底的奇怪感覺揮之不去。
往常下雨天這女人能賴在屋裡就絕不出門,今天居然起個大早準備祭品,然後冒著大雨硬拉他來祭拜爹娘……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嘈雜的雨聲模糊了他的聲音,棗花仰起臉,順手把濕答答黏在頰上的髮絲別到耳後。
……算了,「沒什麼。」
她懷疑地瞄了他兩眼,又回過頭去擺弄那些碗碟。
厚裙襦被雨打濕後顯現出大塊大塊的深色痕跡,一直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十分礙眼!林三石眯起眼,這女人不是怕冷得要死?濕成這樣,想凍死麼?不甚溫柔地一把拉起她,拖她換個位置站到下風處,油傘也傾了過去。
「哎呀,香還沒點。」棗花哆哆嗦嗦掏出火摺子,濕透的雙手被風一吹早已凍僵,點了半天才點上香,然後轉向墳頭,舉高了香,開始唸唸有詞:「阿爹阿娘,我和石頭來看你們了。這些日子我很好,銀桂說我比年前又胖了。石頭也很好,好到……都有人上門來提親了。」尾音好似不小心倒了一勺醋,一股酸味隱約透了出來。
執傘靜立一邊的男人聞言不由看了她一眼。
目不轉睛地盯著墳包,她繼續念叨:「年底許是紅鸞星降臨咱們村,好幾家閨女都出嫁了,連金桂都在前些日子過了門,村子裡商販來來去去,像趕集一樣熱鬧,所以……有人好像也起了春心想成親了。」醋又不小心多放了一勺。
那個有人乾脆轉過臉來盯著她,這女人一直意有所指,到底有什麼目的?
「阿爹阿娘,從小你們就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對我很好很好……」她頓了頓,語氣裡有了淡淡的懷念,
當年,她的親娘夜半來林家借宿,恰巧與林家娘子同時臨盆。林家娘子先分娩,生下一個男孩,可偏偏是個死嬰。半刻鐘後,她出生了,伴隨著她的哭聲,明明早已沒氣的男嬰居然同時嗆哭出聲。林氏夫婦認定她是個福星,帶來的喜氣讓他們唯一的兒子死而復生,因而在她的親娘拖著虛弱的身子連夜離去後,心甘情願地收養了來歷不明的她,成了她的阿爹阿娘,將她視如己出,不但將她養成小肥豬,還打算留她作林家的媳婦,林家養她一輩子。
阿爹阿娘滿滿的疼愛,是她在石頭欺壓下的悲慘童年中唯一的亮點。若不是阿爹阿娘真心對她好,她早就受不了石頭的荼毒離家出走了。所以……「所以你們放心,我一定會信守婚約,做石頭的福星守著他一輩子。誰若是想悔婚,你們就半夜回來教訓他,重新教一教何謂一諾千金,言而有信,講講定了親的人就要安分守己,不准在外頭招蜂引蝶——」
「你在胡說什麼?」他忍不住出聲打斷,再聽不出她在隱射什麼他就是白痴了。
「我在表決心。」她轉過頭,一本正經地道。
看了她半晌,他突然道:「我沒想娶別人。」
「可人家想娶你啊。」斜睨他一眼,她回得酸聲酸氣。
眉頭微蹙,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會入贅。」
「真的?」包子臉倏地湊近,她一臉熱切地附和:「對嘛!給別人家做贅婿有什麼好,既對不起阿爹阿娘,又對不起列祖列宗,還對不起皇天后土對不起天下百姓對不起……」
見他挑起一邊的眉,她撇撇嘴,降低音量繼續道:「總之悔婚的人罪該萬死,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好好一個大男人,入什麼贅!你要是成了贅婿,就要每天劈柴燒火做飯,挑水種菜灑掃,做不完就要關柴房餓肚子,還要洗衣裳帶小孩,沒事讓師兄弟們練練拳,還要……」故意壞心眼地嚇唬他,最好嚇得他再也不見方老頭。
她是在努力阻止他娶別人嗎?
克制不住嘴角的上揚,他微微側過臉,一面任那甜蜜慢慢浸染心房,一面又為自己的心情似乎永遠無法擺脫這個女人的操控而感到可悲。
雨不知何時停了,雲層間露出一角天光,遠處層巒疊嶂處起了絲絲縷縷的山嵐,如煙似霧,讓他想起遙遠記憶裡的海外仙山。
仙界是回不去了,但在這座人間,他可以得到想要的幸福嗎?
「……還要數紅豆綠豆,數不完不准睡覺,還要——啊、阿嚏!」
喋喋不休的叨念終於被噴嚏打斷,他眼尖地看到她揉鼻子的手已經凍得通紅,伸手接過她手裡的香,順便將冰冷的小手納入掌中,「冰得像鬼一樣。」他喃道。
「該你了。」她假笑著推他轉過去上香,動作自然地順手把指上沾到的鼻水擦到他袖子上——嘿嘿,報復成功!吸吸鼻子,她臉上終於露出愉快的笑意。
林三石很快上完香,棗花在一旁支了半天耳朵也沒聽到他說什麼,只好邊收拾東西邊念他:「怎麼這麼快?難得來看阿爹阿娘,也不多說幾句,真是不孝子……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些什麼?」
「都被你說完了,我還用說什麼。快點,雨又要下了。」他催促道,一邊提起竹籃,舉步往來時路走去。
七手八腳把剩下的香燭塞進小包袱,她望了眼男人的背影,回過頭雙手合十,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肉包子和素包子只能吃一個,我已經做出了選擇,阿爹阿娘一定要保佑我和石頭……」
「還磨蹭什麼?雨都下大了,到時候得風寒休想我來照顧你!」遠遠地,男人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來了來了——」她匆匆拜了兩拜,轉身快步跑過去,一個沒煞住,直直撞進男人懷裡。
「小心……髒死了!回去馬上給我洗掉!」他瞪著故意將鼻水蹭在他胸前的女人,這女人仗著他一手執傘一手提籃,無法對她怎麼樣,就故意做出這種噁心事,還敢嬉皮笑臉裝無辜!
「哎呀,人家不是故意的。走吧走吧,雨下大了,好冷。」她吸了吸鼻子,笑眯眯地拖著他的手臂往前走。
「不是故意就不用洗嗎?你今天膽子倒是很大……」
「都說了是不小心……」
雨聲漸大,一高一低兩道人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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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發現八卦目標的驚喜叫聲。
第七個!
眉頭不耐煩地皺了一下,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
果不其然,來人背著一捆柴,興沖沖地追上他,「聽說方木匠看上你了?」
「怎麼可能,我們都是男人。」他平板地答道,回過頭牽著牛繼續往前走。
「哈哈,真會說笑。」砍柴人不以為意地咧開大嘴,跟上他的腳步繼續八卦:「方木匠想把女兒嫁給你?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美事啊!方蓮也算咱們村一朵花,多少人上門求親都被退回來。」感嘆的語調充分表現出對這等美事的羨妒之情。
「她現在準備嫁了,你可以去試試。」林三石冷聲道,腳底步伐加大。
方家這門親事本就來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怎麼傳的,他明明什麼都沒答應,村裡人卻莫名其妙開始恭喜他。平時他還能夠勉強應付一下,可今天這種特殊日子,他實在不想理會。
「我又不是木匠,人家可看不上。聽說方木匠還想把方家都交給你?嘿嘿,石頭你這回是走大運了呀,家業美人一起送上門。對了,聽說……你們家先墳那塊地風水很好?」是的話,他也馬上去把先墳遷到林家先墳隔壁,說不準年底他也能娶上媳婦了。
「沒這回事。」腹中又一波抽痛襲來,他閉緊嘴,咬牙忍痛。
這是他私自投胎要付出的代價,但……他真是痛恨這種每月一次!
「你前兩天不是還去祭拜了?呃……你急著去茅廁呀?」砍柴人緊趕兩步,終於看到他難看的臉色,再看看他擱在腹上的手,恍然大悟。
林三石也懶得解釋,胡亂點了個頭。
「竹林裡沒人。」朝他露出略帶討好的笑容,砍柴人指指茂密的竹林,好心繞開走另一條小路,給他留點顏面。
為了耳根清靜,林三石乾脆順著話進了竹林,穿過林間小徑,不一會兒從另一頭出來——
「林兄弟。」
又、來、了!
這回連客套都懶,他直接端個臭臉轉過身,而後愣住。
那位村長家的貴客帶著隨從站在路旁,一臉和善的笑意。
「在下姓景,上回在林村長家的喜筵上,與林兄弟曾有過一面之緣。」
「景公子。」林三石點頭招呼,心下有些疑惑,此人一再刻意接近,究竟有何目的。
景公子也不多繞彎子,開門見山地道:「上回人多嘴雜,也沒跟林兄弟說上話,其實……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林姑娘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這次來林家村,是為了找個人……」他慢慢道出事情原委,邊密切觀察他的反應。
「……十八年前那孩子就送給了這附近的一家農戶。」花了一番口舌將前因後果講完了,眼前的男人卻還是一徑的沉默,他只好自行接下去:「如今叔父年事已高,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親眼見到這個孩子認祖歸宗。我初來貴地,人生地不熟,想向林兄弟打探打探,不知你可曾聽說過什麼?」
「你已經問過棗花了?」林三石不答反問,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是,在下也曾向林姑娘打探,可惜她似乎也沒什麼線索,不過林姑娘甚是客氣,還答應幫我打聽打聽。」溫文的雙眼緊盯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
「是麼……」林三石拍拍老牛湊過來的斗大腦袋,低垂的半張臉看不清表情,「既然如此,我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十八年前的事,太過久遠了。公子不妨問問村裡的老人,或許有人知道。」
景公子忍不住上前一步,語帶深意地道:「林兄弟,我尋人心切,此事還望你多多費心。我那叔父位高權重,富可敵國,偌大的家業卻無人繼承,那孩子若能認祖歸宗,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咳,我的意思是,若能找到那孩子,謝禮自然不會少。」
「好,我會留心的。」隨口應承下來,林三石緊了緊手中的草繩,老牛噴口氣,緩緩踏出第一步,他正欲舉步,忽又扭頭狀似不經意地問:「對了,若是找到孩子,那撫養她的農戶……」
「自然也會重重酬謝。」突然想起村裡的傳言,景公子靈光一閃,又急急補充道:「當然,那家農戶若是有老幼婦孺無法維持生計,也可一併接去叔父府上,我叔父家大業大,自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
點點頭,林三石不再說什麼,拍了拍老牛,吆喝一聲,牽著它慢步離開。
望著一人一牛遠去的背影,富家公子模樣的青年緩緩斂去面上的溫文笑意,毫無表情的臉孔顯得有些深沉。
「可有雙龍玉珮的下落?」
「屬下還在派人尋找。」後方的中年男子低聲道。
眉心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青年垂眸思索,忽而又問:「你打探清楚了?十八年前這附近只有林家這一對雙生子?」
「是。」中年男子答道:「此地民風淳樸,誰家懷了孩子,村人都知道。屬下打探到,十八年前,林家媳婦確實大了肚子,半夜生下一對雙生子。」
那麼,這對雙生兄妹之一,的確最有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可幾番試探,兩人卻好似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莫非他真的猜錯了?
安插在那個女人身邊的人有消息傳來,她已經開始行動了,若找不到那個孩子,或者不能先她一步找到的話,他就滿盤皆輸,再無翻身的機會……
壓下心底的焦躁,青年略一回頭,中年男子立刻上前領命。
「派人暗中盯著林家兄妹,他們二人若是出了什麼差錯……你知道我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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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籬笆門,便和正要往外走的銀桂打了個照面。
「石頭,放牛去了?」
沒留意對方有些奇異的眼神,他頓了頓才恍惚應道:「……唔。」
「好好待棗花,莫要辜負了她。」語重心長地留下一句話,銀桂滿臉心事地離去。
拴好牛,林三石進了屋,腳步不由自主來到西屋門前。棗花擁被坐在床上,正朝門口探頭探腦,瞧見他就問:「方才你是不是碰見銀桂了?她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銀桂好像是說了什麼話,但他沒有注意,事實上,他對自己如何回到家的也不是很有印象。
一直以為,當鬼差找到他的時候,便是他們緣分的盡頭。
沒想到,鬼差還沒有來,她的家人卻先找來了,帶著她盼望已久的榮華富貴……聽著那位景公子述說來意,十八年前化仙池裡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再次從心底一點一滴蔓延開來。
於是他知道,原來,他還是抱著希望的。
他沒有相信,他不曾在意,原來都是他在欺騙自己的謊言。這個女人,他怨她、恨她,卻還是將她牢牢地鎖在心裡面,從來不曾讓她走出過心門。
他心底的願望,一直都是十八年前對白衣說的那一個。
「你……」為什麼沒有與那位景公子相認?
「什麼?」
他張了張嘴,出口的卻是:「你不是肚子痛?」
「哎喲——」身子一軟,她咚地倒回床上,「都是你……提醒我做什麼?痛痛痛……」
微微嘆口氣,他上前幫她拉好被子。
原以為,他們今生的緣分已經到了盡頭,可是……
好日子明明近在眼前,只要上前一步,她的願望就要實現了,為何她卻遲遲沒有跨出那一步?
她究竟在想什麼?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棗花擁著被扭動身子,挨近他,「你……有點奇怪……銀桂真的沒和你說什麼?」
「她要和我說什麼?」
「說……」轉了轉眼珠,棗花試探地問:「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方家的事?」見他搖頭,便露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果然有用……」。
還能這麼看著她多久呢?林三石定定地望著那張包子臉,腦中思緒紛亂。
「石頭,你今天真的有點怪……」被盯得笑不下去,她慢慢收攏咧開的嘴,與那雙深沉的眸子對視良久,她喃喃脫口道:「真像……」
「像什麼?」
「像……我夢裡的一個……人。」
「什麼人?」
沒有錯失他眼底升起的希翼,她沉默了下,忽而嘻嘻笑開,「我才夢見牛郎,今日你果真就去放牛了。」
冷冷瞪著眼前嘻嘻哈哈的女人,前世的吃喝玩樂這女人記得清楚,偏偏把他忘個一乾二淨,他不是早就知道了麼?為何還是怨恨難平……
「你倒是會算命,那算算看明日誰放牛吧。」他冷哼一聲,轉身出屋。
「啊?我肚子那麼痛,明日怎麼會下得了床?石頭,人家要喝熱湯——臭石頭——」
嘴裡大呼小叫著,圓圓的包子臉上卻露出完全不相符的迷惑神情。
那雙複雜難辨的眼,出現在轉生門,出現在她的夢境裡,出現在她十八年的生活中……
他和她,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去」?
十八年來第一次,她開始在意起被自己遺忘的前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