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喜筵

  她的回憶——

  「做什麼你?放手!放手!」田埂上,圓潤討喜的女童鼓著臉,揮著肉嘟嘟的小拳頭,死命想擺脫手臂上那隻箝制的手。

  前方的男童彷彿對她的抗議毫無知覺,一手提著空竹籃,一手拖著她疾步往家走去。

  「哎喲——」女童光顧著甩開對方,一不留神,腳底打滑,整個人滑進田間的水溝裡。

  男童也被她下滑的力道帶著退了幾步,待他穩住身子,立刻回頭探看。

  「都是你!都是你!」小布鞋全濕了,褲子也濕了,站在水溝裡,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她恨聲道:「都是你!拖我做什麼?!害我掉下來!」

  見溝裡的水僅及她的大腿,他暗自安下心,秀氣的童顏依舊冷然,「不把你拖走,由著你丟臉麼?娘讓我們來送飯,不是讓你來騙糖吃。」

  「什麼騙糖吃……」說到這個她稍稍有些氣虛,「是阿貴自己要給我的,他還說將來要娶我做媳婦。」既然有意「追求」她,那麼送點小禮物討好她也是應該的。

  「那是因為他愛吃小籠包。」

  長著一張小籠包臉的某人忿忿大叫:「胡說!才不是……才不是……哼,我日後一定會嫁個很愛很愛我的富家公子!」

  刻意瞄了眼某人愈來愈有橫向發展趨勢的身子,他冷哼:「那他一定很喜歡吃豬肉。」

  「臭石頭!我上輩子到底欠你什麼了?!」怎麼有人嘴巴可以這麼壞啊?!她氣過頭,撈起水溝裡的淤泥砸過去。

  欠他什麼?黑眸迅速凍結成冰,她欠他的幾輩子都還不清!後退幾步,他冷冷道:「你慢慢玩,我回去了。」

  「喂!」她忙叫住他,泥巴攻擊失敗,她轉轉眼珠,忽然喊道:「我腳扭到了,來拉我上去。」

  他凝神略動腳腕,沒感覺到任何疼痛,便拋下一句「自己爬」,轉身逕自走了。

  居然不上當……她氣鼓鼓地站在水溝裡,瞪著那個與她一般高卻明顯比她少好幾斤肉的傢伙越走越遠,真氣人,從小身上有什麼病痛好像都瞞不過那傢伙……等等,剛才滑過腿間的是什麼?

  黑眼珠緩緩下移,盯著被她攪得渾濁不堪的水面,心裡開始發毛。

  又、又滑過她了!

  雙眼驀然大睜,她哇地一聲,手腳並用,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小身影飛也似地爬上田埂。

  心有餘悸地站定,低頭看去,鞋子黏滿了爛泥草屑,濕褲子冰涼地貼在腿上……抬起沾著點點泥漿的小臉,六歲的她在心中暗暗發誓:她和臭石頭這輩子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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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樂喧天,人聲鼎沸。

  今天是林家村村長嫁女的好日子,嫁的還是鄰村的張姓大戶,兩家在露天辦起了流水席,請兩村的人都來喝喜酒。

  「好餓……」原本留著肚子打算好好吃一頓,卻被銀桂臨時抓去幫忙,進進出出跑了幾趟,她已經餓得頭昏眼花,偷了個空溜出來,卻看到一起來的石頭還站在場子外。

  「天那,你居然還站在這裡!我不是讓你先去佔位子麼?就知道你靠不住,幸好我托阿阮幫我留了兩個位子,也不曉得還在不在。快走快走,餓死我了……」林棗花嘀嘀咕咕抱怨著,抓著他就要往人堆裡鑽。

  林三石站在原地未動,只是指指一邊的箱籠道:「村長讓我幫忙搬賀禮,你先去吃吧。」

  「什麼?還真會抓人……」她眯眼衡量了下席間的熱鬧程度,又回頭看看箱籠,「就剩這一個了?我們一起搬吧,早搬完早吃飯。」她心中打的算盤是拉個男人同去搶位子比較保險,為此她可以再忍耐一會兒。

  兩人齊心協力將箱籠搬進偏廳,一放下地,林棗花馬上就拉著石頭往外衝去,卻不小心在門口撞上一個人。

  「抱歉撞到姑——啊,林姑娘。」眼熟的青年微笑招呼。

  「原來是景公子。」心中警鈴大作,棗花反射性堆起笑,「你也來喝喜酒?」

  「是啊,林村長邀我前來觀禮……不知這位是?」景公子自然地將話題轉到今天的目標身上。

  「這是我哥哥林三石,叫他石頭就好。他是個木匠,手藝可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好,尤其是做桌椅床櫃。以後景公子家裡若是要做新桌椅,不妨來找石頭。」像個極為崇拜兄長的妹妹,棗花搶著介紹,還不忘拉生意。

  「哦?聽說林兄弟與林姑娘是雙生子,想不到林兄弟年紀輕輕已有這般高明的手藝,真是讓人佩服。」景公子對著林三石客氣道。

  沒等石頭回話,棗花再度擠到兩人中間,努力吹噓:「所以景公子你儘管放心,石頭可是從五歲起就跟著我爹學木匠活,後來也向其他木匠師傅學過手藝,他還有自己的獨門秘技,保準你家的桌椅獨一無二,世上再找不到一樣的。」

  眼中不耐之色一閃而過,勉強保持客套的微笑,景公子再次嘗試與林三石搭話:「林兄弟有這麼好的手藝,何不去城裡討生活?」

  結果接話的還是慇勤的林棗花——

  「有有有,城裡好多大戶人家都找上門來,像近來周老爺家就在請石頭做內室的桌椅,而且前些日子周老爺看了喜歡,又——」

  「林兄弟與林姑娘既是雙生子,為何長得不像?」忍無可忍,景公子咬牙打斷面前這個女人的聒噪,顧不得禮貌直奔主題。

  棗花反射性張嘴,卻蹦不出半個字,景公子已經在懷疑了麼?心緒一亂,一時竟想不出理由打混過去,她直覺望向林三石。

  沒注意到她眼中的恐懼,景公子也略帶緊張地注視著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見他瞥了眼身旁緊挨著的胖女人一眼,正要開口,斜地裡忽然插入第三道聲音——

  「公子有所不知,棗花長得像她娘,當年林家媳婦也是這般……這般福態的。」在邊上偷聽了很久的方木匠,覷空趕緊插進來。聽說這位公子是京城來的,長眼睛的一看就知道其定是出身不凡,村裡人人都想巴結這位村長家的貴客,沒想到傻人有傻福,居然讓石頭這個傻妹妹搶了個先……哼,這種好事怎麼可以讓他們林家獨佔!

  「石頭長得像阿爹,我、我長得像娘啦。」棗花狀似羞窘地低下頭,不露痕跡地擦去手心的冷汗。

  「石頭是長得像林木匠,也跟他爹走了一樣的路。」方木匠搭腔,但很快話鋒一轉,「不過,我們方家的木匠手藝可是傳了遠不止兩代,到我已是第八代傳人!窗棱門扇、桌椅床櫃無一不做。獨門秘技我們也有,方家先人還給皇帝老爺做過木工。公子可以去打聽打聽,現下城裡的大戶蓋新房,哪家的主活不找我們方家木匠,上回縣太爺家……」

  趁著景公子被方木匠纏住,棗花拉著林三石偷偷溜出來,「快快快,再不吃點什麼我就要倒地不起了!」她帶頭鑽進酒席間。

  「那位景公子……」他跟在後面,忍不住試探著開口,「看上去家世良好……」

  「嗯?是呀,也不知道那種公子哥來我們這種窮地方做什麼……怎麼吃個飯都這麼難……阿阮坐哪裡去了……」她心不在焉地咕噥,一雙眼東張西望努力找位子,還不忘朝相熟的村人微笑打招呼。

  見她毫不在意的樣子,他莫名鬆了口氣,嘴角甚至揚起個微小的弧度,隨即警覺地抿起唇,暗惱自己的心緒又被這女人左右。

  莫要忘了,凡人自私而無情!再也回不去仙界,只能在人間過著偷來的人生,他而今落到這般地步,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難道他都忘了麼?

  在心中重新築起高牆,他再度換上一張漠然的臉,任她拉著輾轉穿梭在酒席間。

  倏地,棗花一個停步,指著喜筵一角眉開眼笑,「那邊那邊!是阿阮!」

  香噴噴、油滋滋的肉啊!

  原本奄奄一息的身軀瞬間變得活力無窮,她沒有回頭,拽著身後的男人,朝目標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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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飽……了……」

  他恍若未聞,顧自往前走。

  「撐……嗝……撐得……難受……」

  終於分了一眼給掛在他手臂上的女人,活該!這女人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拚命吃吃喝喝,若不是他及時拖走她,怕是吃到撐死她還賴在桌旁。

  離開了熱鬧的喜筵,一路走來,開始還能看到三三兩兩回家的村人,漸漸地,野地裡人越來越少,眼下,小徑上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

  雖未到傍晚,但天色卻有些暗沉,午後太陽曾短暫地露過臉,很快又縮回去。

  風吹來,路旁的竹林傳來枝葉摩挲的沙沙脆響,竹影交錯間,一角飛翹的廟沿若隱若現。

  半掛在他臂彎裡低著頭哼哼唧唧的女人似有所覺地抬頭,忽然站住不動了。

  「又怎麼了?」他皺眉,終於開口。

  「我要走田路。」她說。

  「不是一樣?」

  「不一樣,這麼密的竹子看得我好撐,我想看開闊的……嗝……的田地……」

  「竹林風小。」

  「我喜歡走田路。」她很堅持,已經開始拉著他邁步。

  算了,凍死她好了!他懶得再跟她爭,大踏步地越過她,往田間走去。

  「等等我。」她回頭朝土地廟方向瞥了眼,而後追上前,繼續抱著他的右臂,將整個人的重量移上去,像個老太婆似地彎腰垂首,讓他拖著走。

  抖抖手臂,上頭的女人跟著晃了晃,依舊附得牢牢的。嘖了一聲,他惡意道:「不怕被人家看到你這副醜樣子?」

  「什麼醜樣子……」眼皮努力上翻,想瞪他,卻只能看見一個下巴,「你這張壞嘴,也只有我受得了……我真是好心腸……呸呸!」吐出被風送進嘴裡的髮絲,又打了個嗝,「還是難受……」

  手上掛著個巨型包袱,踏上窄窄的田間小路,林三石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田間地頭,入目所及仍無半點春的跡象,光禿禿的斷桿殘枝在風中瑟瑟抖動,灰濛蒙的天空盡處,有幾抹農舍的淺影。

  這一世,他和她就出生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村子裡,過著普通農人的生活。她對前世有著零星的記憶,卻獨獨徹底忘了他,以及和他有關的所有記憶。

  他怨,他恨,但她統統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的怨和恨,也不知道他的怨恨從何而來。

  縱然忘了前世大部分的記憶,但有一點她卻始終沒變——她想過好日子。

  好日子啊……他深吸口氣,欲舒緩胸中的沉鬱。這一世,他只是一個窮木匠,終此一生,恐怕也無法給她過上她想要的好日子。

  所以,她說要嫁他,終究只是一句笑語。

  總有一天,她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但那又如何?他早就知道,他原就沒有相信,所以,那樣洶湧而至的深重悲哀,那樣幾欲將他淹沒的無限寂寥,統統都是錯覺吧……

  「肚子難受……我想吐……」

  手臂上驟然一輕,他回過神,見她轉向田溝張嘴欲吐,嘔了幾下卻什麼都沒吐出來,反而差點滑進田溝裡。

  瞪著她腰上那隻將她勾回的手臂,林三石忽然惱恨起自己下意識的反應。不是恨死她了麼?為何每每事到臨頭,卻總還是護著這個女人?

  「還想吐……」

  他反應迅速地欲推開她,「朝田裡吐!要是敢吐我身上,就把你丟進溝裡!」

  懷裡的女人死死巴住他不肯放,還嚷嚷:「臭石頭!虧我還要保護你……這樣欺負我……嗝……我真是好心腸……」

  推不開她,他索性垂下雙手,冷冷道:「你這樣,我怎麼走路?」

  懷中人沉默了一會兒,學螃蟹橫著步子挪啊挪,挪到他的身側,雙手依舊環住他的腰,半倚在他懷中,「這樣走。」

  他哼了句「重死了」,卻也沒再推開她,開始舉步往前走。

  「我不重……是吃到肚子裡的肉重……嗝……」拳頭意思意思地在他背上輕敲兩下,「我是你的福星……你還嫌……哼,嫌也沒用……」

  「福星?」從他嘴裡吐出的兩個字帶著濃濃的不屑。

  她猛抬頭,「當然!阿爹阿娘也說我是你的福星!」一句話還沒說完,馬上又癱回他身上,「惡……」動作太大,又想吐了。

  他輕哼一聲,這個「福星」是怎麼來的,他和她心知肚明。

  「哼什麼哼……若不是我天天保護你……他們早把你帶走了……我不是福星是什麼……」

  林三石心中驀然一動,「他們是誰?」

  「什麼他們?」她一臉茫然,完全不記得自己剛才說過什麼話,「撐死了……肚子難受……怎麼不走了?」吸取方才的教訓,這次她緩緩仰起臉。

  「他們是誰?」他站定不動,緊盯著她的雙眼追問。會帶走他的人……只有鬼差。那年他進廟救她,便已經做好被發現的準備,可幾年過去了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當是自己僥倖未漏蹤跡,莫非……鬼差還是尋來了?

  「什麼……嗝……」

  一股濃濃的肉味撲鼻而來,他咬牙,忍住腹中翻攪欲嘔的感覺,「你到底——」

  「石頭?是石頭麼?」隔著幾道田埂,有人高喊。

  他皺眉扭頭,而後一怔,因為那邊也是兩道同他們一樣糾纏的身影。

  「好像……」棗花也眯眼望去,「好像是七嬸……」

  「石頭,你來幫——咦?你家棗花也醉了?」七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望,接下去一連串嘀咕似乎是對架在肩上的男人說的,只見男人萎靡的身子猛然一震,大手往前一揮,拖著嗓子喊:「好酒哇——我當然知道藏、藏在……藏在……就在那裡哇——在這裡哇——」

  七嬸趕緊拉住差點栽進田溝裡的男人,「死鬼,這邊走……」她喘著氣扶著男人跌跌撞撞往前衝,不忘回頭對他們喊:「石頭,快把棗花扶回去吧,給她灌點茶水……哎喲,死鬼,慢些……」

  他望著遠去的兩道身影,再回頭看看懷裡的女人……「你喝酒了?」

  「沒有。」回答得乾脆利落,包子臉上雙眼睜得大大的,看上去神志十分清醒。

  他懷疑地眯起眼,喜筵上人多嘴雜,村人又多互相認識,敬酒夾菜你來我往地,說不準這女人什麼時候趁他沒注意就偷喝酒了。

  欲湊近輕嗅,忽又頓住——肉味那麼重,想必聞不出什麼……她到底吃了多少肉?他心下有些惱怒,最後給她一次機會:「到底喝酒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

  對視半晌,那張包子臉上實在看不出什麼異樣,他只好按捺下心中的懷疑,繼續前行。

  而她則繼續掛在他身上念叨:「我真的沒喝酒,我只是吃撐了哇——吃多了哇——嘻嘻……肚子脹哇——」

  「閉嘴!」還敢學酒鬼!絲絲縷縷的肉味總是飄過鼻間,腹中的翻攪讓他直想把她丟進溝裡。

  聲音變小了,但嘴巴依舊開開合合,「我真的沒有偷喝,真的……你看,我是林棗花,你是林三石……我是窮光蛋林棗花……嗝……榮華富貴……真心動……可是……可是肉包子和素包子只能吃一個……只能吃一個……」

  講話這麼顛三倒四,還說沒喝酒?惡狠狠地瞪了那顆晃動的腦袋一眼,這女人居然敢跑去偷喝酒,看他回去怎麼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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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窗事發啦!你們快逃吧!我也要去避避風頭——」

  怎、怎麼了?

  「你們的姦情啊!」銅鈴眼瞠得老大,彷彿在怪她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消息不知怎麼走漏的,現在全仙界都知道了。不逃,難不成等著被抓?我先走一步——」

  「等等!」被老牛兄的緊張感染,她整顆心也開始提起來,不及細想,一把揪住正欲轉身離去的老牛兄,「你、你就這麼走了?」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可是犯天條的事!指不定什麼時候神罰就下來了。對了,萬一你們被逮到,可別說是我牽的線啊。」

  「等一下、等一下,你、你不是該留下你的皮……」哇!好大的眼珠子……她縮著脖子不敢直視那張突然湊近的凶神惡煞臉。

  「你這女人有沒有良心!」老牛兄不可思議地怪叫,兩個鼻孔一掙一掙,氣得連量詞都忘了,「我好心幫你抓到一隻仙人,你居然還覬覦我的皮?!」

  「那個……」牛郎織女的故事裡就是這麼演的呀,沒有牛皮,牛郎怎麼擔著孩子去追織女啊……她苦著臉,委屈地後退幾步,不意撞到一具溫熱身軀,回頭一看,正是與她有「姦情」的共犯。

  再次見到恍如春天版石頭的仙人,她自然而然想起那個引發「姦情」的吻,臉龐無法控制地微微發紅,那個吻……

  「等一下!」她忽然恍悟過來,大叫一聲:「我們哪來什麼姦情?」剛才完全是被老牛兄嚇到,差點忘了,其實他們頂多就是親了一下,什麼成親、生孩子的,根本都還沒來得及做啊。

  「沒有姦情?」十分懷疑的口氣。

  「當然沒有!」斬釘截鐵的回答,自動忽略那個曖mei的吻。

  「你說你愛我。」一直垂眸靜立的仙人突然開口。

  沒想到他會在節骨眼上說出這種話,雙頰頓時爆紅,她扭頭瞪著那個面無表情的傢伙。他是笨蛋嗎?怎麼偏偏挑這個時候發揮誠實的美德?

  眼角餘光接收到老牛兄瞟來的「看吧看吧還不承認」的目光,她努力按下心虛,硬著頭皮道:「那是隨便說說的,我們都是奉公守法的小老百姓,怎麼可能做出違反天條的事呢?對吧對吧?」手肘輕撞身後的共犯,示意他附和。

  「我們訂過契約。」他垂著眼,繼續陳述事實。

  實在是忍無可忍,她倏然轉身,朝他大聲嚷道:「反悔!我要反悔!」仙人都長豬腦嗎?她擔心得要命,這個笨蛋還拚命扯後腿!

  緩緩地,仙人終於抬起臉,那張與石頭一模一樣的臉上……她眨了眨眼,方才是她眼花麼?怎麼覺得那張臉好像突然模糊了一下?

  他直直望進她的眼中,「你想……反悔?」

  「……對!」一出口,好大一個秤砣壓上她的良心。被那雙春水般幽深的黑眸看得心虛,嘴巴自動開開合合解釋起來:「其實、其實我也是為你好。方才老牛兄都說了,這是犯天條,要受神罰的!神罰哎,聽起來就很可怕吧?反正……」反正這只是個夢而已,她只是個倒霉的客串牛郎。

  游移的視線不小心對上那雙春水般的眼睛,下面的話又被嚥回去,她侷促地摸摸頰邊髮絲,改口道:「反正還來得及,解除了契約,你還是做你的神仙……」

  「反悔……」他突然輕笑一聲,「契約可以反悔,愛也可以反悔嗎?」

  「當、當然。」第二個秤砣砸下來,她努力撐住搖搖欲墜的良心,不斷告訴自己,當初她是被那張和石頭一模一樣的臉迷惑了才說出那種話,自然不作數。再說、再說她也是為了救他們兩個……

  「是嗎……」他低喃,像在問她,又像在自問。

  「凡人皆自私而無情。」老牛兄突然開口,聲音竟像換了個人似地冷漠,但她無暇細想,雙眼眨了又眨,這次真的不是她眼花,眼前的男人身影似乎又淡了一些,那雙眼卻更顯明晰。

  他望著她,緩緩綻開笑容。

  再一次的,她又看見自己小小的身影被收攏在那雙和石頭一模一樣的眼瞳裡,而這一次,包圍住自己的那片春guang,卻開始一點一點荒蕪。

  心口好像痛痛的,她不覺攏起眉,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真是不甘心,但……」他微笑著,輕柔的嗓音飄散在風中,「就如你所願吧……」

  「等等,你……要回天上去了?」見他身影愈加模糊起來,不知怎麼,她心中不安感更甚。

  他沒有回答,只是噙著笑,眼神複雜難辨。

  「做錯事就要受懲罰。」耳邊響起老牛兄彷彿審判者般冷冷的話語,她心中一動,似乎意識到什麼,驀然睜大眼。

  等等!

  在她驚駭的瞪視下,他的身影漸漸淡去,只有那雙眼自始至終與她糾纏著。

  別走!

  她想大喊,可喉嚨像是被掐住似的,怎麼都喊不出聲。

  視野裡已只剩下那雙眼,一直一直看著她。

  這一幕,彷彿與多年前轉生門的記憶重疊,也有一雙眼,這樣看著她……

  她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等……」逸出口的卻是細若蚊吶的呻吟,彷彿奮力掙脫夢魘的束縛,她身子一顫,睜開眼。

  入目是一片昏暗,身邊貼靠著一個暖烘烘的熱源,一條手臂被自己緊抱在懷中。

  熟悉的身軀,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

  這個男人就在身邊,觸手可及……

  她遲緩地眨了下眼,緊繃的身子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又做夢了。

  真好,一睜眼就能看到他……是因為她不小心喝到酒,一直抓著他不放,石頭沒辦法才不得不容她佔一半床鋪吧。

  心臟還殘留著激烈躍動後的餘韻,微顫的手指沿著黑暗中的輪廓,輕輕撫上他閉合的眼。

  十八年來,這雙眼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在看著她?

  他與她之間,真的存在「過去」嗎?

  一室黑暗,隱去了包子臉上所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