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貴客

  他的回憶——

  「沒想到我真是一語成讖啊……」白衣男子幸災樂禍的笑臉出現在他面前,「一趟凡間之行,就讓你栽進情劫裡,你的千年修行都修到腳趾頭上去了?」

  見他沒有反應,彷彿那個與凡人相戀而被囚於上界的人不是他一般,白衣人眯了眯眼,一股想撕下他臉上那份平靜的惡意悄然升起。

  「你不是去了卻塵緣麼?怎麼反而越結越多了?」雙手環胸慢慢繞著眼前人踱步,白衣男子繼續冷嘲熱諷:「聽說仙凡相戀可是要受神罰,等你受完罰,你的仙法……要追上我怕是難了。」

  「我從不曾想與你一較高下。」他終於開口。

  白衣男子輕哼一聲,這麼多年來未能找到機會比試,他當然知道這個「對手」是自己自認的,對方並沒有競爭之意,但他也看得出來,這傢伙一門心思追求仙法的精進,對自身仙法的高低還是很看重的,所以他偏要往他痛處戳戳戳,最好能戳得他發火跳起來……

  「白衣,」春日般明朗的男子抬起眼,忽然道:「你我相識也有千年了吧……以後若還想起我,就下凡來看看老朋友吧。」

  白衣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怎麼搞得跟要生離死別一樣,罰一罰不就沒事了?

  「我要去化仙池。」他緩緩道出自己的決定。

  震驚地鬆開環胸的手,白衣瞠大眼,澀聲問:「你要……抽仙骨?」

  他頷首,臉上毫無說笑之意。

  「你瘋了?!」嗓門無法克制地拔高,白衣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為了那個女人?!你下凡的時候直接栽下去的是不是?摔壞頭了?就為個凡人連仙都不做了,你知不知道抽仙骨意味著什麼?」

  相較於白衣的激動,他反而顯得十分平靜,「我自然知道。」

  抽仙骨,意味著永遠失去成仙的資格,無論輪迴中如何修行,都無法再次位列仙班。但,也只有抽仙骨,才可讓他保留肉身入世,不需重入輪迴。

  「這世間有因才有果,有舍才有得。我……想和她在一起。」在外人面前說這種心裡話讓他有些不自在,於是簡單地道:「這是我心甘情願付出的代價。」

  白衣沉默片刻,又恢復一貫的冷腔冷調,之前的激動萬狀恍若不曾存在,「真想看看……什麼樣的女人居然能讓你放棄千年的修行。」

  「她只是個普通人。」想起那個女人,他忍不住又是微笑又是皺眉。那女人在凡人中絕算不上出色,缺點一籮筐,偏又喜歡聽那種噁心巴拉的情話,成天想著怎麼發財過好日子。但也是這個女人,會惹他生氣,也會讓他發笑,會讓他掛念,也會讓他感動。他並非不曾猶豫過,但心的陷落卻是他無法控制的。

  「抽仙骨……」不僅意味著永世不可成仙,而且過程撕魂裂魄,非常人所能忍受……後面這番話終究沒有說出口,說了也是白說,眼前這傢伙的榆木腦袋,定然不會因此回頭。修行上執著或許是件好事,但用在這種地方……只會讓人恨不得砸開他的腦袋塞點理智進去!白衣深吸口氣,壓下胸中欲爆的火氣。

  「凡人皆自私而無情,你會後悔的。」雲霧飄緲間,只聽得白衣男子重新啟口,輕緩而篤定的語氣,像是已經親眼看到了那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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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眼瞪小眼。

  小眼瞪大眼。

  與那雙銅鈴大眼對視片刻,林棗花試探著開口:「說話呀。」

  老牛甩甩耳朵,慢吞吞扭開頭。

  她不死心地繞回它面前,緊盯著豐厚的牛唇,小聲催促:「眼下沒外人,說吧。」

  在她鍥而不捨的目光撬動下,老牛終於張開嘴——

  「哞——」它說。

  林棗花失望地垂下肩,果然是個夢啊……

  腳底有一下沒一下地蹉著散落的乾草,她的心思全在昨夜那個夢上。這次的夢雖奇怪,卻不像前一個夢那麼驚心,反而春意融融……春天還未到,她的夢裡卻已是春花處處開,開呀開呀開到她心裡頭去,害她腦海裡老是浮現石頭那張臉,慢慢朝她靠近……

  下意識地舔舔唇,她又想起夢中那個吻,溫柔得……讓人想落淚。明明只是一個長得像石頭的仙人,明明這輩子石頭只有昨夜粗魯地撞了一下她的唇,為什麼那個吻,卻讓她有種無比懷念的感覺?

  她呆望著拴牛的木樁,好像……從她跑去和石頭擠床那天起,就開始做起怪夢。真是仙人……麼?

  「你在做什麼?」

  身後傳來的男聲嚇了她一跳,回過神,她慌忙動手拆解木樁上的繩結,嘴裡嚷著:「馬上就好——」

  林三石往牛棚裡探了探,正要轉身離開,忽又回頭走進去,彎腰將角落的草料堆疊整齊,鼻翼抽動幾下,「牛棚幾天沒洗了?臭死了。」

  「前天才洗過,可誰讓它隨地大小解。」她沒好氣地拋去一眼,恰好撞上男人側過來的正臉,目光馬上反射性滑開。

  視線在那張微紅的肉包臉上略微停頓,他沒再多作挑剔,拋下一句「動作快點,日頭都要上中天了」,便出了牛棚。

  待他從堂屋搬出新做好的檜木椅,正好和牽著牛來到院子中央的她打了個照面,一對上他的目光,她又迅速調開眼,假裝忙碌地給老牛套上車。

  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是他多心了麼?

  把檜木椅擱到牛車上後,他故意湊過去幫她套車,果然發現她動作僵硬起來。

  「你……」他忍不住開口。

  「什麼?」棗花頭也不抬地問,一副忙得不得了的樣子。

  這女人怎麼回事?盯著她的後腦勺,他心裡有點不痛快,猛然想到昨夜的對話,莫非……她後悔說要嫁他了?

  哼……這有什麼好掩飾的,他一點都不奇怪,本來就壓根沒相信過。凡人自私而無情,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她會反悔他一點都不奇怪……

  「別綁這麼緊呀。」女子的輕呼將他的思緒拉回眼前。

  手反射性一鬆,他深吸口氣,緩解胸口莫名的緊繃。拍了拍躁動不安的老牛,他解開繩索重新綁縛,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你有沒有什麼事……」

  「嗯?」遲遲沒有聽到下文,她飛快掃了他一眼,而後想起什麼,恍然大悟道:「啊,我這就去拿。」

  林棗花匆匆跑回屋,不一會兒又出來,將一個舊荷包遞給他,這次她終於正眼對上他,許是方才跑得太急,臉還有點紅,「吶,收好。」

  看也不看接過荷包,他欲言又止,最後像是對自己生起氣來,一言不發地調過頭,繼續檢修車軲轆。

  「要省著點用啊,別又亂買些沒用的玩意。」她跟在後頭習慣性碎碎念,雖然知道這男人花錢隨意得令人髮指,但男人在外面總還是要有點錢才有面子。

  石頭這次是到鎮上把新桌椅送去給周老爺過目,若是滿意就照著式樣繼續做。「你進了城也留心一下,看看眼下做什麼小買賣最賺錢,等天氣緩和些,我們也可以做點小本生意。」遙想了一番小錢變大錢的遠景,她突然想起本錢的問題,順手掏出玉珮,對著光線看了兩眼便放棄,遞到他面前,說:「你順便幫我去鋪子裡問問,這玉珮到底值幾個錢。」

  他意外地直起身,「你要賣了它?」這是她親娘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平時見她好像還挺寶貝,時常躲在屋裡偷偷摸兩把。

  「說不好,」好玩地將玉珮掛上他的腰綁,粗布農服即使搭著瑩潤玉珮,也沒有貴公子的樣,她嚥下笑意,繼續道:「可放著它也不會生銀子,做生意總需要本錢,捨不得小錢套不住大錢。你多跑幾個鋪子問問,別讓城裡人欺你沒見過世面不懂行情。」

  低頭看了眼身上半舊的外袍,他摘下玉珮放入懷中,忽然道:「跟著我這個窮木匠是過不上好日子的。」

  他的話讓她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本已退去的紅潮再次漫上雙頰。「那可說不準……說不準哪天我就發財了……」她低頭咕噥著,把手中的繩結解開又繫上,反反覆復像要系出朵花來。

  石頭好像對他們的未來沒什麼信心……莫非石頭還在猶豫?

  走兩步繞到牛車另一邊檢視,隔著車篷看不見對方,她才厚著臉皮低聲道:「再說、再說你都親了我……」雖然只是嘴唇撞嘴唇,「還同床共枕了……」雖然是她硬跑去擠的,「我答應過阿爹阿娘,自然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才不是那種背信棄義、毀棄婚約的小人。」

  言下之意便是誰要是悔婚誰就是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院子裡一時安靜下來,冷風吹過,壓倒籬笆牆邊的枯草,老牛晃晃腦袋,打了個響鼻,尾巴甩動一記。

  林棗花支著耳朵,心不在焉地檢查了一遍,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假裝察看車轅,又挪回他同一側。

  偷眼看去,石頭蹲在地上,眼睫低垂,狀似專注地撥弄著車軲轆。

  「你聽見了麼?」她狐疑地盯著他。

  「聽見了。」他淡淡回道,面色如常地站起身,繞著牛車走了一圈,作最後的檢視。

  就這樣?望著他的背影,她心裡開始冒出不平的泡泡,為什麼臭石頭一點都不受影響,她卻對昨夜的事在意到不敢直視他?那個吻惡狠狠地,一點都不溫柔,還撞痛了她的唇,羞愧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她才沒有唸唸不忘,她是耿耿於懷!耿耿於懷到專門做個奇怪的夢,在夢裡找個一模一樣的人來重新親一遍,以糾正前面那個差勁的記憶。

  罪魁禍首對背後的巨大怨念毫無所覺,檢查完畢,便拉著老牛推開籬笆門,準備出發。

  她鼓著臉瞪著那個吹皺一池春水又拍拍屁股當什麼都沒發生的男人,就在他即將上車的那一刻,她突然飛快地朝門外衝去,故意藉著衝勁撞開門口的男人,搶先一步出得門去。

  林三石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撞得往旁邊一歪,整個人栽進牛車裡,他惱火地扶著車轅爬起來,咬牙道:「你、在、做、什、麼?!」

  「誰讓你擋道,我要出門。」輕哼一聲,她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跑幾步,忽然頓住,一扭頭,下定決心般大踏步走回他面前,努力擺出最凶惡的表情,壓低聲音道:「我問你!你昨夜親、親我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他一愣,望著眼前可笑的凶惡包子臉,腦海裡不由自主浮起昨夜壓在她身上那種軟綿綿的觸感,還有兩唇相觸剎那的溫熱……。

  她橫眉豎目地瞪回去。

  隨著沉默時間的延長,衝動爆發的勇氣正以驚人的速度消逝中,勉強支撐的惡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他終於開口——

  「你的肚子頂到我了。」他說。

  良久,車輪嘎吱聲漸漸遠去,唯留一顆快要腦充血的豆沙包佇立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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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肚子很胖麼?

  站在背風的牆邊,棗花低頭打量遮掩在厚實棉袍下的肚子。

  真的……很胖麼?

  朝北屋張望一眼,銀桂進去拿東西,一時半會出不來。

  視線移向院門,長工們都在前院幹活,無人走動。

  後院很安靜,風咻咻地打著轉,將枯葉塵土捲上半空。

  悄悄伸手到背後,扯緊棉袍,吸氣,再吸氣,用力吸氣——

  「姑娘。」

  「咳咳咳……」一口氣沒接上嗆了出來,她漲紅臉猛然回身。

  一對主僕模樣的男子站在身後,貌似主子的青年對她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嚇到姑娘了。」目光不露痕跡地在她的包子臉上繞了一圈,「姑娘也是林家村人?」

  「嗯,我來找銀桂的。」她心虛地拉拉衣擺。

  「林家村山清水秀,是個好地方。姑娘從小在村里長大?」他假裝沒看到她方才奇怪的舉止,閒聊似地問。

  「是,我們村大多都是幾百年前林姓祖先的後人,祖祖輩輩都在這裡生活。」確定面色恢復正常,她才抬頭打量面前的青年,想必他就是那位村長家的貴客,雖未著華服,但看氣度涵養,果真應了方蓮的那句話,絕對是富貴人家少爺。

  這年頭做什麼都要有門路,跟富貴人家搞好關係準是沒錯的……在心底偷偷打著小算盤,棗花驀然朝對方笑出一口白牙,開始努力套近乎:「公子來林家村,是走親吶還是訪友?」

  青年因她突如其來的熱絡愣了一下,而後溫文笑道:「我是來尋人的。」

  「不知公子要找什麼人?我林棗花從小長在林家村,村子裡上至八十歲老頭下到剛出世的娃娃都認識,或許能幫上點忙。」她一臉熱切地湊上前。

  似是有些難以啟口,青年沉吟片刻才道:「說來……也算是我的表親。十八年前我叔父的一個妾遭正妻陷害被趕出家門,隨後她一路南行,最後病死在江南一個小鎮上。後來叔父得到一個消息,那個妾被趕出去時其實已懷有身孕,在路上生下孩子後無力撫養,便送給了一家農戶。如今叔父年事已高,十分想念這個流落在外的孩子,便托我出來找尋。」

  林棗花露出津津有味的神色,忙不迭追問:「那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

  青年苦笑道:「我們也不知是男是女,只知道……」他頓了頓,視線密密鎖定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那個妾就死在下一個鎮子上,所以,十八年前這附近幾個村子出生的孩子皆有可能是……」

  「十八年前?那不是和我同歲?」她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來公子要找的是與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這好辦,我去幫你打聽打聽,我們村裡不用說,鄰村我也有認識的。」

  將眼前女子拍胸脯保證的粗魯動作看在眼裡,青年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棗花。」銀桂不知何時已從屋裡出來。

  「銀桂,我正說要幫這位公子尋親。」棗花興沖沖朝她一笑,又扭回頭問:「啊,對了,若找到這個孩子,公子家裡打算……」

  「自然是接回家中好好補償了。」

  「我是說那家農戶……」

  青年恍悟,「那定當重重酬謝。」

  「唔……」棗花還想說什麼,銀桂已上前抓著她的手臂拖走她,不忘對青年點頭招呼:「景公子,棗花同我還有活要幹,就不叨擾你了。」

  「咦?原來公子姓景?」棗花被拽著往後退,不忘對著青年熱情揮手,「景公子,尋人的事包在我棗花身上,你放心,我明日就去幫你打探——銀桂,你走慢些……」

  「快走……姐姐還等著呢……」

  一胖一瘦兩道身影拉拉扯扯走遠,忽見銀桂低語數句,將那團胖影推進屋,自己在門外躊躇片刻,毅然扭頭小步跑回青年面前,低聲說:「景公子,棗花從小就有點傻,若她說錯什麼話,還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語畢,又快步離開。

  待關門聲落下,後院再次歸於平靜。

  少頃,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你說,會是她嗎?」

  始終靜默立於青年身後的中年男子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屬下不知,不過……似乎……豐腴了些,看起來不太像……老爺。」

  「是啊,也不像『她』……」景公子想起那張笑起來更像掐餡包子的臉,不禁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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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沒用的鉋花扔進爐灶,紅彤彤的火舌猛地飛竄,迅速吞噬薄薄的鉋花。

  微微掀開鍋蓋瞧了眼,還差些火候。她蓋好鍋蓋,重新窩回灶邊的角落,繼續縫補男子的裡衣。

  像個糟糠妻。

  唇角微勾,火光在瞳仁裡跳躍,渲染出一片溫暖的橘色。

  幾乎可以想見她二十年後的樣子,如果就這麼過下去的話。原以為他們只是這世間最平凡的一對男女,吵吵鬧鬧地相伴走下去,一邊做著發財夢,一邊努力攢錢,閒來生幾個小娃娃,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可變數突然出現了,一切從那個令人心驚的夢開始……而今,她的親人也帶著令人心動的財富找上門來。

  早該猜到的,那塊玉珮價值連城,不是普通人家能夠擁有的。

  「果真是富貴人家啊……」她咬著下唇。

  說不心動絕對是騙人的,只是,若認了這門親,她和石頭就成了千金小姐與長工……就算她這個「千金小姐」願意委身下嫁,她的「家人」也未必同意,然後他們就會變成鄉野奇談中香豔私奔故事的主角。

  不不不,她不自覺搖頭。那顆石頭怎麼看都不像願意拐帶千金小姐私奔的壞長工——即使「千金小姐」自願私奔,「長工」搞不好都嫌麻煩哩……

  倘若肉包子和素包子只能吃一個,她自然選擇吃了十幾年的素包子,何況這顆素包,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所以,待這位景公子走了以後,她是不是可以暗示石頭,挑個好日子,把先前包出去的禮金收回來了?

  腦中胡亂計畫著,待做好晚飯,天色已經暗下來。

  她洗淨手出了灶間,走到門口張望。

  小路上空無一人,遠處的農舍亮起零星的燈火,不知誰家的羊走散了,咩——咩——叫喚得又長又急。

  回過頭,昏暗的屋內空蕩蕩的,一片清冷。

  她縮縮脖子,回到屋裡點起油燈,壁上頓時暈染出一道黑色人影。

  抬手,黑影也抬手;拿起舊棉袍,黑影也提了件衣裳;坐下,黑影也倏地一矮。

  盯著壁上比尋常姑娘家寬半個的影子好一會兒,她終於受不了地調開頭。石頭的嫌棄也是情有可原的……

  哀怨著臉拎起腿上的舊棉袍,對著光尋找前些日子勾破的洞,她一邊在心裡暗自嘀咕,臭石頭一大早就出了門,只是進城送個貨,卻到現在還不回來,該不會是被城裡人帶壞,去了什麼不良場所吧?若不是銀桂叫她今天去幫忙整理金桂的嫁妝,她就跟著石頭一道進城去了……莫非,難道,石頭又買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心頭顫了一下,想到那種可能性,她忽然覺得喉嚨有點乾,趕緊抓來桌上的茶碗灌了兩口。

  不是沒有可能,那男人前科纍纍,手中這件黑棉袍就是前科之一。

  記得那年,也是個寒冬,她風寒剛愈,不敢出門吹風,便讓進城辦事的石頭幫她買一件厚棉袍。

  結果他就買回了這件烏漆抹黑的東西。

  當時,看著他手中黑抹抹的一團,她氣急敗壞地道:「我、我不是讓你看看路上的姑娘都穿什麼顏色,你就買什麼顏色麼?」

  他將棉袍扔給她,「沒錯,就是照你說的買的。」

  「胡扯!誰會穿一身黑的上街?!」

  「我隨手指了個過路的女子對掌櫃說,照她身上的做。」

  「怎麼可能……」她喃喃,仍是無法置信。

  他瞟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道:「聽說那女子剛死了丈夫。」

  死了丈夫……她只覺一陣氣血上湧。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安慰她——

  「那,要多少錢?」

  「三十文錢。」

  三十文錢三十文錢……她忿忿地翻著棉袍,區區一個小洞算什麼,就沖那三十文錢,也要穿它個三十年!

  燭火撲騰幾下,終於讓她找到了那個洞。她將暴出來的棉花塞回去,正要拿起針線,忽而頓住,視線拉回棉袍,遲疑了一下,手指再次探入洞裡,揉搓內裡的棉花,這手感……

  她抓起棉袍湊近油燈,眯眼細看——

  真的是絲棉。

  她愣愣坐回椅子上。

  難怪這件棉袍特別輕暖……難怪這件棉袍值三十文錢……

  嘴巴越咧越大,原來臭石頭除了會欺負她之外,還會偷偷摸摸關心她啊……心頭不斷泛著甜意,她抱著舊棉袍一個人吃吃地笑。等石頭回來,一定要好好說說他,買那麼貴的東西做什麼,壓根就是便宜了外頭的奸商。真想對她好,還不如把錢全都交給她,讓她把小錢變大錢,他從窮木匠變成大地主,她就是幸福快樂的地主婆,從此遠離下地餵牛洗茅廁的日子……

  笑眯眯謂嘆一聲,她拿起針線。

  所以說,石頭少了她還是不行的。前世有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每個成功男人背後都有一個省吃儉用的女人……

  針線穿梭間,一條細腳蜈蚣漸漸成形。剛絞斷線,屋外傳來車輪嘎吱聲,她迅速跳起身,幾步打開門,屋外天已經完全黑了,她趕緊將門搧開得更大。

  牛車嘎吱嘎吱地晃進院子,一道黑影利落跳下。

  「我來我來。」林棗花快步迎上前,接過卸籠頭的活,一邊輕快地問:「今天這麼晚?」

  「周老爺又多加了點活,下午商量了一下。」不尋常的熱絡讓他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屋內洩出的朦朧燈光可以照見她眉眼彎彎嘴角翹翹,顯然心情極好。

  「嘻,又有進賬了。」石頭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當然,裡面也有她試坐的功勞……棗花樂滋滋地牽著老牛進牛棚。

  待她準備好草料,再回到堂屋,他已收好車,正背對著門站在桌邊擺弄什麼,她上前探頭,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這是什麼?」

  「香爐。」

  靜默了一會兒,她問:「我們要香爐做什麼?」

  「茅廁太臭了。」

  頰上兩團小圓肉抖了抖,前科!她怎麼會忘了前科!

  繞著桌上的香爐走了一圈,她深吸口氣……好像還是不太夠,再多吸幾口,才戰戰兢兢地問:「這花了多少錢?」

  黑眸浮起一抹惡意,「一百二十文錢。」

  咚——一支利箭正中她的心臟。

  「你……你哪來這麼多錢?」她只在荷包裡放了三十文錢啊。

  「按約定周老爺付了另外三成的酬金,剩下的三成完工後再給。」他研究著香爐,頭也不抬地道。

  「你全用完了?」她的心涼颼颼的……

  「買香爐、買香料、中午買素包子,還剩五文錢,」他摸索著爐壁,終於找到機關,打開了香爐蓋,「出鎮子的時候給了一個叫花子。」漫不經心地說完,一抬頭,瞥見她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他緩緩露出快意的笑。

  她有時候真的很懷疑,臭石頭就是喜歡看她心痛的表情,才故意買貴死人的東西……垂頭喪氣地端出晚飯,擺好碗筷,林棗花拿了塊布坐在一旁,有氣無力地擦拭著新買的香爐。以後一定要騙下一代說這個香爐是個傳家寶,不然怎麼用得夠一百二十年啊……

  相對於她的苦菜包子臉,他心情極好地扒著飯,還有興致閒聊:「你吃過了?方才什麼事那麼高興?」

  用力瞪他一眼,高興?抱著這個一百二十文錢的香爐,剛才為三十文錢的棉袍感動不已的自己簡直像個大傻瓜!

  「不吃!」她氣哼哼地道。

  筷子懸在木碗上方,他偏過頭,「為什麼不吃?」

  她賭氣故意回他:「把你那個一百二十文錢省回來啦!」

  好心情頓時變壞。這女人就這麼愛財?為了好日子連命都不要了?他只覺一團火氣直衝腦門,燒得他自牙關裡擠出話來,字字飽含火yao:「你掉進錢眼裡去了是不是?!難不成以後再也不吃飯?想餓死自己我可以成全你!」

  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棗花不由抱緊懷裡的香爐,結結巴巴道:「還、還不都是你嫌我胖!再說……再說……我就打算晚飯不吃而已,哪有以後都不吃……」

  「我什麼時候……」陡然想起自己白天說的那番話,驚訝頓時取代了怒火。

  看出他眼中的恍悟,她馬上理直氣壯起來:「明明就是你嫌我肚子上肉太多。」

  忽明忽暗的燭光下,男人的臉上看不清表情。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動起筷子,邊夾菜邊說:「去盛碗飯來。」語氣中已不含一絲火氣。

  見她仍坐著一動不動,他又加上一句:「你就算餓死,也是這個樣子。」

  「可是……」雖然臭石頭的毒嘴再度發作,但可悲的是,事實就是如此……可因為臭石頭一句話她就動搖,豈不是顯得她很沒定力?

  將她的掙扎看在眼裡,他突然道:「今天周老爺很喜歡新椅子,所以額外給了個紅包。」

  棗花眼睛亮了起來。

  「吃完飯拿給你。」

  她騰地起身,衝進廚房。

  隱在碗後的唇,有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