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二個夢

  她的回憶——

  「我要吃肉!」

  三歲的他,神態沉靜,不緊不慢地吃著手中的蕃薯,身邊人權當是空氣。

  「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三歲的她,圓圓胖胖,像顆小橘子一樣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嚥下最後一口蕃薯,他終於抬頭,施捨給她淡淡一瞥,波瀾不興地道:「你咬不動。」

  她抿抿唇,舌頭滑過米粒般的小貝齒,想起阿爹煮的嚼到沒味兒才能嚥下去的渣渣肉,「那……我要喝肉湯。」沒魚蝦也好。

  他們家雖然窮,但原來至少逢年過節還能嘗到點肉味,可不知道這傢伙去跟阿爹阿娘說了什麼,從此以後葷菜就在他們家飯桌上絕跡了。近一年沒聞過肉味,她饞得快咬人了。

  踩著小板凳,他逕自舀水洗手,不再理會。

  站在一旁的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又大聲開口:「我要吃肯德基。」看你還不變臉!

  水聲不斷,男孩仔仔細細地洗過每一根手指,臉上神色絲毫未變。

  兩道稀疏的小眉毛不覺攏在一起。記得第一次提到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的時候,他突然惡狠狠地抓著她,咬牙切齒地問:「你記得?你還記得?」

  「我、我當然記得!」再可愛的蘋果臉扭曲成那樣也是很可怕的,她被嚇到,軟嫩的童音變得結結巴巴,「別、別以為我會忘了,就是你左右不分,才害我投胎到這種地方,所以、所以你要對我好一點,不能再欺負我……」

  他死死地瞪著她,那雙眼變得跟在轉生門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盛滿了又深又重的……她依舊分辨不出來。他沒再追問,只是從那以後,只要她再提到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詞,就能感覺到一道陰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要把她盯出個洞來。

  可是,為什麼這次沒反應?

  她狐疑地眨眨眼,看著他洗好手,擦乾,爬下板凳,然後,轉身走出去,自始至終沒朝她看一眼。在她的注視下,那道與她一般矮小卻硬是在舉手投足間沉穩如大人的背影,一步一步,漸漸溶入日光裡。

  蕃薯的香甜還殘留在空氣中。

  她吞吞口水,收回目光。早上阿娘出門下地前留下兩個蕃薯,給他們一人一個當點心。

  軟軟甜甜的蕃薯……抬頭看看比她還高的木桌,她隨即搬來小板凳踩著,踮腳半趴在桌上,伸長手往碗裡撈摸半天,最後乾脆把碗拽過來一看——

  「臭石頭!把人家的蕃薯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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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偷打了個哈欠,林棗花困頓地抓抓臉,又把手攏回袖子裡。

  一屋子的姑娘家,都是來恭喜金桂即將出閣的,嘰嘰喳喳如同進了麻雀窩,也不差她一張嘴,沒人注意最好,她特意揀了個角落窩著,就是想趁機打個盹。

  昨晚做了惡夢,好不容易睡著,一大早又被石頭粗魯地叫醒,理由居然是叫她起來洗、床、單!雖然半夜做惡夢的確出了一身汗,但這麼冷的天,哪會有什麼味道。更令人髮指的是,潔癖石竟然還跑去洗澡……真是太過分了!

  姑娘們的笑鬧聲漫過耳際,卻一句也進不了她的腦海,眼皮慢慢耷下……她要罷工一天……跟豬頭石抗議……

  「……棗花?棗花?林棗花!」

  叫聲陡然拔尖,她倏地驚醒過來,抬頭茫然四顧,眾人不知何時已停下說話,一齊看著她。

  尷尬地朝大家笑笑,她方才錯過了什麼?銀桂好像在瞪她……

  還是金桂輕笑一聲,起身打破沉默:「我這屋子小,棗花怕是氣悶了吧?」她推開窗,屋外清冷的空氣瞬時透進來。

  「方才阿阮在問,你哥最近有沒有接活。」銀桂瞪了棗花一眼,才小聲提點。

  莫非是生意上門?林棗花精神一振,正要回答,坐在對面的方蓮狀似不經意道:「石頭剛接了鎮上週老爺家的木工吧。」

  「不多不多,」熱切的包子臉迅速湊過來,「周家只是要做幾張內室的桌椅,他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那倒是快,我家接的是周家廳堂和主屋的木工,約摸要做上個把月吧。」方蓮不甚在意地笑笑。

  棗花笑得有點酸溜溜,石頭手藝雖好,但方家卻早已名聲在外。方家是方圓百里有名的木匠世家,幾代的手藝傳承,已自成一派,據說某一代方家人還曾進過宮,給皇帝老爺做過木工。這一帶幾乎所有的大項木工活都被方家包攬了,普通的木匠只能接些零碎活餬口。

  方蓮看著她,忽然問:「石頭成天埋頭做木工,怎麼也不曉得給你張羅張羅婚事?過完年你都十九了吧?」

  「呃……」要不要趁此機會告訴大家,她這朵花早就已經落在一顆臭石頭上?可是……做了別人眼中那麼多年的孿生兄妹,現在突然說他們是那種關係……估計她說了也沒人信吧,還是由石頭來說比較好?

  遲疑間,銀桂搶去話頭:「石頭是擔心棗花嫁過去會被人欺負,他那麼疼棗花,怎麼捨得她受苦?」環視在座眾人,她意有所指地道:「所以只要棗花在家一天,石頭就會養她一天,誰要想嫁給石頭,第一件事就是要對棗花好……」

  棗花嘴巴半開,說不出話來。原來……在銀桂心目中……石頭的好兄長形象已經偉大到這種地步了?

  撲哧一聲,方蓮掩嘴輕笑:「讓你這麼一說,誰還敢嫁給石頭?」這不擺明了要養小姑一輩子嘛。

  「石頭有什麼不好?」銀桂瞟了她一眼,「話雖不多,但人勤快,手藝又好,還疼妹子……」

  同金桂一起擠坐在床沿的阿阮也忍不住打趣道:「既然石頭這麼好,不如你嫁他算了,反正你和棗花從小就情同姐妹……」

  見銀桂臉有些拉下,金桂拍拍她的手,扭頭笑答:「那怎麼成?我爹可是盤算著把她嫁給城裡來的貴客呢。」

  阿阮眼睛一亮,「就是這些天住在你們家的那位公子?他是什麼來頭?」

  銀桂沒好氣地咕噥:「爹自個兒在做白日夢。」一邊伸手從幾上抓來一把瓜子塞在棗花手裡讓她嗑,以防這女人再睡著。

  金桂點點頭,「我也不太清楚,聽我爹說,是從京城來尋親的。」

  「絕對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方蓮常出入大戶人家,自認比一般村姑要有見識。「方才我來的時候,遠遠見著一眼,光看那兩個隨從就不像一般人,比縣太爺家的僕役還威風。」

  「那你看清那位公子的長相沒?」

  「是啊,金桂,你見過沒有?長得怎麼樣?」

  趁大家都忙著打探村長家貴客的消息,林棗花拉拉銀桂的衣角,低喚:「銀桂銀桂……」

  「嗯?」

  「那個……你不會真的……想嫁給石頭吧?」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不過……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銀桂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林棗花,你這個豬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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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確是個豬腦袋。

  林棗花推開籬笆門,牽著家裡唯一的一頭老牛,慢吞吞往牛棚走去。

  明知銀桂跟石頭不可能有什麼,她還是開口問了。

  好吧,她承認,她真的很在意那個男人。儘管他有一籮筐的缺點,但……放他去荼毒別的女人,她還是會捨不得。

  心不在焉地把牛拴好,她彎腰將背簍卸下擱在地上。

  昨晚那個夢……感覺好真實。寒鐵的清鳴直透腦門,彷彿連魂魄都微微振動。

  神仙……嗎?

  她知道他似乎留有前世的記憶,小時候也曾刺探過幾次,除了第一回他反應有些激烈,後來的幾回他都面不改色當沒聽見,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問了。

  如果……如果石頭前世真是個神仙……

  整理乾草的手不覺停住。

  那前世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在這一世變成了一個普通人?鬼差說,他是為了個凡人,那個凡人……是她嗎?

  臉上突然一陣冰涼,她回過神,發現拴在木樁上的老牛甩甩腦袋抖抖身子,方圓三尺內頓時遍灑甘露。

  拿袖子抹去臉上的水珠,她喃喃道:「你也凍死了吧?」他們家的老牛兄一定是全村,不,全天下最乾淨的牛了,這麼冷的天還被趕著去洗澡。只是……那雙銅鈴大眼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哀怨?

  「不會得風寒吧?」她懷疑地瞄瞄時不時抖抖身子的老牛,想了想還是拿來乾布,幫它擦去身上的水。老牛兄也算是他們家的大宗財產之一,當初可是她用兩隻羊換來的呢,若出了什麼差錯,她一定會哭死。

  「棗花,林棗花——」

  是石頭在喚她。

  連名帶姓叫她,哼,說他們是兄妹誰會信,她一聲不吭,若無其事地繼續手中的活。

  屋那頭安靜了一會兒,「阿棗——」

  嘴角偷偷揚起朵滿意的笑花,她裝作剛聽見的樣子,提高嗓門喊回去:「幹嘛?我在牛棚——」

  「過來,椅子做好了。」

  哦——原來是又輪到她做檢驗員的時候了。放下布巾,她快步走回屋裡。

  一把檜木椅放在堂屋正中,林三石站在一旁,「過來坐坐看。」

  「咦?跟上次的又不一樣?」她新奇地摸摸椅面上的兩個半圓形淺坑,不會是……專門讓人放屁股的吧?

  「快點坐上去。」他點點下巴,催促道。

  她依言坐下,雙腳抬起懸空,整個人重重地往下壓了幾下,然後背書似地道:「承重沒有問題。」

  雙腳踩實,「高度正好。」

  雙臂平放在兩邊的扶手上,「扶手的高度也正好。」

  屁股前後左右挪動,「椅面……嗯……好像……」

  「怎麼樣?」他立刻問。

  「唔……」她翹起一邊屁股低頭看了看,又坐平扭動了一下,「好像……凹進去的兩塊有點小……」不會是因為她屁股太大吧?

  眉頭微攏,他彎下身,在她的臀部和椅面之間比劃衡量。

  「嘻,癢。」感覺臀部被輕輕掃過,她身子一縮,忙咬著下唇止笑。

  他隨意瞥了她一眼,「那麼厚的肥肉也會有感覺?」手中動作不曾停,「左邊抬起來一點。」

  臭石頭的壞嘴裡永遠沒好話,她很習慣了,但是……林棗花眯了眯眼,故意朝左傾身,抬高右邊的屁股。

  「這邊。」他往她肉最多的地方輕拍一記,完全當她是死人。

  「到底哪邊嘛,反反覆復的……你方才明明說是左邊,我抬的就是左邊呀……」側身換個方向,她嘴上假意抱怨,眼裡卻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忙碌中的男人分神瞪她一眼,警告她別再搗亂。

  收到瞪視,她趕緊抿起唇,努力扮出正經相。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

  天光從敞開的大門透進來,他背著光,半垂的臉陷在陰影裡。

  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男性臉龐,她怎麼都無法將他和那種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神仙聯繫在一起。

  就算他比別人多記得一點前世的事又怎麼樣,她也隱約記得一些呀。

  就算當年投胎的時間地點跟鬼差交代的有些出入,但十八年來,他們的生活一直都平凡無奇,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爹娘過世後,石頭一肩扛下家裡的生計,從學徒開始,到現在成為一名小有名氣的木匠,她看著他私底下比別人付出更多的艱辛和努力,從來不曾有神蹟發生。

  所以……那只是個夢吧?

  白衣人的臨去一瞥忽然閃過腦際,讓她逐漸安定的心又升起些許不安。

  那雙眼準確無比地對上她,彷彿早就知道她在偷看,俯瞰眾生的冰冷瞳眸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怨恨……

  「你昨夜……睡得好嗎?」思量半天,她還是猶豫著開口。

  「不好。」

  心跳頓時漏了一拍,「……怎麼不好?」

  「你再試試椅背。」他示意她靠下去後才回答:「半夜有聲音怎麼會睡得好。」

  「聲音?」貼著椅背的脊柱有些僵直。

  「怎麼樣?」他問。

  「啊?哦,還好,」心不在焉地移了移後背,她雙眼不覺緊張地盯著他,追問:「你聽到什麼了?」

  林三石擰起眉,這女人明顯是在敷衍他,「我聽到有人在打呼,吵得我睡不著。」不耐煩地給出答案,他雙手環胸,等著她回神。

  懸著的心一下落回肚子裡,她整個人放鬆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漫不經心的回答好像惹惱了某人,乾笑兩聲,她趕緊貼著椅背仔細感受了一下,「嗯……上沿好像有點硌,就是這裡。還有,人家才不會打呼。」

  「你有聽說過不打呼的豬麼?」林三石邊低頭查看邊說。

  「……」絕對是她多心!

  神仙不都是慈眉善目悲天憫人的麼?這個男人嘴巴這麼壞,以前怎麼可能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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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倏地睜開眼,林三石瞪著偷偷溜進他房裡的女人。

  「嘿嘿……」被發現了,棗花乾笑兩聲,揪著被子的手卻沒有縮回,反正黑暗中他的目光再如刀似箭她也看不見,所以她也就厚著臉皮當作不知道他的拒絕,語調輕快地道:「進去點進去點,今天換我睡外面。」

  「我說過只此一次。」他的聲音聽起來硬邦邦。

  「對啊,就這一個冬天嘛。」硬是把沒理拗成有理,總之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賴下來。

  見他沒有移動的跡象,她自動自發地上床硬擠了個位子,整個人堪堪掛在床沿。

  他沉默著,也沒有馬上起身趕人,棗花不禁有些狐疑,臭石頭今天這麼好說話?

  下一刻,一具人體重重地壓到她身上,害她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眼珠努力向黑暗中瞪去,隱約看到一雙閃著幽光的眼眸,還有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

  他靠得極近,臉對著臉,咬牙切齒地道:「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別?還是不把我當男人看?就這麼隨便來和我擠一張床?」

  「我們又沒做什麼……」她含含糊糊地辯駁,不知道男女有別的人到底是誰啊,他靠這麼近,害她連嘴巴都不敢動作太大,生怕碰到什麼不該碰的。

  「沒做什麼?」他眯眼,突然低頭重重地親了她的嘴一下,低吼道:「非要這樣才算毀你名節?你再不走,就別想嫁給富家公子過好日子了!」他沒把昨夜的事宣揚出去,不代表會放過她第二次!

  心跳聲瞬間大得像打鼓,全身的血液往臉上衝去,她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話來:「什、什麼富家公子……」臭石頭怎麼突然親、親她?還親那麼用力……唇被撞得有點痛,不知道有沒有破皮,雙手被壓住,她下意識伸舌舔了舔,卻似吃進了他的味道,滾燙的雙頰再度升溫。

  清了清喉嚨,她力持鎮定地和他講道理:「那、那是小時候的戲言,我是那種嫌貧愛富、水性楊花的女人嗎?既然阿爹阿娘給我們定了親,我自然會遵守婚約。不過,我想、我想圓房這種事……咳……還是成親以後再……再做比較好……」兩輩子加起來的勇氣終於讓她維持聲音不變地把話說完。

  林三石一愣,「定親?」

  「你……不記得?」她也呆住。

  「我們什麼時候……定過親?」他蹙著眉頭,似在回想。

  臉上的熱度慢慢退去。難道……難道……只有自己一個人惦記著那個婚約?

  意識到自己好像鬧了個大笑話,羞窘、失望、生氣、傷心一齊湧上心頭,她下意識地掙紮起來,「你你你……放開我!還壓著我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你、你這個陳世美!你這個袁世凱!你這個馬文才!」完全不知道自己嚷了些什麼,她心裡只想著石頭一定沒有很喜歡她,才會不記得那個婚約,才會不把他們的婚約當回事。

  雖然自己也不是一開始就承認這門親事,可是,九歲那年她就決定遵守婚約嫁給石頭了呀。她都已經做好讓石頭欺負一輩子的準備了,怎麼可以在她好不容易接受了以後,又告訴她沒那回事?那她……那她……

  「別亂動!你聽我說……」身下的人胡亂掙動,他既要攔住她又要小心不能傷了她,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才不要!你——啊!」

  他眼明手快抓住差點掉下床的她,一把將她拉回懷裡,半壓在身下牢牢鎖住,而經過這驚險的一幕,棗花也暫時安靜下來,不再掙扎,只是張嘴喘著氣。

  「你說的定親……是小時候?很小的時候?」他趁機把話說完整。

  「哼!」她賭氣扭頭。臭石頭明明記得,那就是不當一回事嘍?鼻子莫名酸澀起來,石頭一定是看她越大越胖,就想賴掉這樁親事……

  真的是那個兒戲一樣的婚約……他怔怔地看著她,沒想到她會把它當真,畢竟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小……黑暗中,他看到她眼裡一閃而逝的波光,心房最嚴密的守衛忽然裂開了一條縫,有一種柔軟的東西悄悄滲了出來。他有些遲疑地開口:「你……願意嫁給我?嫁給我這個窮木匠?」

  她咬咬唇,很想有骨氣地喊我才不稀罕,可壓著她的男人身體繃得好緊,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絲不敢置信,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口竟微微縮緊,泛起淡淡的酸楚。

  「為什麼不嫁?」小小聲地,她還是說了實話。

  身上的男人又沉默了,他是不是又在用那種複雜的眼神看她了?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眼。

  「你……」她有些不安地開口打破沉默,「你是不是……不想……」

  「不是。」他打斷她未盡的話語,翻身躺到一邊,簡潔道:「睡到裡面去。」

  「我喜歡睡外側。」她沒起身,只是翻了個身,面朝他。

  見她堅持,他也不再說什麼,逕自合上眼。

  石頭默許她留下,是不是說明他願意承認這樁親事了?她在心中暗暗猜測。

  半晌,她還是忍不住睜眼,輕聲說:「你不要勉強哦……我是說如果你不願——」

  「別亂想。睡覺。」依舊是沒說完就被打斷,還摻雜了石頭特有的不耐煩。

  平時很討厭的語氣,這時候竟奇蹟般地撫平了她心中的不安。她合上眼正要入睡,忽然想起今夜過來擠床的原因,馬上又睜開眼,對著石頭的側面輪廓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深吸口氣,在心裡不斷默念,我的臉皮是很厚很厚的、很厚很厚的……快速伸出手,攬住他的胸膛,一條腿也跨上他的大腿。

  「你——」他驚訝睜眼,這女人何時變這麼大膽了?

  「我冷,我很冷。」她雙眼緊閉,嘴裡唸著:「我困了,很困很困……」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半壓在身上的女人,沒再說話。

  她是……真心想嫁他?

  察覺到自己居然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馬上調回視線,盯著屋頂上方樑柱的陰影。

  凡人皆自私而無情,他不是早就認清了?若是說出口的話都會成真,那世上就沒有反悔這個詞了。

  所以她要嫁他這種話,隨便聽聽就好,若是當了真,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了。

  嘴角刻意勾起個滿不在乎的笑,他也合上眼。

  夜風漸起,吹得窗棱咯咯震顫,沉睡中的女人無意識地緊了緊環在男人胸前的手臂。

  從床外看去,男人的身形幾乎全被女人擋住,彷彿在護衛著什麼……

  ---

  「你孤單嗎?你空虛嗎?你寂寞嗎?」

  ……

  「想邂逅高大迷人英俊瀟灑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之極品男士嗎?」

  ……

  「此君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眼下大好機會來了。今天晚上……哦哦,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不相信?我怎麼會誆你?我是那種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畜牲嗎?這消息可是……咦?我沒說嗎?咳,我是來報恩的。多虧了你我才沒染上風寒,要知道風寒也是個疑難雜症,萬一風寒變肺病,肺病轉肺癆,到那時神仙也救不回來。你救了我一命,我當然要報答你。」

  ……呃,不用這麼客氣。

  「不行!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真的不用客氣。

  「放心,別看我五大三粗,其實我也是知情識趣的。你的心思我曉得……嘿嘿……我曉得……」

  ……她又在做夢了吧?

  不然怎麼會看見他們家的老牛兄跟她擠眉弄眼,還口出人言?

  「一定包君滿意!你聽我說,今天晚上有個仙人會到村子東邊那條河裡洗澡,你去把他的衣服偷偷藏起來,他就回不了天上,只好任你擺佈啦。」老牛兄銅鈴眼彎成賊兮兮的蠶豆狀,一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曖mei笑容。

  她發誓她真的沒打算去河邊,可是雙腳卻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樣,自動往村子東面走去。

  「記得要把衣服藏好喲——」

  身後傳來老牛兄的叮囑,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腦海裡回想著方才的那番話,總覺得有點似曾相識,好像……好像……

  好像牛郎織女的故事!

  這下她完全放下心來了——這肯定是個夢。既然是做夢,那,就當去看看夢裡仙女長什麼樣也好。

  只是……為什麼連在夢裡,她都不能做美美的織女,而只能當個窮光蛋牛郎啊?

  哀嘆著來到河邊,果然,水花四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她貓著腰撥開密密的蘆葦,心跳有些加速。她絕對絕對沒有偷窺的意思,可牛郎織女的故事就是這麼演的,做夢也得講點職業道德吧,再說,織女有的她都有,她有什麼好偷窺的?

  所以……她吸口氣,睜大眼往河裡望去。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頭烏黑順直的長髮,在月色下泛著絲緞般的光澤。纖長的十指撩起水花,灑在白皙的背上,水珠順著勻亭的肌理緩緩下滑。

  她摸摸有些發燙的臉,再低頭看看自己很有肉的身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有人就是能夠美到光一個背影就讓人臉紅心跳,也難怪牛郎要不顧一切地做個偷衣賊。

  對,接下來就該偷衣服了。衣服呢衣服?她轉頭四下探看,入眼所及都沒有衣服的蹤影。她也不敢直起身,只好四肢著地,沿著河岸搜尋。

  爬了一圈也沒找到類似衣服的東西,無意中望向河面,她頓時呆住。

  河中人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柔和的月光灑落在他的臉上。

  那張臉……那張臉……不是石頭嗎?

  她震驚地跪坐起身,河中人卻開始移動,直直朝她躲藏的方向走來。

  被發現了嗎?她吞了吞口水,一時拿不定主意是馬上跳起來逃走呢還是看他整個人上岸再說。

  修長的身軀一點一點浮出水面,先是平坦的胸膛,再是無一絲贅肉的細腰,接下來……糟,眼皮睜太久撐不住了,飛快地眨了一下。

  就這麼閉眼睜眼的瞬間,河中人已穿戴整齊,站立在她面前。

  原來仙人的衣服是用「變」的……那讓她怎麼偷?

  「你在這裡做什麼?」長得很像石頭的仙人開口問,連聲音都和石頭一模一樣。

  她仰首呆呆地望著他,無意識地脫口:「偷衣服……」

  眼前的男人……五官的確是石頭的五官,但石頭慣有的譏誚和不耐全都換成了春日般的柔和明朗,周身似有淡淡的光暈環繞。溶溶月色下,男人衣袂飄飄,不似世間人。

  仙人露出有趣的表情,「為什麼要偷衣服?」

  「因為,你沒了衣服,就不能回天上,只能留下來。」她望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移不開視線,嘴巴自動開合,把不良企圖全交待了。

  「留下來做什麼?」仙人依舊好脾氣地問。

  「留下來……讓我……」那雙溫如春水的眼眸裡隱隱含著笑意,平日裡那些不曾有機會實現的可恥念頭突然間壯大起來,她吞了吞口水,大著膽子說出心底的願望:「讓我為所欲為。」

  石頭的臉配上這麼溫柔的表情和聲音,真的讓她好心動啊。反正是做夢嘛,就讓她為所欲為一次好了。

  仙人垂眸似是思考了一下,而後慢吞吞道:「偷衣服倒不必,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咳……什麼辦法?」她厚著臉皮請教。

  「我們可以來訂個契約……你愛我嗎?」

  「什、什麼?」突然講什麼愛不愛的,害她的心跳瞬時又亂了節拍。

  「你……愛我嗎?」他俯身湊近她的臉,輕柔地重複。

  近距離對上他的眼,她看見自己的身影縮得小小的,被收攏在那雙和石頭一模一樣的眼瞳裡,澄澈的目光如溫暖的湖水將她密密包圍,心中莫名湧起一股遙遠而熟悉的甜蜜酸澀,不知不覺張口:「我愛你……」

  「如果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的話……」他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

  她恍惚地回答:「我希望是一萬年……」

  聞言,他緩緩漾開一抹笑:「那麼,歡迎你……」

  只覺眼前驟然一亮,她呆呆地看著那抹笑容,無法移開視線。

  「為所欲為……」低啞的尾音消逝在她的唇瓣間。

  有著和石頭一模一樣的臉的仙人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