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開始了。」我一面想,一面向爸媽揮手告別,駕著我那輛老歸老卻很可靠的「勇士」汽車啟程。褪色的白色車身內,塞滿了我為大學第一年所打包的家當。我覺得自己很堅強、獨立,已準備好接受未來的一切。
我隨著電臺傳來的音樂,邊哼著歌邊向北疾駛,越過洛杉磯的高速公路,然後上行,通過和99號公路連接的葛雷普凡區,沿著公路穿越綠野平疇,大片的原野一直伸展到聖蓋博山腳。
將近黃昏時,我穿過奧克蘭丘陵,蜿蜒下坡,看見閃閃發亮的舊金山灣。離柏克萊校園越來越近,我的心情也越來越興奮。
我找到宿舍,卸下行李,隔窗凝視金門大橋和在夜色中閃爍的燈火。
五分鐘以後,我走在街上,瀏覽櫥窗,呼吸清新的北加州空氣,嗅聞從咖啡館飄來的香味。這一切都令我陶醉不已。我在風光優美的校園小路上漫步,直到三更半夜。
第二天早晨早餐後,我走到哈蒙體育館。我一星期有六天要在這裡接受訓練,每天汗流浹背做四個小時的肌肉伸展運動、空翻動作,追尋我的冠軍夢。
過了兩天,我已經被一大堆的人、報告和課堂所淹沒。如此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時光悄悄流逝,緩緩遞嬗,就好像加州溫和的四季。我在學業上的表現尚可,在體育館則虎虎生風。有位朋友說,我是個天生的特技演員:外表清爽整潔,褐色的頭髮理得短短的,身材精瘦結實。我老愛挑戰大膽嚇人的特技:從小就喜歡遊走在恐懼的邊緣。體育館成為我的庇護聖堂,我在那兒找到刺激、挑戰和成就感。
大二結束時,我已代表美國體操聯盟到過德國、法國與英國,贏得了世界彈簧床錦標賽。參加彈簧床賽所得到的獎杯在房間一角越堆越多,我的照片經常被登在《加州日報》上。由於太常出現了,開始有人認出我來,我越來越有名,走在路上,常有女性對我微笑。我有位可人的女性朋友,叫蘇西,她總是那麼溫柔可愛,留著短短的金髮,微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她常來找我,對我頗有好感。就連我的學業也十分順利無礙,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的頂端。
然而,當我升上了三年級,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初秋,有種陰暗又無以名狀的事物開始成形。那時我已搬出宿舍,獨居在房東家後面的獨立小套房。在這段日子裡,儘管事事依舊如意,我卻越來越憂鬱。不久之後,夢魘迅速襲來,我差不多每晚都會驚醒,渾身冒冷汗,而夢境幾乎一模一樣:
我走在市區一條漆黑的路上,重重的黑暗迷霧中,沒有門也沒有窗的高大建築物陰森森地向我迫近。
一個全身罩著黑斗篷的龐大身影,衝著我大步走來。我看不見它,只是感覺有個叫人不寒而慄的幽靈,一個發亮的白色頭骨,黑色的眼窩緊緊盯著我。周遭一片沉寂,流露出死亡氣息。它灰白的指骨伸向我,關節彎曲,仿佛一隻爪子正在對我招手。我渾身僵硬。
一個白髮男人從那罩著斗篷的恐怖形體後方出現,神態從容鎮靜,臉上沒有絲毫皺紋。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不知為何,我直覺到只有他能助我脫逃,他有能力救我,可是他看不見我,我又無法出聲呼喊他。
披著黑斗篷的死神嘲笑我的恐懼,倏地轉過身去,面對那白髮男人,誰知後者竟衝著死神哈哈大笑。我嚇呆了,愣愣地瞧著。死神氣得伸手去抓他,可忽然,它又轉而衝向我,但老人瞬間抓住它的斗篷,將它猛地向風中一拋。
死神突然消失無蹤。白髮男人看著我,展臂做出歡迎的姿勢。我走向他,然後直接進入他的軀體,和他融為一體。我低頭看著自己,看到自己一襲黑袍,我舉起雙手,看見泛白的骨頭合在一起,做出祈禱的手勢。
我醒來,大口大口喘氣。
當晚,我躺在床上,聽著風聲穿過公寓窗戶的小縫隙肆意咆哮。我輾轉難眠,索性起床,套上褪色的牛仔褲、T恤、球鞋和羽絨外套,走進夜色中。那時正是凌晨三點五分。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深深吸進潮濕清冷的空氣,抬頭仰望星光閃爍的夜空,傾聽寂靜的街道上稀疏傳來的聲響。寒冷使我肚子餓了起來,因此我走向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加油站,想買些餅乾和飲料。我雙手插在口袋裡,匆匆穿越校園,經過沉入夢鄉的房子,來到燈火通明的加油站。舉目望去,四下盡是已經打烊的餐館、商店和電影院,陰暗、淒涼,在這黑暗的荒野中,加油站儼然就像螢光綠洲。
我繞過加油站附設的修車房的角落,差點撞上坐在陰影中的一個男人,他的椅背就靠在加油站的紅色瓷磚牆壁上。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他戴著一頂紅色羊毛軟帽,穿灰色的燈芯絨褲、白襪和日式夾腳涼鞋,身上披了件輕便的防風外套,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可是他腦袋旁那牆壁上的溫度計卻顯示:攝氏四度不到。
他並沒有抬頭,只是以近乎歌唱似的低沉嗓音說:「如果我嚇到了你,對不起啊。」
「喔,呃,沒關係。這裡有沒有汽水(Soda Pop)賣?」
「只有果汁。還有,別叫我『老爹』(Pop)!」他轉過身,衝著我,臉上半露微笑,然後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銀得發亮的華髮。接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那笑聲!我愣愣地瞪著他好一會兒,他就是我夢中的老人!那白髮,那清爽沒有皺紋的臉龐。他長得又瘦又高,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他再次大笑,我感到茫然,不知怎地,竟走向那扇標識著「辦公室」的門,推開走入。除了這扇辦公室門,我覺得仿佛還存在著另外一扇門可以通往另一個空間。我跌坐在一張舊沙發上,渾身顫慄:心裡想著,待會兒搞不好會有什麼東西尖叫著破門而入,闖進我秩序井然的世界。我心裡又是害怕,又有點著迷,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怪異感覺。我坐在那兒,呼吸短而急促,試圖重返正常的世界。
我環顧四周,這辦公室被佈置得和一般感覺乏味、凌亂的加油站迥然不同。我身下的沙發鋪著一條褪色的墨西哥彩色毛毯,左側靠入口處放了一個箱子,裡頭整齊地擺著旅行輔助用品,地圖、保險絲、太陽眼鏡等。在一張深咖啡色胡桃木小書桌後面,有一把用褐色燈芯絨布鋪面的椅子,一臺飲水機看守著一扇標示著「非請莫入」的門。離我較近的地方,另有一扇門,通往修車房。
這屋裡洋溢著居家的溫馨氣息,博取了我的好感。地板上鋪著亮黃色的絨毛地毯,一直延伸至門口那塊迎賓踏毯前面;牆壁新近才刷了白漆,幾幅風景畫增添了幾分色彩。柔和的燈光使我的情緒鎮定下來,這裡和外頭刺眼的螢光形成對比,讓人心情放鬆。整體來說,這房間有種溫暖、井然有序又安全的感覺。
我哪裡料想得到這地方將為我帶來不可預測的歷險、魔法、恐怖和浪漫呢?當時我心裡只顧著嘀咕,這裡如果裝上個壁爐,倒也挺適合的。
不久,我的呼吸慢慢舒緩下來,我的內心就算對眼前一切不盡滿意,也不再是亂紛紛的一團糟。白髮男人長得像我夢中的那個男人,當然只是純屬巧合。我嘆口氣,站起來,拉上外套拉鏈,邁步走進冷冽的空氣中。
他依然坐在原地。我經過他身旁時,迅速地偷看他最後一眼,而他亮晶晶的眼神引起我的注意。我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眸子,乍看之下,眼中似乎噙著淚水,就要奪眶而出。接著,淚水卻開始閃爍發亮,就好像倒映著滿天星光。我更加被吸引,直到星星變成只是他眼裡的反光。有那麼一瞬間,我迷失了,除了那一對眼睛,我什麼也看不到,那是一雙如同嬰兒一般頑強又好奇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可能是幾秒,也可能是幾分鐘──說不定更久。我突然驚覺自己身在何處,喃喃道了晚安,隨即腳步凌亂地匆匆走向街角。
我走到路邊,停下來,脖子一陣刺痛,我感覺得到他正在注視我。我回頭看,頂多才過了十五秒吧,他卻已經站在屋頂上,雙手交叉抱胸,仰望星空。我目瞪口呆,看了看仍靠在牆上的那把空椅子,再抬頭往上瞧。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他替一輛由大老鼠駕駛的大南瓜車換輪胎,也不會比此情此景更令我瞠目結舌。
在寂靜的夜裡,我抬頭瞪著那個清瘦的身影,雖然隔了段距離,他看來依舊氣度不凡。我聽見星星在吟唱,仿佛風中的鈴聲。他忽然轉過頭來,直視我的眼睛,我們之間相隔約二十米,可是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吹在我臉上。我打著哆嗦,不是因為寒冷,而是那扇通往現實和夢境相互交織的門再度被打開了。
我抬頭看他。
「什麼事?」他說,「我能幫你嗎?」簡直就是先知的口吻!
「很抱歉打擾你,不過……」
「我原諒你。」他微微一笑。我臉上一陣燥熱,有點不高興。他在跟我玩遊戲,我卻不知道規則。
「好,你是怎麼上到屋頂的?」
「上到屋頂?」他問,一副無辜又大惑不解的樣子。
「對,你是怎麼從那把椅子……」我指指椅子,「在不到二十秒內,跑到屋頂上?你本來是靠牆坐著,就在那兒。我轉身,走到轉角處,然後你就……」
「我在做什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拉大嗓門說,「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問題在於,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開始冒火了,我又不是小孩,犯不著聽他教訓!可是我實在太想搞清楚這老頭耍的花招,只得克制住心頭的怒火,保持禮貌地問:「先生,請告訴我,你是怎麼上到屋頂的?」
他卻不發一語,只是低頭看著我,直到我後頸開始感到刺痛。最後,他總算回答:「用梯子,就在後面。」然後就不再理我,兀自凝望天空。
我慢慢走到屋子後面,果然有把舊梯子斜靠在後牆上,可是梯頂離屋頂邊緣起碼還有一米多,就算他真的用了梯子──這一點還十分令人懷疑──也沒辦法說明他如何在幾秒內上到那兒。
黑暗中,有什麼落在我的肩頭,我驚喘了一口氣,倏地轉身,看到他的手。神不知鬼不覺間,他竟已下了屋頂,偷偷接近我。此時我腦中浮現唯一可能的答案:他有孿生兄弟,他們顯然愛耍這招,把無辜的客人嚇個半死。我立刻開口責備他:
「好了,老兄,你的孿生兄弟在哪兒?我可不是笨蛋。」
他輕輕蹙了蹙眉頭,接著放聲大笑。哈!可給我逮到了,我拆穿了他的詭計,可是接下來他的回答又讓我不是那麼有把握了。
「我要是有孿生兄弟,何必浪費時間站在這裡,跟一個『不是笨蛋』講話?」他再次哈哈大笑,大步向修車房走去,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啞口無言。我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臉皮這麼厚的人。
我連忙跟過去,他走進修車房,在一輛綠色的老福特貨車的車蓋下修理化油器。「那麼,你以為我是個笨蛋了?」我說,語調比我原本打算的更帶有火藥味。
「我們全是笨蛋,」他回答,「只不過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你好像是後者。麻煩你把那把小扳手拿給我好嗎?」
我把那把該死的扳手拿給他,準備跨步離開。可是在走以前,我必須知道答案:「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那麼快就上到屋頂去的?我真的很好奇。」
他把扳手遞回來給我,說:「這世界本來就叫人猜不透,用不著想太多。」他指指我身後的架子:「我現在需要錘子和螺絲起子,就在那兒。」
我沒轍了,無奈地盯著他一分鐘,絞盡腦汁想讓他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是他似乎忘了我這個人。
正當我完全死心,走向門口時,卻聽到他說:「別急著走,做點事吧。」他卸下化油器,動作嫻巧得有如一位正在進行心臟移植手術的外科醫生。他小心翼翼地把化油器放下,轉身面對著我。「來,」他邊說邊把化油器交給我,「把這個拆開,零件放進那個罐子裡泡著,這樣你就不會老想你的問題了。」
無奈感逐漸變成笑意,這老頭或許有點惹人厭,可也挺有意思。我決定要表現得隨和一點。
「我叫丹,」我邊說邊伸出手要和他握手,臉上堆滿不怎麼真誠的微笑,「你呢?」
他把螺絲起子放在我伸出去的手裡。「我叫什麼並不重要,你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名字以外和問題以外的東西。好,你現在需要用這把螺絲起子來拆開那個化油器。」他指著化油器。
「在問題之外並沒有什麼東西。」我反駁,「問題是,你是怎麼飛上那屋頂的?」
「我並沒有飛,我是跳上去的。」他板著臉回答,「那不是魔術,所以別高興得太早。不過呢,因為你的緣故,我說不定得變一個很難的魔術,譬如把一頭笨驢變成人。」
「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是個勇士!」他厲聲說,「除此之外,我是誰,取決於你想要我當誰。」
「你就不能直截了當回答問題嗎?」我狠狠敲著化油器洩憤。
「你就問一個吧,我盡量回答。」他說,臉上掛著無辜的笑容。螺絲起子滑落,刮傷了我的手指。「可惡!」我一面嚷,一面走到水槽邊清洗傷口。他遞給我一片OK繃。
「好吧,這裡有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我決心不露出厭煩的聲音,「你怎麼可能幫得了我?」
「我已經幫了。」他指指我手指上的OK繃,回答說。
我再也受不了了,「聽好,我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這個鬼地方了,我需要回去睡一會兒。」我放下化油器,準備離開。
「你怎麼知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沉睡?你怎麼知道你此時此刻不是在睡覺?」他說,帶著熱切的眼神注視著我。
「隨便你,」我累得不想爭辯,「不過,還有件事。我走之前拜託告訴我,你是怎麼表演那手特技的,你知道,就是在……」
「明天,丹,明天。」他打斷我的話,露出溫暖的微笑,霎時我所有的恐懼和無奈都消逝無蹤。他伸出手,緊握我貼著OK繃的手。我的手、我的臂、我的整個身體瞬間感到一陣刺痛。他又補上一句:「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你說『再次』是什麼意思?」我脫口而出,接著又勉強按下這股衝動,「我明白,明天,明天。」我們倆都笑了起來。我走到門口,停下,轉身,看著他,然後說:「再見,蘇格拉底。」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著聳聳肩,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我想,他應該也喜歡這名字,接著我便離開,沒再說任何一句話。
第二天早上我睡過了頭,沒去上八點鐘的課,直到下午體操訓練開始前才醒來,準備好去練習。
我和瑞克、席德還有其他隊友,先在看臺的階梯跑上跑下,接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躺在地板上,做腿部、肩膀和背部的伸展運動。通常在做這個運動時,我都一語不發,今天卻突然很想和他們說說昨晚發生的一切,我本來打算一吐為快,然而想了半天,卻只能夠說出一句:
「昨天晚上,我在加油站認識一個很不尋常的傢伙。」
不過顯然,他們比較在意伸展腿部時的疼痛感,不怎麼關心我的芝麻小事。
我們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和舉腿動作,很快就熱好身,開始做一連串的翻滾動作。我在單槓上旋轉身體,在鞍馬上做正反交叉,並苦練新加進來的一項繃緊肌肉的吊環動作。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空中飛躍,一面飛,一面在心裡納悶,我稱為蘇格拉底的那個男人怎會有那麼神奇的本領。我心中有個忐忑不安的聲音,勸我離他遠遠的。然而,我打定主意非摸清楚這謎樣人物的底細不可。
吃過晚飯,我匆匆溫習過歷史和心理學作業,寫好英文報告的草稿,然後就衝出公寓,當時正是晚上十一點。我越接近加油站,心裡越覺得七上八下,他真的想再見到我嗎?我該說什麼才能讓他刮目相看,讓他知道我是個聰明人?
他在那兒,站在門口,微微欠身,手揮了揮,歡迎我進他的辦公室。「請脫鞋,我這裡一向如此。」
我在沙發上坐下,把鞋子放在近處,好在必要時可以迅速離開。我依然不怎麼信任這個陌生人。
屋外下起雨來,辦公室內的色彩和溫度令人感到舒適,和屋外的暗夜與不祥的雲層恰成對比。我開始覺得自在,於是往後靠在沙發椅背上,開口說道:「是這樣的,蘇格拉底,我覺得我以前見過你。」
「沒錯。」他答道。他再次打開了我的心靈之門,在門內那片天地中,夢境和現實合二為一。我遲疑了一下。
「蘇格拉底,我老在做一個夢,而你在那夢中。」我細細打量他,可是他臉上沒有透露任何蛛絲馬跡。
「我曾出現在很多人的夢中,你的也是。告訴我你做的夢。」
我把我所記得的夢境細節,一五一十全告訴他。房間內似乎越來越幽暗,恐怖的情景在我心頭越發鮮明,那些境遇歷歷在目,我所熟悉的世界開始消褪。
我描述完畢之後,他說:「很好,非常好的夢。」我還來不及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加油站的服務鈴聲接連響起。他披著連帽雨衣,走向屋外那濕漉漉的夜。我瞪著窗外,凝視他的身影。
晚上這時候正忙,時值星期五的高峰時段,顧客一個接著一個,忙碌而緊湊。我覺得光坐在那兒太不像話,所以走到屋外想幫忙,不過他好像沒有注意到。
一輛輛車大排長龍等著我服務,簡直沒完沒了。車子有雙色相間的、紅色的、綠色的、黑色的、金屬頂篷的,還有貨車和外國跑車。顧客的心情就跟他們的車種一樣,各色各樣,變化多端,其中只有一兩位似乎認識蘇格拉底,不過有不少人多看了他兩眼,好像注意到有哪裡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
有些人心情亢奮,在我們服務時縱聲大笑,車內收音機開得響亮,蘇格拉底也跟著他們一起笑。有一兩位顧客看來愁眉苦臉,一副特別不開心的樣子,可是蘇格拉底仍舊客氣有禮,一視同仁,將每位都視如上賓。
過了午夜,車輛和顧客越來越稀少,在一陣哄鬧喧囂過後,突然冷清下來的空氣裡有種詭異的寧靜。我們走進辦公室,蘇格拉底對我的幫忙致謝,我聳聳肩表示不必客氣,心裡卻很高興他畢竟注意到我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幫別人做事了。
一回到溫暖的辦公室,我隨即記起我們之間還有未了的事,一屁股坐上沙發,馬上開口:「蘇格拉底,我有兩三個問題。」
他雙手做出祈禱的姿勢,抬頭看著天花板,仿佛在祈求那神聖的指引,又或者是神聖的耐心。「好吧,」他嘆口氣說,「你要問什麼呢?」
「嗯,我還是想搞清楚你是怎麼上到屋頂上的,還有你為什麼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我想知道我可以為你做什麼,而你又怎麼能幫上我的忙。最後,我想知道你的年紀到底有多大。」
「我現在先回答最簡單的問題,根據你的時間來算的話,我九十六歲。」
他才不是九十六歲!!說不定五十六,頂多六十六,也有可能是七十六,果真如此也已經叫人不敢置信了,更何況是九十六歲?他說謊,但他何必說謊呢?除此之外,我還抓到他的另一個語病。
「蘇格拉底,你說『根據你的時間』是什麼意思?你指的是東部標準時間還是說,」我半開玩笑說,「你來自外太空?」
「大家不都是來自外太空嗎?」他回答的同時,我已經覺得大有可能。
「我仍舊想知道我們能為彼此做些什麼。」
「只有一件事:我不介意收最後一個徒弟,而你顯然需要一位師父。」
「我的老師已經夠多了。」我衝口而出。
他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你是否有名符其實的師父,取決於你想學些什麼。」他猛然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門口,「跟我來,我給你看點東西。」
我們走到轉角,從那能看見大馬路和商業區的燈光,以及更遠處舊金山的萬家燈火。
「丹,存在於那兒的這個世界,」他說,手一揮,從地平線這頭掃向另一頭「是個學校。生活是唯一的、真正的老師,它提供了許多經驗。如果光憑經驗就可以帶來智慧和滿足,那麼所有的老人都會是既快樂又能指導人的大師,偏偏經驗中得來的教訓總是隱晦不明。我可以教你學會如何根據經驗來清楚認知這個世界,眼下你最迫切需要的正是這種清晰洞見。你知道我說的對極了,可是你的理智仍在反抗;你尚未將知識轉化為智慧。」
「這我可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研究得那麼深入。」
「不,丹,雖然你現在對此還懵懵懂懂,然而有朝一日,你會研究得那麼深入,而且還會更深更遠。」
我們走回辦公室,這時正好有輛閃閃發亮的紅色豐田汽車開過來。蘇格拉底一邊打開汽車的油箱,一邊繼續說:「你就跟大多數人一樣,從小只了解自身之外的信息,比如從書本上、雜誌上和專家那裡了解到的信息。」他把加油槍嘴插進油箱裡,「就像這輛車,你把它打開,把所理解的事實真理灌進去,有時灌進去真知灼見,有時灌進謬論誤導。你以市價購買知識,就跟買汽油沒什麼兩樣。」
「嘿,多謝提醒,我過幾天就得繳下學期的學費了。」
蘇格拉底卻只是點點頭,繼續替客人加油,油箱滿了,他卻沒停手,照樣加油,直到油溢出油箱,流到地面,漫延至人行道上。
「蘇格拉底,油箱滿了!做事不要心不在焉。」
他不理我,繼續讓汽油滿出來,說:「丹,你就像這個油箱,充滿著太多先入為主的觀念,還有毫無用處的知識。你有很多事實和看法沒錯,然而卻還不大了解你自己。在開始學習以前,你得先清空你的油箱。」他對我咧嘴而笑,眨眨眼,按了一下,關掉加油機臺說:「把汙垢清一清,好嗎?」
我覺得他指的並不只是那灘油汙。我匆忙用水沖洗人行道,蘇格拉底則幫顧客結賬,找好零錢,並送上一臉的微笑。我們走回辦公室,安坐下來。
「你打算怎麼做,用你的事實加滿我嗎?」我劈頭就問。
「重點不在於事實,而在於身體智慧。」
「『身體智慧』是什麼東西?」
「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在你的身體裡面;宇宙的奧祕就銘刻在你的身體細胞當中。可是,你還沒學會怎麼去讀取身體的智慧,所以你只能閱讀書本,聽從專家的意見,並祈禱他們說的正確無誤。」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加油站工人竟指責我的教授無知,暗示我受的大學教育沒有意義?!「我了解這個『身體智慧』的概念,但我可不相信這一套。」
他緩緩搖頭。「你雖然了解很多事情,但卻沒有領悟過。」
「這話什麼意思?」
「了解是智力單一方向的理解,它帶來知識;領悟則是頭腦、心靈和本能三個方向同時都能理解。只有直接的經驗才能讓人有所領悟。」
「我還是不明白。」
「記不記得你剛學會開車的時候?在那以前,你只是個乘客,僅僅了解什麼叫開車。但是當你頭一次親手駕駛時,卻能馬上領悟到那是怎麼一回事。」
「沒錯!」我說,「我記得當時的感受,原來就是這樣啊!」
「正是如此!這個比喻貼切描述了關於領悟的經驗。有朝一日,你會以同樣的方式來談論人生。」
我默默坐在那兒一會兒,又開口說:「你還是沒說明身體智慧如何運作。」
「跟我來。」蘇格拉底招手示意,領著我走向標示著「非請莫入」的那扇門。我們一走進,立即陷入一片漆黑中。我緊張了起來,不過恐懼馬上就被強烈的期待心情所取代,因為我即將學習第一個真正的祕密:身體智慧。
燈光突然亮了,我們置身在洗手間裡,蘇格拉底正對著馬桶小便,聲音很大。「啊,」他說,「這個嘛,就是身體智慧。」他的笑聲迴蕩在瓷磚牆上,我大步走出去,坐在沙發上,瞪著地毯。
他走出來時,我說:「蘇格拉底,我還是想知道……」
「如果你非要叫我『蘇格拉底』不可的話,」他打斷我的話說,「好歹也讓我提些問題,由你來回答,藉此對這個名字表示一些敬意。你覺得怎樣?」
「當然可以!」我回答,「你剛提出了一個詢問,而我也回答了。現在該輪到我,關於你那天晚上所表演的飛行特技……」
「你這個年輕人還真是鍥而不捨!」
「沒錯。我要是沒有這種毅力,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現在,我們可不可以來談談我所提出的問題?」
他不理我,兀自問道:「你今天,此時此刻,在哪裡?」
我開始滔滔不絕地剖析自己,但仍留意到他其實在顧左右而言他,並未回答我的問題。不過我還是對他全盤托出從過去到最近的經歷,以及我那些莫名的沮喪與憂鬱。他像是天底下最有時間的人,耐心又專注地聽我說啊說的,直到好幾個小時以後,我終於把話說完為止。
「非常好,」他說,「不過,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在哪裡?」
「我回答啦,你記得嗎?我告訴你,我靠著鍥而不捨的毅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你在哪裡?」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什麼叫我在哪裡?」
「你在哪裡?」他輕聲再問一遍。
「我在這裡。」
「這裡是哪裡?」
「在這個辦公室裡,在這間加油站裡!」我被這遊戲弄得越來越沒有耐性。
「這個加油站在哪裡?」
「在柏克萊?」
「柏克萊在哪裡?」
「在加利福尼亞州?」
「加利福尼亞州在哪裡?」
「在美國?」
「美國在哪裡?」
「在一大塊陸地上,在西半球一個大陸上,蘇格拉底,我……」
「這些大陸在哪裡?」
我嘆了一口氣:「在地球上,可不可以到此為止?」
「地球在哪裡?」
「在太陽系當中,是從太陽數來的第三個行星,太陽是銀河系中的一顆小星星,這樣夠了吧?」
「銀河在哪裡?」
「喔,天啊,老兄,」我不耐煩地再嘆口氣,翻了個白眼,「在宇宙當中。」我往後一坐,雙手在胸前交叉,表示話題就此結束。
「那麼,」蘇格拉底微微一笑,「宇宙在哪裡呢?」
「嗯,宇宙嘛,有關它怎麼成形,有好幾種理論……」
「我問的不是這個,它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回答得出來?」
「這就是重點。你無法回答,而且永遠也答不出來。沒有人知道答案。你不知道宇宙在哪裡,因此也不知道你在哪裡。事實上,沒有一件東西你知道它在哪裡,它到底是什麼,你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成形的。生命就是個謎。
「我的無知是建立在這個了解上,而你的了解則建立在無知上。所以,我是個幽默的笨蛋,而你是個嚴肅的傻瓜。」
「聽好!」我說,「關於我,我有幾樣事情你應該先知道。首先,我已經可以算是一位勇士了,因為我剛好是個優秀的體操選手。」為了強調我說的話,並證明我可以是很隨興的人,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做了一個後空翻,優雅地落在地毯上。
「嘿,」他說,「漂亮,再來一次!」
「哦,沒什麼!其實很簡單的。」我謙虛地笑了笑,我常在海邊或公園對小孩表演這種把戲,他們也都想要再看一次。
「好吧,蘇格拉底,仔細看好。」我向上一躍,正要向後翻時,有人或有什麼東西將我拋到半空中。我重重跌落在沙發上,椅背上的墨西哥毛毯蓋住我,把我整個人罩住。我立刻從毯子邊緣探出頭來找蘇格拉底,他仍然坐在對面,離我有三米,蜷縮在椅子裡,露出淘氣的笑容。
「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大惑不解,他則一臉無辜。
「想再看一次嗎?」他說,接著,他看到我的表情又說:「丹,別為一次小失誤感到難過,就連像你這樣的大勇士,偶爾也是會失手的。」
我木然站在那兒,然後整理沙發,把毛毯攤回原位,塞好。我必須用雙手做些什麼,我需要時間來思考。他是怎麼辦到的?又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蘇格拉底輕手輕腳走出辦公室,去替一輛載滿家居用品的貨車加油。他去鼓舞另一位在旅途上的行者了,我心想。然後我閉上眼睛,沉思著蘇格拉底那明顯違反自然規律,或至少是一般常識的舉動。
「你想不想知道一些祕密?」我甚至沒聽見他進來,他坐在椅上,雙腿交盤。
我也盤腿坐著,熱切地向他靠過去。我以為沙發夠硬,結果因為太向前傾而摔下去。我來不及解開交盤的雙腿,整個人就像倒栽蔥似的趴倒在地毯上。
蘇格拉底盡量克制不笑,但還是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我迅速坐好,挺直上半身。他看到我這副呆相,不由得哈哈大笑。我比較習慣喝采聲,而非被人嘲笑,羞憤交加之下,我猛地站起。
「坐下!」蘇格拉底喝道,聲音裡充滿權威。他指指沙發,我坐下,「我剛才問你,想不想聽一個祕密。」
「想,我想知道有關屋頂的事。」
「你,可以選擇要不要聽祕密;我,則決定是什麼祕密。」
「為什麼我們一定得照你的規則玩?」
「因為這是我的加油站,這就是原因。」蘇格拉底以特別誇張的急躁語氣說,他這樣可能是在進一步嘲諷我,「現在,請集中注意力。對了,你坐得舒服嗎?還有,嗯,坐穩了嗎?」他眨眨眼。
我咬牙切齒,但沒開口。
「丹,我要帶你看些地方,對你講些故事,我有祕密要向你揭露。不過,在我們共同踏上旅程前,你必須明白,祕密的價值不在於你所知道的事,而在於你所做的事。」
蘇格拉底從抽屜裡取出一本舊辭典,舉在半空中。「盡量使用你擁有的任何知識,可是要看出它們的限制。光有知識還不夠,知識沒有心。再多的知識也不能滋養或支撐你的心靈,它永遠也無法帶給你終極的幸福或平靜。生命所需要的不僅是知識而已,還得有熱烈的感情感覺和源源不絕持續不斷的能量。生命必須採取正確的行動,才能讓知識活過來。」
「蘇格拉底,這我知道。」
「你的問題就在這裡,你知道,卻不採取行動。你不是勇士。」
「蘇格拉底,我知道當面臨壓力時,我表現得像勇士。你應該看看在體育館時的我。」
他點點頭:「你說不定偶爾可以體驗到勇士的心智狀態,有決心、有彈性、思緒清晰、沒有絲毫疑惑。你可以鍛煉出勇士的身體,柔軟、靈活、敏感、充滿能量。碰上難得的時刻,你甚至會感受到勇士的心靈,對周遭一切都慈悲為懷。可是你只擁有這些特質的片斷,你缺乏整合。小子,我的任務就是把你再一次拼湊完整。」
「等一下!我知道你有些不尋常的才能,而且喜歡把自己弄得神祕兮兮,可是你怎麼敢誇口說要把我拼湊完整。我們來看看眼前的情況吧:我是個大學生,你是個加油員;我是世界冠軍得主,而你在修車房裡敲敲打打、泡茶,等著某個可憐的傻瓜走進來,好趁機把他嚇得半死。說不定,是我可以把你拼湊完整。」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可是感覺挺爽的。
蘇格拉底大笑起來,邊笑邊搖頭,一副不敢相信他聽到什麼的樣子。然後,他走向我,在我身旁屈膝蹲下,直視我的眼睛,輕聲地說:「將來有一天,你說不定有機會。不過,現在,你該了解一下我們之間的不同。」他戳戳我的肋骨,戳了一下又一下,說:「勇士採取行動……」
「該死,住手!」我嚷道,「我快被你惹毛了!」
「……傻瓜卻只做反應。」
「好吧,那你想怎樣?」
「我戳你,你生氣了;我侮辱你,你表現出自尊並憤怒的反應;我踩到香蕉皮,而……」他退開兩步遠,滑了一跤,砰地一聲跌在地毯上。我再也受不了,大吼了一聲。
他坐在地板上,轉頭看著我,做最後的說明:「丹,你的感受和反應都是機械性、可以預測的,我的卻不是。我自然而然、隨興創造我的生活,你的生活卻取決於你的思考、你的情緒和你的過去。」
「你憑什麼就這樣斷定我的一切、我的過去?」
「因為,我已經觀察你好幾年了。」
「是啊是啊,當然當然。」我說,等著他開玩笑,可是他並沒有開口。
時間越來越晚,而我需要好好想想這一切。新的責任讓我感到壓力沉重,我無法肯定自己能不能履行這個責任。蘇格拉底站起來,擦擦手,在馬克杯裡倒了些礦泉水。當他慢吞吞啜飲的時候,我說:「蘇格拉底,我得走了,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一大堆重要的功課要做。」
我站起來,穿上外套,蘇格拉底依舊靜靜坐著。我正要走出門時,他緩慢而慎重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巴掌輕輕打在我臉上:「如果你想要有機會成為勇士,最好重新衡量你所謂的『重要』。現在,你有呆子的智力,心靈則是一團漿糊。你的確有不少重要的功課要做,內容卻不是你剛剛所說的那些。」
我原本一直低頭看著地板,這時猛地抬起頭來面向他,卻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只好轉開。
「你要是想平安通過接下來的考驗,」他接著講,「就需要擁有更多的能量。你必須消除身體的緊繃,拋棄腦中陳腐的想法,敞開心靈,接受慈愛。」
「蘇格拉底,我最好說明一下我的平常作息,我要你知道我有多忙。我很樂意常來看你,不過我沒有多少時間。」
他以陰鬱的眼神看著我:「你的時間甚至比你以為有的更少。」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喘著氣說。
「先別管這個。」他說,「繼續講吧。」
「嗯,我設定了一些目標,我想成為彈簧床冠軍得主,我希望我們的代表隊能贏得全國錦標賽。我想要以優秀的成績畢業,這表示我得看書、寫報告。而你所提供給我的卻像是,在加油站裡待上大半夜,聽一個──希望你不要覺得我是在侮辱你──非常怪異的人講話,這個人想要把我拉進他的幻想世界中。這簡直瘋狂!」
「的確,」他苦笑,「是很瘋狂。」蘇格拉底坐回座位上,低頭看著地板。理智上,我很厭惡他扮出這副孤苦老人的模樣,可是我的內心卻被這個自稱是勇士的強悍的怪老頭所吸引。我坐下,回想起我祖父講過的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位受人愛戴的國王,他的城堡在山丘上,居高臨下,俯瞰他的領地。他頗得民心,附近城鎮的人民天天都進貢禮物,而每逢他的壽誕,全國上下都歡欣慶祝。人民敬愛他,因為他睿智而富有威望,判斷事情公正不阿。
有一天,悲劇降臨這個城鎮,飲水受到汙染,全國男女老幼都發瘋了。只有國王因為擁有私人水泉,而倖免於難。
之後不久,發狂的城鎮居民開始批評國王舉止「怪異」,判斷力拙劣,智慧也是假的。很多人甚至說,國王發瘋了。他很快失去民心,再也沒有民眾進貢禮物或慶祝他的壽辰。
孤零零的國王高踞山頭,無人作伴。有一天,他決定下山,到城鎮走走,那天天氣很熱,所以他喝了村裡的泉水。
當晚,民眾熱烈慶祝,大夥歡欣鼓舞,因為他們所愛戴的國王「恢復正常」了。
這時我領悟到蘇格拉底所指的瘋狂世界,並不是他的世界,而是我的。
我起身,準備離開,「蘇格拉底,你叫我要傾聽我自己的身體本能,不要依賴我所讀到或別人告訴我的東西。那麼,我又為什麼要乖乖坐在這兒,聽你講話呢?」
「問得好,」他回答,「我也有同樣好的答案。首先,我對你講的東西,全出自我自己的體驗,一點也沒有引用從書本上看來或從專家那裡間接聽來的抽象理論。我這個人確確實實了解自己的身心,因此也了解別人的身心。況且,」他淺淺一笑,「說不定我正是你的身體本能,這會兒正在對你說話。」他轉向他的桌子,開始做些文書工作。我就這樣被他打發,走進夜色中,滿腦子都是亂紛紛的念頭。
隨後幾天,我都心煩意亂,蘇格拉底讓我感覺自己軟弱無能,他對待我的方式更叫我生氣。他好像一直低估了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心想,我何苦像個傻瓜似的坐在加油站裡?在我的領域中,我可是很受人欣賞與尊敬。
我比以前更賣力地訓練,在一次又一次的動作練習中飛躍,全力以赴,身體熾熱燃燒,可是不知為何,我卻不像以前那麼滿足。每當我學會新的動作或得到一聲讚美,就會想起被那個老人拋到半空中,跌落在沙發上的景象。
我的教練開始為我擔心,想知道我哪裡不對勁。我向他保證,一切都很好,然而事實相反,我不再有興致和隊友瞎聊。不知怎地,我就是覺得很困惑。
那晚,我又夢見死神,不過這一回夢境不大一樣。蘇格拉底穿著死神陰暗的服裝,吃吃笑著,拿了把槍指向我,開火。射出來的卻是一面旗子,上面寫著:「砰!」我笑醒了過來,這一點倒和以前不同。
第二天,我在信箱中發現一張字條,上頭只寫了「屋頂的祕密」。那晚,當蘇格拉底抵達加油站時,我已坐在階梯上等他。我提早到這裡,是為了向白天班的服務人員打聽蘇格拉底的事,我想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或者他住在哪裡;不過,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反正,有誰在乎呀?」有位服務員打著呵欠說,「他不過就是個愛值夜班的怪老頭。」
蘇格拉底脫掉防風外套。「怎樣?」我劈頭就問,「你終於要告訴我你是怎麼上到屋頂上了嗎?」
「對,沒錯。我想你已經準備好要聽了。」他鄭重地說。
「在古代的日本,有批精英的勇士刺客。」
他講到「刺客」二字時,發出嘶嘶的聲音,這令我強烈地覺察到外頭的黑暗、沉寂。我的頸部又出現了刺痛感。
「這些勇士,」他往下講,「被稱為忍者。有關他們的傳說和聲名地位,令人敬畏無比。據說,他們可以變身為動物,甚至有人說,他們會飛,當然,飛得不很遠就是了。」
「當然當然。」我附和道,覺得夢土之門被一陣刺骨寒風吹開。他示意我進修車房,那裡停了輛他正在修理的日本跑車,我不知道他用意何在。
「得換火星塞。」蘇格拉底邊說,邊把頭鑽到車蓋底下。
「嗯嗯,對,可是屋頂的事呢?」我催促他。
「等一下再說,先等我換好這些火星塞。要有耐心,相信我,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很值得等待的。」
我坐下來,玩弄放在工作臺上的一把木槌,聽到另一角的蘇格拉底說:「知道嗎,你要是真正投注注意力的話,這可是件非常有趣的工作。」對他來講,說不定是這樣。
他突然放下火星塞,跑到燈的開關處,輕輕一彈。周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緊張了起來,我從來就搞不清楚他會做什麼,而且我們又才剛剛談到忍者……
「蘇格拉底?蘇格拉底?」
「你在哪裡啊?」他就在我身後嚷道。
我一轉身,撞到一輛雪佛蘭車的車蓋,「我……我不知道。」我結結巴巴地說。
「完全正確。」他說,打開燈,「我看你是越來越聰明了。」他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
我搖搖頭,心想他真是瘋子一個,然後坐在那輛雪佛蘭的保險桿上,打量敞開的車蓋底部,發現裡頭有東西不見了。
「蘇格拉底,拜託別再胡鬧了,快點辦正事好嗎?」
他一面靈巧地裝好新的火星塞、鬆開分電器蓋、檢查轉片,一面繼續往下說:「這些忍者並不是魔術師,他們的祕密在於人類所知最極致的身心訓練。」
「蘇格拉底,你講這些有什麼目的?」
「要看出目的何在,最好等到你到達終點時。」他回答說,接著回到原來的話題。
「忍者可以穿著沉重的甲冑游泳,可以只靠著手指和腳趾攀附著小裂縫,像蜥蜴一樣爬上筆直的牆壁。他們設計富有想像力的攀登繩,是黑的,幾乎看不見,並且採用巧妙的手法來躲藏,比方聲東擊西、製造幻象和脫逃。忍者啊,」他最後補充說,「是了不起的跳躍者。」
「好,總算開始有點關聯了。」我滿懷期待,簡直要摩拳擦掌了。
「年輕的勇士從小就要接受跳躍訓練,方法是:他會收到玉米種子,奉命種植。等莖稈長出時,年輕的勇士得跳過短短的莖稈很多、很多次,莖稈每天都在抽高,孩子每天也都得跳過莖稈。不久,莖稈長得比孩子還高,可是他不會就此停止不跳。最後,如果他無法跳過莖稈,就會收到一粒新的種子,重頭再來一遍。末了,天底下沒有什麼莖稈是年輕的忍者跳不過去的。」
「嗯,那又如何?究竟祕密是什麼呢?」我問,等待最後的答案揭曉。
蘇格拉底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所以呢,是這樣的,年輕的忍者用玉米莖來練習,我則用加油站來練習。」
屋內靜悄無聲。突然間,蘇格拉底爆笑起來,悅耳的笑聲在整個加油站裡隆隆作響。他笑得實在太厲害,不得不靠在正在修理的日產車子上。
「就這樣?有關屋頂的事,你說要告訴我的就只有這樣?」
「丹,在你還不能做以前,就只能知道這麼多。」他回答。
「你是說,你會教我如何跳上屋頂?」我問,整個人霎時容光煥發。
「說不定會,也說不定不會。現在,請把那螺絲起子丟過來給我,好嗎?」
我把螺絲起子丟給他。我發誓,他在空中接住時,眼睛看著別的地方!他很快用完螺絲起子,把它拋回來給我,喊道:「小心!」我沒有接住,螺絲起子哐噹一聲,掉落在地。真令人惱火,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愚弄。
幾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失眠已成家常便飯,不過,我多少有點適應了。而另外還有一項改變是,我發覺,對我來說,和蘇格拉底見面,變得比練彈簧床更有意思。
每天晚上,當我們在替車子提供服務時──他加油,我擦洗車窗,而且兩個人都會跟顧客開玩笑──他總是鼓勵我多聊聊自己的生活。怪的是,他卻閉口不提他自己的生活,我一提到這點,他就短短答上一句「以後再談」,要不就是顧左右而言他。
我問他為什麼對我的生活細節那麼感興趣,他說:「我需要了解你個人的幻象,才能掌握你的病情。我們得先淨化你的心智,通往勇士之道的門才會開啟。」
「你可別干擾我的心智,我就喜歡它現在這個樣子。」
「你要是真喜歡它現在這個樣子,此時此刻就不會在這裡了。過去,你曾多次改變你的心智,不久以後,還會以更深刻的方式來改變。」聽到這句話,我決定從今以後得小心提防這個人。我並不是很了解他的底細,也不確定他到底有多瘋狂。
這麼說吧,蘇格拉底的風格多變,絕不中規中矩,他幽默,甚至怪異。有一回,他正在對我講道理,談到「不可動搖的沉著鎮靜能帶來無上裨益」,講到一半,卻邊喊邊追趕一隻小白狗,因為牠在加油站的臺階上撒尿。
還有一次,大約一星期以後,我們整夜未眠,走到草莓溪,站在橋上,俯視著因冬雨而滿溢的溪流。
「不知道今天的溪水有多深。」我隨口說,心不在焉地低頭望著奔流的溪水。緊接著,我跌進混合著泥沙的黃褐色滾滾溪水中。
他竟然推我下橋!
「嗯,有多深呢?」
「夠深了。」我嘴巴噴著水,拖著身子和濕漉漉的衣服,奮力上了岸。不過信口一句話,就落到這種下場,我暗暗叮囑自己,以後千萬別開口。
日夜流逝,我越來越注意到我們之間的差異。在辦公室裡,我肚子餓時會狼吞虎嚥一堆糖果棒,蘇格拉底則細嚼慢嚥新鮮蘋果和梨,或泡杯花草茶。我一會兒就在沙發上坐立難安、動來動去,他則像菩薩一樣,總是靜靜安坐著。我移動時,笨手笨腳,還會發出噪音,他卻輕盈滑行過地板。請注意,他是個老人。
即使在初期那段日子中,每晚也都有許多小小的訓誡在等著我。有天晚上我犯了個錯,埋怨學校裡的人對我不大友善。
他輕聲說:「你最好為你現在這樣的生活負責,而不是為你所受到的困境去責怪別人或環境。等你眼睛睜開時,你會看到你的健康、幸福和你生活中的各種困境,大部分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不管是有意或無意間。」
「我聽不懂你話裡的意思,不過我想我不怎麼同意你的說法。」
「我以前認識一個人,就跟你一樣,我在中西部的一處建築工地認識他的。當午餐的哨聲響起時,所有的工人都會坐在一起吃飯,每一天,山姆都是一打開午餐盒便開始發牢騷。
「『真要命!』他會嚷道,『又是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我討厭死了花生醬和果醬!』
「他天天埋怨他的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直到有一天,有位同事終於問他:『山姆,你要是這麼討厭花生醬和果醬,幹嘛不叫你老婆準備其他的東西?』
「『什麼老婆,你在說什麼?』山姆回答說,『我又沒結婚,三明治是我自己做的。』」
蘇格拉底停頓了半晌,又說:「我們不都是自己做三明治嗎?」他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裡頭裝了兩個三明治,「你要奶酪加番茄的,還是番茄加奶酪的?」他咧嘴笑著問。
「喔,隨便哪個都成。」我也開玩笑說。
我們吃三明治時,蘇格拉底說:「當你完全為你的生活負起責任時,便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你一旦變成完整的人,就會發現成為勇士是什麼意思。」
「蘇格拉底,謝謝你給我精神食糧和肚皮食糧。」我彎腰行禮,然後穿上外套,準備離去,「我接下來有一兩個星期不能來看你,期末考試快到了,而且我還有些事得好好想一想。」我不等他開口,就揮手告別,回家去了。
我一頭栽進學期末的課程中,在體育館的時間則花在歷來最辛苦的訓練上。我一旦停止驅策自己,腦中便會思緒起伏,心頭亂糟糟。我感覺到開始出現一種跡象,顯示著我今後會對日常生活越來越疏離。我生平頭一次可以在兩個現實之間做選擇,一個現實是瘋狂的、一個是正常的,但是我不知道哪個是瘋狂,哪個是正常,所以兩個現實我一概不投入。
我無法擺脫越來越強烈的感覺,那就是,說不定,只是說不定,蘇格拉底並沒有那麼怪異。他對於我的生活的描述,也許比我想像中的還準確。我開始看見我和別人相處的狀況,而我看到的令我內心不安。外表看起來,我夠隨和了,可是其實我只關心自己。
我的好友比爾從鞍馬上摔下來,斷了一隻手腕;瑞克練了一年之久,總算學會一種全身扭轉的後空翻。我對兩件事情的情緒反應卻都一樣:沒反應。
我越有自知之明,越覺得有壓力,對自己的看法也越快速地崩毀。
就在期末考試前的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門,是一口貝齒、滿頭金髮的啦啦隊長蘇西,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我又驚又喜,這才領悟到自己有多寂寞。
「丹,不請我進去坐嗎?」
「喔,當然,請進,真高興見到你。呃,請坐,我幫你拿外套。想不想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她光是盯著我瞧。
「蘇西,怎麼了?」
「丹,你看來好累,但是……」她伸手摸摸我的臉,「有什麼東西……你的眼神看起來有點不大一樣。怎麼回事?」
我摸摸她的臉頰。「蘇西,今晚留下來陪我。」
「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這樣要求我。我帶了我的牙刷。」
第二天早上,我翻身去聞蘇西的亂髮,像夏日的麥稈一樣香,我感覺枕頭上有她柔和的氣息,「我應該覺得很棒才對。」我心想,可是我的心情卻如窗外的濃霧一般灰暗。
接下來幾天,我和蘇西常常黏在一起,我想我並不是個很好的伴侶,不過蘇西蓬勃的朝氣足以支持我們兩人。
不知怎的,我一直沒跟她提蘇格拉底的事。他屬於另一個世界,而她在那個世界中並無一席之地。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她又怎能明白?
期末考試結束了,我考得很好,卻不怎麼在乎。蘇西回家度春假,我很高興又能獨處了。
春假很快過去,暖風吹過柏克萊髒亂的街道。我知道時候已到,該回到勇士的世界,回到那怪異的小加油站了。這一回我說不定會表現得比以往更開放、謙卑。然而眼前我更加肯定一件事:如果蘇格拉底再以他鋒利的機智打擊我,我將立刻還以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