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風的改變·幻象之網

  三月的風和煦輕柔,五顏六色的春花把芬芳的香氣散布到空中,連在淋浴間裡都聞得到。我做完了激烈的體操練習後,在淋浴間裡沖掉滿身的臭汗和酸痛。

  我俐落地穿好衣服,跑下哈蒙體育館的後臺階,欣賞球場上方的天空在夕陽餘暉中漸漸轉為橘紅。清冷的空氣令我神清氣爽,整個人很放鬆,心平氣和,我漫步到市中心買了起司漢堡,然後前往加州大學戲院。今晚要放映電影《大逃亡》,敘述英美戰俘英勇逃亡的事跡。

  看完電影,我沿著大學街朝著校園方向慢跑,在蘇格拉底上班後不久,抵達加油站。這天晚上生意很好,我一直幫忙到午夜過後。我們走進辦公室,洗了手,接著,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做起中國菜,並展開新一階段的教學。

  事情是從我跟他講起電影時開始的。

  「聽來像部蠻刺激的電影,」他說,打開一包他帶來的新鮮蔬菜,「同時也是一部切題的電影。」

  「哦?這話怎麼說?」

  「丹,你呢,也需要逃亡。你是被自己的幻象所囚禁的俘虜,你對自己和這個世界懷有幻覺。你需要擁有比任何一位電影中的英雄更強大的勇氣和力量,才能掙脫幻象,獲得自由。」

  我那天晚上心情好極了,根本沒把蘇格拉底的話當真。「我不覺得自己被囚禁了,你把我綁在椅子上的那次是個例外。」

  他開始洗菜,水嘩啦嘩啦地流,他說:「你看不見自己的囚籠,因為柵欄是無形的。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指出你的困境,而我希望那會是你這一生最幻滅的經驗。」

  「哦,老兄,多謝了。」我說,很驚訝地竟然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我看你還不大明白。」他拿著一顆蘿蔔指向我,接著把蘿蔔削成一片片,用碗接住。「幻滅是我能送給你的最大禮物,可是由於你沉溺於幻象,因此認為幻滅這兩個字是負面意義的。你對一位朋友表示同情,可能會說:『喔,那想必是大大的幻滅。』然而你應該跟他一起慶祝才對。幻滅的意思,是『脫離幻象』,可是你卻緊緊抓著你的幻象不放。」

  「是真相。」我反駁道。

  「真相?」他邊說邊把正在切的豆腐推到一旁,「丹,你正在受苦!你其實一點也不享受你的生活。你的娛樂、風流韻事,甚至體操,都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只是用來躲避隱藏在你心底的恐懼。」

  「等一下,蘇格拉底,」我生氣了,「你是說體操、戀愛,還有電影是不好的嗎?」

  「當然不是。可是你並沒有享受這些事物,你只是上了癮,無法自拔。你用它們來逃避你混亂的內在生活,也就是你稱之為心智的那一大堆懊悔、渴望和幻想。」

  「蘇格拉底,等等,這些都不是事實。」

  「是,它們都是事實,如假包換──雖然你還沒有看出來。你積習難改,老在追求成就與娛樂,從而避開使你痛苦的主要本源。」他沉吟半晌,「你不大想聽我這麼說,對吧?」

  「我是不大想聽,而且我覺得並不適合我。能不能講點其他比較樂觀進取的?」我問。

  「沒問題。」他說著,拿起蔬菜又切了起來,「事實是,你的生活會很美妙,你根本沒有在受苦,你不再需要我,你已經是個勇士。這些聽起來怎麼樣?」

  「好多了!」我大笑,但是心裡明白這並非事實,「事實說不定存在於兩者之間,你覺得呢?」

  蘇格拉底眼睛照樣看著蔬菜,說:「依我的看法,你的『兩者之間』是地獄。」

  我氣得說:「難不成我是個大笨蛋,還是說你對精神障礙者特別有一套?」

  「這麼說也行。」他微笑著,把油倒進炒菜鍋裡,放在電爐上加熱,「但是幾乎全人類都和你有同樣的困境。」

  「那又是什麼樣的困境?」

  「我以為我已經說明白了。」他耐心地說,「你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會受苦;得到不想要的東西,也會受苦;就連得到你正好想要的東西,仍然會受苦,因為你無法永遠擁有它。你的心智就是你的困境。它想要免於改變,免於痛苦,免於生與死的必然性。然而,改變是一項法則,再怎麼假裝,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蘇格拉底,你知道嗎?你可真擅長潑別人冷水。我甚至都不再覺得肚子餓了,如果說生命就是苦難,那我何必活著呢?」

  「生命並不是苦難。我只是說,你會因它而苦,而非因它而樂──除非你掙脫內心的執念,不論發生什麼事,只管自由自在,御風前行。」

  蘇格拉底把蔬菜和豆腐丟到滋滋作響的油鍋中翻炒著。整個辦公室香味四溢,他把清脆的蔬菜分進兩個盤子裡,放在舊書桌上,那就算是我們的餐桌了。

  「我想我的胃口又回來了。」我說。

  蘇格拉底大笑,用筷子小口小口挾著菜,默默吃飯。我囫圇吞下菜餚,前後不過半分鐘左右,我想我是真的餓壞了。我一面等著蘇格拉底用完餐,一面問他:「那麼,心智有什麼正面用途?」

  他從盤子上抬起頭:「沒有!」說完,又從容不迫吃了起來。

  「沒有?蘇格拉底,這太荒唐了。那麼由心智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呢?你又怎麼說?書籍、圖書館、藝術呢?在我們的社會裡,通過傑出的心智所發展的一切進步,又該怎麼說呢?」

  他咧嘴而笑,放下筷子,說:「並沒有所謂傑出的心智。」然後端著盤子到水槽邊。

  「蘇格拉底,別再講這些不負責任的話了,請好好解釋清楚!」

  他走出浴室,手上高捧著兩個亮晶晶的盤子。「我最好幫你把一些字眼重新定義一下。『心智』就跟『愛』一樣,是個靠不住的用語。合適的定義取決於你的意識狀態,這麼說吧:你有腦,它指揮身體、儲存信息,並根據那些信息而運作,我們稱這些腦部的抽象程序為『智力』。我到目前都還沒講到心智,腦子和心智並不相同,腦子是真實的,心智卻不然。

  「『心智』是在腦部浮蕩的虛幻投影,包含了所有隨機出現、未加控制的思緒,這些思緒從潛意識潺潺湧進知覺狀態當中。意識並非心智,知覺並非心智,專注力並非心智。心智是障礙,是使情況惡化的事物,是人類的一種進化錯誤。心智對我沒有用處。」

  我坐著,不發一語,緩慢地深呼吸。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過,沒過多久,就又有話可說:「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說什麼,但是聽來的確有點道理。」

  他笑了笑,聳聳肩。

  「蘇格拉底,」我接著往下講,「我需不需要割掉我的頭,好革除我的心智啊?」

  他含笑說:「這是個好辦法,不過有不良的副作用。腦子是一項工具,它能記起電話號碼、解開數學題或寫詩。它就是以這種方式為身體其他部位工作,就像一輛耕耘機。不過,如果你怎樣都無法停止去思考數學題目或電話號碼,或者老是不由自主在想一些惱人的思緒或記憶,這時就不是你的腦子在運作:而是你的心智在漫遊。接著,心智就會控制你,耕耘機就不聽使喚了。」

  「我明白了。」

  「你必須觀察你自己,才能了解我說的意思,才會真正的明白。你有個憤怒的思緒像泡泡般浮起,於是你生氣了。你所有的情緒都是這樣,它們是針對你所無法控制的思緒而起的反射動作。你的思緒就像一隻野猴子被蠍子螫到。」

  「蘇格拉底,我想……」

  「你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要告訴你,我真的願意改變,我天生就樂於改變。」

  「這個呢,」蘇格拉底說,「正是你最大的幻象之一。你樂於換衣服、髮型、女人、房子和工作,你簡直太樂於改變任何事物,但就是不肯改變你自己。不過,你將會改變。要不由我,要不就是由時光來幫助你張開你的眼睛,雖然時光有時不會留情。」他帶著不祥的語氣說,「你就自己選擇吧,不過首先得領悟到一件事:你是個俘虜,然後我們才能策劃你的逃亡。」

  說完,他走向書桌,手握鉛筆,開始核對收據,那模樣儼然像是一位忙碌的經理。我清楚感覺到,今晚到此為止,下課了,我很高興。

  接下來的兩三天,還有之後的幾個星期,我都告訴自己,我太忙了,沒空去看蘇格拉底。但是他的話始終在我心裡嘎啦作響,我整副心思都是他講的內容。

  我開始在一本小記事簿上做筆記,把自己一天所有的思緒都記下來,只有練體操時不記,因為這時我的思緒已經被動作所取代。兩天以後,我就得買較大的筆記本了,可是才過了一星期,也記滿了。我看到自己竟然有這麼多的思緒時嚇了一大跳,更不要說它們大部分還都是負面的。

  這個練習讓我比較能覺察到自己內心的噪音。我的思緒以前只是潛意識的背景輕音樂,如今我將音量轉大了。我停止做筆記,思緒依然喧嘩。也許蘇格拉底可以幫助我控制音量,我決定今晚去看他。

  我在修車房裡找到他,他正在用蒸氣清洗一輛舊雪佛蘭汽車的引擎。我正要開口時,一位身材嬌小的黑髮少女出現在門口,就連蘇格拉底也沒聽見她進來,這一點倒是很不尋常。他只比我早半秒鐘看到她,隨即敞開雙臂朝她走去,她以跳舞般的姿勢迎向他,兩人抱在一起,在房間裡相擁旋轉。接下來數分鐘,他們就只是四目交接,彼此凝視,然後蘇格拉底問:「是嗎?」她回答:「是啊。」那真是美妙又詭異的景象。

  我沒別的事可做,只好在她每次從我身旁旋轉而過時,盯著她看。她頂多一米五出頭,看來頗結實,可是又流露著優雅、纖弱的氣息。她長長的黑髮往後梳,挽成了髻,露出乾淨、神采煥發的臉龐,而臉上最醒目的是那一雙眼眸,又大又黑。

  我打起呵欠,這才算引起他們的注意。

  蘇格拉底說:「丹,這位是喬伊(Joy)。」

  「喬伊是你的名字,還是在形容你的心情很快樂(joy)?」我自作聰明地問。

  「兩樣都對,」她說,「大部分時候是這樣子沒錯。」她看看蘇格拉底,他點點頭。接著,讓我吃驚的是,她竟然伸手擁抱我。她的手臂輕輕攬住我的腰,溫柔地抱了我一下。我感到一股能量沿著我的脊椎往上湧,隨即產生一種來電的感覺。

  喬伊明亮的大眼睛瞧著我,臉上露出一抹甜甜的、頑皮的微笑,我卻目光呆滯。「老菩薩一直在折磨你,對吧?」她柔聲說。

  「呃,大概吧。」我喃喃回答。

  「嗯,不過這番折磨是值得的。這點我很清楚,因為他先找到了我。」

  我虛軟到無法開口問明詳情,況且她也已經轉向蘇格拉底,說:「我要走了,我們星期六上午十點約在這裡,一起去提爾頓公園野餐怎樣?我會準備午餐,天氣看起來會很好,可以嗎?」她先看看蘇格拉底,再看看我。我呆呆地點點頭,她悄然無聲飄出門外。

  那晚剩餘的時間,我一點忙也沒幫到,老實說,接下來那一星期,我根本就像個沒用的傻瓜。好不容易星期六總算來臨了,我拿著襯衫就走到加油站,盼望春天的陽光能把我晒黑,同時希望我強壯結實的體格,能讓喬伊刮目相看。

  我們搭公車到公園,然後越野健行,松樹、樺樹和榆樹圍繞在我們四周,地上厚厚一層樹葉在我們腳底噼啪作響。我們在向陽的綠茵小丘上,打開帶來的食物,我重重往下一躺,臥在毯子上,迫不及待要晒太陽,希望喬伊也加入。

  毫無預警地,驀然刮起了風,烏雲四攏,我簡直不敢相信。天空開始下雨,起先是飄著毛毛細雨,突然才一眨眼,大雨就傾盆而下。我抓起襯衫,一面穿衣,一面咒罵個不停。蘇格拉底卻只是哈哈大笑。

  「你怎麼會覺得這樣很好笑。」我罵道,「我們會變成落湯雞,一個鐘頭以後才會有公車,而且午餐食物也泡湯了,這可是喬伊準備的食物,我敢說她可不覺得……」但喬伊也在大笑。

  「我不是在笑下雨這件事,」蘇格拉底說,「我是在笑你。」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在濕樹葉上打滾。喬伊竟然開始唱起歌來,還邊唱邊跳。這太過分了!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突然之間就停了。太陽破雲而出,我們的食物和衣服很快就曬乾了。

  「我的雨中舞挺靈的嘛。」喬伊鞠躬行禮。

  我歪躺在地上,喬伊坐在我後面,按摩我的肩膀,這時蘇格拉底開口說:「丹,時候到了,你該開始從你的生活經驗當中去學習,而不是抱怨或沉溺其中。你剛才看到了兩個非常重要的教訓,它們可以說是從天而降的神諭。」我埋頭大嚼食物,努力不去聽他說話。

  「首先,」他邊嚼著萵苣邊講,「你的失望和怒火都不是下雨所造成的。」

  我嘴巴塞滿了馬鈴薯沙拉,沒辦法開口表示異議。蘇格拉底繼續講下去,手上還拿著片胡蘿蔔,架勢十足地在我面前揮來揮去。

  「下雨是完全符合自然法則的現象,你在野餐遭到破壞時『很不高興』,在太陽再度出現時覺得『快樂』,這兩者都是你的思緒的產物,和實際上發生的事情並不相干。比方說,你不是曾經在慶功會上感覺到『不快樂』嗎?因此很顯然的,左右著你心情好壞的本源,是你的心智,而不是別人,更不是你所在的環境。這就是第一個教訓。」

  蘇格拉底嚥下馬鈴薯沙拉,繼續說:「第二個教訓是,我觀察到,你在注意到我一點也沒有不高興時,變得更加生氣。你開始拿自己跟一位勇士對照──對不起,是兩位勇士。」他朝喬伊笑笑,「丹,你不大喜歡這樣,對吧?這說不定暗示著,有必要改變了。」

  我臭著一張臉坐在那兒,反覆思索他這番話。我幾乎沒有察覺到他和喬伊突然跑開,不久,又下起毛毛雨。

  蘇格拉底和喬伊回到毯子上。蘇格拉底開始跳上跳下,模仿我稍早一點的動作。「該死的雨!」他嚷道,「我們的野餐泡湯了!」他用力踩著腳步來來回回,然後在踩到一半時停下來,對我眨眨眼,露出頑皮的笑容。接著,他撲向一堆濕樹葉,肚皮朝下趴著,假裝在游泳。

  喬伊唱起歌來,或者笑了起來,我分辨不出那是唱還是在笑。

  我也拋開了矜持,開始跟他們一起在濕樹葉堆裡打滾,和喬伊玩摔跤,我尤其喜歡這一部分,我想她也有同感。我們盡情奔跑、跳舞,直到天色已晚,不得不踏上歸途。喬伊像淘氣的小狗似地蹦蹦跳跳,卻擁有女勇士該有的一切優點。我墜入情網了。

  當公車顛簸開下俯瞰海灣、坡度起伏的群山,日落時分的天空變成一片粉紅和金黃。蘇格拉底有點有氣無力地試圖對我扼要說明那兩個教訓,我則竭盡所能地不理會他,光顧著蜷縮在後座,和喬伊依偎在一起。

  「嗯哼,請注意。」他說。他伸出手,用兩根指頭捏著我的鼻子,把我的臉轉向他。

  「你要幹什麼?」我問。蘇格拉底捏住我的鼻子,那時喬伊正俯在我耳邊低語。「我情願聽她的,也不要聽你的。」我說。

  「她只會帶著你尋歡作樂,」他笑,放開我的鼻子,「就連一個在欲望中掙扎的小傻瓜也看得出來,他的心智是怎樣製造了他的失望,還有他的──喜悅。」

  「說得真好。」我說,迷失在喬伊的翦翦雙瞳裡。

  公車過彎道時,我們都默默坐著,遠望舊金山華燈初上。公車在山腳停靠,喬伊迅速起身,下車,蘇格拉底緊隨其後。我也想跟在後面,但是蘇格拉底回頭看我一眼,說:「不行。」就只這兩個字。喬伊透過打開的車窗,看著我。

  「喬伊,我什麼時候能再看到你?」

  「看情況,說不定很快。」她說。

  「看什麼情況?」我說,「喬伊,等等,別走。司機,我要下車。」可是公車已駛離,喬伊和蘇格拉底消失在黑暗中。

  星期天,我陷入極度沮喪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星期一在課堂上,教授講課的內容,我幾乎一句也沒聽進去。練體操時,我心事重重,沒有一點精力。從那天野餐之後,我就什麼東西也沒吃。我在為星期一晚上的加油站之行做準備,如果再見到喬伊,我會勸她跟我一起走,不然就是我跟她一起走。

  她果真在那兒。當我走進辦公室時,她正和蘇格拉底一起笑著。我覺得自己像個不速之客,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笑我。我走進去,脫下鞋子,坐好。

  「嘿,丹,你今天有沒有比星期六那天更聰明?」蘇格拉底說,喬伊微笑著,她的微笑傷了我。蘇格拉底又說:「我本來不敢肯定你今晚還會不會來,因為我恐怕講了一些不中聽的話。」他的話像一把鐵槌,一個字一個字地落下,我恨得咬牙切齒。

  「丹,試著放鬆一點。」喬伊說,我知道她是想幫我,但我卻覺得自己受到他們倆的苛責,毫無招架之力。

  「丹,」蘇格拉底繼續講,「看看你自己。如果還是對自己的弱點視而不見,又怎能改正弱點呢?」

  我簡直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能開口了,卻因為憤怒和自憐,連聲音都在發抖。「我的確是正在看……」我真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得這麼窩囊。

  蘇格拉底漫不經心地說下去:「你不由自主地就臣服於內心的情緒和衝動,這實在是大錯特錯。如果你依然故我,就會一輩子都是現在這副德性……而我簡直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糟的命運!」蘇格拉底說完大笑,喬伊點頭表示贊同。

  「他有時候挺呆板的,是吧?」她對蘇格拉底說。

  我握緊拳頭,盡量控制自己的聲音:「在我聽來,你們倆講的話都不怎麼好笑。」

  蘇格拉底往椅背一靠。「你生氣了,想要掩飾,卻掩飾得不怎麼高明。你的怒氣證明了你的幻象有多頑劣。何必捍衛一個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自我呢?小傻瓜何時才會長大呀?」

  「你才是瘋子!」我聽見自己在高聲叫罵,「沒遇見你之前,我本來過得好好的。你的世界似乎充滿了苦難,但我的世界可沒有。我是很沮喪沒錯,可是只有來這裡見你時才這樣!」

  喬伊和蘇格拉底都一語不發,只是點點頭,露出同情和憐憫的表情。天殺的憐憫!

  「好,你們倆把一切都看得那麼清楚、那麼單純、那麼好玩,我無法了解你們,也不想了解!」

  羞愧和紛亂令我眼前一片迷茫,我自覺像個傻瓜,蹣跚走出門,心中暗暗發誓,要從此忘了他,還有她,並忘記自己曾經在一個繁星閃爍的夜晚走進這間加油站。

  我的氣憤是假的,我知道。更糟的是,我知道他們也知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男孩,在蘇格拉底面前表現得很愚蠢,這我還受得了,但我卻受不了自己在喬伊面前丟臉。這下子,我肯定永遠失去她了。

  我在街上奔跑,不知不覺竟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衝,最後走進大學街上的一間酒吧,拼命把自己灌醉。當我總算回到家時,已醉得不省人事,這是值得慶幸的一點。

  我絕不能回去。我決定設法重拾幾個月前拋棄的正常生活。第一件事便是趕上功課進度,免得畢不了業。蘇西把她的歷史筆記借給我,有位體操隊友則借我心理學筆記。我通宵趕報告,埋首苦讀。我有很多東西必須努力記起,還有很多必須遺忘。

  在體育館,我全力苦練,不練到筋疲力盡絕不罷休。教練和隊友看到我恢復元氣,起先都很高興。我最要好的兩個練習夥伴瑞克和席德,對我如此大膽無所畏懼表示驚歎,開玩笑地說:「丹在找死。」無論什麼動作,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試了再說。他們都以為我勇氣十足,其實我是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心裡好痛苦,要是受了傷,起碼能為這份痛苦找到理由。

  過了一陣子,瑞克和席德不再開我玩笑。

  「丹,你的黑眼圈越來越深,你多久沒刮鬍子了?」瑞克問道。

  「你看起來,實在是太瘦了。」席德說。

  「這是我的事,」我沒好氣地說,「不,我的意思是,謝了,我沒事,真的。」

  「好吧,偶爾也要多睡一點覺,不然還不到夏天,你就會瘦得只剩皮包骨。」

  「嗯,我知道。」我並沒有告訴他們,我並不介意自己消失無蹤。

  我把身上僅存的少數脂肪,轉化為軟骨和肌肉。我看起來很結實,活像米開朗基羅的雕像。我的膚色蒼白、半透明,就跟大理石一樣。

  我幾乎每晚都去看電影,但是有一幕影像卻始終縈繞在我心底:蘇格拉底或單獨一人,或和喬伊結伴坐在加油站裡。有時,我會依稀看見他們倆坐在那兒,嘲笑著我,也許我不過是他們的獵物而已。

  我沒有和蘇西或其他女生廝混,所有的衝動都消耗在訓練中,被汗水沖掉。況且,在凝視過喬伊的眸子後,叫我如何再凝視其他人的眼睛呢?有天晚上,我被敲門聲吵醒,聽到門外傳來蘇西靦腆的聲音:「丹,你在裡面嗎?丹?」她把字條塞進門下面,我甚至沒有起床看一眼。

  生活變成一種折磨,別人的笑聲讓我覺得很刺耳。我幻想蘇格拉底和喬伊兩個人像巫師和女巫一樣笑著,共謀算計我。我看電影時,銀幕沒有色彩,吃東西時也味同嚼蠟。有一天在課堂上,華金斯教授在分析某一件事對社會的影響,我站起來,聽到自己使勁地喊:「狗屁!」華金斯設法不理會我,可是所有的眼睛,總有五百對吧,都投射在我身上。有觀眾,我要讓他們都知道!「狗屁!」我嚷道。不知道是哪幾個人在拍手,還傳來一陣笑聲和竊竊私語。

  華金斯本著他一貫冷靜老成的紳士作風,說:「麻煩你說明一下好嗎?」

  我從座位一路擠出來到走道上,步上講臺,突然之間真希望自己刮了鬍子,穿了件乾淨的襯衫。我面對他站好:「這些東西和幸福和生活有什麼關係?」席間傳來更多掌聲,我看得出來他正仔細打量我,評估我有沒有危險性……然後判定大概是有的。

  「你講的說不定有道理。」他輕聲默認。我在五百人面前受到鼓勵,想要對他們說明一切──我想教導他們,讓大家都明白。我轉向全班同學,開始陳述我在加油站和一個男人聚會的事情,他讓我看到,生活並不是表面上顯現出來的那副情景,還講起有個城鎮的人都發瘋了,唯有山上的國王一人獨醒的故事。起先,臺下一片死寂,然後,有幾個人笑了起來。哪裡不對勁了?我又沒講笑話。我繼續講故事,不久笑聲就如一波波的潮水,淹沒了整間講堂。他們難不成都瘋了嗎?還是,是我瘋了?

  華金斯小聲對我說了什麼,但我沒有聽到。我繼續語無倫次,他再次放低聲音說:「孩子,我想他們之所以笑,是因為你的褲子拉鏈沒拉上。」我羞憤死了,眼光向下瞄,接著投向眾人。不,我不要再做傻瓜了!我不要再當笨蛋了!我哭了起來,笑聲消失。

  我跑出課堂,衝過校園,直到再也跑不動。兩個女人從我身旁經過……在我看來,她們像塑膠機器人,社會的寄生蟲。她們以厭惡的眼光瞪了我一眼,然後走開。

  我低頭看看自己髒兮兮的衣服,搞不好有臭味了。我的頭髮蓬亂,未經梳理,也好幾天沒有刮鬍子。我莫名其妙走到學生活動中心,卻記不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那裡,只是一屁股坐進一張黏黏的、鋪了塑膠布的椅子,而且還睡著了。我夢見自己被一把閃亮的劍刺穿,插在木馬上,木馬連接在傾斜的旋轉臺上,飛快地轉啊轉,我則拼命想伸手勾到套環。憂傷的音樂走調了,我聽到樂聲後面傳來駭人的笑聲,我驚醒,覺得頭暈目眩,跌跌撞撞地走回家。

  我開始像幽靈般飄來蕩去,混過一堂又一堂課。我的世界從裡到外,從上到下,整個顛倒過來。我設法重返舊有的生活軌道,想藉著用功讀書和苦練體操來激勵我自己,然而一切都不再有感覺。

  這一段日子裡,教授們照樣口沫橫飛,大談文藝復興、老鼠的本能和米爾頓的中年生活。我每天在校園的示威活動聲中:走過廣場,穿越靜坐抗議的人群,仿佛置身夢中,沒什麼對我是有意義的。學生權利並不能給我安慰,迷幻藥也無法撫慰我。我就這麼飄浮遊蕩,如同身處外地的異鄉人,夾在兩個世界當中,歸屬無著。

  有天近傍晚時,我坐在校園地勢最低處的紅杉林中,等著天黑,思考最好的自殺方法是什麼。我不再屬於這個塵世。不知何故,我的鞋子不見了,我只穿著一隻襪子,雙腳髒兮兮的,還有乾掉的血跡。我並不覺得痛,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決定最後一次去看蘇格拉底,於是拖著腳步走向加油站,在街對面停了下來。他快要替一輛車子完成服務時,有位女士帶著一個年約四歲的小女孩,走進加油站。我想這女的並不認識蘇格拉底,可能只是要問路什麼的。小女孩突然對他伸出手,他抱起小女孩,她雙手環抱著他的脖子。那位女士想把小女孩拉下來,她卻不肯放手。蘇格拉底笑了,和小女孩說了什麼,然後輕輕把她放下來。他單腳屈膝蹲下,擁抱她。

  這時,我突然悲從中來,哭了起來,身體因為痛苦而顫抖。我轉身,跑了好幾百米,然後倒在小徑上。我累得沒有力氣走回家,無法做任何事情。

  我在醫院醒來,手臂上吊著點滴。有人替我刮了鬍子,把我的身子洗乾淨。最起碼,我現在覺得平靜了。第二天下午,我出院,打電話到健康中心。「貝克醫生辦公室,你好。」他的祕書接電話。

  「我叫丹.米爾曼,想盡快和貝克醫生約診。」

  「好的,米爾曼先生。」她以祕書慣有的明快且帶有職業性友善的嗓音說,「醫生下星期二的下午一點有空檔,這個時間可以嗎?」

  「有沒有辦法更早?」

  「恐怕沒有……」

  「小姐,我在下星期二以前就自殺了。」

  「那可不可以請你今天下午來?」她的聲音含有撫慰的力量,「下午兩點,可以嗎?」

  「可以。」

  「好的,那麼到時候見了,米爾曼先生。」

  貝克醫師又高又胖,左眼周圍有輕微的神經性抽搐。我突然不想跟他談話,該從何說起呢?難道我要說:「嗯,醫生大人,我有位師父名叫蘇格拉底,他會跳到屋頂上。不,不是從屋頂上跳下來,不過我倒是打算這麼做。還有,哦,對了,他帶著我到別的時空旅行,我變成了風,我有一點沮喪,是的,學業還好,我是體操明星,我想自殺。」

  我站在那兒:「醫生,謝謝你,我突然心情很好,我只是想知道別人是怎麼生活的。一切都沒有問題。」

  他開口,字字斟酌,好講出「正確」的話,不過我逕自走出去,回家睡覺。此時此刻,睡覺似乎是最容易的選擇。

  那晚,我步履蹣跚走到加油站,喬伊不在那兒。我一方面覺得很失望,我好想再次凝望她的眸子,好想再擁她入懷以及被她擁抱;另一方面,我卻又鬆了口氣,又是一對一的局面了,蘇格拉底和我。

  我坐下時,他提也不提我好一陣子沒來的事,僅僅說:「你看來又累又沮喪。」語氣並未帶著一絲同情,我熱淚盈眶。

  「對,我很沮喪,我是來告別的,我應該這麼做。我陷在中途,進退兩難,再也受不了,我不想活了。」

  「丹,有兩件事你搞錯了。」他走過來和我並肩坐在沙發上,「第一件事,你還沒到中途,離那兒還遠得很,不過你已經快走到隧道的盡頭。至於第二件事嘛,」他邊說,邊把手伸向我的太陽穴,「你不會自殺的。」

  我瞪著他,「誰說的?」這時我發覺我們已不在辦公室,而是坐在廉價旅館的房間裡。名符其實:黴味,灰色的薄地毯,兩張狹小的床鋪,還有龜裂的二手貨小鏡子。

  「怎麼回事?」這一刻,我的聲音又有了生氣。這些旅程總能振奮我的身體,我感覺到一股能量。

  「自殺意圖正在醞釀中,只有你能阻止它。」

  「我又還沒有要自殺。」我說。

  「傻瓜,不是你,是窗外那個年輕人,在窗臺上。他念南加州大學,叫做唐納,是足球隊員,主修哲學。他現在四年級,而他不想活了。去吧。」蘇格拉底朝著窗子做手勢。

  「蘇格拉底,我不行。」

  「那他就會死。」

  我往窗外看,見到在約十五層樓底下,有成群小小身影的市民在洛杉磯鬧市街上抬頭往上看。我匆匆掃視四周,看到一個穿著咖啡色牛仔褲和運動衫的淺色頭髮青年,站在離我三米遠的狹窄窗臺上,低頭看著下方,準備往下跳。

  我不想驚動他,所以輕聲叫他的名字,他沒聽見,我再叫一次:「唐納。」

  他猛抬頭,差點跌下去。「不要靠近我!」他警告說,接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唐納,我有位朋友認識你。我可不可以坐在這邊的窗臺上,跟你談一談?我不會再靠近的。」

  「不,不要再說了。」他看起來精神渙散,聲音單調平板,沒有絲毫活力。

  「唐,別人都叫你唐嗎?」

  「對。」他機械性回答。

  「好吧,唐,命是你自己的。反正,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自殺。」

  「你說這鬼話是什麼意思?」他說,有一絲生氣回到聲音裡,他開始比較用力地抓著牆壁。

  「嗯,我跟你說,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等於在自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們抽菸、喝酒、壓力過大、暴飲暴食,雖然要花上三四十年的時間才會殺死自己,可是照樣是自殺。」

  我挪近一兩米,我必須小心斟酌用字。

  「我叫丹,真希望我們能有時間多聊聊,我們說不定有些共通點,我是個運動員,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念書。」

  「嗯……」他停下來,打起哆嗦。

  「唐,聽我說,我坐在窗臺上,越坐越覺得膽顫心驚,我要站起來,好抓著什麼。」我緩緩起身,有點發抖。天哪!我心想,我是著了什麼魔,跑到這窗臺上來幹嘛啊?

  我輕言細語,設法跟他搭上話,「聽說今晚的日落會很美,會吹來暴風雲,你確定不想再看到日落或日出嗎?你確定你永遠不想再去山上健行嗎?」

  「我從來沒去過山上。」

  「唐,那兒的水呀,空氣呀,一切都那麼純淨,松針的香氣四處飄散,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你看怎麼樣?你要是想自殺,至少也等看過山以後再自殺也不遲。」

  事已至此,我可以說的都說了,現在就看他自己的了。我在勸他時,越說越希望他能活下去。現在,我跟他相距不過一米。

  「別再過來!」他說,「我想要死……立刻。」

  我放棄了。「好吧。」我說,「那我跟你一起跳下去,反正我已經看過該死的山了。」

  他頭一回雙眼看著我:「你說真的還是假的?」

  「我是說真的,你先還是我先?」

  「可是,」他說,「你為什麼想死呢?這太胡扯了,你看起來那麼健康,一定有很多值得讓你活下去的東西。」

  「聽好,」我說,「我不知你有什麼困擾,不過我的問題比你大多了,你甚至無法理解我的問題。我話說完了。」

  我往下看,事情很好辦,只管把身子向前傾,讓地心引力完成其他的事就成了。這一回,我終於能證明蘇格拉底這自鳴得意的老頭子錯了。我可以笑著往下跳,一路嚷道:「老混賬,你錯啦!」直到我跌個粉身碎骨,肝膽俱裂,從此再也看不到日出。

  「等等!」唐朝我伸出手,我猶疑了一下,然後握住他的手。我凝視他的眼睛,他的臉孔開始產生變化,變狹長了,頭髮顏色則變深,身體也變得比較瘦小──我站在那兒,看著我自己──接著鏡像消失,剩我一個人。

  我大吃一驚,往後退一步,然後滑了一跤,跌落下去,一再翻滾。我的心靈之眼看到那個穿著披風的恐怖幽靈,正在下面等著我。我聽見蘇格拉底在上面某個地方喊著:「十樓,女性內衣、床單;八樓,家居用品、照相機……」

  我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凝視著蘇格拉底溫和的笑容。

  「嗯?」他說,「還想自殺嗎?」

  「不想了。」然而做了這個決定以後,生命的重量和責任又落回我身上,我告訴他我的所有感受。蘇格拉底抓著我的肩膀,只說:「丹,堅持下去。」

  那晚我臨走前,問他:「喬伊呢?我想再見到她。」

  「再等一陣子。她會去找你,說不定再晚一點吧。」

  「可是,如果能跟她再聊一聊,事情就會容易多了。」

  「誰跟你講過事情會比較容易的?」

  「蘇格拉底,」我說,「我非見到她不可!」

  「沒什麼事是非怎樣不可的,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你不能再抱著『我要這個、我要那個』的觀點來看這世界。放輕鬆點!當你失去你的心智時,就會清醒過來。不過,在此之前,我要你繼續觀察,盡可能去觀察你心智的碎片。」

  「要是能打電話給她就好了……」

  「回去吧。」他說。

  接下來幾週,我心智的雜音徹底占了上風。狂野、雜亂、愚蠢的思緒,自責、焦慮、渴望──全都是雜音。就連在睡覺時,夢中那震耳欲聾的聲響也猛烈攻擊我的耳朵。蘇格拉底自始至終都是對的,我的確身陷囹圄。

  直到某個星期二晚上十點,我跑到加油站,衝進辦公室,呻吟道:「蘇格拉底!要是我不能調低這些雜音,我就要瘋啦!我的心智像匹脫韁野馬,一切就像你告訴過我的。」

  「很好!」他說,「勇士的首次領悟。」

  「如果這就是進步,那我寧可退步。」

  「丹,如果你騎上一匹你以為已經被馴服的馬兒,結果卻是匹野馬,會發生什麼事?牠會把你從馬背上摔下來,或踢落你的牙齒。

  「生活呢,會以它自以為好玩的方式,踢落你的牙齒很多次。」

  我不能否認,再也不能。

  「可是如果你知道那是匹野馬,自然就會以恰當的方法應付牠。」

  「蘇格拉底,我想我了解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了解你的想法了?」他含笑著說。

  他特別叮嚀,先讓我的「領悟」再穩定下來幾天再說。聽完這番話,我就離開了。我盡力而為。

  接下來幾個月,我變得越來越有覺察力,但是當我走進辦公室時,卻還是提出同樣的問題:「蘇格拉底,我終於領悟到我的心智噪音有多大,我的馬有多麼野。我該怎麼馴服它?我該如何降低這些噪音?我該怎麼做才好?」

  他搔搔頭:「嗯,我想你得培養非常好的幽默感。」他大笑,接著打個呵欠,伸個懶腰。他伸懶腰的方式和大多數人不同,不是雙手向兩側伸展,而是像貓咪那樣,弓起背,我聽見他的脊椎骨喀嗒喀嗒響。

  「蘇格拉底,你知不知道你伸懶腰時,看起來好像貓。」

  「大概是吧。」他不當一回事地回答,「模仿各種動物正面的特性,是很好的練習,同樣,我們也會模仿某些人類的正面特性。我呢,正好很欣賞貓,貓的動作就像個勇士。

  「而你呢,你模仿的對象是大笨驢。現在時機成熟,你也該開始擴大你的模仿範圍了,你說對不對?」

  「對,大概吧。」我以平靜的語氣回答,心裡卻很生氣。剛過午夜我就告辭,提早打道回府,睡了五個小時以後,被鬧鐘叫醒,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回加油站。

  在那一刻,我暗自下定決心。我再也不要扮演受害者,不要再讓他自以為高人一等。我要當獵人,我要反過來追獵他。

  離天亮還有一個鐘頭,到那時他才能下班。我藏身在加油站附近、校園邊的矮樹叢中,我要跟蹤他,想辦法找到喬伊。

  我透過樹葉窺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由於全力警戒,思緒沉靜了下來。我一心一意只想查出他在加油站以外的生活,有關這方面,他始終絕口不提。現在,我要自己去找出答案。

  我像隻貓頭鷹似的猛盯著他,我從來沒有留意到他的動作是如此優美,就像一隻貓。他洗車窗的手法乾淨俐落,沒有一絲累贅,把加油管滑進油箱時,也優雅得有如藝術家。

  蘇格拉底走進修車房,大概是去修車吧。我開始覺得疲倦,不由得合上了眼,再睜開眼時,天邊已有一絲魚肚白,我想必睡了幾分鐘……糟糕,我跟丟他了。

  這時,我又看到他,正忙著最後一分鐘的工作。他走出加油站,過街,直直往我坐著的地方走來。我的心一陣收縮,身體僵硬、顫抖又發痛,但我藏得很隱密。我只希望,他今早不會有興致「在樹叢周圍搜尋獵物」。

  我退回到樹叢當中,設法保持鎮定。一雙穿著涼鞋的腳輕快滑過,離我的藏身處頂多只有一米遠。我幾乎聽不見他輕盈的腳步聲,他走上向右分叉的小路。

  我像隻松鼠似的,迅速但小心地沿著小路奔跑,蘇格拉底走路的速度快得驚人,我差一點趕不上他的大步伐,幾乎快跟丟了,然後我看到他走進圖書館。怎麼搞的?我心想,他為什麼偏要去那裡呢?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繼續跟蹤。

  我走進橡木大門,經過一批早起的學生,他們全都轉過頭來,笑呵呵地看著我。我不理他們,沿著長長的走廊,追蹤我的獵物。我看到他向右轉,然後就不見了。我疾速衝到他消失的地方。不可能搞錯的,他的確走進這道門,裡面是男廁,沒有別的出口。

  我不敢進去,仍留在附近的電話亭。十分鐘、二十鐘過去了,難不成我跟丟他了嗎?我的膀胱發出緊急信號,我必須進去──不只是要找蘇格拉底,而且還要用洗手間。有什麼不行呢?這裡畢竟是我的地盤,不是他的。我要請他說清楚講明白,不過這種狀況的確很尷尬。

  我走進貼著瓷磚的洗手間,起初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小解完後,我開始更仔細地搜索。這裡沒有其他的門,他一定還在裡頭。有個傢伙從某一個隔間出來,看到我彎腰查看每個隔間的下方,蹙著眉頭,匆匆走出門外,邊走邊搖頭。

  我仍繼續手頭的正事。我低頭迅速看了下一個隔間的下方,起先見到穿著涼鞋的腳背,接著蘇格拉底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上下顛倒,歪嘴而笑。他顯然是背對著門,身體向前彎,頭擺在兩膝之間。

  我大吃一驚,踉蹌向後退,腦子裡一片茫然。我沒有正當的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洗手間裡舉止怪異。

  蘇格拉底打開門,以花俏的手勢沖了馬桶。「一個人被菜鳥勇士追蹤,可是會得便祕的。」他的笑聲迴蕩在貼瓷磚的洗手間內,我滿臉通紅,他又整了我一次!我又變成大笨驢,簡直要覺得自己的耳朵跟著變長了。我又憤怒又羞愧,身體直發抖。

  我感覺得到自己滿臉通紅。我照了照鏡子,看到頭髮上竟整整齊齊地綁著條神氣活現的黃色緞帶。難怪我穿過校園時,別人都莫名地露出微笑,發出笑聲,以及剛才在洗手間的那個人,為何對我拋以詫異的眼光。想必蘇格拉底趁我在樹叢裡打瞌睡時,把它綁在我頭上。一陣倦意突然湧來,我轉身,走出門。

  門就要關上時,我聽見蘇格拉底以憐憫的語氣說:「這不過是要提醒你,誰是師父,誰是徒弟。」

  那天下午,我像拼命三郎似的卯勁練習。我不跟人說話,別人也很識相,沒跟我說話。我生著悶氣,立誓要竭盡所能,讓蘇格拉底承認我是一位勇士。

  我快離開時,一位隊友攔住我,交給我一封信:「有人把這個留在教練辦公室,收信人是你。丹,是不是你的粉絲啊?」

  「不知道。謝了。」

  我走出門,撕開信封,一張白紙上寫著:「怒氣比恐懼更有力,比哀傷更有力。你的心靈正在成長,你已準備好要接受劍了。蘇格拉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