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海灣外大霧彌漫,遮蔽了夏日陽光,天氣也變涼了。我很晚才起床,泡了茶,吃了個蘋果,拉出我的小電視機,倒了些餅乾在碗裡。我把頻道轉到一部連續劇,一頭栽入劇情中。我被劇情迷住了,伸手要再拿塊餅乾,卻發現碗已經空了。
上午稍後,我繞著球場跑步,在那兒遇見杜威,他在柏克萊山上的勞倫斯科學館工作。我因為頭一回「沒聽清楚」,必須再請他重複一次。這又提醒我一件事:我欠缺專注力,而且心思游移不定。我們跑了幾圈以後,杜威說,天空蔚藍無雲。我卻光顧著想心事,根本沒注意到天空。接著他往山上跑去,他是馬拉松選手;我則打道回府,滿腦子都在思考我的心智。天底下要是有「自找罪受」這種舉動,這恐怕就是一件了。
我觀察到,在體育館時,我的注意力集中貫注於每一個動作,可是一停止運動,我的思緒便又遮蔽了我的洞察力。
那晚,我提早到加油站,希望在蘇格拉底一來上班時,就能跟他打個招呼。這會兒,我已竭盡所能地忘掉昨天在圖書館的事,並準備好聆聽蘇格拉底所能建議的任何對策,以遏止我那過動的心智。
我耐心等待。夜晚來臨了,過了不久,蘇格拉底也來了。
我們才剛進辦公室,我就打起噴嚏,必須擤鼻涕,看來我得了輕微的感冒。蘇格拉底燒水泡茶,而我還是老樣子,一開口便提出問題:
「蘇格拉底,除了培養幽默感以外,我還可以怎樣做,好遏阻我的思緒和心智?」
「首先,你得先明白自己的思緒來自何方,是怎麼起頭的。舉個例子,你現在感冒了,生理症狀告訴你,你的身體需要恢復平衡,需要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還有簡單的食物。同理,充滿緊張壓力的思緒反映出,你和現實發生了衝突,當心智抗拒現實時,緊張壓力就產生了。」
一輛汽車開進加油站,一對穿著正式的老夫婦,中規中矩坐在前座。「跟我來。」蘇格拉底吩咐道。他脫掉防風外套和短袖運動棉衫,打著赤膊,露出精瘦、輪廓分明的肌肉和光滑白皙的皮膚。
他走到駕駛座旁邊,向愕然的夫妻微微一笑:「請問兩位需要我幫什麼忙?需不需要為你們的心靈加點油?或是上點油,潤滑一下白天的不愉快?要不,換個新電池,給兩位的人生充點電。」他大剌剌地對他們眨眨眼,淺淺笑著,態度認真,此時車子突然啟動,猛然向前衝,急駛出加油站。他搔搔頭:「說不定他們剛剛才想起來,家裡的水龍頭忘了關。」
我們在辦公室裡放鬆心情,啜飲著茶,蘇格拉底解釋剛才的那一課。「你看到了,那對男女對於在他們看來十分古怪的狀況,產生了抗拒心。他們被自己的價值觀和恐懼所制約,並未學會如何去順應情勢、適應當下,而他們原本可以從我這裡得到今天最精采的一段時光。
「丹,當你抗拒眼前發生的事情時,你的心智便開始賽跑;那些襲擊你的思緒,其實是你自己所創造的。」
「而你的心智卻以不同的方式運作,對不對?」
「說對也對,說不對也對。我的心智像沒有波紋的水塘,你的心智則波濤洶湧,因為一有計劃之外、不受歡迎的事情發生,你就會產生分裂感,而且覺得備受威脅。你的心智就像剛被人投進一塊大石頭的水塘。」
我邊聽邊凝視茶杯的深處,突然覺得有人碰觸我的耳後。我的注意力陡地增強,我往杯裡看得更深更深,更沉更沉……
我在水裡,抬頭往上看,這簡直太荒謬了,難道我跌進了我的茶杯裡嗎?我有鰭和鰓,很像一條魚。我擺擺尾巴,直衝到水底,那裡安靜又祥和。
一塊大石頭突然衝破水面而入,震波使我倒退。我的鰭拍拍水,游開,尋找安身處,我躲藏起來,直到一切又都沉靜下來。隨著時光推移,我逐漸習慣偶爾掉進水裡、掀起漣漪的小石頭。不過,重重的「噗通」一聲仍會驚嚇到我。
我回到充滿聲音的乾燥世界,躺在沙發上,睜大眼睛往上看,見到蘇格拉底的微笑。
「蘇格拉底,太神了!」
「別誇張了。你游得不錯,我很高興。現在,我可以繼續講下去了嗎?」他沒等我回答。
「你是條神經緊張的魚,水面一出現大漣漪便逃之夭夭。後來,你漸漸習慣了漣漪,但仍無法洞悉漣漪產生的原因。」他繼續說,「你可以從中看出一件事:置身水中的魚兒如果想把眼光投到水以外的地方,看見漣漪產生的來源,那麼魚的覺察力必須大幅躍進才行。
「你的覺察力也必須有類似的躍進,一旦你能清楚了解來源,就會看出心智的波紋和你這個人無關;你會不帶情緒,只是注視著波紋,以後一有小石頭掉進來,你就不會再不由自主地過度反應。一旦你不再如此一本正經地看待你的思緒,就可以不被這世界的騷動不安所干擾。記住,碰到困擾時,拋開你的思緒,看穿你的心智。」
「蘇格拉底,那該怎麼做呢?」
「問得好,你從體能的訓練中已學到一件事:覺察力的大躍進並不會一下子就發生,而是需要時間與修煉。有個練習可以使你洞悉自己的波紋來源,那就是靜坐。」
他做完這個重大宣布,說聲失陪,就去上洗手間。現在,該輪到我讓他驚奇一下了。為了讓他隔著洗手間的門也能聽到,我在沙發上大聲嚷道:「蘇格拉底,我比你早了一步,我一個星期前就參加了一個靜坐團體。我當時是想說,我也該對我的心智做點什麼了。」我說明,「而我也已經開始更加放鬆,對自己的思緒多少能夠控制,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比較沉著了?事實上……」
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蘇格拉底發出令人血液凝結的尖銳叫聲,朝著我衝來,一把閃亮的武士刀高舉過頭!我還來不及移動,武士刀便衝著我揮來,無聲切過空氣,在我的腦袋上方不過幾公分的地方停下。我抬頭看看懸空的刀刃,然後看著蘇格拉底。他對我笑了笑。
「搞什麼鬼啊!你嚇死我了!」我喘著氣說。
刀鋒慢慢向上,懸在我的頭頂上方,好像捕捉並增強了房內所有的亮光,直射進我的眼睛,我不由得眯起眼來。我決定閉上嘴巴。
蘇格拉底屈膝蹲在我跟前,輕輕把武士刀擺在我們倆之間,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靜坐不動。我看著他一會兒,心想,如果我移動身子,這頭「睡虎」會不會醒來,撲向我。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過去,我想他八成是要我也跟著靜坐,所以就閉上眼,坐了半個小時。
等我張開眼睛時,我看到他依舊像一尊菩薩似的,坐在那兒。我開始坐立不安,悄悄起身喝水。當我正把水倒進馬克杯時,他把手放在我的肩頭,我手一震,水濺到鞋子上。
「蘇格拉底,拜託你,不要這樣偷偷摸摸接近我,你難道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嗎?」
他微微一笑,開口說:「無聲是勇士的藝術,靜坐是勇士的劍。你有了這把劍,就能切斷你的幻象。不過,有一點你必須明白:劍是否有用,取決於拿劍的人。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恰當地使用劍,它就會變成危險、騙人或無用的工具。靜坐可以在一開始先幫助你放鬆,你可以展示你的『劍』,自豪地拿給朋友看。這把劍的光芒會使許多靜坐者分神,直到他們終於放棄它,另尋別種祕術。
「相反,勇士卻以嫻熟的技巧和透澈的理解,來使用靜坐這把劍。他用這把劍,把心智斬成碎片,砍進思緒之中,暴露出思緒空洞的本質。你或許還記得亞歷山大大帝的故事,他率領大軍橫越沙漠,看見兩條粗繩綁成一大團複雜難解的結。從來沒有人能打開這個結,但亞歷山大毫不遲疑,拔出他的劍,用力一砍,結就斷成了兩半。勇士就該像這樣去使用靜坐之劍,你必須學會以這個方式攻擊你的心智之結,直到有朝一日你超越了這些,再也不需要任何武器。」
就在此時,一輛舊福斯車嘎啦嘎啦地開進加油站,車子新烤了白漆,還有一側漆了一道彩虹。車內坐著六個人,我們走近時,才看出來是兩女四男,全部從頭到腳穿得一身藍。我認出他們是灣區許多新心靈團體之一的成員。這些人自以為是,迴避和我們交談,當我們不在場,活像我們的世俗之氣會汙染他們似的。
蘇格拉底當然挺身迎接挑戰,立刻假裝既不良於行,又口齒不清。他不斷在身上這裡那裡搔著癢,十足是鐘樓怪人的德性。「嗨,小余,」他對駕駛員說,此人的鬍子是我這一生所看過最長的,「你要汽油還是什麼來著?」
「對,我們要加油。」那男的說,聲音像橄欖油般柔和順滑。
蘇格拉底斜睨後座兩個女人,把頭探進窗裡,一副故作神祕的樣子,同時卻又大聲嚷道:「哎,你們有沒有在靜坐啊?」他說這話的神情,仿佛像在談某種疏解性欲的獨特方式。
「沒錯,我們靜坐。」駕駛員說,聲音流露出優越感,「現在,能不能替我們的車加油?」
蘇格拉底對我揮揮手,要我加油,他則繼續想方設法惹惱這位駕駛員:「嘿,老兄,你知道,你穿成這樣,看來像個娘們似的。別誤會,我是說挺漂亮的。還有啊,你幹嘛不刮鬍子?你在那毛茸茸的玩意兒下面,藏了什麼呀?」
我嚇得縮手縮腳,他卻變本加厲。「嘿,」他對其中一個女的說,「這假娘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他對前座另一個男的說:「告訴我,你有沒有做過那件事?還是像我在《國家詢問報》(National Enquirer,是美國發行量很大的八卦小報)讀到的,存著沒用啊?」
差不多快要見效了。蘇格拉底數著要找給他們的錢,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他不斷算錯,然後從頭再來。這時我已經忍俊不禁了,車裡的人則氣得發抖,駕駛員一把抓起零錢,以一種很不聖潔的方式,把車開出加油站。車子開走時,蘇格拉底嚷道:「聽說靜坐對你們有好處,要繼續下去啊!」
我們才剛回到辦公室,一輛大型雪佛蘭就駛進加油站。服務鈴響了以後,又傳來音樂喇叭不耐煩的「嗚啊嗚啊」聲,我和蘇格拉底一起出去。
方向盤後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小夥子」,穿著一身光燦發亮的緞料衣裳,頭上戴著裝飾著羽毛的大獵帽。他極度神經過敏,不斷輕拍著方向盤,他身邊坐著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正在鼻子上撲著粉,假睫毛在後視鏡中眨動著。
不知怎的,我一看到他們就討厭。這兩人一副蠢相,我真巴不得說:「你們為什麼不表現出你們這把年紀該有的舉止?」但我只是看著他們,等待著。
「嘿,老兄,你們這兒有沒有香菸販賣機?」駕駛員問。
蘇格拉底停下手上的活兒,含著笑,和氣地說:「先生,沒有,不過前面再過去一點,有家通宵營業的商店。」說完就回頭檢查油量,全神貫注。然後,他像是給皇帝奉茶一樣,畢恭畢敬地把零錢找給對方。
車子急駛離去後,我們仍待在加油機旁,聞著夜晚的空氣,「你對待這兩個人很有禮貌,卻對那些穿藍袍的尋道者很無禮,可是他們顯然才是進化水平比較高的人啊。這是什麼道理呀?」
這一回,他給我簡單又直截了當的答案。「你應該關切的,只有一種水平,那就是我的水平,還有你的水平。」他笑著說:「這兩個人需要親切以待,那批心靈尋道者則需要別的東西讓他們反省一下。」
「那我需要什麼呢?」我衝口而出。
「更多的修煉,」他很快回答,「我用武士刀攻擊你時,你的修煉並沒有幫助你泰然自若,當我對那些一身藍衣的朋友開些小玩笑時,修煉也並沒有幫到他們。
「這樣講吧,體操並不只有前滾翻的動作,勇士之道也並不局限於靜坐技巧。倘若你見樹不見林,就可能產生錯誤的想法,終生只練習前滾翻,或者只練習靜坐,那麼修煉就只能使你得到片斷的好處而已。
「你需要的是一張地圖,上面包含你必須探索的整片疆域,接著,你才能領悟靜坐的用處和局限。我問你,哪裡能拿到好地圖?」
「當然是在加油站。」
「先生,您答對了。請走進辦公室,我剛好有您需要的地圖。」我們笑著走進修車房的門。我噗通一聲,坐到沙發上。蘇格拉底則無聲無息安坐在他絲絨椅子的厚重扶手之間。
他瞧著我足足有一分鐘之久,看得我渾身發麻。「噢,」我緊張地低聲說,「怎麼了?」
「問題是,」他總算嘆了口氣說,「我無法向你描述那片疆域,至少無法用那麼多……詞句來描述。」他起身朝我走來,眼睛發亮,吩咐我收拾行李。我要出發旅行去了。
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自己正從太空中某個有利位置,以光速在擴大,像汽球一般膨脹,不斷向存在的最外極限漲大,直到我成為宇宙,再也沒有分野。我已變成萬事萬物,我就是意識,體認到意識的本體;我是那道純淨的光芒,物理學家將之等同於一切物質,詩人則將之定義為愛;我是一,也是全部,讓所有的世界都黯然失色。就在那一片刻,那永恆、不可知的,都在我眼前顯現,呈現出就連筆墨也無法形容但確實存在的不朽。
轉瞬之間,我又恢復成凡人的形態,飄浮在星辰之間。我看到一面心形的三稜鏡,它讓每道銀河相形失色,它使得意識之光繞射,進而發出燦爛的色彩,閃亮的碎片呈現著彩虹的每種色調,擴散到整個宇宙。
我的身軀變成明亮的稜鏡,到處投射一片片五顏六色的細碎光芒。我體會到凡人肉身存在的最高目的就是:變成傳播這種光芒的清澈渠道,這樣,它的光亮便可將一切障礙、一切糾結、一切抗拒,皆消散為無形。
我感到這光芒繞射於我整副軀體的裡裡外外、上下左右。這時我明白了,所謂覺察,指的就是人類體驗到這股意識之光。
我明白了專注力的意義,它代表刻意去引導覺察力。我又感覺到我的軀體變成一隻空的容器。我凝視我的雙腿,它們充滿著明亮溫暖的光芒,然後雙腿漸漸消失,變成一片燦爛光華。我又凝視我的雙手,也發生同樣的情形。我把專注力集中在身體各個部位,直到我整個人再度成為光芒。最後,我領悟到當進入真正的靜坐冥想時的所有過程擴大覺察力,引導專注力,最終臣服於意識之光。
一抹光芒在黑暗中閃爍,我醒過來,蘇格拉底正拿著手電筒,來回照著我的眼睛。「斷電了。」他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臉,露出牙齒,
活像萬聖節的南瓜,「嗯,現在你比較清楚了吧?」他問,好像我剛剛獲悉的不過是燈泡的運作原理,而非看到宇宙的靈魂。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蘇格拉底,我欠你的恩情,一輩子都無法償還。現在,我明白一切了,我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和你見面了。」我很哀傷,我已經畢業了,我會懷念他。
他看著我,一臉驚愕的表情,然後哈哈大笑,笑聲之轟轟烈烈,比我以前所見過的都更厲害。他笑得前仰後合、渾身抖動,眼淚滑下臉龐,最後總算鎮定下來,說明自己笑的原因。「小夥子,你還沒畢業,你的工作幾乎還沒有開始咧。看看你自己,你和幾個月前踉蹌走來這裡時,沒什麼兩樣。你所見到的,只是幻象,而不是最終的經驗。它會逐漸消褪,化為回憶,不過即使如此,它也會提醒你,給你一個參照點。現在,放輕鬆吧,別那麼嚴肅!」
他往椅背一靠,依舊是那副慧黠的模樣。「你知道,」他又說,「這些小小的旅程的確讓我不必多費唇舌來啟發你。」就在這時,燈光又亮了,我們笑了起來。
他含笑從飲水機旁邊的小冰箱裡取出幾顆柳橙,邊榨著汁邊說:「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話,其實你也正在替我效勞。我也『卡』在時空中的某處,無法動彈。有很大一部分的我,與你的進展綁在一起。我為了要教你,」他說著,反手一拋,把橙皮扔進肩膀後面的垃圾桶裡,每一次都精準無比,「幾乎得把自己的一部分灌進你的身體裡面。我跟你打包票,那可是不小的投資,所以說,從頭到尾都是團隊工作。」
他榨好汁,遞給我一小杯:「來乾一杯吧!」
我說:「祝我們合作成功。」
「一言為定。」他微笑。
「再多說點有關恩情的事吧,你欠誰一份情?」
「這麼說吧,這是門規的一部分。」
「你根本就沒回答。」
「聽起來或許很愚蠢,不過我還是得遵守我這一行特有的一套規矩。」他拿出一張小卡片,起先看起來很正常,後來我發覺上頭有一抹微弱的光芒。卡片上印著浮雕字體:
勇士企業
主管 蘇格拉底
專長 詭論、幽默和改變
「收好,說不準哪天派得上用途。你需要我時,你真正需要我時,只要雙手拿著名片,呼叫我,我就會以某種方式出現。」
我把名片小心收進皮夾裡。「蘇格拉底,我會好好收著,你放心。哦,對了,有沒有喬伊的名片,上面有她的地址?」
他不理我。
我們沉默下來,蘇格拉底開始拌他的生菜沙拉,這時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那麼,我該怎麼做?我該如何敞開自己,接受覺察之光呢?」
他以問題回答問題,問道:「你想要看見什麼東西的時候,是怎麼做的?」
我笑了:「嗯,注意看就是啦!你指的是靜坐嗎?」
「核心就在這裡,」他切著蔬菜,突然說,「靜坐有兩個同時並進的過程:一個是內觀:注意逐漸冒出的思緒;另一個是放下:放下對冒出的思緒的掛礙。如此便能擺脫心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說不定你聽過一個故事:有個研習靜坐的學生,和一小批練習靜坐的人坐在一起,大家都很安靜。這個人看見血腥、死亡和邪魔的幻象,嚇得站起來,走到師父身邊,低語道:『禪師,我剛看到可怕的幻象!』『隨它去吧。』師父說。過了幾天,這位學生正在享受性幻想、洞悉生命的意義、看見天使等林林總總的幻象時,師父拿著棍子走到他的身後,重重敲了他一下,說:『隨它去吧。』」
我聽了故事,大笑說:「蘇格拉底,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
蘇格拉底拿著胡蘿蔔,敲了我的腦袋一記,說:「隨它去吧。」
我們開始吃東西。我用叉子猛戳蔬菜,他則用木筷挾起菜,邊咀嚼邊安靜呼吸。他沒咀嚼完一口菜,絕不再挾另一口,好像每一口菜都是山珍海味。我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頤,同時也有點欽佩蘇格拉底吃東西的模樣。我先吃完,往後一靠,宣布說:「我想我準備好要試試真正的靜坐了。」
「啊,是的。」他放下筷子,「『征服心智』,只要你有興趣的話。」
「我有興趣!我想要自我覺察,所以才會在這裡。」
「你想要的是自我形象,而不是自我覺察。你來到這裡,是因為你沒有更好的選擇。」
「可是我是真的想鏟除我喧鬧的心智。」我提出異議。
「這只不過是更多的幻象──就像個拒絕戴眼鏡的人,堅持說,『現在的報紙都印得不清不楚。』」
「不對。」我邊搖頭邊說。
「眼下,我還不指望你已經看清真相,不過你需要聽到真相。」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不耐煩地問,注意力已經分散了。
「這是底線了,」蘇格拉底說,他的聲調堅定有力,勾起我的注意力,「你仍然認為你就是你的思緒,把它們當成寶貝一樣,多方護衛。」
「才不呢。你哪裡知道?」
「小子,你那些冥頑不靈的幻象就像一艘逐漸下沉的船。我建議你趁著現在還來得及,放下這些幻象。」
我按捺住心頭越竄越高的一把火。「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如何『認同』我的心智?」
「好。」他嘆口氣,「我來向你證明。當你說『我要回我住的地方』時,是什麼意思?你言下之意是不是認為,你跟你要去的那個地方是分離的?」
「嗯,當然。」
「那麼,當你說『我身體今天酸痛』時,是什麼意思?這個『我』與身體分開,提到身體時,視之為所有物,這個『我』是誰?」
我不由得大笑:「蘇格拉底,這是語意學,你得說點其他的來證明。」
「沒錯,語言的慣例揭示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事實上,你的一舉一動的確像是在表示,你是『心智』,或是你身體裡面某種微妙的東西。」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貪生怕死,你想要永遠,渴望不朽。你誤認為自己就是這個『心智』、『心靈』或『靈魂』,以為在你與死亡簽訂的合約中,發現了規避條款。作為『心智』,當身體死亡時,你說不定可以振翅高飛,重獲自由,嗯?」
「那也是一個想法。」我笑著說。
「丹,正是如此。那是一個想法,不比影子的影子更真實。意識並不在身體裡面,而是身體在意識裡面。你就是那意識,而非那帶給你這麼多困擾的幽靈心智。你是身體,也是其他的一切,你方才親歷過的幻象顯示給你的就是這個道理。只有心智會抗拒改變。當你放鬆,進入身體裡面,沒有心智,只會感到快樂、滿足又自由,你感覺不到分離。你已經不朽了,只是方式和你所想像或希望的不同。你還沒有誕生,便已不朽:在身體消散分解後,依然會不朽。身體是意識,它不生、不死,只會改變。然而心智,也就是你的自我、個人想法、歷史和身分,終究會死亡,誰需要它呀?」蘇格拉底往椅背一靠。
「我不敢確定我是不是了解這番話。」
「當然。」他大笑,「除非你體悟出了言語的真理,否則言語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可是你一旦領悟,就自由了。」
「聽起來挺不錯的。」
「對,是挺不錯的。眼前,我只是在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奠定基礎。」
聽了這話,我思索了起碼十秒鐘,才進入下一個問題:「蘇格拉底,如果我並不是我的思緒,那我是什麼?」
他看著我,那副神情好像他剛說完一加一等於二,而我卻問:「是,可是一加一等於多少?」他伸手從冰箱裡抓出一顆洋蔥,拋給我,「剝吧,一層一層剝。」他指揮道,我就剝了起來,「你發現了什麼?」
「另一層。」
「繼續剝。」
我又剝了幾層,「蘇格拉底,只不過又多了幾層。」
「繼續剝。」
「剝光了,沒東西了。」
「錯,有東西留下來了。」
「是什麼?」
「宇宙。你走路回家時,好好想一想這件事。」
我望著窗外,差不多要天亮了。
第二天晚上,我先進行了不怎麼樣的靜坐,才來到加油站,腦中仍充滿各種思緒。沒什麼生意,所以我們靠坐在椅上,啜飲薄荷茶,我跟他講起我水平欠佳的靜坐。他微微一笑說:
「你說不定聽過這個故事,有個學禪的弟子問師父,禪最重要的是什麼。禪師回答說:『專注力。』『是的,謝謝。』弟子回答,『可否請您開示,次重要的是什麼?』禪師答稱:『專注力。」』
我不解,抬頭看著蘇格拉底,等他再說下去。
「就這樣,沒別的了。」他說。
我起身倒水,蘇格拉底問:「你有沒有仔細注意你站起來的動作?」
「當然有啊。」我回答,其實並不肯定我是否真的注意了。我走到飲水機旁。
「你有沒有仔細注意你走路的動作?」他問。
「有。」我回答,開始跟上狀況,玩起遊戲。
「你有沒有仔細注意你說話時嘴巴在動的情況?」
「嗯,我想有吧。」我說著,傾聽自己的聲音。我慌張起來。
「你有沒有仔細注意你是如何思考的?」他問。
「蘇格拉底,饒了我吧,我已經在盡力了!」
他傾身靠向我,「你的盡力而為顯然還不夠好,起碼目前還不夠好。你必須燃起你的專注力。漫無目的在體操墊上滾來滾去,並不能培養出冠軍選手;閉上眼睛坐好,任你的心智漫遊,也無法訓練你的專注力。必須全神貫注,生死在此一舉!」蘇格拉底微微一笑,「這倒是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在一間寺院中,靜坐了一天又一天,拼命想要了悟一樁公案,那是我師父交待下來的一個謎,目的是要刺激心智,見其本性。我解不開這個謎,每一次都空手去見師父。我是個遲鈍的弟子,越來越氣餒。他叫我繼續研究這樁公案一個月,『到時候,』他鼓勵我說,『你就能解開了。』
「一個月過去,我盡力而為,卻仍解不開公案。『再研究一個星期,心中要燃起熾熱的火!』他對我說。公案日夜燃燒,可是我依然參不透。
「我的師父跟我說:『再參一天,拿出你全副心神。』那一天結束,我筋疲力竭,告訴師父:『師父,沒有用。不管一個月,一個星期,或一天,我就是參不透這個謎。』我的師父看著我許久,『再多打坐一小時吧。』他說,『如果到時你仍解不開公案,最好自殺。』
「那一小時快結束時,面對迫在眉睫的死亡,我的覺察力突破了心智的障礙。」
「勇士為何必須靜坐?」我問,「我原以為勇士之道在於行動。」
「靜坐是初入門者的修煉。末了,你會學到在每一項行動中都有所冥想。靜坐是一種儀式,靜坐時,你練習平衡、放鬆和神聖的超脫。你必須先掌握好這種儀式,接著才能擴大內觀,在日常生活中徹底放下。
「身為你的師父,我會用盡我所擁有的一切方法和手段,協助你持續去做接下來的工作。要是我直接走向你,告訴你幸福的奧祕,你會連聽都不想聽。你需要一個人來迷住你,現身時跳到屋頂上,才有可能讓你稍微感興趣。
「好吧,我願意玩遊戲,起碼願意玩一陣子,不過每位勇士終究都得獨自上路。至於現在,我會做該做的事好把你留下來,繼續學習此道。」
我感覺到受人操弄,這讓我很生氣,「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跟你一樣,乖乖坐在這加油站裡,慢慢變老:然後等著襲擊單純的學生?」我話才剛出口,就馬上後悔了。
蘇格拉底卻也不氣惱,淺淺一笑說:「丹,別誤解這個地方,或你的師父。人和事物並不總是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樣,我是由宇宙來定義我,而非由這個加油站定義我。至於你何以該留下來,原因日後就會揭曉。你瞧,我非常快樂,你呢?」
一輛車開進加油站,散熱器四周白煙彌漫。「來吧。」蘇格拉底說,「這輛車正在受苦,我們搞不好得給它一槍,讓它早日解脫。」我們倆都走到這輛傷車旁邊,散熱器正沸騰滾燙著,車主心情惡劣,火冒三丈。
「怎麼這麼久才來?該死,我可沒空耗在這裡一整夜!」
蘇格拉底一臉慈悲,看著他。「先生,我們來看看能不能幫上您的忙,盡量把大事化小。」他請那男的把車開進修車房,他把壓力蓋放在散熱器上,查出漏氣的地方。才不過幾分鐘的工夫,他就把破洞焊接起來,也不忘告訴那男的,過不了多久,他還是得換新的散熱器。「萬物都會死亡、改變,就連散熱器也是。」他對我眨眨眼。
那男人把車開走,我終於領悟了蘇格拉底透過言語所開示的真理。他真的非常快樂!似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影響他心情的快樂,從我們認識以來,他表現過憤怒、悲傷、強悍、幽默,甚至擔心的樣子,但他眼中始終閃耀著祥和、喜樂之光,即使在他熱淚盈眶時也不例外。
我一面走路回家,一面想著有關蘇格拉底的事,我每走過一盞街燈,影子就會拉長又縮短。快到家時,我把一塊石頭踢進黑暗中,沿著車道,輕輕走到屋後,我那間經過改建的車庫,就在胡桃樹枝椏下等著我。
離天亮只有幾個鐘頭,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心想我能否發現他的祕密。現在,這一點似乎比跳上屋頂更加重要了。
這時我記起他給我的那張名片,我立刻起床,開燈,伸手拿起皮夾,抽出名片。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蘇格拉底說過,在我真正需要他時,只要雙手拿著名片,呼叫他就可以。好吧,我就來試試看。
我站了一會兒,渾身發抖,膝蓋也開始顫抖。我雙手拿著發出柔光的名片,呼叫他:「蘇格拉底,請來,蘇格拉底。丹在呼叫。」我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凌晨四點五十五分,手裡拿著發光的名片,對著空氣講話。什麼也沒發生,我漫不經心地把名片隨手扔到鏡臺上,就在這時,燈熄了。
「怎麼了?」我邊嚷,邊轉了一圈,想辦法去感覺他是否在屋裡。
就像老電影中的情節,我向後退了一步,卻被椅子絆倒,撞到床鋪,跌了個狗吃屎。
燈又亮了,假設此時有人在聽得到的範圍內,那人八成會以為我是個學生,在古希臘研究這門科目上有了麻煩。不然的話,一大清早五點多,我幹嘛鬼叫:「天殺的,蘇格拉底!」
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次斷電是否純屬巧合。蘇格拉底只說過他會來,可沒說會以哪種形式來。我難為情地撿起名片,塞回皮夾裡,才注意到名片已經起了變化。在最後一行「詭論、幽默和改變」的下面,出現五個粗體字「限緊急情況!」。
我大笑,立刻墜入夢鄉。
暑期訓練已經開始,看到熟悉的老面孔真好。賀柏留了鬍子,瑞克和席德正努力把皮膚晒黑,看起來比以前更修長而強壯。
我很想和隊友分享我的生活點滴和我所學到的課程,卻不知從何講起。然後,我想起蘇格拉底的名片。熱身運動還沒開始前,我把瑞克拉到一旁,「哎,我有東西給你看。」我知道,一等他看了這張發光的名片和蘇格拉底的專長後,就會想多知道一點,說不定他們統統都會想知道。
我故弄玄虛,停頓了一下,才抽出名片,往他那邊輕輕一彈:「很特別,對吧?」
瑞克低頭看著名片,又把它反過來,然後抬頭瞧著我,臉上一副茫然的表情:「這是個玩笑嗎?丹,我不懂。」
我看了看名片,然後翻面,「呃,」我把紙片塞回皮夾裡,嘟囔著說,「拿錯了。算了,我們來做熱身運動吧!」我嘆口氣。這下子,別人鐵定更加認定我是隊上的怪胎。
真是低級伎倆,我心想,竟把油墨變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抽出名片,丟到桌上。「蘇格拉底,希望你別再惡作劇,我已經厭倦了老是演白癡。」
他同情地看著我:「噢?你看起來又像白癡啦?」
「蘇格拉底,少來了。我拜託你,可不可以就此住手啊?」
「住手什麼呀?」
「就是把油墨……」我眼角的餘光瞥見桌子發著柔光。
勇士企業
主管 蘇格拉底
專長 詭論、幽默和改變
限緊急情況!
「我不懂。」我喃喃自語,「這張名片是不是會改變?」
「一切都會改變。」他回答。
「這我知道,但是它是不是會消失,然後又出現?」
「一切都會消失,然後又出現。」
「蘇格拉底,我拿給瑞克看的時候,上面什麼字也沒有。」
「這是門規。」他聳聳肩,微笑。
「你講了等於沒講,我想知道怎樣……」
「隨它去吧,」他說,「隨它去吧。」
夏天很快過去,我加強體操訓練,晚上去蘇格拉底那裡。我們一半時間練習靜坐,另一半時間則在修車房裡工作,或放鬆喝茶。每逢此時,我會問起喬伊,我渴望再見到她,蘇格拉底卻什麼也不肯透露。
暑假即將結束,我的心又回到即將來臨的學期。我已經決定搭機回洛杉磯,探望爸媽,「勇士」汽車暫時就停放在這兒的車庫保管。我打算在洛杉磯買輛摩托車,騎車沿著海岸北上回來。
我走在電報街上,要買點東西。剛拿著牙膏走出藥房時,有個瘦得皮包骨的青少年向我走來。他靠得很近,我聞得到經年累月的酒味和汗臭味。「賞點零錢吧?」他問,眼睛並沒在看我。
「對不起,我沒有。」我說,心中了無歉意。我走開,心裡想著:「去找份工作吧。」這時我模模糊糊感到內疚起來,我剛才拒絕了一名身無分文的乞丐。接著,我又生氣地想,他不應該就那樣走近別人的身邊!
我走過半條街,領悟到自己剛剛又接收了很多心智的噪音,因而感到緊張。一切只不過起因於有個人跟我要錢,而我不肯給。就在這一剎那,我放下,隨它去。我覺得輕鬆了一點,深深吸了一口氣,甩開緊張,把注意力轉向這美麗的一天。
那天晚上,我在加油站跟蘇格拉底聊我的計劃。
「蘇格拉底,我過幾天要飛回洛杉磯看我爸媽,說不定會買輛摩托車。嘿,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美國體操協會要派我和席德與參加世界體操錦標賽的選手一起受訓。他們認為我們倆很有潛力入選奧運選手,想讓我們露露臉。你覺得怎樣?」
我很驚訝,蘇格拉底竟然蹙起眉頭:「該來的總會來。」
我心情昂揚,決定不理他,舉步便往外走:「嗯,那就告辭了,過幾個星期見。」
「幾個小時以後,」他回答說,「中午在噴水池跟我碰頭。」
我邊納悶怎麼回事,邊跟他道別。
我睡了六個鐘頭後,直奔噴水池,這水池是根據以前常在此頻繁出沒的一條狗兒命名的。有幾條狗正在那兒嬉戲、玩水,好消除八月的暑氣;幾個小孩在水淺處走來走去。
就在柏克萊著名的大鐘塔噹噹敲響正午十二點時,蘇格拉底的影子出現在我腳邊。「我們走一走。」他說。我們漫步穿過校園,從足球場後面爬上坡,到草莓峽谷山區。
他終於開口:「丹,對你而言,帶有意識的轉化過程已經開始了。這是條不歸路,要是試著走回頭路的話,結果只會……嗯,說這個沒意思,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經獻身了。」
「你的意思是說,獻身某一個機構?」我開玩笑說道。
他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說完,我們默默沿著慢跑小徑,走在茂密的樹蔭底下。
走到坡頂,城市盡在我們腳下,蘇格拉底才又開口說:「丹,過了某一點以後,就沒有人可以幫你了。我會引導你一陣子,不過就連我也得退後,留下你獨自一人。在大功告成以前,你將會承受嚴厲的考驗,你將需要很大的內在力量,我只盼望它會及時出現。」
海灣的和風不再吹拂,暑氣熾熱,我卻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在暑熱中發抖,注視著一隻蜥蜴匆匆爬過灌木叢。蘇格拉底最後那句話剛入耳,我轉身──他已經不見了。
我感到莫名的驚恐,匆匆走回慢跑小徑。當時我並不曉得準備階段已經結束了,我的訓練才剛要開始:而其後的磨練險些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