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勇士的修煉·劍已磨利

  我把汽車停進租來的車庫,搭上到舊金山的公車,然後轉乘機場巴士,但是卻遇上交通堵塞,看來是趕不上飛機了。焦灼的思緒紛紛湧出,我的胃痙攣得難受,我注意到這種情況,於是運用先前修煉來的心得,把這些都放下,一切隨它去。整個人果然輕鬆不少,我一面瀏覽灣岸高速公路沿途的風景,一面沉思一個現象,那就是,我漸漸學會了控制緊張的情緒,以前我老是受它的折磨。結果,我在只剩幾秒鐘時,順利搭上了飛機。

  我和爸爸長得很像,只不過他年紀大了,頭髮越來越稀疏。他到機場來接我,結實的身材穿著寶藍色運動衫,一見到我就用力和我握手,露出溫暖的微笑。媽媽在公寓門前迎接我,臉上笑眯眯的,皺紋滿布,煞是可愛。她對我又抱又親,跟我講有關姐姐、外甥和外甥女的近況。

  那晚,媽媽彈了新練的鋼琴曲給我聽,我猜是巴哈的作品。第二天黎明,我和爸爸一起去打高爾夫球。我好想把我和蘇格拉底的歷險告訴他們,最後還是決定不說比較好。說不定哪天我會寫下來,把一切和盤托出。回到家真好,可是不知為何,有關家的回憶,卻仿佛陳年往事,感覺很遙遠。

  我們父子倆打完一局後,坐在健身房的三溫暖室裡,爸爸說:「丹,我猜你一定相當適應大學生活,你看起來不大一樣,比較放鬆,比較平易近人,這並不是說你以前不大平易近人啦……」他搜腸刮肚,想找到恰當的字眼,但我了解他的意思。

  我微微一笑,但願他知道。

  幾天後,我買到我的摩托車,一輛五百CC的「凱旋」。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騎慣,有兩次差點摔下車。因為我似乎看見喬伊從一家商店走出來,但她走到街角,轉個彎,又不見了。我提醒自己得集中注意力騎車。

  待在洛杉磯的最後一夜到了。我拿著安全帽,出門去買新的行李箱。我聽見爸爸喊:「丹,小心點,摩托車一到晚上就變得很不醒目。」他總愛這麼警告。

  「好的,爸,我會小心。」我身上穿著體操T恤,褪色的牛仔褲,腳套著工作靴,加足馬力,衝進溫暖的夜色中,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頂端,前程似錦。然而,我的未來即將改變,因為就在那一刻,與我相隔三個街區之處,有個名叫喬治.威爾森的男人正預備開車左轉到西街。

  我在暮色中騎著車呼嘯而過,快到第七街和西街交叉口時,街燈閃爍了幾下。我正要騎過十字路口,卻注意到有輛白色的凱迪拉克迎面而來,閃著方向燈,示意要左轉,於是我減速,大概就是這個小小的警戒心救了我的命。

  摩托車剛進入十字路口,凱迪拉克卻忽然加速,在我面前直接轉彎。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卻沒有時間做出反應。「向左閃!」我的理智不住尖叫,但是車流持續湧來,「向右偏!」我絕對避不開保險桿,「把車放倒吧!」我會滑到車輪底下。我沒法選擇,只能猛踩剎車。整個情況好像一場夢,我看到汽車司機驚惶的臉孔在我面前閃過。隨著令人膽戰心驚的轟然巨響,還有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音,我的摩托車撞上汽車的保險桿──我的右腿因此被壓碎。接著一切加速進行,飛閃而逝。我眼前一黑。

  我的身子被一撞一彈,飛過轎車上方,摔落在水泥地上,在這以後,我想必失去了意識。等我清醒過來,身體起先麻木、沒有感覺,這還比較好,但沒過多久,疼痛開始了,活像有把燒得火紅的鉗子不斷夾著我的右腿,狠狠擠壓,越壓越緊,我實在痛得受不了。我想讓這股疼痛停下來,我祈禱趕快陷入昏迷。遠遠有聲音傳來:「……就是沒看到他……」,「……父母的電話號碼……」,「……放心,他們馬上就到。」

  接著我聽見遠方傳來警笛聲,有人動手摘下我的安全帽,將我抬到擔架上。我低頭,看到白色的骨頭從長靴破掉的皮革中戳出來。救護車門砰地一聲關上,我忽然想起蘇格拉底說過的話:「……大功告成以前,你將承受嚴厲的考驗。」

  似乎只是幾秒鐘以後,我躺在洛杉磯整形外科醫院急診室的X光檯上。醫生埋怨說自己很累,我的父母奔進急診室,兩人看起來很蒼老,臉色發白。這時,我突然意識到這是真的,在麻木又震驚的狀態下,我哭了起來。

  醫生手腳俐落,把我脫臼的腳趾接回原位,並縫合我的右腳。過了一會兒,在手術室裡,他用手術刀在我皮膚上劃了長長的一條紅線,劃進肉裡,切穿我原本靈活有力的肌肉。他從我的骨盆裡取出一塊骨頭,移植到碎裂成四十多塊的右大腿骨中,最後把一條細細的金屬支架釘進臀部骨頭中央,作為內部鑄模。

  我半昏迷了三天,麻醉藥使我昏睡,勉強使我擺脫那叫人難受、毫不留情的痛楚。第三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來,感覺有個像影子一樣安靜的人,正坐在附近。

  喬伊站起來,屈膝蹲在我的床邊,撫摸我的前額,我羞愧得把頭轉開。她低聲對我說:「我一聽說就趕來了。」我真希望和她分享的是我的勝利,但卻總是讓她看到我的失敗。我咬著嘴唇,嘗到淚水,喬伊輕柔地將我的臉轉向她,凝視我的眼睛:「丹,蘇格拉底要我帶話給你,他請我告訴你這個故事。」

  我閉上眼,專心傾聽。

  有位老人和他的兒子經營一個小農場,他們只有一匹用來犁田的馬。有一天,馬逃跑了。

  「真糟糕,」鄰居表示同情,「太不幸了。」

  「誰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呢?」農夫回答。

  過了一個星期,馬從山上回來,還領著五匹母馬進了穀倉。

  「太棒了,實在太幸運了!」鄰居說。

  「是幸運?還是不幸?誰知道呀?」老人回答。

  隔天,兒子在馴馬時從馬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

  「真糟糕,這太不幸了!」

  「是不幸嗎?還是幸運?」

  軍隊來到所有的農場,強拉青年從軍作戰,他們嫌農夫的兒子負傷在身,沒什麼用處,他因此而逃過一劫。

  「幸?不幸?」

  我苦笑,又一波痛楚襲來,我不禁咬緊嘴唇。

  喬伊柔聲安慰我:「丹,一切事情都有目的,就看你怎麼去善用它。」

  「這場意外怎麼可能讓我去善用什麼呢?」

  「丹,並沒有所謂的意外,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項功課。相信你的生命,一切都有一個目的,一個目的,一個目的。」她在我耳邊一再低語。

  「可是我的體操,我的修煉……」

  「這個就是你的修煉。讓痛苦淨化你的身心,它會把很多阻礙燒盡。」她看見我懷疑的眼神,又說:「勇士並不尋求痛苦,但是如果痛苦找上門來,他會加以利用。丹,現在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吧。」她從走進來的護士身後溜出去。

  「喬伊,別走。」我喃喃說,又昏睡過去,什麼都不記得。

  朋友們陸續來探病,爸媽則是每天都來,不過在那些漫漫無期的晝夜裡,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注視著白色天花板,一沉思就是好幾個鐘頭,憂鬱、自憐和無望等種種思緒紛至遝來。

  在一個星期二的早上,我拄著新拐杖走進九月燦爛的陽光中,一跛一跛跨向爸媽的車子。我差不多瘦了十幾公斤,褲管鬆垮垮垂掛在凸出的髖骨上,我的右腿看來像一根棍子,一側有道長長的紫色疤痕。

  在這難得沒有煙塵的晴天裡,一陣清新的和風輕拂過我的臉龐,風兒送來我原已遺忘的花香,不遠的樹梢上有鳥兒在吱吱喳喳,加上車聲,為我新近蘇醒的感官交織出一首交響樂。我在爸媽家待了幾天,在熾熱的陽光中休養,在泳池淺水處慢慢游泳,忍著痛去強迫運動我那縫合的肌肉。我吃得很少:優酪乳、堅果、奶酪和新鮮水果。我漸漸恢復體力了。

  朋友邀我到他們家小住數週,那兒離海邊只有五條街,我欣然接受,慶幸有機會能多待在戶外。

  每天早上我緩緩走到溫暖的沙灘上,放下拐杖,坐在海浪邊,傾聽海鷗鳴叫和海浪拍岸的聲音,然後閉上眼,靜坐幾個鐘頭,渾然忘了周遭的世界。柏克萊、蘇格拉底以及往事似乎都離得好遠,在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人生中。

  不久,我開始運動,起先慢慢來,然後加重份量。後來,我每天花上好幾個鐘頭,在烈日下揮汗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和吊單槓。我小心翼翼地對自己的身體施壓,先倒立:然後上下跳動,一遍又一遍,用力吐氣,直到每塊肌肉都發揮到極限,整個身子都發亮。接著我會單腳跳進淺淺的碎浪中,坐在那兒,幻想自己正騰空在做空翻動作,我就這樣做著白日夢,直到鹹鹹的海水將我身上的汗水和遨遊的夢想通通沖進海裡。

  我激烈地運動,直到肌肉像大理石雕像那樣堅硬結實。我成為海濱的常客,把海和沙當做生活的方式。我有時間思考自從認識蘇格拉底以來的種種遭遇,我想到生命和生命的目的,死亡和死亡的謎團。我也想到我那神祕的師父,他說的話,他生動的表情,而大部分時候,我回想的是他的笑聲。

  十月的暖陽逐漸演變成十一月的雲層。海邊的人影逐漸稀少,在這段孤寂的時光中,我享受著多年以來從未感受到的安寧祥和。我想像自己終此餘生都待在海邊,心底卻明白,過了聖誕節我就得回學校去了。

  醫生告訴我X光檢查的結果:「米爾曼先生,你的腿復原得很好,應該說,是出奇的好。不過,聽我一句忠告,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由於這次意外,你不可能再勝任任何體操運動了。」我什麼也沒說。

  不久,我向父母道別,搭上回柏克萊的班機。

  瑞克到機場接我,我在他和席德那兒住了幾天,後來在校園附近租到一間公寓套房。

  趁還沒開學,我給自己設計了一套每日練習計劃:早上我會拄著拐杖走到健身房,在機器上進行力量訓練,等到筋疲力盡就跳入游泳池,在水的浮力幫助下,努力在水中步行,強迫我的腿運動,直到痛得受不了為止──不到實在承受不了,我絕不罷休。

  然後我會躺在池畔的平臺,伸展肌肉,以便保持將來受訓時需要的柔軟度。末了,我會到圖書館讀書,算是休息,直到打起瞌睡。

  我打電話給蘇格拉底,告訴他我回來了。他在電話中沒有多說什麼,只請我等到不必靠拐杖走路時再去看他。這對我倒是個好消息,我還沒準備好見他。

  那年,我過了一個寂寞的聖誕節──直到我的兩位隊友派特和丹斯來敲我的門,拉著我,說實在的,是硬抱著我上車。我們往白雪皚皚的高處走,最後在唐納峰停下。派特和丹斯兩個人跑過雪地,玩摔跤,打雪仗,滑下山丘,我則小心翼翼,在凍結成冰的大地上蹣跚行走,坐在一根木頭上。

  我的思緒飄回即將來臨的新學期和體育館,心裡懷疑我的腿究竟會不會復原,會不會又變得結實有力。白雪從枝頭落下,噗地一聲掉在結凍的地上,將我從白日夢中驚醒。

  回程中,派特和丹斯一路唱著小調。夕陽逐漸西下,我望著晶瑩的雪花在我們四周飄揚,雪片經車燈一照,熠熠發光,亮晶晶的。我想到我那已脫離正軌的未來,但願自己能將混亂的心智拋諸身後,把它埋葬在山路旁的雪堆裡。

  假期結束後不久,我回到洛杉磯,看醫生。他給了我一根亮得耀眼的黑手杖取代原來的拐杖。之後我又回到學校,也回到蘇格拉底那裡。

  那是星期三晚上十一點四十分,我一拐一拐走進辦公室,看見他容光煥發的臉,我明白,我回家了。我差一點忘了在靜靜的夜裡,和我的老師父坐著喝茶,是什麼樣的滋味。那種喜悅比我在運動場上得到的一切勝利都來得微妙,而且在很多方面更加恢宏巨大。我看著這個人,他已成為我的導師,我看到了以往從來沒有看見的事物。

  以前我就注意到,似乎有光籠罩著他,但我以為那是我眼睛疲勞的關係。然而此刻我並不疲倦,的確是有光,那是種朦朧的光輝,「蘇格拉底,」我說,「你的身體周遭有閃亮的光,光是從哪來的?」

  「清淨的生活。」他笑了笑。這時服務鈴響了,他出去,表面上是替某人加油,其實是帶給人歡笑。蘇格拉底替人加的不只是汽油,也許還包括那種光輝、那股能量或情感。總之,人們離開時:往往會比來時還要快樂一點。

  不過,他最令我深受感動的,並不是那種光輝,而是他的純真,他那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的舉止。我以前沒有真正了解、欣賞這一切,而似乎我每學到一堂新的課程,就更深入洞悉蘇格拉底這個人。我逐漸看清楚自己複雜的心智,在這同時,我領悟到他早已超越了他的心智。

  等他回到辦公室時,我問道:「蘇格拉底,喬伊現在人在哪裡呢?我是不是很快就會再見到她?」

  他好像很高興又聽到我發問,微微一笑:「丹,我不知道她在哪兒,這女孩叫我摸不清,一直都是這樣。」

  接著,我跟他講我的車禍和後遺症。他專注地靜靜傾聽,不時點頭。

  「丹,你不再是一年多前走進這間辦公室的那個傻小子了。」

  「一年了嗎?好像是十年啊。」我開玩笑,「你是說我不再是個傻子了?」

  「不,我只是說你已經不小了。」

  「嘿,蘇格拉底,這可真是叫人感動啊!」

  「丹,眼下你只是個有靈性的傻子,這其間差別可大著呢。你仍然有找到大門的機會。」

  「什麼大門?」

  「勇士的領域由一扇大門守衛著,那門藏匿得很隱密,就像深山裡的寺院。有很多人敲門,但只有很少人進得去。」

  「好吧,告訴我大門在哪兒,我會找到進門的路。」

  「土包子,沒那麼簡單。這扇門存在於你的心中,你必須自己找到它。不過,你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還差得遠呢。如果你現在就企圖進門,幾乎可以說是自掘墳墓。你得先完成很多工作,才能準備好通過這扇門。」

  蘇格拉底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宣示什麼:「丹,我們已經談了很多,你也見過幻象,學到過教訓。現在時候到了,你得對自己的行為全權負責。要找到大門,你就得遵守……」

  「門規?」我插嘴。

  他笑了。這時服務鈴響了,一輛汽車平穩駛過雨水積成的水窪,開進加油站。蘇格拉底穿著斗篷雨衣,很快走進毛毛雨中,我則隔著霧濛濛的窗子往外看。我看得到他把加油槍插進去,繞到駕駛座那一側,對車裡一個金髮蓄鬍子的男人說了什麼。

  窗子又起霧了,我連忙用袖子擦乾淨,及時看到他們在大笑。蘇格拉底打開辦公室門,一陣冷風毫不留情向我撲來,這時我才發覺身體很不舒服。

  不過,蘇格拉底開始泡茶時,我依然開口說:「蘇格拉底,你請坐,我來泡茶。」他坐下,點頭表示同意。我靠在桌邊喘息了一會兒,覺得頭暈眼花。我的喉嚨很痛,喝點茶說不定會舒服一點。

  我一邊把水灌進茶壺裡,把壺放在電爐上燒,一邊問道:「那麼,我是不是必須開拓某種通往大門的內在道路?」

  「對,人人都必須如此。你得靠自己的努力來開拓這條路。」像是預期到我會提問題,他馬上接著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能力找到並通過這扇門,可是只有少部分的人有興趣這麼做。這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決定教導你,並不是因為你擁有罕見而獨特的才能,老實講,你雖然有優點,不過也有很明顯的缺點,但是你擁有完成旅程的意志力。」

  這些話激起我的共鳴:「蘇格拉底,我想你可以將這個旅程比喻為體操。一個人就算過重、身體無力或僵硬沒彈性,也都可以變成優秀的體操選手,只不過是訓練期較長,過程也比較艱難而已。」

  「沒錯,正是這樣。而有件事我可以告訴你:你的道路將又陡峭又崎嶇。」

  我頭發燒,渾身酸痛,身子又往桌邊一靠,眼角餘光看到蘇格拉底走向我,手伸向我的腦袋。我心想,哦,不要,不要是現在,我還沒準備好。可是他只不過摸了摸我又濕又黏的前額,接著檢查我的扁桃腺,仔細觀察我的臉和眼睛,測量我的脈搏。

  「丹,你的能量失去平衡,你的脾臟大概腫起來了。我建議你去看醫生,今晚就去,現在就去。」

  我踉蹌著走到考爾醫院時,已經難受到了極點,我的喉嚨灼熱,身體發痛,醫生證實蘇格拉底的診斷準確無誤,我有嚴重的單核白血球增多,脾臟因此腫得厲害。我住進了醫院。

  頭一個晚上,我持續不斷發燒,夢見自己一條腿巨大,另一條腿萎縮,設法在單槓上擺盪或翻轉,可是一切都不對勁。我的病情一再惡化,直到次日下午接近傍晚時,蘇格拉底捧著一束乾花走進來。

  「蘇格拉底,」我有氣無力地說,很高興他能來看我,「用不著這麼客氣。」

  「這是應該的。」他回答。

  「我會請護士把花插進瓶子裡,那樣我看到它們時就會想到你。」我虛弱地笑了笑。

  「這不是給你看的,是給你吃的。」他說著離開了房間,過了幾分鐘後拿著一杯熱開水回來,壓碎了一些花,用他帶來的棉布包起來,再把茶包浸在水裡,「這茶會增強你的體力,而且有助於清血。來,喝吧。」味道苦苦的,藥味很重。

  接著他拿出一小瓶黃色的液體,裡頭浮著更多壓碎的草藥,然後他把液體倒在我右腿疤痕的部位,用力按摩。我在想,那位長得很漂亮、做事一板一眼的年輕護士要是現在走進來,不曉得會說什麼。

  「蘇格拉底,瓶子裡這黃色的東西是什麼啊?」

  「泡了草藥的尿液。」

  「是尿!」我邊說,邊嫌惡地把腳抽開。

  「別傻了。」他說著,抓住我的腳,硬拉回去,「根據古老的療法,尿可是很受推崇的靈藥。」

  我閉上疲憊又疼痛的眼睛,腦袋像混亂的鼓聲似的,咚咚咚震動得很厲害,我覺得體溫又升高了。蘇格拉底把手放在我頭上,然後扶著我手腕,替我把脈。「很好,草藥開始生效了。今天晚上是危險期,等到明天,你就會好多了。」

  我勉強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蘇格拉底醫生,謝了。」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胸口。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我體內的一切都被強化了,我以為我的頭就要爆炸,熱度開始燒灼著我,我的扁桃腺噗通噗通地跳動,最糟糕的是,我右腿受傷的部位像在燃燒一般,痛得要命。

  「住手,蘇格拉底,住手!」我喊道。

  他把手拿開,我癱在床上。「我剛才運了一點氣到你的身體裡,份量比你習慣的多了一點。這會加速你的痊癒,它只會在有腫塊的部位燃燒,只要你擺脫障礙,只要你的心智清明,心靈開放,身體不再緊張,你就會體驗到這股氣是一種無法言傳的快感。你會以為自己置身天堂,而就某方面而言,這樣想並沒錯。」

  「蘇格拉底,有時候我真被你嚇得半死。」

  「勇士心中總是常存敬畏,」他笑道,「你看來也像位勇士:由於受過體操基本訓練,身體苗條、結實又強壯。不過,你還有很多工作得做,這樣才能獲得我所享有的這種生命力。」

  我太虛弱,沒力氣和他爭論。

  護士走進來:「米爾曼先生,該量體溫了。」她一進來,蘇格拉底便禮貌地起身。我躺在床上,面色蒼白,一副淒慘的模樣。那一刻,我比以前更強烈得感覺到我們倆之間真是天差地別。護士對蘇格拉底微笑,他以一笑回報。「我想令郎稍微休息一下,就會沒事了。」她說。

  「我就是這樣跟他說的。」蘇格拉底說,眼睛閃閃發亮。她又對他再次微笑,她有沒有對他拋媚眼啊?白衣窸窣作響,她悄悄走出病房門。

  蘇格拉底嘆了口氣:「女人一穿上制服,就是有點與眾不同。」說完一手放在我的前額,我隨即墜入夢鄉,睡得很深很沉。

  第二天早上,我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醫生檢查我的脾臟,摸摸我腫大的扁桃腺,再查看了一下病歷表,然後他揚起眉毛,一臉驚訝:「米爾曼先生,我找不出來你有什麼不對勁了。」他的語氣幾乎帶著歉意,「你午餐後就可以回家了。要多多休息。」他邊瞪著我的病歷表,邊走出去。

  護士窸窸窣窣,又經過我的房門。「救命哪!」我嚷道。

  「怎麼了?」她說,迅速走進來。

  「護士小姐,我真不明白。我想我的心臟有問題,只要你一經過,我的心就會噗噗跳。」

  「你的意思是亂亂跳吧?」她說。

  「怎麼講都行啦。」

  她微笑:「聽起來,你已經好到可以回家了。」

  「大家都一直這樣跟我說,可是我肯定需要私人看護。」

  她眨眨眼,轉身離開。「護士小姐,別丟下我不管哪!」我喊道。

  那天下午,我步行回家,十分驚訝腿部傷勢竟然大為好轉。雖然我仍舊一腳高一腳低,跛得很厲害,每走一步,臀部就歪向一邊,但是我幾乎不必靠手杖,就可以走路。蘇格拉底的尿液,或者他替我運的氣裡頭,說不定真有什麼神奇療效。

  學校開學了,我又被同學、書本和作業團團包圍,然而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些都是次要的。我遊戲照玩,卻不放在心上。在轉角的那個小加油站裡,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然後走到加油站。我才剛坐好,蘇格拉底就說:「我們有工作要做。」

  「什麼工作?」我邊說,邊伸懶腰,打呵欠。

  「一次徹底的翻修。」

  「哦,大工程嗎?」

  「當然,我們要翻修翻修你。」

  「哦,是嗎?」我說,心裡想著,哎呀,管他的。

  「你就像鳳凰一樣,即將浴火重生。」

  「我希望這只是個比喻。」

  蘇格拉底正要開始行動:「現在,你是團亂七八糟、糾纏不清的扭曲線路和落伍程式,我們將重新裝配你的種種舊有習性,它們影響了你行動、思考、夢想和看待世界的方式。目前的這個你,大部分是一連串的壞習慣。」

  我快受不了他了:「去你的,蘇格拉底,我剛克服了一些障礙,並且正在盡力而為。你能不能多少尊重我一下?」

  蘇格拉底把頭往後一仰,笑了起來。他走到我身旁,把我的襯衫拉出來,我把襯衫塞回去,他又把我的頭髮撥亂。「大丑角啊,你給我聽好,人人都想得到尊重,可是光講『請尊重我』並沒有用。你必須以值得尊敬的行為,來博取他人的尊重。而想博取勇士的尊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數到十,深吸一口氣,然後問:「那麼,偉大又令人敬畏的勇士啊,我該如何博取你的尊重?」

  「改變你的行為就對了。」

  「什麼行為?」

  「那還用講,就是你那種『我好可憐』的行為呀。別再以平庸為榮,拿出一點精神來。」蘇格拉底笑著,縱身一跳,開玩笑地在我臉上拍了一下,又戳戳我的腰。

  「住手!」我吼道,沒心情配合他的玩笑。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臂膀,他卻輕輕一躍,跳上辦公桌,衝著我腦袋的方向跳下來,轉了個身,把我往後推到沙發上。我氣得爬起來,想要推他,但是剛碰到他,他便朝後方騰空一跳,越過桌面。我整個人趴倒在地毯上。

  「該死!」我氣極敗壞,七竅生煙。他溜出門口,到修車房去,我一拐一拐地追在後頭。

  蘇格拉底坐在保險桿上,搔著腦袋。「怎麼,丹,你生氣了。」

  「你的觀察力倒是敏銳得驚人。」我氣沖沖地說,上氣不接下氣。

  「很好!」他說,「碰到這種窘境,你是應該生氣。生氣和任何一種情緒都沒有什麼不對,只不過你得注意自己的行為。」蘇格拉底以靈巧的手勢開始替一輛福斯汽車換火星塞。「怒氣是有力的工具,可用來轉換舊習,」他用火星塞扳手拔掉舊的火星塞,「然後用新的習慣來取代。」他把新的火星塞裝進汽缸,用扳手輕輕一旋,將它轉緊,「恐懼和憂傷會抑制行動,怒氣則會激發行動。一旦你學會善用怒氣,就可化恐懼和憂傷為怒氣,接著化怒氣為行動。這正是內在魔法裡的身體祕密。」

  回到辦公室,蘇格拉底從飲水機裡倒了水,把今晚的特效茶玫瑰果浸到水裡,接著往下講:「想要鏟除舊習的話,不能把全副的精力都集中在摒棄舊習,而是得集中在建立新的習慣上。」

  「如果我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了,又怎麼能控制自己的習慣呢?」

  「你不必控制情緒,」他說,「情緒就跟氣象變化一樣,是自然現象,有時是恐懼,有時是憂傷或憤怒。情緒並不是問題所在,關鍵在於如何將情緒的能量轉化為積極的行動。」

  我起身,從電爐上拿起發出笛聲的茶壺,把滾燙的水注入馬克杯裡。「蘇格拉底,你能不能舉個明確的例子?」

  「去花點時間看看小嬰兒。」

  我微笑著,吹了吹我的茶:「真好玩,我從來沒想到嬰兒還是情緒大師呢。」

  「嬰兒不舒服的時候,就會藉著哭來表達情緒,那是純粹的哭泣。嬰兒不會東想西想,納悶著自己該不該哭。嬰兒徹底接受自己的情緒,他們任意發洩情感,發洩完了便放下。在這件事情上,嬰兒是優秀的老師,學學他們,你就能化解舊習。」

  一輛福特旅行車駛進加油站,蘇格拉底走到駕駛座旁,我則一面吃吃笑著,一面抓著加油管,打開油箱蓋。我受他方才的一番開導所鼓勵,越過車頂上方大聲嚷道:「蘇格拉底,我準備好要把那些舊習都剝光抹盡啦!」然後,我低頭看看車裡的人──是三位備受驚嚇的修女。我頓時說不出話來,滿臉漲成了豬肝紅,連忙洗起車窗。蘇格拉底倚著加油機臺,埋首狂笑。

  車子開走以後,隨即又有客人上門,這次倒是叫我鬆了一大口氣。是那位金髮男人,就是蓄著捲鬍子的那位。他跳下車,給蘇格拉底一個大大的擁抱。「約瑟夫,看到你真好。」蘇格拉底說。

  「我也一樣……呃,他叫你蘇格拉底,是吧?」他轉身看著我。

  「約瑟夫,這個年輕的發問機器名叫丹,你按一次鈕,他就會發問一次,真是太有趣啦!」

  約瑟夫同我握握手。「這老頭晚年時是否比較穩重一點了?」他問道,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我還來不及跟他保證說,蘇格拉底八成比以前更加冥頑不靈,老頭便插嘴:「哦,我真的變懶了,丹吃到的苦頭可比你少多了。」

  「嗯,我明白了。」約瑟夫說,拼命想保持嚴肅的表情,「你還沒帶這小夥子去跑百哩,也還沒帶他走過燃燒的木炭吧?」

  「沒,才沒這種事。我們才正準備開始修煉基本功,好比怎麼吃飯、走路和呼吸。」

  約瑟夫開懷大笑,我也不由得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說到吃飯,」他說,「你們倆今天上午何不到小館來,當我的私人貴賓?我會很快幫你們做好一頓早餐。」

  我正打算告辭,早上有一堂課呢,蘇格拉底卻開口了:「恭敬不如從命,再過半個鐘頭就要交班了,我們會走路過去。」

  「好極了,待會兒見。」他把油錢交給蘇格拉底,駕車離去。

  「蘇格拉底,約瑟夫跟你一樣,是位勇士嗎?」

  「世界上沒有跟我一樣的勇士,」他笑著回答,「也沒有人想要跟我一樣。我們每個人都各有各的天賦,比方說,你體操很在行,約瑟夫則精通膳食。」

  「哦,你的意思是烹調?」

  「並不盡然,約瑟夫擅長料理生食,新鮮、自然、富含維生素,諸如此類。你馬上就會嚐到,品嘗過約瑟夫的膳食魔術後,你就會受不了速食店啦。」

  「他的菜有什麼特別的嗎?」

  「說實在的,只有兩點,兩點都很微妙。第一,他做事的時候,全神貫注;第二,他不管做什麼菜,『愛』都是主要的材料,餘味甘甜極了。」

  來接蘇格拉底班的,是個瘦得皮包骨的少年。他走進來,照例咕噥兩聲,算打過招呼。我們離開,穿越馬路,向南走去。我一跛一跛,盡量加快腳步,好跟上大步前進的蘇格拉底,並避開一大早尖峰時刻的車流,沿著風光明媚的小街走。

  我們腳踩乾燥的樹葉,發出嘎喳嘎喳的聲音。經過一列列各形各色的住家建築,有維多利亞式的;西班牙殖民風味的;新高山「放客」式的;還有像盒子一樣的公寓房子,三萬名學生多半住在這樣的公寓裡。這些五花八門的建築物,構成了柏克萊的特色。

  我們邊走邊談,蘇格拉底先開口:「你需要灌入份量十分龐大的氣,才能衝破心智的迷霧,找到通往大門的路。因此,務必從事具有淨化、再生力量的修煉。」

  「那你能再替我運一次氣嗎?」

  「當然可以。我們要把你清掃乾淨,分解開來,再拼回去。」

  「喔,你一開始怎麼不先講清楚啊?」我打趣道。

  「你需要淨化每一項人類機能,好比移動、睡眠、呼吸、思考、感覺,還有吃東西。在所有的人類活動中,吃的重要性數一數二,應該先加以安定。」

  「蘇格拉底,等一下。在吃的這方面,我並沒有什麼困擾。我很苗條,看起來還蠻賞心悅目的,我的體操運動能力也能證明我有充沛的能量。在我的飲食中做一些改變,哪兒能造成差別啊?」

  「你目前的飲食或許的確給了你『充沛』的能量。」他邊說,邊抬頭看著一棵漂亮的樹,陽光透過枝椏灑落地上,「但也使你昏沉無力,影響你的心情,並且削弱你的覺察力。」

  「改變飲食又怎麼會影響我的能量?」我辯駁道,「我的意思是說,我攝取熱量,而熱量代表著能量。」

  「在某種程度上,這話並沒錯,可是勇士必須體會到更微妙的影響。我們主要的能量來源是太陽,然而一般說來,人類──也就是你……」

  「承蒙認可,謝謝。」

  「依你現階段的進化過程,除了有限的方式外,你並沒有辦法『吃陽光』。一旦人類發展出這種能力,消化器官便會退化,生產通便劑的公司就得關門大吉。至於眼前,恰當的飲食可以讓你盡量直接利用太陽的能量。這股能量能幫你集中注意力,把你的專注力磨成鋒利的刀刃。」

  「只需要禁口不吃甜甜圈就行了嗎?」

  「還有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有位日本奧運體操選手跟我說過,緊要的是你的好習慣,而不是你的壞習慣。」

  「那表示說,你的好習慣必須變得強而有力,好消除那些沒有用的習慣。」蘇格拉底指著前面路上的一家小館子。我常經過,卻從來沒注意到。

  「那麼,你相信自然食物?」我問,這時我們正穿越馬路。

  「重點不在於相不相信,而在於做不做。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只吃有益健康的食物,而且只吃我需要的份量。你如果想辨別什麼才是你說的『自然』食物,就得磨利鍛煉的本能,你必須變成一個自然人。」

  「在我聽來是要禁欲的,你難道不會偶爾吃點冰淇淋嗎?」

  「丹,比起被你稱之為『適量』的暴飲暴食,我的飲食乍看之下或許太簡樸。但是我吃得津津有味,因為我培養出一種能力,可以品味欣賞最簡單的食物,你將來也可以的。」

  我們敲敲門。「請進請進。」約瑟夫熱情地說,歡迎我們光臨他的小館。這裡看起來很有居家氣氛,地上鋪滿了厚厚的地毯,各處安置著光滑的厚實原木桌,柔軟的直背椅看起來像是古董。牆上掛著壁毯,只有一面牆例外,擺著幾乎占去整面牆的巨大水族箱,裡頭有五彩繽紛的魚游來游去。晨曦穿過上方的天窗灑落下來,我們就坐在天窗下,沐浴在暖和的陽光裡,偶爾有雲飄過頭頂,才遮住陽光。

  約瑟夫把兩個盤子高舉過頭,走向我們,以優美的姿勢將盤子放在我們面前,先替蘇格拉底上菜,再替我上。「看起來好好吃!」蘇格拉底邊說邊把餐巾塞進衣領處。我低頭看,只見面前有個白色的盤子,盤上只有一片胡蘿蔔和一片萵苣生菜。我驚愕得兩眼發直。

  蘇格拉底看到我的表情,笑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約瑟夫則笑得必須倚靠在桌上。「啊,」我鬆了口氣說,「只是個玩笑。」

  約瑟夫二話不說,拿走盤子,端著兩個漂亮的木碗回來,碗中各有一座雕琢完美的小山。小山本身是甜瓜和蜜瓜;一粒粒的胡桃和杏仁,每粒都分別加以雕刻,變成褐色的圓石;崎嶇的峭壁是蘋果和薄片奶酪做成的;樹則由許多片歐芹拼成,每棵樹都修剪成完美的形狀,好像是盆栽;山頭覆蓋著白雪,那是優酪乳製成的霜狀糖衣;山腳四周有對半切好的葡萄,還有一圈新鮮草莓。

  我坐在那兒,看得目不轉睛。「約瑟夫,太美了。我捨不得吃,我想替它拍照。」我注意到蘇格拉底已經吃了起來,他一如既往,細嚼慢嚥。於是我也開始攻向小山,按照我一向的作風,大口大口吃得唏哩嘩啦。我快吃完時,蘇格拉底突然狼吞虎嚥了起來,我瞬間領悟到,他是在模仿我。

  我盡量小口小口地吃,學他那樣,每吃完一口就深吸一口氣,可是速度慢得簡直叫人心灰意懶。

  「丹,吃的樂趣並不只在於食物的滋味和肚皮飽足的感覺而已,學學享受整體的過程──之前的饑餓,細心的調理,把餐桌佈置漂亮,咀嚼,深呼吸,嗅嗅味道,品嘗滋味,嚥下,用餐後那種輕盈卻洋溢著能量的感覺,以及在食物消化了以後,你甚至能享受到輕易便將廢物充分排除的過程。一旦你全神貫注於過程當中的每一部分,就會開始欣賞簡單的飲食。

  「你目前的飲食習慣,有一點想來是很諷刺的。那就是,你一方面害怕錯過哪一餐,另一方面卻從未充分覺察到你吃的每一餐。」

  「我才不怕錯過哪一餐呢。」

  「聽到你這麼講,我真高興。這樣,下個星期你就不會太難受了。」

  「啊?什麼?」

  「這一餐是你接下來七天當中的最後一餐。」蘇格拉底解說起我即將展開的淨化斷食計劃的大致內容。稀釋的果汁和不加糖的花草茶,是我僅有的食物。

  「等等,蘇格拉底,我需要蛋白質跟鐵質來幫助我的腿痊癒,還需要熱量來練體操啊。」但是,說了也沒用,蘇格拉底這個人有時候很不講道理。

  我們幫約瑟夫做些瑣碎的雜事,談了一會兒,向他道謝以後就告辭了,這時我的肚子又餓了。我們走回校園的途中,蘇格拉底扼要說明我必須遵守哪些戒律,好讓身體恢復自然本能。

  「幾年以後,就沒有守規則的需要了,你可以盡量實驗並信賴你的本能。不過眼前呢,你必須戒掉精製糖、精製麵粉、肉類、咖啡、酒精、菸草和各種毒品,只能吃新鮮水果、蔬菜、未精製的五穀雜糧和豆類。我不認可走極端的做法,但是就目前來說,你的早餐應該吃新鮮水果,偶爾可以加點優酪乳;午餐是主要的一餐,應該吃生菜沙拉、烤或蒸的馬鈴薯,還有全麥麵包或煮熟的五穀雜糧;等到晚餐時也是吃生菜沙拉,偶爾吃稍微清蒸過的蔬菜。每一餐都要善加利用沒有加鹽的生種子和堅果。」

  「蘇格拉底,我看吶,你早就是堅果專家了。」我發著牢騷。

  回家的路上,我們經過一家社區雜貨店,我正打算進去買餅乾,忽然想起來,我再也不准吃市售的餅乾了。接下來的六天又二十三個小時,我根本什麼也不准吃。

  「蘇格拉底,我肚子餓了。」

  「我從來就沒說過勇士的修煉會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們經過校園時,正好是下課時間,廣場上人山人海。我以渴慕的眼神凝視著漂亮的女生,蘇格拉底碰碰我的臂膀:「丹,這倒提醒了我,餅乾並不是你暫時得戒除的唯一可口東西。」

  我停下腳步:「你能不能講得再具體一點?」

  「沒問題,在你沒有充分成熟以前,請把你那話兒保留在褲襠裡。」

  「可是,蘇格拉底,」我好像生命受到審判似的,連忙辯稱,「這簡直就像清教徒,不合理又不健康。禁食是一回事,但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啊!」我開始引用「花花公子哲學」、艾伯特.艾里斯、羅伯特.里默和薩德侯爵等人的論述,甚至還引用了《讀者文摘》和《艾比夫人信箱》,可是他通通不為所動。

  他說:「我用不著說明理由,反正你必須在新鮮的空氣、新鮮的食物、新鮮的水、新鮮的覺察力和陽光當中,找到未來將令你震撼的事物。」

  「我怎麼可能達到每一項要求?」

  「想想佛陀對弟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什麼話?」我問,等待開示。

  「盡力而為。」他話一說完,便消失在人群中。

  緊接著的一個星期,我的啟蒙式緊鑼密鼓進行。我的胃咕嚕咕嚕叫,蘇格拉底卻每晚替我排滿「基本」練習,教我怎樣更深更徐緩地呼吸。我賣力苦學,竭盡所能,卻覺得昏昏欲睡,眼巴巴盼望著趕快喝到我(噁心)的稀釋果汁和花草茶,夢想著牛排和甜麵包。而我以前甚至談不上特別愛吃牛排和甜麵包!

  頭一天他叮囑我用腹部呼吸,第二天又叫我用心臟呼吸。他開始挑剔我走路的樣子、我說話的樣子,還有我「心智在神遊太虛」時,眼睛在房內四處滴溜溜轉的樣子。他好像對我樣樣都不滿。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糾正我,有時溫和,有時嚴厲:「丹,姿勢必須恰當合宜,才能融入地心吸力;心態必須恰當合宜,才能融入生命。」諸如此類。

  斷食到第三天最難受,我虛弱又暴躁,頭痛欲裂,還有口臭。「丹,淨化過程中必然會發生這些情形,你的身體正在大掃除。」他告訴我。等到練體操時,我只能這裡躺躺、那裡躺躺,做做伸展運動而已。

  到了第七天,我竟然感到渾身舒暢,饑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舒服的慵懶和輕盈的感覺。同時,我的體操練習居然也有了進步,雖然有一條腿虛弱無力,我仍賣力受訓。我覺得放鬆,身體也比以前更柔軟。

  第八天,我恢復進食,先吃少量的水果,而我得拿出全副意志力,才不會大吃大喝蘇格拉底准我攝取的食物。

  他可不容我抱怨或回嘴,其實,除非絕對必要,他根本不准我講話。「別再嘰嘰喳喳,言不及義。」他說,「從你嘴裡出來的東西,和進去的東西一樣重要。」我學會省思我大部分比較空洞的閒話,一旦我開始抓到訣竅,少講點話其實感覺還蠻不錯的。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變得比較沉著鎮定,但是過了幾個星期以後,我渴望能和他多聊個幾句。

  「蘇格拉底,跟你賭十塊錢,賭我可以讓你說話超過兩個字。」

  他攤開手,掌心向上,說:「你輸。」

  有鑒於我以往在體操上的優異成就,我以為在我接受蘇格拉底的訓練時,過程必定也很順利。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覺,蘇格拉底之前說的一點也沒錯,這的確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主要的難題在於,怎樣和朋友維繫交情。我和瑞克、席德約女孩子到飯館吃披薩,包括我的約會對象在內,大夥合吃特大號的臘腸披薩,只有我沒吃,反而點了份小的素食全麥披薩。他們喝奶昔或啤酒,我則啜飲蘋果汁。飯後,他們想去冰淇淋店,別人捧著聖代大快朵頤,我卻點了礦泉水,最後只有拼命吸吮冰塊的份兒。我看著他們,羨慕得要死,他們回望著我,眼神好像在說我有點精神失常。他們搞不好是對的。總之,我的社交生活在戒律的重重壓迫下,逐漸分崩離析了。

  我開始會繞道,多走好幾條街,只為了要避開校園附近的甜甜圈店、小吃攤和露天餐廳。我的渴望和衝動似乎越來越強烈,但我竭力反抗,要是我為一個果醬甜甜圈而滅了志氣,哪有臉去面對蘇格拉底?

  不過,時日一久,我開始感到反抗欲越來越強,儘管蘇格拉底擺出一副陰沉臉色,我還是對他發牢騷說:「蘇格拉底,你變無趣了,變成一個平庸又性情乖僻的老頭;你的身體甚至不再發光了。」

  他怒視著我:「再也沒有魔術花招了。」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就這樣──沒有花招,沒有性,沒有馬鈴薯片,沒有漢堡,沒有糖果,沒有甜甜圈,沒有趣味,沒有休息,裡裡外外都只有戒律。

  一月好不容易終於過了,二月則飛逝而去,現在連三月也快過完,體操隊快要結束這一季的訓練,我沒有入選。

  我又跟蘇格拉底談起我的感受,他沒安慰我,沒表示支持。「蘇格拉底,我成了不折不扣、只注重精神世界的童子軍,朋友再也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你害我漸漸沒有生活了!」

  他卻只是關注他的工作,隨口說:「你,盡力而為吧。」

  「噢,真謝謝你這番激勵人心的加油打氣。」我開始覺得怨恨,我竟然讓別人──即使是蘇格拉底也算在內,指揮我的生活。

  不過,我依然咬緊牙關,堅持遵守每項規矩,直到有一天我正在練體操時,那位漂亮的護士走進來,就是那位在我住院時,曾經在我的春夢中領銜主演的小姐。她安靜坐下,注視著我們做高空動作。我注意到,體育館裡的每個人幾乎立刻受到鼓舞,湧出新的能量,我也不例外。

  我假裝專心練習,不時用眼角餘光偷瞄她一眼。她的絲質緊身褲和露背上衣抓住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思游移不定,想著某些較有情色意味的動作。在接下來的練習過程中,我時時刻刻都強烈意識到她對我的注目。

  訓練快結束時,她消失不見了。我沖了澡,換好衣服,走上樓梯。她就在樓梯頂上等著,以誘人的姿勢斜倚著欄杆。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爬完最後那些階梯的。

  「嗨,丹.米爾曼,我是薇樂莉,你的氣色比我在醫院裡照顧你時好多了。」

  「我是好多了,薇樂莉護士,」我笑笑,「多謝你的照顧。」她笑了起來,伸個懶腰,姿態迷人。

  「丹,送我回家好不好?快要天黑了,而且有個陌生人老在跟蹤我。」

  我正要提醒她說現在已經四月初了,還有一個鐘頭太陽才會下山,可是轉而又想,「管他的,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們邊走邊聊,結果在她家共進晚餐。她開了瓶「專供特殊場合喝的特殊的酒」,我只啜了一小口,但這卻是末日的開始,我的身體嘶嘶叫,比鐵板上的牛排還要熱。有那麼一刻,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問:「你是個男子漢,還是個窩囊廢?」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回答說:「我是個好色的窩囊廢。」那天晚上我徹底棄絕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戒律,她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開頭是一碗蛤蜊濃湯,然後是沙拉和牛排,至於甜點,我嚐了好幾份的薇樂莉。

  往後三天,我睡得不大好,一心直想著要如何向蘇格拉底坦白認罪。

  我做好最壞的打算後,走到加油站,把一切和盤托出,接著屏息以待。蘇格拉底有好一會兒沒開口,最後說了:「我注意到你還沒學會呼吸。」我還來不及回答,他便舉起一隻手:「丹,我能了解你為何選擇冰淇淋甜筒以及跟漂亮的女人調情,而不是選擇你的修煉。可是,你能了解嗎?」他停頓半晌,「沒有讚美,沒有責怪。這下子你了解你的肚子和命根子裡那股壓抑不了的饑渴了。這樣很好。不過,有一點你得想想,那就是,我曾請你盡力而為。你這樣算真的盡力了嗎?」

  蘇格拉底的眼睛變「亮」,那亮光射穿了我:「一個月後再回來,不過要是沒有恪守戒律就不必回來了。喜歡的話,儘管見那女孩,但是不論你感覺到什麼樣的衝動,都要重新拿出意志力。」

  「蘇格拉底,我會的,我發誓我會的!現在我真的了解了。」

  「決心跟了解都不會使你堅強。決心是真誠的,邏輯是清晰的,但是兩者都沒有你所需要的能量。讓憤怒增強你的決心,下個月再見。」

  我知道如果我再次破戒就完了,我重新下定決心,對自己承諾,再也不讓迷人的女人、甜甜圈或一塊烤乳牛肉來麻木我的意志力。我要不就控制住我的衝動,要不就一死了之。

  隔天,薇樂莉打電話給我,我感覺到她的聲音含有熟悉的誘惑力,不久前,那聲音才在我的耳畔呻吟。「丹,我今晚好想見你,你有沒有空?喔,好的,我七點下班,我們在體育館見好不好?好的,那到時見。」

  當晚,我帶她到約瑟夫的小館去,請她嘗嘗沙拉帶來的美妙意外之喜。我注意到薇樂莉頻頻對約瑟夫送秋波,還對附近每一個會呼吸、長得帥的男士拋媚眼。

  之後,我們回到她家,坐著聊了一會兒。她問我要不要喝酒,我要了一杯果汁。她摸著我的頭髮,輕柔地吻著我,在我耳畔喃喃低語。我忍不住動情回吻,這時我的內在有個聲音大聲且清晰地說:「蠢材,趁還來得及,快走。」

  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支支吾吾、顛三倒四地講著蠢到極點的理由:「薇樂莉,你是知道的,我覺得你很迷人,可是我正在奉行一套,呃,個人的戒律,所以我再也不准……嗯,我很喜歡跟你一起做伴,可是……從今以後,請把我當成你的知己或兄弟,或充滿愛心的……呃,神、神父。」我差點就說不出口。

  她深吸一口氣,撫平髮絲說:「丹,能跟一個不光只是對性有興趣的人在一起,真好。」

  「嗯,」我受到鼓勵,「聽到你這麼說,我好高興,因為我知道我們可以擁有其他樂趣,同時……」

  她看了看錶:「哎呀,你看都幾點了,我明天一早還得上班呢。所以,丹,我要說晚安了。謝謝你請我吃晚餐,真的很棒。」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她,卻一直占線。我留了言,不過她沒回電。

  過了一個星期,我在體操練習結束後,見到她正跟隊上的史考特手牽著手。我上樓時,他們與我擦身而過──靠得如此之近,我都能聞到她的香水味。她禮貌地點點頭,史考特斜睨著我,對我別有用意地眨眨眼。我從來不曉得一個眨眼竟可以如此傷人。

  我肚子餓得要命,光吃生菜沙拉根本不能阻止這種饑餓,我不知不覺走到炭烤店前面。嗅著滋滋作響、淋了特別醬料的漢堡的陣陣香味,記起我曾享受過的所有好時光,吃著加了生菜和番茄的漢堡,還有一大群朋友。我糊裡糊塗、想也沒想,直接走到櫃檯前,聽到自己說:「請給我一客炭烤漢堡,加雙份奶酪。」

  女服務生把東西給我,我坐下,盯著漢堡看,大口咬下。我突然領悟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在蘇格拉底和奶酪漢堡之間選擇一個。我把那一口吐出來,憤憤地將漢堡丟進垃圾桶,走出去。事情結束了,我不會再受一時衝動所奴役。

  那一晚標示著一個全新的開始。我開始散發自尊的光芒,感覺擁有個人力量。我知道從今以後,一切會比較容易了。

  生活中逐漸累積小小的改變。我從小就有各式各樣的小毛病,比方在晚上天氣變涼時會流鼻涕,還有頭疼、肚子不舒服以及心情陰晴不定。我以為這一切都是無法避免的正常現象,但現在,它們都消失了。

  我不斷感到身體散發著一種光芒及一股氣。說不定這正足以說明,為什麼有很多女人對我送秋波,小孩和狗兒也向我走來,想要跟我一起玩。有幾位隊友開始拿他們的私人問題向我請教,我不再是暴風雨裡汪洋上的一葉扁舟,我開始覺得自己像直布羅陀山脈的岩石般屹立不搖。

  我把這些經歷告訴蘇格拉底。他點點頭:「你的能量越來越充足了。人也好,動物也好,甚至事物都會受能量場所吸引,事情就是這樣。」

  「這些是門規嗎?」

  「是門規。」他接著又說,「不過沾沾自喜還嫌太早,你得保持知覺,你才剛從幼兒園畢業呢。」

  一學年不知不覺就結束了,考試進行得很順利,我以前念書總要念到昏天暗地,苦不堪言,如今卻不費吹灰之力,輕輕鬆鬆就完成。體操隊出發去度了個短假,然後返校接受暑訓。我開始不用手杖走路,甚至嘗試一個星期慢慢跑個幾回。我繼續鞭策自己遵守所有的戒律,盡量刻苦耐勞。我竭盡所能注意自己如何吃,如何移動,如何呼吸……但我再怎麼努力,卻還是不夠好。

  蘇格拉底卻只管增加他的要求:「既然你的能量正在累積中,你可以開始認真修煉了。」

  我練習慢慢呼吸,慢到一次呼吸得花上一分鐘。這種呼吸練習,加上全神貫注,並與控制特定部位的肌肉搭配起來,可以像三溫暖一樣,讓身體發熱。因此不論外頭氣溫有多低,我都覺得很舒服。

  我很興奮,因為我發覺自己逐漸培養出一種力量,就是蘇格拉底在我們初識的那一晚,向我展現的那種。我頭一次開始相信,說不定,只是說不定,我可以成為像他一樣的和平勇士。我不再覺得被朋友排擠,反而覺得自己比他們優越。每次一有朋友埋怨自己生病了或有別的問題時,我知道只要正確進食就可以治好病、解決問題,這時我便會盡量提出忠告。

  有天晚上,我帶著新發掘出的自信,前往加油站。以為自己接下來肯定要學習印度或中國的古老奧祕,可是我一進門,蘇格拉底就遞給我一把刷子,說:「去把廁所刷到亮晶晶。」往後數週,我在加油站做了很多粗活,根本沒有時間從事真正的修煉。我搬輪胎,整整搬了一個鐘頭,然後倒垃圾,掃修車房,整理工具。和蘇格拉底相處的時光,如今全被一些單調費力又令人生厭的事情所占據。

  在做這些事的同時,我毫無喘息的機會,他吩咐我在五分鐘內做完一件得花上半個鐘頭的工作,接著毫不留情地批評我做得不夠徹底。他不公平,不講理,甚至會出口傷人。我正在想自己有多厭惡這種情況時,蘇格拉底走進修車房:「你沒把洗手間的地板清乾淨。」

  「一定是有人在我清完以後用了洗手間。」我說。

  「不要找藉口。」他說,「去倒垃圾。」

  我氣極了,一把抓起掃帚的柄,好像拿的是一把劍。「可是我五分鐘以前才倒過垃圾,蘇格拉底。你記不記得呀?你是不是變得老朽癡呆了啊?」

  他笑了。「我說的是這種垃圾,蠢材!」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對我眨眨眼。掃帚啪噠一聲掉落在地上。

  又一天晚上,我正在打掃修車房時,蘇格拉底把我叫進辦公室。我坐下,一臉的慍怒,等候命令。「丹,你還是沒學會適當的呼吸,別再懶惰了,你得拿出全副精神。」

  那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我忍無可忍。我大吼大叫:「你才懶惰,我一直在替你做每一樣工作!」

  他頓了一下,說實話,我覺得我在他眼底看到痛苦之色。他輕聲說:「丹,你向你的師父大吼大叫,這樣做並不得體。」

  這時我才想起,他每次侮辱我,用意都是要讓我看出自己有多驕傲、多頑劣,他還教導過我要堅忍不拔。然而已經太遲了,我還來不及道歉,蘇格拉底便開口說:「丹,該是我們分開的時候了,至少眼前宜散不宜聚。等你學會禮貌,還有,學會適當呼吸以後,你可以再回到這裡。學會一樣,另一樣就不難了。」

  我難過地拖著腳走出去,垂頭喪氣,我的世界一片漆黑。直到此刻,我才領悟到自己如今有多麼喜歡他,又有多麼感激他。我邊走邊想著,我老愛生氣、發牢騷,疑問又多,他對我卻始終很有耐性。我發誓絕不再對他怒吼。

  眼下,我是孤獨一人了,我更加努力改正我那緊張的呼吸模式,越努力卻越糟糕。我一顧著深呼吸,就忘了要放鬆肩膀;記得放鬆肩膀了,整個人就鬆垮下來。

  過了一個星期,我回加油站去看蘇格拉底,並向他請教。我發現他在修車房裡修理東西,他斜睨了我一眼,指指門口,我又氣又傷心,轉身踉蹌著走進夜色中,聽見背後傳來他的聲音。「學會呼吸以後,想想辦法改進你的幽默感。」回家的路上,他的笑聲一直在耳畔奚落著我。

  我走到公寓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凝望馬路對面的教堂,其實眼前什麼也沒看到。我告訴自己:「我再也不要繼續這個不可能的修煉了。」可是,我自己一點也不相信這句話。我依舊吃我的沙拉,避開各種誘惑;我頑強不屈,苦練呼吸。

  近一個月後,正好是仲夏季節,我想起那間小館。我老是忙著白天讀書、練體操,晚上到蘇格拉底那裡,始終抽不出空去看約瑟夫。而現在,我難過地想著,我每天晚上都有空了。我在快打烊時走進小館,店裡空空蕩蕩。我在廚房裡找到約瑟夫,他正仔細地清洗質地細緻的瓷盤。

  我跟約瑟夫真是完全不一樣。我矮小結實,短髮,鬍子刮得很乾淨,活脫脫就是運動員的模樣;約瑟夫又瘦又高,留著柔軟捲曲的金色鬍子,看來甚至有點弱不禁風。我走路和講話都著著急急,他卻不論做什麼都慢條斯理,十分仔細。儘管我們有這麼大的差異──但說不定正因為這種差異,我才被他吸引。

  我幫他排好椅子,掃地,兩個人邊做事邊聊到深夜。我即使在講話時,仍盡量專注於呼吸,結果因此失手打破了一個盤子,還在地毯上絆了一跤。

  「約瑟夫,」我問道,「蘇格拉底真的叫你跑過百哩嗎?」

  他笑了:「沒有啦,丹,我的性情並不大適合從事運動。蘇格拉底難道沒有跟你講過,我當過他的廚子和跑堂很多年嗎?」

  「蘇格拉底很少談到他的過去,可是你怎麼可能當過他的跑堂很多年?你不可能超過三十五歲。」

  約瑟夫微笑:「比那還要老一點,我五十二歲了。」

  「真的假的?」

  他點點頭。那些戒律果真有不同凡響之處。

  「不過,如果你沒做過身體的調整,那麼你都在受什麼樣的修煉啊?」

  「我原本是個脾氣暴躁又頗以自我為中心的年輕人。蘇格拉底不斷叫我做這做那,有很多次,我都差一點就要離開,但最後我終於學會如何給予,如何幫助,如何服務。他指引我走上幸福與和平的道路。」

  「要學習服務之道,」我說,「哪裡能比加油站更好?!」

  約瑟夫含笑說:「要知道,他並不是一直都在加油站打工。他的生活極度不同於尋常,並且多彩多姿。」

  「告訴我吧!」我催促他。

  約瑟夫沉吟半晌:「蘇格拉底會用他的方式,適時地告訴你。」

  「我連他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約瑟夫搔搔頭:「說到這個,我也不知道他住哪裡。」

  我隱藏住失望之情,問道:「你是不是也叫他蘇格拉底?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

  「不是。不過他的新名字就像他的新學生一樣,都很有靈性。」他微笑。

  「你說他對你要求很嚴苛。」

  「對,非常嚴苛。我每樣事情都做得不夠好,他一逮到我悶悶不樂或發牢騷時,就打發我走,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

  「我看吶。在這兩件事情上面,我倒也是個專家。」我說,「他也打發我走,期限不定。」

  「為什麼?」

  「他說,我沒學會適當的呼吸,就不准回去。天知道適當的呼吸是什麼意思。」

  「哦,像這樣。」他說著說著,放下掃帚,向我走來,一手放在我的肚皮上,另一手放在我的胸膛上。「現在,請呼吸。」他說。

  我按照蘇格拉底示範過的模樣,開始深深地、緩緩地呼吸。「不對,不要這麼用力。」過了幾分鐘,我覺得腹部和胸部怪怪的,裡頭很溫暖,很放鬆,是敞開的。突然間,我像個嬰兒般哇哇大哭,感到莫名的狂喜。就在那一剎那,我毫不費力地呼吸,感覺上像是有什麼在呼吸著我。這感覺真是好快樂,我心想,誰還需要去看電影找娛樂呀?我興奮得簡直快無法自制了!然後我又感覺呼吸再度緊張起來。

  「約瑟夫,我又不行了!」

  「丹,別擔心,你只需要再多放鬆一點就行了。既然你現在明白了自然呼吸是什麼感覺,就會讓自己越來越自然地呼吸,直到感覺起來很正常。呼吸是身心之間、感覺與行動之間的橋梁。均勻並自然的呼吸會把你帶回當下這一刻。」

  「會不會使我快樂呢?」

  「它會使你自覺意識清明起來。」他說。

  「約瑟夫,」我說著,擁抱他一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了你做的那件事,但是我要謝謝你。」

  他露出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把掃帚擺到一旁,說:「請代我問候……蘇格拉底。」

  我的呼吸並沒有立刻改進,我仍在努力又努力。但有天下午,我在做完重量訓練後回家的路上,注意到我不必費力就可以完整、自由自在地呼吸,很接近我在小館裡感覺到的那種呼吸方式。

  當晚,我衝進辦公室,準備讓蘇格拉底為我的成功開心,並且要為我的行為致歉。他好像早已知道我會去,我剎住腳步在他跟前停下時,他以平靜的語氣說:「好的,接下來,我們要……」那口吻好像我不過是剛上了趟洗手間出來,而不是久違了六個星期的密集修煉。

  「蘇格拉底,你沒有別的要說嗎?比如說,『小子,做得好』,或是『看來不錯』之類的?」

  「你選擇的這條路上,沒有讚美,也沒有責怪。時候到了,你也該好自為之了。」

  我先是氣得直搖頭,而後莞爾一笑,無論如何,我都回來了。

  自此以後,我不是在掃廁所,就是在學習其他更叫人氣餒的新練習,比方靜坐觀想體內的聲音,直到能夠同時聽見幾種為止。有天晚上,我正在做這個練習時,發覺自己被帶進一種以前從未體驗過的絕對祥和狀態中。有那麼一會兒──到底多久我並不知道──我覺得自己好像脫離了身體。這是我頭一回靠著自己的努力和能量,體會到一種超自然的狀態,我不需要蘇格拉底伸出手來按著我的腦袋,也不需要他催眠或對我做其他什麼。

  我很興奮,把這件事告訴他,他不但沒向我道賀,反而說:「別為了你的體驗而分了心。體驗來來去去,如果你想要某種體驗,那就去看電影,這比做什麼瑜伽都簡單多了,而且還有爆米花可以吃。喜歡的話,儘管靜坐──整天,聽聲音,看光芒,或者看聲音,聽光芒,但就是不要被體驗所引誘。把一切都放下,隨它去!」

  我像被潑了盆冷水,沮喪地說:「我之所以去『體驗』──這可是你的說法,還不都是因為你交待我這樣做!」

  他看著我,一臉驚異的表情:「我得告訴你每一件事嗎?」

  我簡直快要氣極攻心,沒多久卻笑了起來,他也笑著指著我。「丹,你剛才體驗到一種煉金術般的轉變,你把怒火轉化為笑聲。這表示你的能量水平比以前高了許多,障礙正逐漸在瓦解,說不定你還有了小小的進步。」他把掃帚遞給我時,我們倆仍咯咯笑個不停。

  第二天晚上,蘇格拉底頭一次對我的一舉一動不發一語。我得到了訊息:從今以後,我必須自己注意自己。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他對我會有那麼多的苛責,實在是出自好意,我幾乎要想念那些苛責了。

  直到好幾個月以後,我方才了解,就在當晚,蘇格拉底不再當我的「家長」,而成了我的朋友。

  我決定去看約瑟夫,跟他講我的近況。我走在路上時,有兩三輛消防車從我身邊疾駛而過。我並沒多想,直到快接近小館時,我看見天空一片橘紅,才拔腿飛奔起來。

  我跑到那裡時,人群已漸漸散開。約瑟夫自己也才剛到,站在被燒成一片焦黑、滿目瘡痍的小館前面。我聽到他極度悲慟的嘶嚎,看見他緩緩跪下、痛哭。但當我走到他身旁時,他的臉色已恢復安詳。

  消防隊長向他走來,告訴他火勢大概起自隔壁的乾洗店。「謝謝你。」約瑟夫說。

  「約瑟夫,我很難過。」

  「我也很難過。」他微笑著回答。

  「可是剛才,你還很混亂憤怒。」

  他微微一笑:「沒錯,當時是很憤怒。」我想起蘇格拉底說過「發洩情緒,然後就隨它去吧」。以前,這看來不過是一種不錯的想法,但就在此時此地,在這焦黑又濕淋淋的斷梁殘壁──原本是他那間美麗的小館──前面,這位文質彬彬的勇士以身示範了如何與情緒和平共處。

  「約瑟夫,這地方本來好美呀!」我搖頭嘆氣。

  「是很美,」他依依不捨地說,「不是嗎?」

  不知怎的,他的沉著平靜令我心頭不安:「你難道一點都不煩惱嗎?」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然後說:「丹,我有個故事,你說不定會喜歡,想不想聽聽看?」

  「嗯,好吧。」

  在日本的一個小漁村裡,有一名少女,她未婚,卻生下一個孩子。她的父母覺得丟臉,命令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很害怕,不肯說明,因為她所愛的那個漁夫已經偷偷告訴她,他要出去闖天下,等賺到大錢了,就會回來迎娶她。她的父母堅持要她把一切說出來,她走投無路,只好說孩子的父親是住在山上的和尚,叫白隱。

  父母聽了勃然大怒,帶著女嬰到白隱門外,用力敲門,直到他打開了門。他們把孩子交給他,說:「這孩子是你的,你得照顧她。」

  「是這樣嗎?」白隱邊說,邊把孩子抱在懷裡,然後向少女的父母揮手道別。

  一年過去,真正的父親回到家鄉,迎娶少女。他們馬上去找白隱,請求他歸還孩子,「我們不能沒有我們的女兒。」他們說。

  「是這樣嗎?」白隱邊說,邊把孩子交給他們。

  約瑟夫微笑著等我回應。

  「約瑟夫,故事很好聽,可是我不懂你現在為什麼要給我講這個。我是指,就在剛剛,你的小館被燒掉了啊!」

  「是這樣嗎?」他說。接著,我們笑了起來,我認命地搖搖頭。

  「約瑟夫,你跟蘇格拉底一樣,瘋瘋癲癲的。」

  「丹,單單你一個人的悶悶不樂,就夠我們兩人用了。不過,用不著替我擔心,我早就已經準備好面對改變。我應該馬上就要搬到南邊或北邊,嗯,是南是北,都沒有什麼差別。」

  「嗯,可別不告而別喔。」

  「那麼,再見吧。」他說著,一如既往,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明天就要走了。」

  「你會向蘇格拉底辭行嗎?」

  他笑著回答說:「我和蘇格拉底很少來寒暄或道別這一套,你以後會明白的。」說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星期五清晨三點左右,我在前往加油站的路上,經過交叉口的鐘塔時,我比以前都更清楚地覺察到,我還有好多東西要學。我一走進辦公室,迫不及待地開口就說:「蘇格拉底,約瑟夫的小館燒光了,他要離開了。」

  「怪了,」他說,「小館通常燒的是菜不是光呀。」他在開玩笑,

  「有沒有人受傷?」他問,但臉上並未流露出愁容。

  「據我所知,沒有。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你難道一點也不難過嗎?」

  「約瑟夫有沒有難過呢?」

  「嗯……算有也算沒有。」

  「是囉,不過就這麼一回事嘛。」話題到此結束。

  接著,讓我訝異的是,蘇格拉底竟然拿出一包菸,還點了一根。「談到菸,」他說,「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根本沒有所謂的壞習慣?」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與耳畔所聞,我告訴自己,沒這回事,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你沒講過,而我在聽了你的建議以後,竭盡所能地改變我的壞習慣。」

  「要知道,那樣做是為了培養你的意志力,並給你上一課,好讓你的本能復蘇。事情是這樣的,不論哪種下意識的、不由自主的儀式行為,都會造成問題;然而特定的行動,比如抽菸、喝酒、吸毒、吃甜食或問愚蠢的問題,卻是有好有壞。每一行動都有它的代價和歡樂之處。你如果兩面都有所體會,就會變得既合乎實際,又能為你的行動負責。唯有如此,你才能自由並有意識地做出勇士的選擇,也就是:去做,還是不去做。

  「俗話說,『坐時就坐,站時就站,不論做什麼,都不可舉棋不定。』一旦你做出選擇,就得全力以赴。可別像某個牧師,在和妻子雲雨時,想到祈禱,在祈禱時卻又想到和妻子雲雨。」

  我想像起那副畫面,笑了起來。蘇格拉底則噴起煙圈,個個圓圓滾滾。

  「寧可盡全力而犯錯,也不要瞻前顧後、小心翼翼地避免犯錯。責任意味著同時領悟到歡樂和代價、行動和後果,然後做出選擇。」

  「聽來像是『非黑即白』,沒有中庸之道嗎?」

  「中庸之道?」他縱身一躍,跳上桌子,「什麼中庸呀,根本是偽裝過的平庸、恐懼和迷惑。它是魔鬼的雙關語,它不是做,也不是不做,而是搖擺不定的妥協,不能使任何人快樂。中庸之道只適合平凡無奇的人、覺得歉疚的人,還有不敢採取立場的騎牆派份子。中庸之道是給怕哭又怕笑,怕活又怕死的人。中庸之道吶,」他深吸一口氣,「是半冷不熱的茶,專給魔鬼喝的!」

  「可是你跟我講過平衡、中道與中庸的可貴。」

  蘇格拉底搔搔腦袋:「嗯,這倒是。說不定時機已經成熟了,你該信任你體內那個知情者,也就是你內心的顧問。」

  我笑著說:「蘇格拉底,你開始講道時威猛得像頭獅子,結束時卻溫馴如一隻小羔羊,你還得多多練習。」

  他聳聳肩膀,爬下桌子:「以前在神學院,別人也老是這麼說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反正,」我說,「我還是覺得抽菸是叫人厭惡的事情。」

  「我難道還沒有讓你了解我的信息嗎?抽菸本身並不令人厭惡,抽菸的習慣才令人厭惡。我可以享受一根香菸,然後隔了六個月再抽。而我一旦抽起菸,可不會自欺欺人,說我的肺不會付出代價;我在事後會採取合宜的行動,設法抵消負面的影響。」

  「我只是從來沒想到,像你這樣的勇士竟然會抽菸。」

  他向我噴著煙圈:「丹,我從來不按照別人的想法而活,連我自己的想法都不例外。並不是所有的勇士行事作風都跟我完全相同,不過你要知道,我們全都必須遵守門規。

  「所以,我的所作所為符合你的新標準也好,不符合也好,你都要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並沒有不由自主的行為,也沒有任何習慣,我的行動是有意識、自發、刻意並且完整的。」

  蘇格拉底撚熄他的菸,對我微笑:「由於你的驕傲和自以為比人優越一點的態度,你變得太呆板了。這會兒我們該來小小慶祝一下了。」

  蘇格拉底拿出一瓶杜松子酒,我坐在那兒,搖著頭,不敢置信。他用杜松子酒和汽水替我調了杯飲料。

  「這裡賣汽水嗎?」我問。

  「這裡只有果汁,還有,別叫我老爹。」他說,令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對我說過的話。然而現在,他卻給我一杯杜松子酒薑汁汽水,自己則喝著純杜松子酒。

  「這個嘛,」他邊說邊灌下酒,「慶祝的時刻到了,百無禁忌。」

  「蘇格拉底,你這麼熱情,我很高興,不過我明天得練體操。」

  「小夥子,拿著你的外套,跟我來。」我只有照著做。

  有關那個舊金山的星期六晚上,我記得清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很早就出發,而且一直沒停下。那晚的情景朦朦朧朧,有光,有叮噹作響的酒杯,還有笑聲。

  相比之下,星期天早上的事,我倒記得很清楚。五點鐘左右,我的頭在抽痛。我們正沿著密遜路往南走,越過第四街的交叉口,晨霧彌漫,我幾乎看不見街上的路標。蘇格拉底突然停下腳步,直瞪著白霧,我一個踉蹌,撞到他,吃吃笑了起來,然後很快就清醒過來;情況不大對勁。一個巨大的身影從霧中出現,我那早已遺忘大半的夢境閃進我的腦海中,隨即又消失,因為我看到另一個身影,接著又一個,是三個男人。其中又高又瘦,緊張不安的兩個人擋住我們的路。第三個男人向我們接近,從他破舊的皮夾克裡抽出一把匕首,我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砰砰跳得厲害。

  「把錢交出來!」他喝令道。

  我沒有怎麼多想,就走向他,伸手拿出我的皮夾,向前跌了一跤。

  他嚇了一跳,衝向我,揮著刀。蘇格拉底以我前所未見的快速度,一把抓住這人的手腕,一扭,把他拋到街上。另一個傢伙向我衝來,碰還沒碰到我一下,就被蘇格拉底的旋風腿踢中他的雙腿。第三個傢伙還來不及行動,蘇格拉底便縱身一撲,使出鎖腕技巧,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就讓他動彈不得。他坐在這男的身上,說:「你難道不認為,應該考慮採取非暴力行動嗎?」

  其中一個男人正想爬起來,蘇格拉底大喝一聲,他便向後倒下。這時領頭的那個好不容易從馬路上站起,找到他的刀,然後怒氣沖沖、一拐一拐地衝向蘇格拉底,但蘇格拉底起身一拉,就把被他壓在底下的那人舉起來,往持刀的男人拋過去,叫著:「抓好!」他們跌倒在水泥地上,三人一陣狂怒,尖叫著一齊衝向我們,想做垂死一擊。

  接下來數分鐘的情形一陣混亂,我還記得蘇格拉底推了我一把,我倒在地上。接下來除了呻吟聲外,就只有一片沉寂。蘇格拉底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甩甩手臂,深吸一口氣。他把刀扔進下水道裡,然後轉身朝著我問:「你還好吧?」

  「除了頭以外都好。」

  「被打中了嗎?」

  「只是酒精的關係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轉向趴在路面的那三個男人,屈膝跪下,量他們的脈搏。他以近乎溫柔的動作,把他們的身子翻轉過來,輕輕地這裡戳戳那裡碰碰,檢查他們的傷勢。這時我恍然大悟,他正在盡力替他們療傷!「去叫救護車。」他說著,轉向我。我連忙跑到附近的電話亭,打電話,然後我們離開,快步走到公車站。我看著蘇格拉底,他的眼底有隱隱約約的淚光,打從我認識他以來,他頭一回看起來臉色蒼白,非常疲倦。

  回家的車程中,我們沒怎麼交談。我是無所謂,一講話反而頭痛得厲害。公車停下時,蘇格拉底下車,說:「下星期三請到我辦公室來,小酌幾杯……」我扮了個苦瓜臉,他笑了笑,繼續說:「……花草茶。」

  我在離家一條街的地方下車,頭疼欲裂,覺得我們好像打輸了,那三人這會兒仍在打著我的頭。我盡量合上眼,走著最後這一小段回家的路。我心想,當吸血鬼原來就是這種感覺,陽光是可以殺人的。

  我們的小小慶祝會教了我兩件事:第一,我需要放鬆自己,看開一切;第二,至少對我而言,豪飲這回事是不值得的。況且,比起我正開始享有的愉悅之感,飲酒之樂根本微不足道。

  星期一練體操時,我像拼命三郎似的,格外賣力,我還是有機會可以及時把自己準備好。我的腿部復原情況好極了。我被一位不凡人物納入羽翼之下,受到他的保護。

  我步行回家,心中漲滿感激之情,激動得在公寓門外跪下,摸著土地。我抓起一把泥土,定睛凝視著在和風中閃閃發光的翠綠樹葉。有那麼寶貴的幾秒鐘,我好像慢慢融入大地。接著,從懂事以來頭一遭,我感到天地間有著某種賜予生命的無名存在。

  這時,我那習慣分析的心智跳出來說話了:哇,這是種自發的玄祕經驗。魔力頓時消失,我回到塵世裡的處境,一個凡夫俗子,站在榆樹下,手裡抓著一把土。我在既放鬆又茫然的狀態下,走進公寓,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就睡著了。

  星期二過得很寧靜,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星期三上午,我投入課堂的洪流中。我原本認為已經永恆存在於心中的那股沉靜,很快就被微妙的不安和舊有的衝動所取代。我嚴守戒律苦練多時,沒想到竟然還會這樣,真叫我失望。然後,有新的事情發生,我聽到一項發自本能、強而有力的信息:舊有的衝動會繼續浮現,可是衝動並無關緊要,要緊的是行動。勇士之所以為勇士,取決於勇士的行動。

  起先,我以為是我的心智在搞鬼,但那並不是一個思緒或聲音,而是一種篤定的感覺,知道就是知道。這就好像蘇格拉底住在我身體裡面,我體內有位勇士。這種感覺將長伴左右。

  當天晚上,我去加油站,想告訴蘇格拉底我的心智近來過動的情形,並對他講起我的那股篤定感。我發現他正在替一輛破爛的福特水星汽車換電池,他抬頭打了個招呼,隨口說:「我聽說約瑟夫今天早上過世了。」

  約瑟夫的噩耗和蘇格拉底的冷漠令我深深震撼,我不由得向後一倒,跌靠在身後一輛旅行車上。我好不容易才有辦法開口問:「他怎麼死的?」

  「我想,他死時應該很安詳吧。你知道,他有白血病,很罕見的那種。病了好多年嘍,他可撐了好久,這傢伙真是優秀的勇士。」他的語氣流露出感情,卻沒有一絲明顯的哀傷。

  「蘇格拉底,你難道不難過嗎?一點點都沒有嗎?」

  他放下扳手:「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故事,有個母親因為兒子夭折而悲傷欲絕。

  「『我受不了這份痛苦和悲哀。』她對她的姐妹說。

  「『我的姐妹呀,你兒子出生前,你為他哀傷嗎?』

  「『沒有,當然沒有。』消沉的女人回答。

  「『好啦,那你現在就不需要替他哀傷了。他只不過是回到他出生前待的那同一個地方,他的原鄉。』」

  「蘇格拉底,這故事使你得到安慰嗎?」

  「嗯,我認為這個故事還不錯,說不定以後你也會欣賞。」他以快活的語氣回答。

  「蘇格拉底,我還以為我很了解你,但我從來就不知道你可以這麼無情。」

  「丹,不必庸人自擾,死亡可是一點害處也沒有的。」

  「可是,他人已經走了!」

  蘇格拉底輕輕笑了笑:「說不定他人已經走了,也說不定沒有。說不定他從來就不曾在這裡!」他的笑聲響徹修車房。

  我突然領悟到自己何以如此煩躁不安:「要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那是當然!」他笑著說,「丹,有些事情你還不了解,以現在來說,你就把死亡當成一種轉變好了,它比青春期的轉變稍微激烈一點,可是用不著特別難過。這不過是身體的一項改變,該發生時,它自然就發生。勇士既不求死,也不逃避死亡。」

  他的神情突然變得陰鬱,接著又開口:「死亡並不讓人悲傷。讓人悲傷的是,大多數人根本就沒真正活著。」這時,熱淚湧上他的眼眶。我們坐在那兒,默默無語,然後我就回家了。

  我剛拐進一條小街,那種篤定的感覺又出現了:悲劇對於勇士和愚人而言,是大不相同的。蘇格拉底根本不把約瑟夫的死當成是悲劇,我一直到好幾個月以後,在一個山洞的深處,才領悟到這個道理。

  我怎樣都無法驅除一個想法,那就是,聽到噩耗時,我和蘇格拉底應該感到悲傷才對。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心情又難過,就這樣回到家,最後總算睡著了。

  到了早上,我了解到一件事:蘇格拉底的反應不等同於我的期待。我發覺,設法去迎合任何人的期待,包括自己的期待,都是沒有用的。我身為和平勇士,應該自己選擇在何時、在何處、以何種方式來採取一舉一動。我懷抱著這個使命,開始過勇士的生活。

  當晚,我走到加油站辦公室,對蘇格拉底說:「我準備好了,什麼也阻擋不了我。」

  他狠狠瞪著我,那眼神抵消了我連月來的修煉,我打起哆嗦。他開口,小如耳語,卻似乎有刺穿人的力道:「你講這話像是個笨蛋,時機未到前,誰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準備好。你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每過一天,你就朝著你的死期又邁進了一大步。我們可不是在這兒玩遊戲,你懂還是不懂?」

  屋外狂風大作,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抓住我的太陽穴。

  我蹲伏在樹叢裡,三米外有個身高超過兩米的劍客,正面朝著我躲的這個方向。他高大結實的軀體散發著硫磺臭味,他的腦袋,甚且連同他的前額,都被醜陋糾結的頭髮所覆蓋;兩道粗眉像刀痕似的,劃過他充滿恨意的扭曲臉孔。

  他眼露凶光,怒視著一個面對他的年輕劍客。這時,出現和巨漢一模一樣的五個身影,將年輕劍客團團圍住。他們六人一道放聲而笑,那是發自肚子深處、既像低哼又像嘲弄的笑聲。我覺得很不舒服。

  年輕劍客的頭急速左右扭動,狂亂揮著劍,一會兒繞圈疾攻,一會兒又採取閃躲之勢,在空中比來劃去。他一點勝算也沒有。

  所有的身影一聲怒吼,縱身向他撲去。巨漢的劍自他身後砍下,斬斷他的手臂,傷口噴出鮮血,他痛得哀號,盲目胡亂揮劍,慌亂地做出最後的掙扎。巨劍又砍來,年輕劍客的頭顱從肩膀落下,滾到地上,臉上猶帶著驚恐的表情。

  「噢。」我不禁呻吟,一陣噁心。然後硫磺臭味淹沒了我,我的臂膀一陣刺痛,有什麼把我拉出樹叢,摔在地上。我張開眼,年輕劍客斷頭上兩隻無神的眼睛,離我的臉不過幾公分,默默預示我即將面臨同樣的噩運。這時,我聽見巨漢喉嚨發出粗嘎的聲音。

  「傻小子,向生命說再見吧!」他的嘲弄激怒了我,我衝過去拿起年輕劍客的劍,隨即翻了個身,站起來面對著他。他大吼一聲,展開攻擊。

  我一面舉劍相迎,一面閃避攻擊,可是他那一砍的力道卻震得我身子一歪,跌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他露出分身,連他一共六個人。我跳起來站好,設法牢牢盯緊原來的那個他,可是我已毫無把握了。

  他們開始唸唸有詞,聲音發自肚皮深處。他們慢慢向我逼近,吟誦聲變成垂死之人從喉嚨發出的聲音,低沉而恐怖。

  這時,那感覺又出現,我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巨漢代表你一切苦惱的本源,他就是你的心智。他是你必須刺穿的惡魔,可別像那被擊倒的勇士一樣,被他欺騙了;集中注意力!說來荒謬,我當時竟然心想,揀這種時候給我上一課,太扯了吧。接著,我又回到眼前的困境。

  我感覺到一種冰冷的平靜,我躺下不動,閉上眼,仿佛投降了。我雙手握劍,劍刃橫過胸前和臉頰。幻象可以愚弄我的眼,卻騙不了我的耳。只有真的劍客走路時會有聲音,我聽見他在我身後,他只有兩個選擇──走開,或者殺死我。他選擇殺我。我專注傾聽,一察覺到他的劍就要砍下,立刻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劍向上一刺,感覺到劍刺穿了過去,刺破衣服和肌肉。一聲駭人的尖叫傳出,我聽見砰的一聲,他倒在地上。身體被我的劍刺穿、趴在地上的,正是那惡魔。

  「你這次差一點回不來。」蘇格拉底皺著眉頭說。

  我奔向洗手間,吐了個痛快。我出來時,蘇格拉底已經泡好加了甘草的甘菊茶:「對神經和胃都很好。」

  我對蘇格拉底講起這趟旅程。「我就躲在你身後的樹叢裡,也看到整個經過,」他打斷我的話,「有一回我差點打了個噴嚏,幸好沒有,雖然我一點也不擔心跟那傢伙糾纏。丹,有一度,我以為我得介入了,不過你處理得相當好。」

  「嗯,蘇格拉底,謝了。」

  「不過,你好像忽略了一點,而且因此差點要了你的命。」

  這會兒輪到我打岔:「我所關心的主要的一點,就是那巨漢的劍尖。無論如何,我並沒有忽略那一點。」

  「是嗎?」

  「蘇格拉底,我終生都在與幻象戰鬥,為每一項瑣碎的個人問題鑽牛角尖。我一心一意想改進自己,卻沒把握住最初促使我追尋生命的那個問題。我想讓世上萬事萬物為我而奏效,卻老是縮回自己的心智裡,滿腦子都只有我、我、我。那巨漢就是我,是我的自我,那渺小的自我,我總以為自己是偉岸的巨人,而我把它刺穿了。」

  「顯然如此。」他說。

  「如果是那巨漢打贏了,會怎麼樣?」

  「別這麼問。」他陰沉地說。

  「我非知道不可,我會不會真的就死了?」

  「有可能。」他說,「最起碼,你會發瘋。」

  就在這時,茶壺的笛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