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勇士的修煉·山間小徑

  蘇格拉底把冒著煙的熱茶倒進兩個馬克杯中,開口鼓勵我,這可是數個月以來,他頭一次替我打氣。「你在決鬥中活了下來,這意味著你已經準備好向獨一目標更邁進一步。」

  「獨一目標是什麼?」

  「等你察覺到時,就已經在那裡了。你的修煉現在總算可以轉移到不同的領域了。」

  一項改變,這是進展的跡象!我興奮了起來,心想,我們總算又要行動了。「蘇格拉底,」我問,「是什麼新的領域呢?」

  「首先,你得向內心請求,去找到答案。現在就開始──走出去,到加油站後方,垃圾箱後面,就在角落靠牆的地方,你會找到一塊扁平的大石頭,坐在石頭上,等到你悟出有價值的事情後,再來告訴我。」

  我頓了一下:「就這樣?」

  「就這樣。坐著,直到你悟出一個值得與我分享的真知灼見。」

  我走出去,找到那石頭,坐在黑暗中。起先,我的心頭一片雜念,我想到我多年來在學校學過的所有重要觀念。一個鐘頭過去,接著兩個鐘頭,三個鐘頭。再過幾個鐘頭,就要日出了,我越來越冷,開始放慢呼吸,煞有介事地想像我的肚皮是暖和的。過沒多久,我又感到舒服了。

  直到破曉,我唯一想得出來可以跟他講的,就是有一回上心理學課時的體悟。我撐著僵痛的腿,站好,一拐一拐走進辦公室。蘇格拉底坐在辦公桌後,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說:「啊,這麼快?好吧,是什麼呢?」

  我尷尬得幾乎難以啟齒,又希望他能滿意。「好的,蘇格拉底,儘管我們外表有很多差異,卻都有同樣的人性需求和恐懼,我們想走在同一條路上,互相指引。人一旦了解這一點,就能生出慈悲心。」

  「不壞,回去再想。」

  「可是天已經亮了,你要下班了。」

  「那不成問題。」他笑,「我肯定你今晚就會想出什麼來。」

  「今晚?可是我……」他指著門外。

  我坐在石頭上,身體又酸又疼。我回想我的童年,思索往事,尋覓真知灼見。什麼都沒有,我絞盡腦汁,設法把我和蘇格拉底相識數月來所發生的一切,壓縮成一句睿智的箴言。

  我想到我此時沒辦法去上的那些課,還有我得對教練講的藉口。我該說什麼才好呢?說我一直坐在加油站的石頭上嗎?聽起來像瘋言瘋語,足以使他哈哈大笑。

  太陽慢吞吞爬過天際,速度遲緩得叫人痛苦。夜幕低垂,我坐在那兒,又餓又氣又沮喪,我沒有想到任何可以告訴蘇格拉底的,接著,就在他即將按時回來上班時,我有了靈感。我努力貫注全副的心神,我看見蘇格拉底走進辦公室,向我揮揮手,我更加倍地努力著。然後,午夜左右,我悟出來了。我腳麻到甚至走不動,所以先做了幾分鐘的伸展動作,才拖著腳步走進辦公室。

  「好,蘇格拉底,我悟出來了。截至目前,我一直在人們的社交面具後面,看到他們共同的恐懼和激起苦惱的心智,然而這些卻只讓我變得憤世嫉俗,因為我看得不夠深入,所以才看不出他們內在的光芒。」我想這應該是個重要的啟示。

  「好極了。」他宣布。我舒了一口氣,正準備坐在沙發上時,他又說:「可是和我設想的不大一樣。你能不能帶給我更感動人的東西?」我氣餒地嚷了一聲,用力踏著腳步,回到我那塊哲學家之石上。

  「更感動人的東西。」他說了,那是不是一個暗示?我自然地回想到最近在健身房裡的練習,隊友像母雞一樣咯咯有聲,嘮嘮叨叨,老擔心我又讓自己受傷。前不久,我在單槓上做超大幅度的擺盪動作時,有個大回環的動作發生失誤,不得不從單槓上跳下來。我知道我的腿將重重著地,但是我還沒著地,席德和賀柏就在半空中抓住了我,把我輕輕放下。「丹,小心點!」席德斥責道,「你又想弄斷腿嗎?」

  然而像這些事情,跟我眼前的窘境似乎都沒有關係。因此,我將知覺放鬆下來,希望那感覺能給我一點忠告。什麼也沒有出現。我渾身酸痛得不得了,再也無法集中精神了。我索性緩緩起身,練起幾招太極拳,蘇格拉底對我示範過這種慢動作似的中國功夫。我屈膝,以優美的姿態前後搖動,鬆鬆垂著雙手,我讓呼吸隨著身體重心的變換而流動,心裡一片空白,不經意中浮現出一幅景象。

  幾天以前,我緩慢而小心地跑向柏克萊市中心的普羅弗廣場,就在市政廳對面,緊靠著柏克萊高中。為了有助於身體放鬆,我做起太極拳的來回擺動動作,我專注於柔軟度和平衡,覺得自己像在人海中漂浮的海草。

  我發覺有幾個高中男生和女生停下腳步,盯著我看,我不管他們,把注意力轉回身體,讓我的覺察力隨著太極動作而流淌。我做完全套動作以後,撿起運動長褲,套在跑步短褲外面。這時,我的注意力被兩個漂亮的少女所吸引,她們正看著我,吃吃笑著。我心想,這兩個女生八成對我有好感。我邊想邊把兩條腿都塞進同一隻褲管,結果當場失去平衡,跌了個狗吃屎,整個人趴倒在地上。

  兩個女生連同另外幾個學生全都大笑起來,我起先覺得很難為情,後來索性躺在地上,跟著他們一起哈哈大笑。

  我站在石頭上,納悶自己怎麼會想起這件事。這時,我頓悟了。我走進辦公室,站在蘇格拉底的桌前,宣布:「人生沒有平凡無奇的時刻!」

  蘇格拉底微微一笑:「歡迎回來。」我跌坐在沙發上,他開始泡茶。

  從此以後,在體育館的每一刻,在地板上也好,在空中也好,我都將之視為特別的時刻,值得我投入全副注意力。不過蘇格拉底不只一次解釋過,我還需要更多的練習,才有能力把無比銳利的注意力,灌注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第二天中午過後,體操練習尚未開始前,我趁著萬里晴空,豔陽高照,在紅杉樹林中靜坐。才靜坐不到十分鐘,就有人一把抓著我,來回搖晃我的身體。我滾到一邊,喘著氣,彎腰屈膝半蹲半站,這才看到是誰出手攻擊。「蘇格拉底,你實在太沒有禮貌了!」

  「醒醒吧!」他說,「工作時不准睡覺,還有事情要辦呢。」

  「我下班了,」我開玩笑說,「午休時間,請到下一個窗口。」

  「大俠,該動一動了。去穿上跑鞋,二十分鐘以後在這兒碰頭。」

  我回家,穿上我破舊的運動鞋,立刻趕回紅杉樹林,但到處也找不到蘇格拉底的蹤影。這時我看到了她。

  「喬伊!」

  她打著赤腳,穿著藍色運動短褲和T恤,T恤在腰部打著結。我奔向她,給她一個擁抱。我笑著,想要推倒她,把她摔到地上,但她可不容易被推倒。我想聊一聊,跟她說說我的感想和計劃,她卻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說:「丹,以後還有時間聊。現在,跟著我就是了。」

  她開始做起一套集各家之長的動作,有太極拳、徒手體操和身心協調運動。才不過數分鐘,我就感覺到輕盈、放鬆,精力充沛。

  喬伊也不示意一下,突然就說:「各就各位,預備,跑!」她拔腿就跑,穿過校園,我跟進,卯足了勁拼命想趕上,我們朝著草莓峽谷的山區前進。我上氣不接下氣,因為尚未進入跑步的狀態,開始便落後了一大截。我更加拼命地跑,肺部像在燃燒,遠遠超前的喬伊卻已經在可以俯瞰橄欖球場的坡頂停下來。我好不容易跑到她身旁時,簡直快喘不過氣來了。

  「甜心,怎麼耽擱了那麼久?」她雙手插腰說道,接著又跳開,往峽谷那頭跑,直奔防火小徑的入口,也就是在山裡蜿蜒向上的狹窄泥土路。我不甘示弱,追了上去。儘管身體疼痛不堪,我卻堅持要追趕上她。

  我們快到防火小徑時,她放緩步伐,開始以合乎人性的速度跑步。

  接著,我們到了低坡小徑的最低點,她居然沒轉彎,反而帶著我上了另一個山坡,直入山區。

  等我們跑到了低坡小徑的盡頭,她轉了彎,並沒有跑上高坡和低坡小徑之間的連接道,這條陡峭的山路足足有四百米之長,我感激得默默讚頌起主來。我們沿著長長的下坡路往回跑,喬伊開始講話:「丹,蘇格拉底請我引導你進入新的修煉階段,靜坐練習固然有益,但你終究得張開眼睛,環顧四周。勇士的生活是不斷移動的經驗。」

  我看著地面,一邊傾聽,一邊沉思。我回答:「是的,喬伊,這我了解,因此我才在體育館接受訓練……」我抬起頭,剛好看見她的倩影消失在遠方。

  那天下午稍後,我走進體育館,躺在墊子上,不斷做著伸展運動。直到教練走過來,問道:「你是打算躺一整天呢,還是要來試試我們替你準備的其他不錯的活動?我們把它叫做『體操』項目。」

  自從受傷後,我頭一回嘗試做一些簡單的翻滾動作,試試我的腿。跑步是一回事,翻滾又是另一回事,翻滾會帶來疼痛,在做雙腿猛然落地、同時將身體往上一推這個高級動作的時候,身體承受的壓力可以高達七百多公斤。我也開始試跳彈簧床,這還是近一年以來的第一次。我頗富韻律地往上彈跳,一遍又一遍做著空翻動作。我的兩位彈簧床隊友派特和丹斯嚷道:「米爾曼,放輕鬆一點好嗎?要知道你的腿還沒有復原啊!」他們要是知道我剛剛才在山區跑了好幾公里,不知道會怎麼說。

  那晚走進加油站時,我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我從十月的涼風中走進辦公室,準備喝點安神熱茶,輕鬆地講講話。早知道,我就該放聰明一點。

  「過來面朝著我,像這樣站著。」蘇格拉底屈膝,臀部向前,肩膀向後,接著雙手伸到前面,好像抓著一個隱形的海灘球:「保持這個姿勢,不准動。慢慢呼吸,注意聽好。丹,你比大多數人擅於做動作,但是你的肌肉太緊張。肌肉越緊張,做動作時消耗的能量就越多。所以,你得學習如何釋放囤積已久的緊張。」

  我的腿又痛又酸,開始發抖:「好疼!」

  「就是因為你的肌肉硬得像石頭,才會這麼疼。」

  「好了好了,道理你講得很清楚了!我得維持這個姿勢多久啊?」

  蘇格拉底卻只是微微一笑,突然走出辦公室,留我一人在那兒彎著腿,流著汗,身體顫抖。他回來時,帶了一隻灰色的公貓,牠顯然在前線戰鬥過。

  「你得像奧斯卡一樣鍛煉肌肉,這樣你的身手才能跟我們一樣敏捷。」他說著,搔搔那隻呼嚕呼嚕叫的貓兒耳後。

  我的前額冒汗,肩膀和腿疼得不得了。終於,蘇格拉底說:「稍息。」我站直,抹抹前額,抖抖雙臂。「過來,向奧斯卡介紹一下你自己。」蘇格拉底搔著貓兒的耳後,牠高興得呼嚕叫。「我們倆都要擔任你的教練,小乖乖,是不是啊?」奧斯卡大聲喵喵叫,我拍拍牠,「現在,捏捏牠的腿肌,慢慢來,一直捏到骨頭那裡。」

  「我可能會弄疼牠。」

  「捏就是了!」

  我捏貓兒的肌肉,越捏越深,直到碰觸到骨骼。貓兒好奇地看著我,一邊還不住地呼嚕叫。

  「現在來捏我的小腿肚。」蘇格拉底說。

  「啊,蘇格拉底,我下不了手。我們還不夠了解彼此。」

  「笨蛋,捏啊!」我捏下去,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肌肉捏起來居然跟貓咪的一樣,感覺像結實的果凍。

  「輪到你了。」他說著,伸手捏住我的小腿肚。

  「噢!」我疼得叫出聲來,「我本來一直以為堅硬的肌肉是正常的。」我邊說,邊揉小腿。

  「丹,肌肉堅硬是正常的,但是你必須超越正常,超越平常、普通或合理,到達勇士的領域。你一直設法在平常的領域中變得優秀,現在則要在優秀的領域中變得平常。」

  蘇格拉底讓奧斯卡走出門,接著向我介紹體能修煉的微妙要素:「現在,你了解了心智是如何對身體施加壓力的。憂慮、焦灼和其他的心智殘渣經過多年的累積,形成慢性的緊張狀態,如今,你該釋放這些壓力,把你的身體從往昔之中解放出來。」

  蘇格拉底把白布鋪在地毯上,叫我把衣服脫掉,只留短褲。他自己也只穿著短褲。「萬一有顧客上門,你要怎麼辦?」我問。他指指掛在門邊的工作服。

  「現在,跟著我做。」他開始把一種氣味香甜的油抹在左腳上。我模仿他的一舉一動,學他用力捏、按、戳進腳趾的底部、頂端、兩側和之間,同時伸展腳趾,壓一壓,拉一拉。「不要光是按摩皮肉,要按摩骨頭,再按深一點。」他說。過了半個鐘頭,我們按摩好了左腳,然後按照同樣程序按右腳。如此這般好幾個鐘頭,把全身每個部位通通按摩到。我學到有關我的肌肉、韌帶和肌腱的知識,這些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我感覺得到肌肉連接的地方和骨頭的形狀,枉費我身為運動員,對自己的身體卻那麼陌生,這實在令人驚訝。

  我在黎明時分穿上衣服時,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一個嶄新的身體。蘇格拉底招呼完一位客人後回來說:「你已經清理了身體內很多舊有的恐懼,下個月起,每週一次抽時間重複這套程序。受傷的部位尤其需要多按摩按摩。」

  我心想,家庭作業真是越來越多。天色漸亮,我打了個呵欠,該回家了。我正要走出門口時,蘇格拉底叮囑我下午一點整到防火小徑的盡頭碰面。

  我提早到達小徑,懶洋洋地伸展身體,做熱身運動。經過「骨骼按摩」後,我的身體放鬆而輕盈。不過因為只睡了幾個鐘頭,仍然有點疲倦。天空早下起毛毛細雨,大體上,我今天沒有興致跟任何人跑到任何地方去。我聽到附近的樹叢沙沙作響,我站著,一動不動,凝神注視。只見喬伊從樹叢中走出來,她又打赤腳,穿著墨綠色短褲和綠色的T恤,衣服上繡著「快樂就是加滿的油箱」字樣,她看來像是個小精靈公主。那件上衣顯然是蘇格拉底送的。

  「嘿,喬伊,真高興又看到你。我們坐下來談談吧,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她淺淺一笑,隨即快步跑開。

  我跟在她身後跑上第一個轉彎,差點在潮濕的泥土地上滑一跤。經過昨天的一番運動以後,我覺得雙腿虛弱無力,沒一會兒呼吸就變得急促,很慶幸她的速度比昨天慢了一點。

  我們跑到低坡小徑的盡頭,我吃力地呼吸著,受傷的那條腿在抽動。這時她說:「小乖乖,快起來。」說完就跑上連接道。我的心智在反抗,疲軟的肌肉在抵制。我抬頭看著喬伊輕輕鬆鬆、蹦蹦跳跳地跑上山,仿佛腳下踩的是平地。

  我喊了一聲,也跑上連接道,像頭喝醉酒的猩猩,彎腰駝背,嘴裡嘟囔著,上氣不接下氣,悶頭直向上爬。

  小徑到達頂端時變得平坦了,喬伊站在那兒,嗅聞著濕松針的氣味,看起來像小鹿斑比一樣,安詳又滿足。我的肺乞求更多的空氣。

  「我有個提議,」我氣喘吁吁地說,「剩下來的路我們走上去,這樣就有多一點的時間談話。你看怎麼樣,這提議不錯吧?」

  「一起來吧。」她愉快地說,又跑了起來。

  我的懊惱轉為憤怒,我要追她到天涯海角!我一腳踏進一灘水裡,在泥濘的地上滑了一跤,還撞上一根小樹枝,險些跌落山邊。我喃喃咒罵,聲音嘶啞,沒有力氣多說話。

  我掙扎著爬上一座小山,感覺上好像是翻過洛磯山山脈,然後看到喬伊蹲在那兒,正逗著一些躍過小徑的野兔玩。我蹣跚著跑向她,野兔跳進樹叢中,喬伊抬頭看著我,含笑說:「喔,你來了。」

  我逞起英雄,向前傾身,設法加快腳步超過她,可是她像箭一般衝了出去,轉眼又不見人影了。

  我們爬了三百多米高,我在海灣的上方居高臨下,看得到大學校園就在腳下,然而我的狀況卻讓我無法欣賞風景,也沒那份心情。我覺得自己就快昏倒了,眼前浮現出了一幕情景──我被埋葬在山上潮濕的泥土底下,土堆上立著墓碑,寫著:「丹長眠於此,一條好漢,勇於嘗試。」

  雨勢變大了,我恍恍惚惚,悶著頭繼續跑,身子向前傾,跌跌撞撞,腳步拖拖拉拉,我的鞋沉重得像鐵打的靴子。接著,我跑過一個轉角,看到最後一個山坡,坡度幾乎是垂直的。我的心再次抗拒,身體停了下來,可是在高高的山頂上,喬伊就站在那兒,雙手叉腰,好像在跟我挑戰。不知怎的,我居然有辦法將身子向前傾,腿也還能向前移動。我賣力前進,使勁掙扎,呻吟著爬完仿佛永無止盡的最後一段路,一頭撞進她懷裡。

  「哇,好傢伙!」她笑著說,「你跑完了,大功告成嘍!」

  我靠在她身上,上氣不接下氣,喘息地說:「答……對……了。」

  我們步行下山,這使得我有充裕的時間恢復體力來交談:「喬伊,這麼辛苦又快速的鞭策方法,好像不大自然。我還沒有真的準備好跑這麼遠,我想這對我的身體沒好處。」

  「你說得大概沒有錯。」她說,「可是這並不是要考驗你的身體,而是要考驗你的心靈,要看看你能否堅持下去。並不只是堅持爬山,而是堅持你的修煉。要是你停下來不爬,一切就結束了。但是丹,你通過考驗,高分過關了。」

  起風了,大雨傾盆而下,把我們倆淋得完全濕透了。這時,喬伊停下腳步,雙手抱著我的頭,吻我。雨水從我們濕淋淋的頭髮滴落,沿著臉頰流下,我攬住她的腰,被她明亮的眼神吸引。

  一股新的活力注入並充滿了我的身體。我自嘲說,看我們倆淋成了這副德性,簡直就像需要擠水的海綿。接著我又說:「我們來賽跑,看誰先跑到山腳。」我拔腿就跑,取得先機。「管他的,」我暗自思忖,「大不了一路滑下這些天殺的小徑!」結果,還是她跑贏了。

  當天下午稍後,我身體乾爽又暖和,與席德、蓋瑞、史考特和賀柏在體育館裡,懶洋洋做著伸展運動。溫暖的體育館儼然像是怡人的避風港,阻擋了外頭的滂沱大雨。雖然我之前跑得叫苦連天,不過仍留有一點精力。

  當天晚上我踏進辦公室,脫下鞋子時,精力卻消失了。我真想啪噠一聲,把酸痛的身體撂倒在沙發上,然後睡上十幾個鐘頭。我抗拒這個蠢蠢欲動的念頭,盡量保持優雅的坐姿,面對蘇格拉底。

  他把室內重新佈置了一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牆上掛著高爾夫球選手、滑雪選手、網球選手和體操選手的照片;辦公桌上擺了棒球手套和橄欖球。蘇格拉底甚至穿了件T恤,上面印著「俄亥俄州立大學教練團」。看起來,我的修煉進入了運動階段。

  蘇格拉底泡了一種具有提神醒腦作用的特別茶,他稱之為「雷霆咒」,我則在旁邊跟他聊著關於我在體操上的進展。他仔細傾聽,接著說:「體操和其他的運動其實並不像大多數人所想的那麼單純。」

  「這話怎麼說?」

  他把手伸進辦公桌裡,拿出三把看來可以殺死人的小刀。「呃,蘇格拉底,沒關係,」我說,「我並不真的需要你跟我說明。」

  「起立。」他喝令道。我站起來,他沒來由地就將一把小刀對準我的胸膛低手一拋。

  我閃到一邊,倒在沙發上,小刀無聲掉落於地毯上。我躺在那兒,餘悸猶存,心臟噗通噗通跳得特別快。

  「很好,」他說,「你稍微反應過度,不過還不錯。現在,起立,準備迎接下一刀。」

  就在此時,茶壺哨聲響起。「哦,可是,」我說,一邊搓著兩隻冒汗的手掌,「喝茶時間到了。」

  「那可以等,」他說,「仔細看著我。」蘇格拉底把亮晃晃的刀刃直直向上一拋,我看著刀先是打轉,而後掉落。小刀正從空中落下,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手向下一探,握住了刀柄,那隻手就像把鉗子似的,把刀穩穩地夾在拇指和另外四指之間。

  「現在換你試試看,注意我是怎麼夾住刀子的,這樣就算我不巧抓到了刀刃,手也不會受傷。」他將另一把刀向我拋來,我這回比較放鬆,往旁邊跨了一步,試著去夾刀子,但連邊也沒沾到。

  「要是你下一次還夾不到,我就要改成高手拋了。」他警告說。

  這一次我的眼睛盯牢刀柄不放,等到小刀飛近時,我伸出手,「嘿,我接到了。」

  「運動真好玩,對不對?」他說。我們心無旁騖,專心拋刀、接刀,終於坐下來喝茶。

  「現在,讓我來跟你聊聊什麼是頓悟,這是禪的觀念。頓悟出現在專注於當下的時候,此時身體靈活、敏感且放鬆,情感則是開放而自由的。頓悟就是小刀飛來時,你所體驗到的事。頓悟就是勇士存在的狀態。」

  「蘇格拉底,你知道,我有很多次都有這種感覺,特別是在比賽的時候。我往往因為心思太集中了,甚至聽不到掌聲。」

  「是的,那就是頓悟的體驗。運動、舞蹈、音樂或其他任何一種具有挑戰性的活動,都可以成為通往頓悟的途徑。你以為自己熱愛體操,其實體操只不過是包裝紙,裡頭包著的禮物就是頓悟。做體操時,你必須全神貫注於你的一舉一動,體操帶領你進入關鍵時刻;你的生命處於危險之中,就像決鬥的武士,不是頓悟就是死。」

  「就好像翻騰兩周做到一半時那樣。」

  「對。這說明了體操為何是一種勇士的藝術。它讓人在訓練身體的同時,學會集中心思、清空情緒,但是大部分的運動員卻沒能把這種清明的狀態,擴及到日常生活中。這就是你的功課了。當頓悟變成你每一天的真實體悟,我們就平等了。頓悟是你的大門鑰匙。」

  我嘆了口氣:「蘇格拉底,這看起來遙不可及。」

  「當你跟在喬伊的後頭跑上山時,並沒有光顧著眷戀地望著山頂,而是直接看著前方,一次只踏出一步。只要這樣做就對了。」

  「這是門規,對吧?」

  蘇格拉底含笑點點頭,「現在,你最好睡一下。明天早上七點在柏克萊高中的跑道上,有特別訓練課程。」

  清晨六點一刻,鬧鐘響了,我硬拖著身子下床,把頭浸在冷水裡,然後又做了幾下深呼吸,再把臉捂在枕頭裡,尖叫一聲──好讓自己清醒過來。

  我走上街道時,精神抖擻。我慢慢跑進高中運動場,蘇格拉底正在那兒等著。

  他的特別訓練課程一開頭就是半個鐘頭的蹲馬步,他在加油站裡示範過這叫人苦不堪言的蹲姿。接著他示範了一些武術基本原則:「真正的武術教導人不去抵抗,就像樹木迎風而彎腰那樣。這種態度遠比體能技術更重要。」

  蘇格拉底使出合氣道手法,不論我多麼努力地推他、抓他、打他甚至扭住他,他都將我撂倒,看來毫不費力。「絕對不要跟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掙扎。被推的時候,要拉;被拉的時候,要推。找出自然的路徑,順勢而行,和自然的力量合為一體。」他的行動證明了他所說的話。

  過沒多久,離開的時刻到了。「明天見,同一時間,老地方。今晚留在家裡,多練習練習。記住,呼吸要緩慢,慢到吹不動放在你鼻頭前的一根羽毛。」他好像穿了溜冰鞋似的,輕快地滑走。我跑回公寓,整個人很放鬆,像是一路都有風在吹送我回家。

  在體育館裡,我盡量將我的所學加以應用,「任由動作發生」,而非想辦法去做動作。我在單槓上的巨幅秋千動作似乎是自動進行;我在雙槓上一再擺盪,跳躍,空翻而後倒立;我在鞍馬上做併腿全旋和剪刀動作時,感覺好像有鋼絲從天花板垂掛下來支撐著我,我身輕如燕。同時,我的腿終於恢復彈性了。

  我和蘇格拉底在每天早上太陽一出來時碰頭,我都是跨大步走著,他則是像瞪羚似的,邊跑邊跳。我日漸放鬆,反射動作變得像閃電那麼快。

  有一天,我們熱身跑步至半途時,他突然停下,臉色蒼白,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

  「我最好坐下來。」他說。

  「蘇格拉底,你沒事吧?」

  「丹,你只管繼續跑,我要靜靜坐一下。」我聽他的話繼續跑,一邊不時留心他的動靜,他合眼挺直身體坐著,神色莊嚴大氣,但人看來是老了些。

  我們幾個星期以前就說好,我晚上不再到加油站去看蘇格拉底,不過當晚我還是打了電話去問他情況如何。

  「教練,你還好嗎?」我問。

  「好得很。」他說,「不過呢,我請了位助理代班幾個星期。」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我的新助理在跑道上跑步。我簡直雀躍不已,直直奔向喬伊,我想一把將她抱進懷中,然而她輕輕一摔,我就像倒栽蔥似的摔到地上。更丟臉的還在後頭,比賽投籃時,她贏了我;練棒球時,她擊中我投的每一個球。不管我們做什麼,比賽什麼,她的表現一律無懈可擊,使得我這個世界冠軍得主自我感覺像個新手。

  蘇格拉底交給我的功課,我加倍操練。我每天清晨四點起床,打太極拳到天亮,然後跑步到山裡,去和喬伊碰頭。對於這些額外的練習,我從未向其他人提過。

  不管在課堂上還是在體育館裡,喬伊的倩影時時縈繞在我心頭,我想見她,想抱著她,但是我好像得先抓住她才行。到目前為止,我充其量只能希望,能在她自訂的比賽中擊敗她。

  兩個星期以後,我又和蘇格拉底回到跑道上又跑又跳,他已恢復活力了。「一定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解釋說。

  「蘇格拉底,」我說,一會兒跑到前,一會兒跑到後,跟他玩捉人遊戲,「有關你的日常生活,你嘴巴很緊。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們不在一起時,你是什麼樣子。你怎麼說?」

  他笑,一躍超前了三米左右,接著沿著跑道全速奔跑。我跟在後頭跑,直到和他的距離近得足以交談。

  「你回答我的問題啊?」

  「不。」他說,話題就此結束。

  等我們終於做完伸展運動和靜坐練習後,蘇格拉底走到我身邊,一手搭在我肩上,說:「丹,你是個好學又聰明的徒弟。從今以後,你要自行安排你的課程計劃,根據需要做練習。而我要給你一點額外的東西,這是你該得的。我要教你做體操。」

  我不禁大笑了起來:「你要教我做體操?蘇格拉底,我看你這一次真是太誇張了。」我很快跑到草地上,當場來了個側翻動作、一個後手翻,還有一個高空翻加兩周轉體。

  蘇格拉底走到我身旁,說:「我承認,你比我厲害。」

  「萬歲!」我喊道,「總算發現我會做而你不會做的事了。」

  「不過呢,我注意到一件事。」他又說:「你準備做轉體動作時。手臂應該再多伸出去一點。喔,還有,你一開始的時候,頭太往後仰了。」

  「蘇格拉底,你這個吹牛大王……不,你說得對。」我說,領悟到我的頭的確是太往後仰,手臂的確需要再伸出去。

  「等我們稍微修正好你的技巧後,再來調整你的姿勢。」他補充說,接著話鋒一轉,「體育館見。」

  「可是,蘇格拉底,我本來就有教練了,而且我不知道其他體操隊員是否喜歡你在體操教室附近走來走去。」

  「哦,你一定會想出一個好理由跟他們說。」

  當天下午在練習前的隊員集合中,我向教練和隊友說,我性情古怪的祖父遠從芝加哥來,要待一兩個星期,他想來學校看我。「他其實是很不錯的老先生,蠻有活力的,老以為自己是個很棒的教練,只要各位遷就他一點──他有點瘋瘋癲癲的──我敢說他不會妨礙我們的練習。」

  大夥都沒有異議。「哦,對了。」我補充,「他喜歡別人叫他瑪麗蓮。」我拼命克制笑意。

  「瑪麗蓮?」每個人都邊笑邊重複。

  「對呀,我知道這有點詭異,可是等各位見到他就明白了。」

  「米爾曼,說不定見到活生生的『瑪麗蓮』,會有助於讓我們了解你,人家都說這是會遺傳的。」大夥哄堂大笑,做起熱身運動。蘇格拉底這一回要進入我的地盤,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他的新綽號。

  今天,我計劃給全隊一個小小的驚喜。我在體育館中一直保留著實力,他們並不曉得我已經完全復原了。我提早到達,走進教練的辦公室,我說話時,教練一直忙著翻閱散落在桌上的文件。

  「教練,」我說,「我想參加小組比賽。」

  他從眼鏡上方盯著我看,用同情的語氣說:「丹,你還需要半年才能復原並參賽。等你畢業以後,再參加奧運選拔賽吧。」

  我將他拉到一旁,低聲說:「我今天已經準備好了!我一直在體育館外做額外的練習。」

  「丹,你沒機會的,我很抱歉。」

  隊友們一齊在小小的體操教室裡做熱身運動,擺盪、翻滾、跳躍、倒立,一樣一樣來,我站在場邊旁觀。

  接著是第一個項目──地板運動。大家的表現看起來都不錯,他們正準備進行下一個項目時,我站出來,走到地板的運動墊上,開始做我的例行動作。

  一切都很順利:兩周後空翻、流暢的倒立,我保持輕快的節奏表演帶有舞蹈內容的動作和自創的轉體動作,而後是一個超高的翻騰動作,接著是最後的空中連續動作。我輕盈著地,一切都控制得很完美。這時我才聽到口哨聲和掌聲,席德和喬里驚訝得面面相覷。「這新面孔是打哪兒來的?」「嘿,我們得把他簽進隊裡。」

  下一個項目。喬里先上吊環,接著是席德、恰克和蓋瑞輪流上場,最後輪到我。教練還在懷疑我方才那個項目怎能表現得那麼漂亮,所以這會兒猛盯著我。我調整一下護手,確定手腕上的膠帶很牢固,然後跳上吊環。喬里幫著我穩定好擺盪的身子,便退到一旁。我的肌肉在抽動,等著發揮作用,我深吸一口氣,往上一拉,整個人便頭下腳上地懸吊在空中,接著我慢慢地拉著身體,用力將身體撐成十字。

  我做著流暢的擺盪動作,先是向下,接著又向上做正面擺上動作,我聽見底下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慢慢地做出倒立動作,手臂和身體都是筆直的,「哎呀,真是見鬼!」教練說,我從來沒聽他用過這麼強烈的字眼。我從倒立的姿勢恢復正常,輕快地做了個大回環,然後停下來,身體一動也不動。最後,我表演了高空兩周空翻,著地,腳只挪動了一小步。我的表現還不壞。

  我繼續表演其他動作,做完最後一項後,再度被報以喝采聲和驚喜的大叫聲。這時我注意到蘇格拉底正靜靜坐在角落裡,一臉微笑,想必他把一切都收進眼底了。我揮手請他過來。

  「各位,讓我來介紹一下我祖父。」我說。

  「瑪麗蓮,幸會。」他們異口同聲說。有極短的一瞬間,蘇格拉底面露困惑之色,不過馬上就說:「大家好,幸會。我想看看丹都跟什麼樣的人攪和在一起。」他們都微笑著,說不定覺得這老先生還挺可愛的。

  「希望大家不要見怪,我居然叫瑪麗蓮。」他不經意地說,「我的本名叫馬利爾,別人卻老愛叫我的綽號。丹有沒有跟你們講過他在家裡的小名?」他吃吃笑著。

  「沒有。」他們帶著渴望的語氣問:「叫什麼呢?」

  「嗯,最好還是別說的好,我可不想害他難為情。他若是願意的話,隨時都可以告訴你們。」蘇格拉底這老狐狸看著我,嚴肅地說:「丹,沒什麼丟臉的。」

  結果大家走開時,紛紛對我說:「再見啦,蘇珊。」「再見啦,約瑟芬。」「再會啦,傑拉爾丁。」

  「真是的,看你惹了什麼禍,瑪麗蓮!」我走向淋浴間。

  那星期接下來的時間,蘇格拉底無時無刻不在觀察我。他偶爾會看看其他隊員,指點一下,他的建議很高明,似乎每回都很管用。我很驚訝他竟然懂得這麼多,他對別人始終都很有耐性,但對我的耐性就少多了。有一回我在鞍馬上做出我歷來最佳的表現,做完動作後,我開心地走開,解開手腕上的膠布。蘇格拉底示意我過去,說:「那套動作看起來是不錯,但是你解開膠布時,卻一副邋遢相。別忘了,時時刻刻都要頓悟。」

  我做完單槓動作後,他說:「丹,你仍然需要冥想你的行動。」

  「冥想我的行動,這話怎麼講?」

  「冥想一個行動有別於從事這個行動。所謂做事,其中必定有個做這件事的人,得有個自覺的『某人』來從事這個行動。但是在冥想一個行動時,你就已經放下對結果的執念,當中再也沒有一個『你』要去做什麼。你一旦忘了自己,就變成你所做的事物,由此你的行動就自由、自動自發了,同時不再有野心、抑制或恐懼。」

  就像這樣,他注意著我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傾聽我每一番言論。

  有些人聽到我已經復原。蘇西自不例外,還帶著她的兩位新朋友,米歇爾和琳達一起來看我。琳達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身材苗條,一頭紅髮,標緻的臉蛋上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穿了件樣式簡單的洋裝,曲線玲瓏。我很想再見到她。

  隔天,練習的情況叫人失望,不管我做什麼,好像都不大順利。蘇格拉底叫我過去跟他一同坐在墊子上,「丹,」他說,「你達到了很高的技術水平,你是體操高手。」

  「蘇格拉底,謝謝你。」

  「這並不是讚美,」他轉過頭來,正對著我,「高手畢生致力於修煉,目的是要贏得比賽。但有朝一日,你說不定可以成為體操大師。大師把修煉奉獻給生命。」

  「蘇格拉底,這我了解。你跟我講過好幾……」

  「我知道你了解。我是要告訴你,你尚未體會到這一點,尚未實行。你始終在為一些新的體能技巧而沾沾自喜,如果有哪天練得不順,就又悶悶不樂。不過,一旦你超越了修煉,集中心思盡最大的努力,卻對結果沒有執念,那時你就會了解和平勇士之道。」

  「但我要是不在意結果,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功夫呢?」

  「我並沒叫你不在意,那太不切實際了,但是門規揭露出一件事:你可以控制你的努力,卻無法左右結果。盡你所能,其他的就交給上蒼。」他補充說:「我不會再來體育館了,從今天起,想像我就在你體內,注視並矯正你的每項錯誤,不管那錯誤有多麼渺小。」

  緊接著數週,生活步調十分緊湊,我早晨六點起床,先伸展全身筋骨,打坐,然後才去上課。我快速又輕鬆地完成作業,接著什麼事也不做,安靜半個鐘頭左右,再去練體操。

  在那期間,我開始和蘇西的朋友琳達交往。我被她吸引,但沒有時間和精力與她更進一步,只是在練體操的前後,和她聊一會兒,如此而已。我在每天練習的空檔裡,時常想到她,然後想到喬伊,接著又想到她。

  我一次又一次有新的突破,教練和隊友對我的能力越來越有信心,人人都看得出來,我不光只是復原了而已。雖然體操不再是我生活的中心,卻仍占有重要的地位,因此我全力以赴。

  我和琳達約會了幾次,相當情投意合。有天晚上,她來找我談一個私人問題,結果留下來過夜,我們那晚十分親密,但是並未逾越我的修煉所容許的範圍。我對她的情意與日俱增,速度之快,甚至嚇到我自己。我的計劃裡面並沒有她,可我還是越來越被她吸引。

  我覺得自己對喬伊「不忠」,但我從來就不知道這神祕的少女何時會再現身,又到底會不會現身。喬伊是理想的典範,在我的生命裡飛進飛出。琳達則是真實、溫暖、柔情密意的,而且,就在我的身邊。

  一週又一週過去,隨著將在亞利桑那州吐桑市舉行的一九六八年全國大學錦標賽越來越接近,教練也越來越興奮、謹慎和緊張。如果我們贏了,將是我們的大學頭一回摘下冠軍,而教練則將實現二十年來的目標。

  沒過多久,我們就已脫穎而出,和南伊利諾伊大學展開三天的對抗賽。錦標賽最後一晚,加大和南伊大在體操史上最激烈的比賽中勢均力敵,剩下三個項目要進行,南伊大領先三分。

  這是關鍵時刻,我們要是實際一點,大可認命,拿到亞軍也算是很體面了;要不然,就得迎向不可能的任務。

  我要挑戰不可能的任務,感覺得我的氣勢正旺。我向全隊宣布:「我既然已經東山再起,可不願意白白走這一遭。我們已勝利在望,我打從心底這麼覺得,我們努力吧!」我的話很平常,但無論我所感受到的是什麼,它就像電流,激發了每一位隊員的力量。

  仿佛一陣浪潮,我們逐漸增加動力,隨著每位隊友的上場,那股動力益發快速增長,益發強大。先前幾乎快昏昏欲睡的觀眾,也逐漸興奮得騷動起來,紛紛在座位上向前傾身。人人都感覺得到,有什麼正在發酵。

  南伊大顯然也感受到我們的力量,因為他們開始在做倒立時顫抖,在著地時失誤。但是到最後一個項目展開前,他們仍然領先整整一分,而單槓一直是他們的強項。

  最後,加大就只剩兩名選手──席德和我。觀眾鴉雀無聲,席德走向單槓,往上一跳,做了一套令我們屏息的動作。他以一個兩周空翻為整套動作畫下句點,其高度是體育館內沒有人見過的。觀眾簡直瘋狂了。而我是隊中最後一位上場者──是最後一棒,壓軸。

  南伊大最後一位選手表現得可圈可點,他們的成績幾乎是無法逾越的,不過我所需要的,正是這個「幾乎」。我必須拿下九.八分的成績,才能打成平手,但是我從來就沒拿到過這個分數。

  我的最終考驗終於到來,往事一幕幕浮現心頭:我腿骨斷裂時那痛苦的一夜,我發誓一定要復原,醫生勸我放棄體操,蘇格拉底以及我連續不斷的修煉,在雨中沒完沒了直奔山巔的跑步。我感到一股越來越強的力量不斷湧來,我對那些說我永遠不能再表演體操的人生氣。我的激情轉變為冰雪般冷靜的情緒,就在那一刻,我的命運和未來似乎達成平衡。我心智清明,情緒洋溢著力量。不做,就是死。

  我帶著這段時間以來在加油站學到的精神和專注力,走近單槓。體育館內聽不到半點聲響,寂靜的時刻,關鍵的時刻。

  我緩緩把石灰粉抹在手上,調整護手,檢查腕帶。我走向前,向裁判行禮,面對著主裁判時,我的眼神發亮,傳達出一個簡單的信息:「以下將是您見過的最佳體操動作。」

  我縱身一躍,上了單槓,雙腿往上抬,先做了一個倒立,然後開始擺盪。體育館裡唯一的聲音,就是我雙手在單槓上轉動發出的聲響,我騰躍、扭轉,放手,迅即又抓住閃亮的單槓。

  除了動作以外,其他什麼都沒有。沒有海洋,沒有世界,沒有星辰,只有單槓和一個沒有心智的表演者。不久,連這兩者也融進單一的動作當中。

  我加進一個以前從未在競賽中做過的動作,繼續表演,超越我的極限。我一再擺盪身體,越蕩越快,準備以一個屈體兩周空翻來下槓落地。

  我繞著單槓快速擺動,準備放手飛進空中,讓自己在命運女神的手上飄浮、轉動,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我雙腳猛然一踢,身體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又一踢,伸展身體,準備著地,關鍵時刻來臨了。

  我著地的動作無懈可擊,落地聲在場中迴蕩。一片寂靜……九.八五分!我們拿下了冠軍!

  教練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抓住我,拼命和我握手,興奮到說什麼也不肯放開我的手。隊友們又跳又叫,將我團團圍住,擁抱我,有幾個隊友雙眼含淚。這時我聽到遠遠傳來如雷的掌聲,越來越響亮。在頒獎典禮上,我們幾乎無法壓抑興奮之情。我們徹夜慶祝,一再追述賽程的種種,直到早晨。

  等待已久的目標達成了,我領悟到,掌聲、分數和勝利都不再一樣了。我改變了很多。我對勝利的追求總算結束了。

  當時是一九六八年的早春,我的大學生涯即將結束。接下來會怎樣,我一無所知。

  我在亞利桑那向隊友告別,搭上飛機時,覺得很麻木。我飛回柏克萊,回到蘇格拉底和琳達那裡。我茫然地看著底下的雲層,喪失了企圖心。這些年來,我一直靠著一個幻象支撐自己,這個幻象就是從勝利中獲得快樂。而今幻象已燃成灰燼,我的種種成就卻沒有使我變得更快樂一點、充實一點。

  我終於看穿了雲層,看到自己始終沒有學會如何享受生活,而只會追逐成就。我終生都在追尋幸福,卻始終找不到。

  飛機開始下降,我靠回枕頭上,淚眼朦朧。我覺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不知該轉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