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勇士的修煉·超越心智的喜樂

  我拎著行李,直接去找琳達。我一邊親吻她,一邊告訴她我們奪魁的事,不過並沒跟她講起我幻滅的心情。這時,蘇格拉底的身影浮現在我的心頭,我對琳達說,我有事得趕到別的地方。

  「已經過了午夜,還有事?」

  「對。我有位……朋友,是男的,他是上夜班的。我真的得走了。」我又親了她一下,隨即離開。

  我走進加油站的辦公室,手上還提著行李。

  「要搬進來呀?」蘇格拉底問。

  「進來,出去……蘇格拉底,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嗯,你在錦標賽上顯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看到了體育版的新聞。恭喜,你一定很開心。」

  「蘇格拉底,你很清楚我現在的感受。」

  「可想而知,」他輕鬆地說,一邊走進修車房,去修理一輛老福斯車的變速器,「你正在進步,一切都跟進度配合得剛剛好。」

  「很高興聽你這麼講,」我無精打采地回答,「可是,進度的目標是什麼?」

  「目標是大門吶!要得到超乎尋常的快樂呀!要達到你以前並不知道,卻是你唯一擁有的真正目標。如今時候到了,你應該放掉你的心智,再度醒悟過來,恢復知覺。」

  「再度?」我問。

  「哦,是的。你曾經沐浴在光明之中,曾經在最簡單的事物中找到喜樂。」說完,他雙手抱住我的腦袋,送我回到嬰兒時代……

  我爬在瓷磚地板上,雙眼睜得老大,專注凝視著我雙手底下的形體和色彩。我嘗試著觸碰一塊地毯,地毯也碰碰我。萬事萬物都明亮而有生氣。

  我的小手抓著一把勺子,敲打著杯子。叮叮噹噹的,聽來好悅耳,我使勁叫嚷!接著我抬起頭,看到在我上方飄揚的裙子,我被抱起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沐浴在母親的香氣中,全身放鬆地躺在她懷裡,心中洋溢著幸福的感覺。

  過了一段時間,我爬進花園,沁涼的空氣拂過我的臉龐。五顏六色的花朵高聳在我四周,我被新的氣味所圍繞。我摘下一朵花,咬了一口,嘴裡一陣苦味,我把花吐出來。

  母親來了。我伸出手,給她看在我手上動來動去的那個黑玩意,它正搔我的癢。她伸出手,掃開那東西,「討厭的蜘蛛。」她說。然後拿著一個軟軟的東西輕拂我的臉,它在對我的鼻子講話呢,「玫瑰。」她說,接著又發出同樣的聲音,「玫瑰。」我抬頭看她,再看看周圍,隨即又飄進芳香四溢、色彩繽紛的世界中。

  我醒來時,正面朝下趴在蘇格拉底的黃色地毯上。我抬頭,凝視著他的老橡木書桌的桌腳,此刻,一切似乎都朦艨朧朧的。「蘇格拉底,我覺得自己半睡半醒,好像需要把頭浸在冷水裡,才能清醒過來。你確定剛才這趟旅程對我沒有造成傷害嗎?」

  「丹,沒有。傷害是多年來造成的,你馬上就會看到造成傷害的方式。」

  「那個地方是我祖父家的花園,像伊甸園一樣。」

  「是的,的確是伊甸園。每個嬰兒都活在明亮的花園中,直截了當地感受一切,不受任何思緒的欺瞞,沒有信念,沒有詮釋,而且不下判斷。

  「你開始思考,開始替事物命名並知曉事情時,就『墮落』了。要知道,墮落的不只是亞當、夏娃,而是我們所有的人。心智的誕生就是感官知覺的死亡,才不是什麼我們吃了一顆蘋果,所以變得有點性感的那回事呢!」

  「但願我能回到過去,」我感嘆道,「那裡是那麼明亮,那麼清澈,那麼美麗。」

  「你在孩提時代有過的樂趣,是可以再度擁有的。耶穌說過,要進入天國,得先像小孩一樣。」蘇格拉底沉吟半晌,又說:「明天早上八點到植物園跟我碰面,我們也該去大自然中走走了。」

  我睡了幾個鐘頭後醒來,覺得神清氣爽,心情愉悅。說不定就在今天,我就要發現感官的奧祕了。我慢跑進入草莓峽谷,在植物園入口處等候蘇格拉底。他到了以後,我們大步走在大片大片的綠野間,那裡有各種樹木、灌木、植物和花朵。

  我們走進一間巨大的溫室,空氣溫暖而潮濕,跟外頭冷冽的早晨空氣剛好形成對比。蘇格拉底指著高聳在我們上方的熱帶樹葉說:「你還是個孩子時,世界上的一切都會像破天荒頭一遭那樣赫然出現在你的眼睛、鼻子和觸覺前。可是如今你知道了每樣東西的名字,還把它們分類:『那個好,那個不好,那是張桌子,那是把椅子,那是輛車子、是間房子、是朵花、是狗、貓、雞、男人、女人、日出、海洋、星星。』事物令你越來越厭煩,因為對你,它們都只是名稱而已。心智中枯燥的概念蒙蔽了你的知覺。」

  蘇格拉底大幅揮動手臂,指向高聳在我們頭頂上方的棕櫚樹,這些棕櫚幾乎碰觸到圓頂的樹脂玻璃天篷。「如今你透過一層薄紗去看萬事萬物,那層面紗是和事物有關的聯想,投射覆蓋在直接、簡單的覺察力之上。你『什麼都看過了』,就好像同一部電影看了二十遍,你只見到對事物的記憶,所以感到厭煩,陷落在心智當中無法動彈。因此,你得先『放掉心智』,才能恢復知覺。」

  第二天晚上,我走進辦公室時,蘇格拉底正在燒開水,我小心翼翼脫好鞋,放在沙發底下的墊子上。他背對著我說:「怎麼樣?來進行個小比賽吧。你呢,表演一個特技,我也表演一個,看誰贏。」

  「嗯,你真想這樣做的話,那好吧。」我不想令他難堪,所以在桌上用單手倒立了幾秒鐘,然後站好,做了個後空翻,輕盈地落在地毯上。

  蘇格拉底搖搖頭,一副士氣大消的模樣:「我還以為這場比賽會勢均力敵呢,現在看起來,才不是這麼回事。」

  「蘇格拉底,對不起,可是說到底,你不年輕了,而我在這方面又有專長。」

  「我的意思是,」他笑著說,「你啊,毫無勝算。」

  「什麼?」

  「看我的。」他說。我注視著他慢慢轉身,慎重小心地走進洗手間,我往前挪動兩步,以防他又拿著武士刀跑出來,可是他出來時手上端著一個馬克杯。他在杯裡倒了水,對我淺淺一笑,舉杯做出敬酒的樣子,然後慢慢喝著水。

  「啊?」我說。

  「就這樣。」

  「就這樣?你什麼也沒做啊。」

  「我做了呀,你就是沒有眼光來欣賞我的本領。我之前就感覺到我的腎臟裡有輕微的毒素,再過幾天,毒性可能會開始影響整個身體,所以我在還沒有症狀出現以前,就找到問題所在,把腎裡的毒素排出去了。」

  我不禁放聲大笑:「蘇格拉底,你真是我見過的最舌粲蓮花的大騙子。認輸吧,你在吹牛。」

  「我是非常認真的,我剛才描述的這段過程的確發生了。這需要對內在能量十分敏感,並且能隨意控制幾種微妙的機制。」

  「你呢,卻相反。」他一邊說,一邊用鹽搓揉患處,「你只是模糊地覺察到你那副皮囊裡頭正進行的事情。你就像一個剛學會倒立的表演藝人,還不夠敏感,無法預測到自己何時將失去平衡,而且你仍然有『病倒』的可能。你所擁有的體操技能,只讓你培養出粗糙的覺察力,使你可以表演許多動作花樣,卻不足以為傲。」

  「蘇格拉底,被你這麼一說,三周空翻都變得平凡無奇了。」

  「本來就沒什麼好嘖嘖稱奇的,那不過是一項需要花時間練習的特技而已。然而,你一旦能感覺到體內能量的流動,這才值得稱奇。所以,丹,繼續練習。每天都要稍微磨練一下你的感官知覺,就像你在體育館伸展筋骨時那樣,舒展你的知覺。這樣到最後,你的覺察力會穿刺、深入你的身體,深入這個世界。那時,你自然會少用思考,多用感覺,如此一來你就能從生活中最簡單的事物那裡得到樂趣,再也不會沉迷於成就或昂貴的娛樂中無法自拔。下一回,」他笑著說,「或許可以來場真正的比賽。」

  我們靜靜地對坐了一會兒,然後到修車房去,我幫蘇格拉底把一輛福斯汽車的引擎拉出來,拆卸另一個有故障的變速器。後來我們回到辦公室時,我問蘇格拉底認不認為有錢人比「我們這樣的窮鬼」來得快樂。

  他的回答令我震驚:「丹,說實話,我挺富有的,人一定要變得富有才會快樂。」他看到我呆若木雞的表情,微微一笑,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在一張乾淨的白紙上寫下:

  快樂=滿足/欲望

  「只要你有足夠的錢來滿足你所有的欲望,你就是富有的。因此,有兩個辦法可以讓人變得富有:一種是賺取、繼承、借貸、乞討,甚至是偷竊足夠的錢來滿足你所有的欲望;另一種是,清心寡欲,生活簡單,如此一來,你永遠都會擁有足夠的錢。

  「和平勇士有真知灼見和戒律,因而得以選擇簡單的生活,得以明白需求跟欲求的不同。我們只有很少的基本需求,卻有無窮盡的欲求。全神貫注於每一時刻,就是我的喜樂。全神貫注用不著花錢,你唯一的投資是修煉。丹,這正是當勇士的另一個好處,便宜多了!要知道,快樂的祕密並不在於尋求更多想要的,而是在於培養寡欲的能力。」

  我傾聽他所編織的魔咒,心中一片滿足。這其中並無複雜之處,沒有迫切的追尋,沒有非辦不可、攸關生死的事。蘇格拉底向我揭示了,覺察就是寶藏。

  他突然抓住我兩側腋下,把我舉了起來,向上拋,拋得如此之高,我的腦袋都快撞到天花板了。我往下掉時,他出手幫忙緩和我落下的速度,讓我平穩落地。「這只是想確定你有足夠的注意力來聽我下面要講的話。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呃,凌晨兩點三十五分。」

  「錯了。從以前、現在到未來,永遠都是當下這一刻!當下這一刻就是時間,時間就是當下這一刻。清楚了嗎?」

  「嗯,是的,清楚了。」

  「我們在哪裡?」

  「我們在加油站的辦公室裡,我們不是很久以前就玩過這個遊戲了嗎?」

  「沒錯,而你學到的是,你唯一所能確知的事情就是,你在這裡,不管這個這裡究竟是在何方。從今以後,只要你的注意力開始飄到別的時空去,你就得給我馬上回來。記住,時間就是當下這一刻,地方就是這裡。」

  就在這時,有個大學生闖進辦公室,拖著他的一位朋友。「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指著蘇格拉底說,「我走在路上,經過這裡時看了一眼,結果看到你把那傢伙拋到天花板上。你究竟是誰呀?」

  看來蘇格拉底的廬山真面目即將曝光了。他茫然地看著這個學生,然後大笑,「哦,」蘇格拉底又笑了,「哦,好的很!沒什麼啦,我們只是在做運動,打發打發時間。這位是丹,他是體操選手,丹,我沒說錯吧?」我點點頭,那學生的朋友說他記得我,他看過兩三次體操比賽。蘇格拉底的說法越聽越可信。

  「這桌子後面有個小彈簧床。」蘇格拉底走到書桌後,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居然在無形的迷你彈簧床上,一彈一跳起來,他彈跳得如此流暢,我簡直要以為桌後真有彈簧床了。他越跳越高,等到頭都快碰到天花板了,才跳得稍低一點,他就這樣上上下下地彈跳。我鼓起掌來。

  這兩人雖然一臉迷惑,還是滿意地走了。我跑到書桌另一側,那兒當然沒有什麼彈簧床。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蘇格拉底,你真讓人不可思議!」

  「沒錯。」他說,他從來就不故作謙虛。

  此時,天邊已微露曙光,我和蘇格拉底準備離開。我拉上外套的拉鏈,覺得這一天的黎明對我仿佛具有象徵意味。

  我走路回家,想到逐漸顯現出來的改變,外表看不大出來,而是內在的。我感覺到一種嶄新的清明狀態,看清自己的路在哪兒,要務是什麼。我終於不再期待世界來滿足我,放下期待的心後,我的失望就消失了。當然,我會繼續去做生活在這日常世界裡該做的事,可是要按我自己的條件去做。儘管我過的是平凡的生活,但我已逐漸嘗到一種奧妙、徹底的自由。

  我和蘇格拉底的關係也產生了變化。首先,我需要捍衛的幻象減少了。他叫我笨蛋時,我光笑不還嘴。因為就他的標準而言,他這樣叫我並沒錯。同時,我也很少再被他嚇到了。

  我走回家的路上,經過醫院時,突然有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像隻不想被人輕拍的貓兒一樣,本能地一縮,讓開。我轉身,看到蘇格拉底正對我笑。

  「啊,你再也不會那麼緊張兮兮了。」

  「蘇格拉底,你來這裡有何貴幹呀?」

  「來散個步。」

  「嗯,有你做伴很好。」

  我們默不作聲,走了一兩條街,然後他開口問:「現在是什麼時間?」

  「哦,大約……」這時我突然發覺有詐,「大約是當下這一刻。」

  「我們在哪裡?」

  「在這裡。」

  他沒有再說什麼,我有點聊天的興致,便跟他講起我新感受到的自由,以及我未來的計劃。

  「現在是什麼時間?」他問。

  「當下。」我嘆口氣,「你不必一直……」

  「我們在哪裡?」他以無辜的語氣問。

  「這裡,不過……」

  「你要真的了解這一點。」他打斷我,「你做什麼都無法改變過去種種,而未來種種又永遠不會完全如你所願。從來就沒有過去的勇士,也不會有未來的勇士,勇士活在當下、這裡!你的悲傷、你的恐懼和憤怒、遺憾和內疚、你的羨慕、計劃和渴望,只存活於過去或未來之中。」

  「蘇格拉底,稍等一下。我清楚記得自己曾在當下的時刻生氣過。」

  「並非如此。」他說,「你的意思是,你在當下那一刻表現得很生氣。行動總是在現在這一刻發生,因為行動是身體的表達方式,只能存在於當下、這裡。但是心智卻如幽靈,只活在過去或未來,它唯一的力量就是,轉移你對當下這一刻的注意力。」

  我彎下腰繫鞋帶,感覺到有什麼在探觸我的太陽穴。

  我繫緊鞋帶,站好,發覺自己獨自站在一間沒有窗戶的發黴舊閣樓裡。在昏暗的光線中,我辨認出房間一角有兩三個舊衣櫃,像直立的棺木。

  霎時,我寒毛直豎,覺得又冷又怕。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我聽不到一點聲響,別的聲音都被死寂的空氣抑制住了。我試著踏出一步,注意到自己站在一個五角星裡面,星星是紅褐色的,漆在地板上。我更仔細地打量,發現這紅褐色的顏料,是乾掉或正逐漸變乾的血。

  我聽到身後有什麼在厲聲笑著,那笑聲是那麼令人噁心,那麼令人害怕,我不得不嚥下嘴裡逐漸浮起的金屬味。我不加思索,轉身,迎面是頭醜惡畸形的怪獸。它在我臉上噴著氣,陳年死屍那種令人作嘔的怪味向我撲天蓋地襲來。

  它那醜怪的臉頰向後移了一下,露出了烏黑的尖牙。接著它說:「走向我……」我覺得不能不服從,但是本能阻止了我,我站在原地沒動。

  它氣得咆哮:「孩子們,抓住他!」角落的衣櫃開始緩緩朝我移動,打開,露出令人作嘔的人類腐屍,它們走出衣櫃,不斷前進。我在五角星內狂亂地回旋打轉,想找到逃亡藏身之處。這時,我身後的閣樓門打開了,一位少女踉蹌著走進房間,身子一歪,正好倒在五角星之外。門還是打開著的,流瀉進一長條的光。

  她長得很標緻,身著白衣。她似乎有哪裡不舒服,不斷呻吟,並以低微的聲音說:「救救我,請救救我。」她兩眼含淚,哀求著,其中卻帶有某種感激、報答和不可抑制的欲望意味。

  我注視著逐漸逼近的腐屍,注視著這個少女和門口。

  這時,那感覺出現了:「留在原地,五角星就是當下這一刻。在那裡,你是安全的。惡魔跟他的手下是過去,門是未來。當心了。」

  就在這時,女孩再次呻吟,身子一滾,仰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向上撩起,露出一條腿,幾乎到達腰際。她向我伸出手,哀求著,誘惑著,「救救我……」

  我沉醉在欲望中,衝出五角星。

  女孩露出血紅的尖牙,向我咆哮。惡魔跟他的手下發出勝利的叫聲,朝我撲過來。我衝回五角星……

  我在人行道上縮成一團,渾身發抖,抬頭看著蘇格拉底,他說:「如果你休息夠了的話,還要不要再走下去?」有些晨跑者經過我身邊,臉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你每次想向我證明某種論點時,都非得把我嚇個半死不可嗎?」我結結巴巴地說。

  「只有在論點很重要的時候。」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羞怯地問:「你有那女孩的電話號碼嗎?」蘇格拉底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翻個白眼。

  「我想,你已經掌握那齣小話劇的重點了吧。」

  「是啊,留在當下,這樣比較安全。不要為有尖牙的人走出五角星。」

  「說得對。」他笑道,「別讓任何人、任何事物,更別說是你自己的思緒,把你帶離當下。你想必聽說過兩個和尚的故事吧!

  一老一少兩個和尚在雨林中,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走回寺院。他們遇見一位佳人,無助地站在湍急、混濁的激流旁邊。

  老和尚看到她的困境,便用強壯的臂膀一把將她抱起,抱著她過了河。她攬著他的脖子,向他微笑,到了對岸後,他輕輕將她放下。她欠身為禮,向他道謝。兩位和尚繼續默默趕路。

  快到寺院門口時,年輕的和尚再也忍不住:「您怎麼可以把美女抱進懷裡?這種行為似乎有違和尚的清規。」

  老和尚看著他的同伴,答道:「我在那裡就把她放下了,你還抱著她嗎?」

  「看來還有很多功課等在後頭。」我歎道,「我還以為已經達到一定的成績了。」

  「你的要務不在於達成什麼,而是待在當下此處。但是你除了在做空翻和被我打擾的時候,仍舊多半活在過去或未來中。如果你想要得到機會找到大門,現在就得洗心革面。大門就在這裡,就在你眼前。現在,張開你的眼睛吧!」

  「可是該怎麼做呢?」

  「丹,只管專注當下就行了,這能使你得到解脫,免於痛苦,免於恐懼,免於心智束縛。思緒接觸到當下時,就消散了。」他舉步想要離開。

  「蘇格拉底,等等。走之前,請告訴我,你是不是故事裡的老和尚,也就是抱女人的那位?聽起來很像是你會做的事。」

  「你還抱著她嗎?」他大笑,迅速走開,消失在轉角處。

  我慢跑完最後幾個街區,回到家,沖了澡,進入甜蜜的夢鄉。

  起床以後,我出門散步,繼續用蘇格拉底建議的方式冥想,將注意力逐漸集中於當下這一刻。我好像又變成了小孩,世界在我面前越來越清晰,我逐漸恢復感官知覺。雖然時值五月多霧的天氣,天空卻似乎變得更明亮了。

  我沒對蘇格拉底提到琳達,基於同樣的理由,也沒對琳達提起蘇格拉底,他們分屬於我生活中不同的層面。況且,我感覺得到蘇格拉底對我的內在修煉的興趣,可比對我的世俗關係的興趣大多了。此時琳達已經從大學輟學,搬到洛杉磯找工作。

  一週又一週過去,上課情況很順利,不過我真正的課堂是在草莓峽谷,我像風似的在山間奔跑,渾然忘了距離長短,只管和長耳大野兔賽跑。有時我會停下,在樹下靜坐,或只是聞一聞由腳下那閃爍的海灣上吹拂而來的清新和風。我會坐上一個鐘頭,望著瀲灩的波光或頭頂飄過的雲朵。

  我已從過往的種種「重要目標」中解脫,如今僅剩下一個目標:那扇大門。有時在體育館裡,就連這個目標也被我遺忘,我渾然忘我地盡情施展身手,在彈簧床上高高躍入空中,回旋、轉身,懶洋洋地飄浮,接著突然做個兩周空翻,再衝向空中。

  儘管我和琳達分隔兩地,我們仍然兩天就通一次電話,培養親密的感情。在那一段日子裡,我沒有見到喬伊,她或者從陰影中走出來,或者在我的夢中露面。她的倩影時時浮現在我眼前,並露出慧黠的笑容,直到我再也分不清楚我到底要什麼,又想要誰。

  然後,就在不知不覺中,大學最後一年即將畫下句點。最後一次期末考試不過是走過場,我寫著答案,欣然看著藍色墨水從筆尖流出,心底明白我的生命已然改變。就連紙上的分行線看起來也像藝術品,各種意念自由地從我腦中湧出。然後一切就結束了,我完成了大學教育。

  我帶了新鮮蘋果汁到加油站,和蘇格拉底一起慶祝。我們坐著啜飲果汁時,我的思緒又飄向未來。

  「你在哪裡?」蘇格拉底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我在這裡,在當下。但是目前的現實狀況是,我需要找份工作,有沒有什麼建議?」

  「有的,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隨心所欲,相信你的本能。」

  「聽起來不是很有幫助。」

  「你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得有多好。哦,對了,」他補充說,「喬伊這個週末要來。」

  「太棒了!這個星期六去野餐,你看怎麼樣?上午十點好不好?」

  「好,到時在這裡碰面。」

  我向他道了晚安,走進晨星點點而涼爽的六月凌晨。我從加油站出來,走到轉角處時,時間正是一點半。有什麼讓我轉過身,抬頭看著屋頂。他站在那裡,那影像許久以前我也看到過,他紋絲不動,仰望夜空,有一團柔和的光芒籠罩著他。雖然他離我有二十公尺,說話又很輕柔,我仍聽得到他的聲音,好像他就在我身旁。「丹,過來。」

  我很快走回去,及時看到蘇格拉底從陰影中出現。

  「今晚你走以前,還有最後一樣東西應該要看看。」他兩根食指直探向我雙眼,碰了我的眉毛上方一下。接著他走開來,直直向上一躍,落在屋頂上。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不敢相信方才的所見所聞。蘇格拉底跳下來,落地時幾乎悄無聲息。「祕密就在於,」他笑,「非常強健的腳踝。」

  我揉揉眼睛:「蘇格拉底,剛才是真的嗎?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了,可是之前你摸了我的眼睛一下。」

  「丹,真實沒有明確的分界。地球並非密實的固體,而是由分子和原子所構成,它們是充滿著空間的小宇宙。只要你睜開你的眼睛,地球便是一個有光、有魔力的謎。」

  我們互道晚安。

  星期六總算來臨了。我走進辦公室,蘇格拉底從座位上起身。這時,我感覺到一雙柔軟的手臂攬住我的腰,喬伊的影子移到了我的影子旁。

  「真高興再看到你!」我說著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笑容燦爛:「喔,你越來越強壯了,是不是正在接受奧運訓練呀?」

  「說實話,」我鄭重回答,「我決定退休了。我的體操生涯已經走到盡頭。我該往別的方向前進了。」她點點頭,不發一語。

  「嗯,我們出發吧。」蘇格拉底手上抱著他帶來的大西瓜。我的背包裡則裝了三明治。

  山間的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了。用過午餐,蘇格拉底決定讓我們倆獨處,他要去「爬樹」。

  稍後,他爬下樹,聽我們在那兒彼此出主意。

  「喬伊,總有一天我要把我和蘇格拉底相處的經過寫成一本書。」

  「說不定會被人拍成電影。」她說。蘇格拉底站在樹旁聽著。

  這會兒我講得更帶勁了:「還有人會製造勇士T恤……」

  「還有勇士香皂。」喬伊喊道。

  「還有勇士貼紙。」

  「勇士口香糖!」

  蘇格拉底聽不下去了,搖搖頭,爬回樹上。

  我們倆放聲大笑,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我以早就經過練習卻故作不經意的口吻說:「嘿,我們來賽跑好不好?跑到旋轉木馬那裡再折回來。」

  「丹,你這個人一定是生來就愛受罰。」喬伊誇口道,「我父親是頭羚羊,我母親是獵豹,我姐姐是風,而……」

  「是呀,而你的兄弟是保時捷和法拉利。」她邊笑邊穿上運動鞋。

  「輸的人負責清理垃圾。」我說。

  喬伊撒腿便跑。我在她身後,邊嚷邊穿鞋:「我看你叔叔八成是彼得兔,」我向蘇格拉底喊道:「馬上回來。」然後跑去追喬伊,她已領先許多,正朝著一公里半以外的旋轉木馬跑過去。

  她跑得是很快,但是我跑得更快,而且我知道這一點,我的修煉已將我磨練得比我所能想像的更加厲害。

  喬伊回頭看看我,她的雙臂和雙腿順暢地前後擺動,她見到我緊跟在後頭,呼吸得輕鬆又自在,露出驚訝的表情,或可說是震驚的表情。

  她更加使勁向前跑,又回頭望了一眼。我和她的距離近到看得見汗珠滴在她柔軟的頸子上。我趕上去,和她並肩跑著,她喘著氣說:「你做了什麼?搭便車坐在老鷹的翅膀上嗎?」

  「對啊。」我對她淺淺一笑,「老鷹是我的親戚。」我送了她一個飛吻,隨即超過了她。

  我跑到旋轉木馬,折回頭往野餐地點跑,跑到半途時,看到喬伊已經落後了一百米遠。她看起來跑得很吃力,漸露疲態。我替她難過,因此停下腳步,坐了下來,摘下一朵長在路邊的野芥子花。她接近我時,放緩速度,看到我嗅著那朵花。我說:「今天天氣真好,對吧?」

  「你這樣,」她說,「讓我想到龜兔賽跑的故事。」說完,她加快腳步,以驚人的速度衝出去。

  我好訝異,一躍而起,拔腿就跑。我以穩健的速度,緩緩地向她逼近,這時我們已接近草原的邊緣,她還領先我好一段距離。我越逼越近,直到聽得見她可愛的喘息聲。我們肩併肩跑完最後二十公尺,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們放緩步伐,大笑著,剛好跌倒在蘇格拉底切好的西瓜片上面,搞得西瓜汁四濺,到處都是。

  蘇格拉底從樹上下來,鼓掌迎接臉朝下一頭滑倒在一片西瓜上、整張臉還沾滿了西瓜汁的我。

  喬伊看著我說:「小乖乖,怎麼了,用不著臉紅嘛。畢竟,你差一點就擊敗了小小的、可憐的我。」

  我的臉上汁液淋漓。我用手抹抹臉,吸吮手上的西瓜汁,回答道:「小美人,怎麼了,就算小小的、可憐的傻子,也看得很清楚,是我贏了。」

  「這裡就只有一個傻子,」蘇格拉底發牢騷說,「而他剛剛搗爛了西瓜。」

  我們都哈哈大笑,我轉身看著喬伊,滿眼閃爍著情意。但是當我見到她看著我的神情時,我不再發笑。她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草地邊緣,那裡可以俯瞰公園綿延不斷的翠綠丘陵。

  「丹,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在我心目中有非常特別的地位,可是蘇格拉底說,」她回頭看看他,他正緩慢地搖著頭,「你的路徑對我來說,似乎還不夠寬廣,起碼眼前看來是如此,而我也有很多事情得去做。」

  我的心霎時受到重擊。我有一部分的生命墜落了,摔個粉碎,「嗯,我不會放你走,我才不管蘇格拉底,你,或是別人說什麼。」

  喬伊熱淚盈眶:「哦,丹,我希望有一天……但是蘇格拉底跟我說,你最好忘記。」

  我最後一次凝望喬伊發亮的眼睛,蘇格拉底從後方走到我身旁,在我的頭上輕輕碰了一下。我眼前一黑,立刻忘記我曾認識一個名叫喬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