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莫名其妙的快樂·最終的追尋

  我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正仰臥著。想必是打了個盹吧。我伸了個懶腰,對蘇格拉底說:「咱倆真該經常離開加油站,多來野餐幾次,你覺得呢?」

  「是啊,」他緩緩點頭,「就咱們倆。」

  我們收拾好東西,在青翠蒼鬱的山裡走了一公里半左右,才到達公車站。下山的路上,我隱隱約約老覺得像是忘了說什麼,或是忘了做什麼,也說不定是遺落了什麼沒帶走。但等到公車開到山腳時,那感覺已經消失了。

  蘇格拉底下車前,我問道:「明天跟我一起去跑步吧?」

  「何必等到明天?」他答道,「今晚十一點半,小溪的橋上見,我們可以來一次午夜狂奔,一路往上爬。」

  當天晚上滿月高懸,我們沿著小徑向山上跑,月光在草叢和樹叢頂端灑下一層銀輝。這段七公里長的上坡路,我每一步都很熟悉,即使周遭漆黑一片,也可以循著小徑跑上山。

  爬完小徑中一段陡峭的坡路以後,我的身體暖洋洋的。過了沒多久,我們便跑到連接道,開始往山上跑。好幾個月以前,這裡看來儼然像座巍峨大山,如今我卻不怎麼把它當回事了。我深深呼氣、吐氣,全速往上跑,對跟在後頭拖著腳步,氣喘吁吁,不時耍寶、打哈哈的蘇格拉底大聲喊道:「老頭,加油啊!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在一條又長又直的小路上,我回頭看,以為會看見蘇格拉底蹦蹦跳跳而來,卻始終沒看見他的蹤影。我停下腳步,吃吃笑著,懷疑他會向我突襲。嗯,我就讓他在前頭等等,納悶我跑到哪兒去好了。我坐在山邊,視線越過海灣,拋向遠方熠熠發光的舊金山市。

  這時風兒開始低語,我警覺到事情不大對勁。我一躍而起,全速往回跑。

  我在轉彎處發現蘇格拉底,他臉朝下趴在寒冷的泥土地上。我立即蹲下去,輕輕地將他的身子翻過來,湊到他的胸口,我發覺他沒有心跳。「天啊,哦,我的天啊!」一陣冷風呼嘯著吹過峽谷。

  我把蘇格拉底的身體放下,為他做人工呼吸。我拼命地壓他的胸膛,越來越驚慌失措。

  最後,我只能輕輕對他低語,雙手抱著他的頭:「蘇格拉底,不要死,請不要死,蘇格拉底!」是我建議來跑步的,我記得他吃力地跑上連接道,上氣不接下氣,但願……太遲了。我滿腔怒火,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暴怒。

  「不可以!」我對著上蒼嘶吼,痛苦的叫聲迴蕩在山谷,嚇得鳥兒飛離鳥巢,飛到安全的天空中。

  蘇格拉底不會死,我才不會讓他死。我感到有股氣流在我的手腳和胸膛中奔流,我要把所有的氣都灌給他,就算這意味著我難逃一死,我也樂於付出這個代價。「蘇格拉底,活過來,活過來!」我雙手按著他的胸膛,指頭戳進他的肋骨。我有觸電的感覺,看到我的手在發光,我搖著他的身體,全心全意希望他的心臟恢復跳動。「蘇格拉底!」我喝令道,「給我活過來!」

  但是沒有半點跡象……什麼都沒有。我心裡沒了主意,我崩潰了。一切都結束了。我靜靜坐著,淚如雨下。「拜託,」我抬起頭,看著銀色的雲朵飄過月亮,「拜託,」我對從來沒見過的神明說,「請讓他活過來!」最後,我停止掙扎,停止希望。我能力不足,我辜負了他。

  兩隻小兔子跳出樹叢看著我。我凝視著老人失去生命的身體,輕柔地將他抱在懷中。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它──很多個月以前我經歷過同樣的「靈」。它充滿了我的身體,我呼吸著它,它呼吸著我。「請,」我最後一次說,「請用我取代他。」我是當真的。說時遲那時快,我感覺到蘇格拉底的頸部脈搏開始跳動。我立刻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到這位老勇士強健而又有節奏的心跳聲在我耳邊噗通噗通響。我把氣吹進他的肺裡,直到他的胸膛鼓起,自動起伏。

  蘇格拉底終於睜開了眼,我激動得又哭又笑。月光像水銀一樣,灑遍我們全身,那兩隻兔子皮毛閃閃發光,注視著我們。我開口講話,兔子聽到聲音,跑回樹叢裡。

  「蘇格拉底!你還活著!」

  「我看得出來你的觀察力還是老樣子,跟剃刀一樣的銳利。」他有氣無力地說。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身體抖得太厲害。我把他扛在肩頭,就這樣走了兩公里多的路,終於到了小徑的盡頭。在那裡,夜間管理員幫我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一路上,他安靜地伏在我的肩上休息,他的重量壓得我汗流浹背。他偶爾會開口說:「旅行就該像這樣才對,我們以後應該多多旅行。」或者是:「馬兒,快跑!」

  我等蘇格拉底進了醫院,在加護病房安頓下來以後才回家。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這次死神把魔爪伸向蘇格拉底,我大叫一聲,然後驚醒。

  次日,我到醫院陪了他一整天。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沉睡,但是那天將近傍晚時,他想和我談一談。

  「好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發現你躺在地上,心跳停了,沒有呼吸。我決心要讓你活過來。」

  「當時你感覺如何?」

  「蘇格拉底,怪就怪在這裡。起先我覺得體內有一股氣在流動,我設法把氣灌給你。我差一點就要放棄了,那時……」

  「千萬別說『死』這個字。」他聲明。

  「蘇格拉底,這可是很嚴肅的事!」

  「繼續講吧,我在為你加油喝采,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笑道:「是怎麼回事,你清楚得很。你的心臟又開始跳動了,不過是在我放棄灌氣以後。是我以前感受到的『靈』,是它啟動了你的心跳。」

  他頷首:「你感覺到了它。」他並不是在提出問題,而是在做一項陳述。

  「是的。」

  「這是很好的一課。」他說,一邊輕輕伸了個懶腰。

  「什麼一課呀!你心臟病突然發作,而那竟然是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這難道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嗎?」

  「沒錯,」他說,「而且我希望你會善用從這一課學到的教訓。不論我們看起來有多堅強,我們每個人都有隱藏起來的弱點,這個弱點說不定就是我們的致命傷。以下是門規:每一種力量都有相對應的弱點,每一個弱點都有相對應的力量。我從小到大一直有個弱點,就是我的心臟,而我年輕的朋友你呢,你有另一種『心病』。」

  「我有嗎?」

  「有的。你尚未向人生、向每一分每一秒完完全全敞開你的心。所謂的和平勇士之道並不是說,人在面對世界、生命和你所感覺到的『靈』的時候,好像身披鐵甲金胄,刀槍不入,而是表現出徹底的脆弱,容易受到傷害。我一直舉出種種例子,就是想讓你明白,勇士的生命與想像中的完美或勝利無關,而是與愛有關。愛就是勇士的劍,劍揮向哪裡,就把生命,而非死亡帶到哪裡。」

  「蘇格拉底,請告訴我有關愛的事,我想了解。」

  「愛並不是需要了解的事,愛只能體會。」

  我低頭看著他,領悟到他竟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卻還是陪我一起修煉,從不退縮,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保持我的興趣。我熱淚盈眶:「蘇格拉底,我……」

  「哀傷並不夠好。」

  我從慚愧轉為洩氣:「你這個老魔頭,有時真會氣死人!你要我付出什麼,血嗎?」

  「憤怒也不夠。」

  「蘇格拉底,你根本是個瘋子。」我笑著說。

  「好啦,這就對啦,要笑才夠好!」

  我們一同笑著,直到他輕聲吃吃地笑,然後進入夢鄉。我悄悄離去。

  第二天上午我回去看他時,他氣色好多了。我立刻質問他:「蘇格拉底,你為什麼堅持要陪我一起跑步,又蹦又跳?你明明就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賠上一條命。」

  「最好是好好活著,直到一死。」他說,「我是勇士,因此我的人生道路就是行動。我是師父,所以必須以身作則。有朝一日,你也可能會像我教導你這樣去教別人,到時候,你就會了解為什麼言教是不夠的。你也必須以身作則,把你從經驗中體會到的一切,傳授給別人。」

  接著他講了一個故事:

  一位婦人帶著稚子去見聖雄甘地,她懇求道:「聖雄,求您叫我兒子別再吃糖了。」

  聖雄沉吟半晌,說:「兩個星期後再把你兒子帶來。」婦人大惑不解,謝過甘地後,說她會照他的吩咐去做。

  兩個星期後,她帶著兒子回來。甘地看著孩子的眼睛說:「別再吃糖了。」

  這婦人感激歸感激,卻也很迷惑,於是問道:「您為什麼叫我兩個星期後再帶他來呢?您當時大可跟他講同一句話呀!」

  甘地回答:「兩個星期前,我自己也在吃糖。」

  「所以呢,丹,請記住,身體力行你所教的事,只教你已經身體力行的事。」

  「除了體操外,我還要教什麼呢?」

  「以目前來說,體操就夠了,利用它來傳授課程。」他說,「先給人們他們想要的東西,直到他們想要的正是你想傳授給他們的。教人怎麼空翻,直到有人要求學更多。」

  「我又怎麼會知道他們想要更多東西呢?」

  「到時自然會知道。」

  「蘇格拉底,你確定我天生註定要當老師嗎?我不大想當老師。」

  「看起來你正往那條路走去。」

  「這倒讓我想起很久以來一直想要問你的一件事,你好像常常能看穿我的心思,知道我的未來。我以後也會擁有諸如此類的力量嗎?」

  蘇格拉底聞言,伸手打開電視,看起卡通片。我關掉電視,他轉向我,嘆口氣說:「我還想指望你永遠不會對力量著迷呢。這會兒,問題既然出現了,我們最好把它解決掉。好的,你想知道什麼?」

  「嗯,首先,預言未來。你有時似乎有預言能力。」

  「預言未來是基於對當下現實的認知,除非你已經可以看清當下,否則別對預知未來這回事產生興趣。」

  「嗯,那麼看穿別人的心思呢,這件事又是怎樣的?」我問。

  蘇格拉底嘆口氣說:「首先,你最好學會看穿自己的心思!」

  「大部分時候,你好像都可以看穿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很容易看穿,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

  我臉紅了。

  「懂我的意思了吧?」他笑道,指著我漲紅的臉,「不必懂魔術,也能讀懂一個人的臉。打撲克牌的人就是一直在用這招的。」

  「可是真正的力量又是怎樣的呢?」

  他從床上坐起來說道:「丹,特別的力量的確存在。可是對勇士來講,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別受華而不實的事物所矇騙,勇士所能仰賴的,只有愛、仁慈與服務和快樂的力量。你無法得到快樂,而是快樂得到你,可是,只有在你放棄其他一切以後,快樂才會上門來。」

  蘇格拉底似乎越來越疲倦,他打量了我一會兒,似乎做了什麼決定,然後以溫和卻堅定的語氣,說出我最怕聽到的一段話:「丹,你已經準備好了,但是你仍陷在困境中,仍在尋覓。那就這樣吧,你就繼續尋覓,直到你厭倦了為止。接下來,遠行一陣子,去找尋你必須找尋的,去盡量學習,然後我們再見面。」

  我激動得聲音顫抖:「要多久?」

  他的回答令我震驚:「九年或十年應該就夠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惶,說:「我無處可去,沒有其他地方是我想去的。讓我留下來陪你吧!」

  他閉上眼睛,嘆口氣:「小兄弟,要有信心。你的路會指引你方向。你不會迷路的。」

  「可是,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你的尋覓結束時,真的結束時,我會去找你。」

  「我什麼時候會變成勇士?」

  「丹,勇士不是你可以變成的事物。道路本身創造勇士。現在,忘了我,走吧,然後容光煥發地回來。」

  然而我已越來越依賴他給我意見,依賴他那凡事篤定的氣度。我渾身發抖,走到門口,然後轉身,最後一次望進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裡。「蘇格拉底,我會做你所要求過的一切,只除了一樣──我永遠不會忘了你。」

  我步下臺階,踏進市區街道,再走上校園裡蜿蜒的坡路,開始進入不可知的未來。

  我決定搬回故鄉洛杉磯,便將我的老「勇士」汽車開出車庫,把在柏克萊的最後一個週末都用來打包行李,準備離開。我想起琳達,走到街角的電話亭,撥了她新家的號碼。聽見她猶帶睡意的聲音時,我頓時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甜心,我要給你一些驚喜。我要搬到洛杉磯,你明天早上可不可以盡快飛來?我們可以一起開車南下,有件事我們需要討論一下。」

  電話另一端沉吟了半晌:「我很樂意!我會搭早上八點的飛機。」她停頓良久,接著說:「丹,你想討論什麼事?」

  「這件事我得當面問你,不過給你一個暗示:有關分享我們的人生,有關寶寶,還有早上醒來的擁抱。」她這一回停頓得更久了。

  「琳達?」

  她的聲音顫抖:「丹,我現在不方便講話,我明天一早會搭飛機過去。」

  「我會在機場接你。再見,琳達。」

  「再見,丹。」

  我早上抵達機場時,她已經站在那兒,眼神明亮,一頭紅髮令人目眩神迷,她真是個美女。她笑著奔向我,展開雙臂擁抱我:「丹,再度抱著你的感覺真好!」

  我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暖意滲入我的肌膚。我們很快走到停車場,一開始卻找不到什麼話可說。

  我把車開回提爾頓公園,向右轉,往上開到靈感峰。我早已計劃好,因此請她坐在牆頭。正要提出那個問題時,她一把抱住我,說:「我願意!」然後哭了起來。「我說錯了什麼嗎?」我有氣無力地開玩笑說。

  我們在洛杉磯舉行了婚禮,婚禮簡單但溫馨美好。我感到非常快樂,但同時也感到莫名的沮喪。我在午夜醒過來,躡手躡腳走到蜜月套房的陽臺上,悄然無聲地哭了。為什麼我會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物?那股感覺始終伴隨著我。

  我們很快在一間新公寓裡安頓下來,我嘗試賣人壽保險,琳達則找到一份兼差,擔任銀行出納。我們的生活舒適安定,但是我忙得抽不出空多陪陪新婚妻子。每當夜深人靜,在她熟睡時,我靜坐;等到一大早,我會練練身手。沒多久,我的工作量就大到沒多少時間能做這些事,我所有的修煉和戒律開始漸漸退步。

  從事業務工作半年後,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和琳達坐下來,進行這麼久一段時間以來的第一次長談。

  「甜心,我們搬到北加州,另找工作,你看怎麼樣?」

  「丹,你要是真想這麼做,就這樣好了。況且,住得離我娘家近點,說不定更好,他們很會照顧小孩呢。」

  「照顧小孩?」

  「對呀。你要當爸爸了,感覺如何呀?」

  「你是說,一個寶寶?」我將她輕輕抱進懷裡,良久良久。

  從今以後,我不能走錯一步路。搬到北部的第二天,琳達回娘家,我則出去找工作。我從以前的教練霍爾那裡聽說,史丹福大學有個男子體操教練的空缺。當天我就去面試,然後開車到岳父岳母家,告訴琳達這個消息。我到達時,他們說史丹福大學體育組主任打電話給我,表示要給我那份教練的差事,九月開始上班。我接受了。

  八月底,我們漂亮的女兒郝麗誕生,我們搬進一間舒適的公寓。一開始,我們一家三口很滿足,但是不久之後我就一頭栽進工作裡,負責為史丹福研發一套強勁有力的體操計劃。每天清晨,我都要跑上好幾公里,穿越高爾夫球場,然後獨坐在湖畔。我的能量和注意力再度向四面八方飛揚,可悲的是,一點也沒有朝著琳達飛過去。

  一年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我無法了解自己為何老是覺得好像在很久以前失去了什麼。而我在蘇格拉底指導下進行修煉的一幕幕鮮明的影像,比如在山間跑步、深夜的奇異練習、一連好幾個鐘頭和我謎一樣的師父談話,看著他,傾聽著他,凡此種種都化為了褪色的回憶。

  我和琳達結婚滿一年後不久,她告訴我,想去看婚姻諮詢師。這對我來說簡直就像晴天霹靂,我還以為我們終於能夠放鬆下來,有多一點的時間相處。

  婚姻諮詢師的確有幫助,但我和琳達之間已蒙上了陰影,說不定早從我們結婚的當晚,那陰影就存在了。她越來越沉默寡言,什麼事都埋在心底,帶著郝麗一同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而我每天下班回家時,早已筋疲力盡,沒有多少精力照料她們母女倆。

  我在史丹福任職的第三年,向校方申請位於大學住宿區內的教職員宿舍,好讓琳達能夠多多接觸其他人。不久之後.情況顯示此舉成效卓著,特別是在感情這件事上,她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我則卸下我不能或不願履行的重責。接下來的春天,我和琳達分居,我更加寄情於工作,再度開始內在的追尋。早上我和一群人一起在體育館坐禪,晚上則研習合氣道。我越來越勤於閱讀,希望能為我未完成的事找到一些線索、方向或答案。

  之後歐柏林學院聘我為老師,那是位於俄亥俄州的一所文理學院,學生必須住校。這似乎可以為我們的婚姻提供第二次機會,我對於幸福的探討追尋更加積極,並且開設了「身心發展」以及「和平勇士之道」等課程,傳授我從蘇格拉底那裡學來的一些觀點和技巧。在那兒任教的第一年結束時,校方給了我一筆特別補助款,讓我得以出門旅行,在我選擇的領域中進行研究。

  那年夏天,我和琳達告別,暫時拋下她和我的小女兒,出發去進行新的追尋。

  我走訪了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和地區,包括夏威夷、日本、香港和印度等。我在這些地方接觸到了不凡的導師,還有各門派的瑜伽、武術和信仰。我擁有了很多體驗,發現了偉大的智慧,卻遍尋不到永恆的安寧與祥和。

  旅途即將結束時,我變得更加絕望,最終不得不面對在我心裡迴蕩的問題:「何謂開悟?我的心靈何時才能找到安樂?」蘇格拉底講過這些事情,當時我卻有耳無心,沒把話聽進去。

  我到達旅途的最後一站,也就是葡萄牙海岸的卡斯凱斯村時,這兩個問題仍持續不斷地重現,更加困擾著我的心。

  一天早上,我在一片孤立綿延的海灘上醒來,當時我已經在那兒露營了幾天。我的眼光飄向大海,浪潮正逐漸吞噬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用沙和木頭搭起的城堡。

  不知怎的,我聯想到自己的死亡,還有蘇格拉底想告訴我的事情。

  他的話語和手勢一點一滴重現,就好像我用來搭城堡的小樹枝,四散漂浮在淺淺的碎浪中:「丹,想想你不知不覺流逝的生命,有一天你會發覺,死亡與你想像的不同,人生也與你想像的不同。死亡也好,人生也好,都可能很奇妙,充滿著變化;但是,倘若你不醒過來,兩者都可能令人失望。」

  他的笑聲在我的記憶中迴蕩,我想起發生在加油站的一件事:我當時表現得懶洋洋、了無生氣,蘇格拉底抓住我,搖晃著我的身體:「醒過來!如果你知道自己得了絕症,沒剩下多少天可以活,那你就不會浪費一絲一毫寶貴的時間!丹,我告訴你,你的確得了絕症,它叫做出生。你沒剩幾年可活了,大家都一樣!所以,現在就給我快樂起來,沒有理由的快樂,否則你一輩子都不會快樂。」

  我開始感覺到一種可怕的急迫感,但我無處可去。於是,我留下,在海邊流浪,從未停止梳理心事。「我是誰?何謂開悟?」

  很久以前,蘇格拉底跟我說過,即使是對勇士而言,也沒有戰勝死亡這回事,而只能體會到,我們究竟是誰。

  我躺在陽光下,想起曾在蘇格拉底的辦公室剝洋蔥剝到最後一層,要看看「我是誰」。我想起塞林格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此人在看到某人喝牛奶時說:「那就好像把上帝倒進上帝之中,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起莊子的夢:莊子入睡,夢見自己是蝴蝶,醒來時,他自問:「究竟是我這個人夢到自己是蝴蝶?還是一隻睡著的蝴蝶夢見自己是人呢?」

  我走到沙灘上,嘴裡不斷哼著一首兒歌:

  划呀,划呀,划船呀,沿著小溪,順流而下,

  快活呀,快活呀,快活呀,人生不過夢一場。

   

  有一天下午散完步後,我回到紮在岩石後方、賴以遮風擋雨的營帳,從背包裡掏出我在印度隨手買來的舊書,一本粗糙的英譯本,說的都是有關修行的民間故事。我信手翻閱,看到一則有關開悟的故事:

  密勒日巴四處尋求開悟之道,卻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一位老人背著沉重的行囊,緩緩走下山間小路。密勒日巴立刻意識到,老人知道他苦尋多年的祕密。

  「老先生,請告訴我您所知道的事情。何謂開悟?」

  那老人對他微笑了一會兒,卸下肩頭沉重的負擔,站直身子。

  「是的,我明白了!」密勒日巴喊道,「不勝感激。不過,請容我再請教您一個問題,開悟之後是什麼呢?」

  老者又微笑,再拿起行囊,扛在肩上,調整好重擔的位置,繼續上路。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在一座大山的山腳下,周圍一片漆黑,我翻開每一塊石頭,尋找寶石。山谷籠罩在黑暗中,我因而找不到寶石。

  接著,我抬頭仰望閃閃發亮的山頂。要是真的有寶石,一定在山頂。我爬了又爬,展開艱險的旅程,持續了許多年。最後,我總算到達旅程的終點,沐浴在明亮的光芒中。

  我眼前一片清朗,但還是找不到寶石。我俯瞰腳下遠方的山谷,多年以前我就是從那裡開始登山的。這時,我才領悟到,那寶石一直在我身體裡面,即便是當下此刻,那寶石始終璀璨發光,只是我的眼睛一直沒張開。

  我在半夜醒來,月光皎潔明亮,夜裡的空氣溫暖,世界一片靜謐,只有海浪拍岸那富有韻律的聲音。我像是聽到蘇格拉底的聲音,但我明白那不過是另一個回憶而已:「丹,開悟並不是一種成就,而是一種體會。你醒來時,一切都改變了,同時又什麼也沒有改變。」

  我坐著,望著月光映在海面上,海水粼粼發光,將遠方的山峰蒙上一層銀輝。那個關於山,關於水,關於大追尋的格言是怎麼說的呢?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

   

  我起身,奔向海灘,縱身躍入黑暗的海洋,游到離碎浪很遠的地方。我停下來,涉水行走,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游過腳下某處深而漆黑的所在。有什麼正衝著我而來,速度非常快──是死神。

  我拼了命游回岸邊,躺在潮濕的沙灘上,不停地喘氣。一隻小螃蟹在我眼前爬過,鑽進沙裡,這時一道海浪打來,衝過小螃蟹的沙坑。

  我站著把身體擦乾,穿上衣服,就著月光收拾家當,然後背上背包,對自己唸唸有詞,複述一位導師說過的,有關尋求開悟的一小段教誨:

  最好永遠不要開始;一旦開始,最好完成。

   

  我知道,是回家的時候了。

  客機在機場跑道上降落時,我對我的婚姻和生活,越來越感到焦慮。六年過去了,我覺得自己變老了,卻沒有增長絲毫的智慧。我可以對妻女說什麼呢?我會不會再見到蘇格拉底……真要見到,又能帶給他什麼呢?

  我下飛機時,琳達和郝麗正等著我。郝麗高興地邊歡呼邊跑向我,緊緊抱著我。我和琳達的擁抱輕柔而溫暖,缺乏真正的親昵,仿佛是在擁抱老朋友。時間和經歷顯然已經將我們引到不同的方向,我不在期間,琳達並不寂寞,她有新的朋友和親密關係。

  也許是巧合,當我回到歐柏林後不久,我認識了一個很特別的人:一個學生,一個可愛的妙齡女郎,名叫喬伊斯。她有一頭短短的黑髮,前額留了劉海,覆在俏麗的臉蛋和燦爛的笑容上方。她身材嬌小,活力十足。我強烈地被她所吸引,我們只要一有空就會相聚,散步、談天或在植物園裡繞著平靜的水面漫步。我可以自在地跟她交談,但和琳達談話時卻無法做到這點,倒不是因為琳達無法了解,而是兩個人的人生道路和興趣在不同的地方。

  喬伊斯在春季畢業,她想待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但我認為我對婚姻還有責任,我們不得不忍痛分手。我知道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可是我必須把家人放在最前面。

  冬季過了一半的時候,我和琳達、郝麗搬回北加州。也許是我太專注於工作和我自己,我們的婚姻遭受了最後的打擊,然而一切的惡兆都比不上結婚當夜我所感受到的陰影那樣令人悲哀。自那晚開始,惱人的懷疑和憂鬱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老是在懷疑,因而感到痛苦,總覺得自己有什麼該記得的卻記不起來,有什麼多年以前就被我遺忘了,只有跟喬伊斯在一起時,我才能擺脫這種感覺。

  離婚後,琳達和郝麗搬進一間不錯的老房子,我繼續埋首工作,並在柏克萊青年會教授體操與合氣道。

  我好想去加油站,那股渴望叫人難受,可是蘇格拉底沒叫我回去,我是不會回去的。況且,要怎麼回去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卻拿不出成績給他看。

  我搬到帕羅奧托獨居,和以前一樣孤單。我常想到喬伊斯,但我知道自己沒有權利打電話給她,我仍有未了的事情。

  我重新開始修煉,運動、閱讀、靜坐,繼續把問題推進心底深處,像插劍似的,越推越深。過了幾個月,我開始感覺到重生的幸福感,這是我多年以來未曾感受到的。在這期間,我開始寫作,把我和蘇格拉底相處的經過,寫成好幾冊筆記,我希望藉著重溫往事,提供自己新鮮的線索。自從他要我離開之後,沒有一件事是真正改變過的,起碼我看不出來。

  有一天早晨,我坐在小公寓前門的臺階上,俯瞰著高速公路。我回想過去這八年來的時光,一開始時,我是個傻瓜,後來差一點變成勇士,接著蘇格拉底教導我進入這個世界學習,而今我又變成了傻瓜。

  整整八年似乎都白費了。這會兒,我坐在臺階上,視線越過底下的城市,凝望著遠山,突然之間,我的注意力集中了,山開始浮現一抹柔光。就在剎那間,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

  我賣掉寥寥無幾的家當,把行囊捆紮妥當,搭著便車南下。時值夏末,正是迷失在山間的大好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