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莫名其妙的快樂·大門敞開

  在愛迪生湖一帶的一條窄徑上,我開始徒步旅行,深入蘇格拉底提過的地區,往上爬,深入荒野的核心。我感覺得到,就在這山間,我將找到答案,不然就只有一死。有關這兩件事情,我並沒有想錯。

  我徒步上山,穿越高山草原,走在花崗岩山峰之間,在濃密的松林和樅樹林中蜿蜒前進,直入高處的湖區。那兒的人口比美洲獅、鹿和小蜥蜴還稀少,當我走近時,蜥蜴就會從岩石下面逃竄而出。

  將近黃昏時,我紮好營。第二天,我走到更高的地方,穿越林線邊緣的大片花崗岩,攀上巨大的圓石,越過峽谷和深谷。下午,我採擷可以吃的根莖和漿果,在清澈的水畔躺下。這似乎是多年以來的頭一次,我感到滿足。

  下午,我獨自漫步在荒野之間,穿過枝椏糾結的林蔭,回到營地。接著我燃起營火,又吃了一點東西,在一棵高聳的松樹下靜坐,將自己交給群山。群山有什麼要給我的,我來者不拒。

  天黑以後,我就著燃燒的營火,烤暖手和臉,突然間,蘇格拉底從陰影中走出來。

  「我正好在這附近。」他說。

  我半信半疑、又驚又喜,一把抱住他,笑著和他玩起摔跤,把他摔到地上,弄得兩人一身是土。我們拍去身上的灰土,坐在火邊。「老勇士,你看來幾乎沒變樣,不會超過一百歲。」他看起來是老了些,不過帶著灰斑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你呢,卻相反。」他咧嘴笑了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來老多了,卻沒變聰明多少。告訴我,你學到什麼沒有?」

  我嘆了長長一口氣,瞪著火光:「嗯,我學會了泡茶。」我將小壺放在臨時搭成的爐火上,準備用我這一天在路上採來的草藥泡茶。我沒料到會有客人,於是將杯子遞給他,自己改用一個小碗盛著茶。最後,我打開了話匣子,說著說著,長久以來所累積的絕望感終於重重地向我襲來。

  「蘇格拉底,我沒有什麼可以貢獻給你,我仍然迷失,離大門的距離並沒有比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更近多少。我讓你失望了,生命也讓我失望,生命打破了我的心。」

  他卻喜形於色:「對啦!丹,你的心被打破了,破了以後裂開來,就露出大門,它正在裡頭閃閃發亮呢!只有那裡,你沒去找過,笨蛋,張開眼睛吧,你就差一步啦!」

  我困惑又氣餒,只是無助地坐在那裡。

  蘇格拉底再次保證:「你差不多就要到了,很接近了。」

  我急忙抓住他的話鋒:「接近什麼?」

  「終點。」一時之間,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很快爬進睡袋,蘇格拉底也攤開他的睡袋。那晚我最後的印象,是我這位師父的眼睛,明亮有神,好像看穿了我,看穿了火光,看進了另一個世界。

  當第一道晨曦微露時,蘇格拉底已經起身,坐在溪畔。我陪他靜靜坐了一會兒,把小石頭拋進潺潺流水中,聆聽石頭落水時的噗通聲。他一語不發,轉過頭來,細細端詳著我。

  整個白天,我們逍遙自在地爬山、游泳、晒太陽,當晚,蘇格拉底告訴我,他想要聽我細說從頭,把我還記得自遇見他之後的種種感受,全部說出來。我接連講了三天三夜,把儲存的記憶一古腦兒掏空。

  蘇格拉底除了簡短發問外,從頭到尾都沒怎麼開口。

  就在日落以後,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營火邊。我和老勇士兩人靜靜盤坐在山巔柔軟的土地上。

  「蘇格拉底,我所有的幻象都消逝了,但是好像沒有留下什麼來取代這些幻象。你曾經讓我看到追尋是徒勞無益的,可是和平勇士之道不也是一條路徑,不也是一種追尋嗎?」

  他笑著搖搖我的肩膀:「過了這麼久,你總算提出有意思的問題了,而答案呢,就在你眼前。打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指出和平勇士的道路,而不是走向和平勇士的捷徑。你只要沿著這條路走,就是個和平勇士。過去八年中,你放棄了你的『勇士身分』,好去追尋這條路,但是這條路就是當下──它一直都在。」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呢?我該何去何從?」

  「誰在乎呀?」他興高采烈地嚷道,「渴望一旦得到滿足,傻子就會很『快樂』;而勇士卻會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地感到快樂。所以,快樂是最終極的戒律,比我教過你的其他戒律都重要。快樂並不是你感覺到的一種事物,快樂就是你,就是你本身。」

  我們再度爬進睡袋裡,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下。蘇格拉底容光煥發。「丹,」他輕聲說,「這是我交付給你的最後一項任務,永續的任務。在這個世界上,要表現快樂、感到快樂,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接著你就能去愛,去做你想做的事。」

  睏意逐漸湧來,我合上眼,輕聲說:「但是,蘇格拉底,有些人與事是很難去愛的,永遠感到快樂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丹,感覺是會改變的,有時悲哀,有時愉快。不過請記得,在種種感覺底下,你眼前展開的這個人生,它的本質是圓滿的。這就是莫名其妙的快樂的奧祕。」聽完最後這幾句話,我睡著了。

  天剛破曉,蘇格拉底就把我搖醒。「前面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說,我們隨即出發,走向高山。

  蘇格拉底爬坡的步伐變慢,只有這件事顯示出他年事已高、心臟虛弱。這又讓我想起我的師父身有宿疾,想到他做出的犧牲,我永遠不會再虛度與他相處的時光。我們爬到更高的地方時,我記起一則奇怪的故事,我以前一直不懂,直到此刻才了解。

  一位聖女走在山崖邊,她看到腳底七八米深的地方,有頭死去的母獅,身旁圍繞著餓得哀哀哭泣的幼獅。聖女毫不猶豫,縱身跳下山崖,捨身餵幼獅。

  說不定在另一個時空裡,蘇格拉底也會做同樣的事。

  我們大部分時候都默不作聲,越爬越高,穿過樹木稀疏的崎嶇地面,爬到林線上方的山峰。

  「蘇格拉底,我們要去哪裡?」我們坐下來歇息時,我開口問道。

  「我們要到一座特別的山,一個神聖的地方,是附近這一帶最高的高原。它是美洲先民部落的埋葬地。這個部落小到連史書上都沒有記載,但是這些人的確孤獨且與世無爭地活過、工作過。」

  「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我的祖先和他們生活過。我們上路吧,天黑以前得趕到。」

  眼前這一刻,我很樂意全心信賴蘇格拉底,但我仍感到忐忑不安,覺得自己置身於致命的險境中,而他還有什麼瞞著我。

  太陽低垂天邊,透露著不祥的意味,蘇格拉底加快腳步。我們呼吸沉重,深陷在陰影中,從一塊巨石,又跳又爬,上到另一塊巨石。蘇格拉底的身影沒入兩塊巨石之間的裂縫。

  我跟在他之後,走進兩石之間的狹窄坑道,又走進曠野中。「萬一你一個人回來,就得走這條通道。」蘇格拉底對我說,「它是唯一的進出路徑。」我正想開口問,他就示意我安靜。

  我們翻過最後一個山坡時,暮色正要從天邊隱沒。在我們的腳下,是一處碗形的窪地,四周聳立著峭壁懸崖,窪地籠罩在陰影當中。我們往下走進窪地,直奔一座鋸齒狀的山峰。

  「我們快到埋葬地了嗎?」我緊張地問。

  「我們腳下就是。」他說,「我們正站在一個古老民族、一個勇士部落的魂魄之間。」

  風向我們襲來,仿佛在替蘇格拉底加重語氣。接著,傳來一陣我所聽過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呻吟似的。

  「這吹的是什麼怪風啊?」

  蘇格拉底並沒有回答,在面對懸崖的一個黑洞前面停下,說:「咱們進去吧。」

  我的本能拼命發出危險警示信號,但是蘇格拉底已經進去了。我打開手電筒,把呻吟的風拋在腦後,隨著他微弱的燈光,一同深入洞穴。我的手電筒射出搖曳的光線,照亮坑洞和裂縫,可是我看不見底。

  「蘇格拉底,我可不想被埋在這深山野外。」他瞪了我一眼,但隨即走向洞穴的出口,我鬆了口氣。不過洞外和洞裡也沒什麼差別,一樣的黑暗。我們紮好營,蘇格拉底從背包裡拿出一捆木柴,「我就猜想大概用得上。」他說。不久,營火噼啪作響,火焰吞噬著木柴,我們的身體在面前的洞壁上投射出怪異、扭曲的影子,狂野地跳著舞。

  蘇格拉底指著影子說:「洞穴裡的這些影子是一種根本的影像,映照出幻象和真實、痛苦和快樂。柏拉圖宣揚過一個古老的故事:以前有一個民族,終生都住在幻象洞穴裡。數代之後,他們逐漸以為自己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是真實的實體。只有神話和宗教故事才有比較光明的一面。這個民族執迷於影子的閃動變化,越來越習慣並受制於黑暗。」

  我盯著影子瞧,感覺背後有溫暖的火光。蘇格拉底繼續說:「丹,古往今來,都不乏有福之人,他們從未受制於洞穴。有些人厭倦了影子的把戲,產生疑問,不管影子竄得有多高,都不再能令他們滿足。他們成為追尋光明的人,其中少數幸運兒找到嚮導,嚮導指點了他們,帶領著他們走出幻象,走進陽光中。」

  我被這故事迷住,凝視著影子在黃色的火光中,在花崗岩壁上舞蹈。蘇格拉底又說:「丹,所有的世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心智所造成的洞穴中,無法自拔。只有少數勇士看見光明,掙脫束縛,放棄一切,因而能笑著走進永恆。我的朋友,你也會如此。」

  「蘇格拉底,這目標聽起來難以企及,而且有點叫人害怕。」

  「它是超越目標,超越恐懼的。一旦發生了,你就會看出是那麼的簡單明瞭、普遍、清醒又快樂。那不過是超乎陰影的真實罷了。」

  我們靜靜坐著,只有營火噼啪作響的聲音劃破周遭的一片沉寂。我望著蘇格拉底,他好像在等著什麼。我感到侷促不安,但是微弱的曙光照亮了洞口,讓我精神為之一振。

  洞穴隨即又籠罩在黑暗中,蘇格拉底迅速起身,走到洞口,我緊隨其後。我們走到洞外時,聞到臭氧的氣味,我感覺得到靜電使得我後頸汗毛直豎。這時,雷聲轟隆隆響起,暴風雨來了。

  蘇格拉底猛一轉身,面對著我,閃電大作,一道閃電擊中遠方一處山崖。「快!」蘇格拉底說,語氣之急迫,我以前從未聽過,「沒剩多少時間了,永恆就在眼前。」說時遲那時快,那感覺又來了,那感覺從未出過錯,它在說:「小心!死神正悄悄逼近!」

  這時,蘇格拉底又開口,聲音透露出不祥的意味,非常刺耳。「快,快回洞裡!」我翻開我的背包想找手電筒,他卻厲聲喝道:「走啊!」

  我退回漆黑的洞,靠在岩壁上,屏息等他回來找我,他卻消失不見了。

  我正打算出聲叫他時,有什麼東西像老虎鉗似的,用力地一把抓住我的後頸,拖著我往回走,走入更深的洞穴裡,我嚇得幾乎要失去知覺。「蘇格拉底!」我尖聲喊道,「蘇格拉底!」

  那東西放開我的後頸,卻有一種更可怕的痛苦襲來:後方有什麼在壓著我的腦袋。我不斷尖叫,就在我的頭骨快被那股蠻力壓碎前,我聽到一句話,說話的無疑是蘇格拉底:「這是你最後的旅程。」

  咔噠一聲,痛苦消失了。我全身一軟,癱倒在地,發出輕輕的撞擊聲。在短暫的亮光中,我看到蘇格拉底就站在我的上方,低頭看著我。雷鳴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就在此時,我知道自己奄奄一息。

  我的一條腿掉進深坑裡,軟弱無力地垂掛著,蘇格拉底把我推到絕壁的上方,推入一個深淵裡,我往下墜,身子彈跳著,撞上岩壁,掉進地心深處,然後通過一個開口,被高山送進陽光中,我那遍體鱗傷的身子旋轉而下,最後落在極下方一處濕潤的青草地上。

  我的身體現在是一團破碎扭曲的肉,食腐鳥、齧齒類動物、蟲子和蛆都前來食用,而我以前幻想著這團肉就是「我」。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日子飛快過去,天空明滅不定,一忽兒亮,一忽兒暗,閃爍得越來越快,終而明暗不分,日子變成了星期,星期變成了月份。

  季節遞嬗,殘骸開始溶進泥土裡,肥沃了土壤。冬季結凍的雪暫時保存了我的骸骨,可是季節以越來越快的週期飛逝,就連骨頭也化為塵土。花朵和樹木得到我肉身的滋養,在草地上欣欣向榮,而後枯萎。最後,就連草地也不見了。

  我成為食腐鳥的一部分,它們曾大口吃我的血肉。我也成為那些蟲子和齧齒類動物的一部分,變成在生死大循環中獵食它們的動物的一部分。我成為牠們的祖先,直到牠們最終也回歸大地。

  很久以前活過的那位丹.米爾曼永遠消失了,生命只是轉瞬一刻。但是我在歷經所有的時代以後,卻始終不變。如今,我是我自己,是觀察萬事萬物的意識,我就是萬事萬物。我每個部分永遠會持續下去,永遠在改變,永遠新鮮。

  如今,我領悟到那死神,丹.米爾曼如此畏懼的那個死神,不過是他的一個大幻象。因此他的生命也不過是個幻象,是個難題,充其量只是意識忘形時一樁好笑的事件。

  丹活著時,並沒有通過那扇大門,並沒有體會到自己真實的本性;他單獨一人活在終將一死的人生與恐懼中。

  可是,我知道。但願他當時就知道我此刻明白的事。

  我微笑著,躺在洞穴的地上。我坐起來,倚靠著岩壁,望著那一片漆黑,我感到迷惑,卻不害怕。

  我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看到有個白髮男人坐在附近,對著我微笑。這時,仿佛從千萬年以前的時空中,一切又都回來了,我回歸到我這個終將腐朽的肉身,這令人一時悲從中來,但我隨即領悟到,這也無關緊要,一切都無關緊要!

  我覺得這件事很好笑,每件事都很好笑,於是大笑起來。我看看蘇格拉底,我們的眼睛露著喜氣,閃閃發光。他知道我明白了什麼,我跳過去抱住他,我們就在洞穴中手舞足蹈,為我的死亡狂笑不已。

  之後,我們收拾好行李,下山去。我們通過那條通道,穿過深谷,越過巨石地,朝基地營前進。

  我沒怎麼開口說話,但不時發出笑聲,因為我每次環顧四周,看著大地、天空、太陽、樹木、湖泊和溪流,就會領悟到,這些通通是我,其間根本沒有分野。

  丹.米爾曼長大成人的這些年來,一直掙扎著要「成為重要人物」。這根本就是越活越回去嘛!丹一直是一個人,有顆恐懼的心和終將腐朽的身體。

  我心想,好啦,這會兒我又在扮演丹.米爾曼了,我最好在永恆中的這幾秒鐘裡,重新習慣這件事,直到這幾秒鐘也消逝為止。不過如今我已明白,我不光是一塊肉而已,這個祕密使一切都大大改觀了!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描述這項了解帶來的衝擊,我只是清醒了。

  我清醒著面對真實,不受任何意義或任何追尋的束縛,哪兒還有什麼可以追尋的呢?我的死亡讓蘇格拉底的話語全都活過來了,這就是一切的所在,是偉大的改變。所有的成就,所有的目標,都同樣的討喜,也同樣的多餘。

  能量在我的體內運行,我幸福滿溢,爆出笑聲,發出這笑聲的,是一個莫名其妙就會感到快樂的人。

  我們就這樣一路下山,經過最高處的湖泊,經過林線邊緣,走進密林,朝向我們兩天前或是一千年前紮營的溪畔。

  我把所有的規章,所有的道德,所有的恐懼,都拋在山中,我再也不受控制,還有什麼懲罰可以威脅我呢?我雖然沒有行為守則,卻感覺得到什麼是平衡的、適當的和充滿愛心的。我終於有能力發揮慈愛,蘇格拉底就說過,有什麼能比慈愛更宏偉有力呢?

  我拋下我的心智,進入心靈之中。大門終於敞開了,我大笑著,跌跌撞撞地穿過大門,因為就連這扇門也是個笑話。那是扇無門的門,又一個幻象,又一個影像,是蘇格拉底把它編織、放入我的真實結構中,他很久以前就承諾過會這麼做。我終於看見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這條小徑將綿延下去,永無止境,不過現在,它一片光明。

  我們在天黑以前回到了營地。我們生起營火,吃了一點乾果和葵花籽,這是僅存的餘糧。直到這時,當火光明滅不定照在我們臉上時,蘇格拉底才開口:

  「你會失去它的,你知道。」

  「失去什麼?」

  「你的靈視。靈視是少有的,只有經過一連串不大可能的條件組合,才有機會得到;但它是一種經驗,因此你會失去它。」

  「蘇格拉底,你說的大概是真的,可是誰在乎呀?」我笑著說,「我失去我的心智,而且似乎到處都找不到它了。」

  他驚喜得揚起眉毛:「嗯,這樣看來,我對你做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我的債還完了。」

  「哇!」我咧嘴而笑,「你是不是在說今天是我畢業的日子?」

  「不,丹,今天是我畢業的日子。」

  他起身,背上背包,消失在陰影中。

  該回到加油站了,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不知怎的,我覺得蘇格拉底已回到那裡,等著我。日出時,我收拾好背囊,拾步下山。

  我花了幾天才走出荒野,回到住的地方。難以相信不過才幾個星期前,我離開公寓,那時我還是個沒有希望的「重要人物」。

  我卸下行李,駕車到柏克萊,在下午三點來到熟悉的街頭,蘇格拉底還要好一陣子才會來上班。我停好車,走到校園;剛開學不久,我所經之處,每個人都稱職地扮演他們自認的角色。

  我朝北走上大學路,一路經過許多十字路口,我就像是快樂的幽靈,佛陀的幽魂。我巴不得向人們附耳低語:「醒來吧!醒來吧!你自以為是什麼的這個人馬上就要死了,所以現在就醒來,讓這番話滿足你吧:不需要追尋,成就終究是一場空,它根本不會造成任何差異,所以,現在就快樂起來吧!愛是世界上僅有的真實,你知道,因為愛是『唯一』。僅有的法則是詭論、幽默和改變,沒有什麼問題不問題的,問題從來就不存在,未來也不會存在。拋下你的掙扎,放開你的心智,丟掉你的憂慮,放鬆進入這世界。不需要抗拒生命,盡力而為就好。張開你的眼睛,看見自己遠超過你的想像。你是世界,你是宇宙,你也是你自己和所有的人。一切都是上蒼的美妙演出,醒來吧,重拾你的幽默,別擔心,你自由了!」

  我想把這段話告訴我所看見的每個人,不過真要這麼做的話,他們八成會以為我瘋了,甚至認為我是個危險人物。我知道,沉默是金。

  商店紛紛打烊,蘇格拉底再過幾小時就要到加油站值班,我把車開到小山上,停好車,坐在俯瞰海灣的山崖邊。我俯視遠處的舊金山市區和金門大橋,可以感覺到一切,在海灣對岸青翠多林的山區裡,鳥兒正安棲在巢裡。我感覺得到城市的生命,成雙成對的愛侶彼此擁抱,罪犯在作案,從事社會工作的義工正在貢獻自己。我知道凡此種種,慈悲和殘酷,崇高和低賤,神聖和猥瑣,都是上蒼這場演出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角色演得那麼好!而我就是這一切,是其中每一個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我凝望世界的盡頭,熱愛一切。

  我合眼靜坐,但馬上體悟到,我如今無時無刻不在冥想,只不過眼睛是睜開的。

  午夜過後,我把車子開進加油站,抵達時,服務鈴響了一聲。我的老友步出溫馨明亮的辦公室,他看來正值壯年,年約五十,體格瘦削、強韌,舉止優雅。他繞到駕駛座旁,咧嘴笑道:「要加滿油箱嗎?」

  「幸福就是加滿的油箱。」我回答,而後沉吟半晌,我在哪裡聽過這句話呢?我需要想起什麼呢?

  蘇格拉底加油時,我擦洗車窗,把車停在加油站後面,最後一次走進辦公室。對我而言,這裡儼如聖地,是一座看起來不像聖殿的聖殿。今天晚上,室內似乎電流充沛,絕對有什麼正在進行,但我一點兒也摸不著頭緒。

  蘇格拉底從他的抽屜裡取出一本大筆記簿,遞給我,由於年代久遠,紙張都龜裂乾枯了,簿裡的筆跡則工整而秀氣。「這是我的日記,記載著我的一生。你所有沒問過的問題,都將在其中獲得解答。我現在把這份禮物送給你。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了,現在要靠你自己,我的責任已了,但是你還有工作得做。」

  「還剩什麼沒做的呢?」我微笑著說。

  「你以後會寫作,會教學,會過著普通的生活,學習如何在紛亂的世界中做個普通人,而且就某個層面來說,你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做個普通人,這樣就能對他人有所助益了。」

  蘇格拉底從座位上起身,把馬克杯小心放在桌上,排在我的杯子旁邊。我看著他的手,那隻手閃閃發光,比以前都還要明亮耀眼。

  「我覺得很怪,」他以驚訝的語氣說,「我想我得失陪了。」

  「需要我幫忙嗎?」我心想他大概是肚子不舒服。

  「不用。」他凝視著空中,好像這房間和我都已不復存在。他緩緩走到標示著「非請莫入」的那扇門,推開,走進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好,我感覺得到我們在山上共度的時光使他筋疲力盡,可是這會兒他渾身的光芒卻比以前都明亮。蘇格拉底就是不合常理。

  我坐在沙發上,望著那扇門,等他回來。我隔門嚷道:「嘿,蘇格拉底,你今晚就跟螢火蟲一樣閃亮,難不成你晚餐吃了電鰻嗎?今年聖誕節我一定要請你到我家吃飯,用你來裝飾聖誕樹,一定會很漂亮!」

  我覺得門下的縫隙有光一閃而過。嗯,燈泡壞了,說不定可以讓他快一點辦完事。「蘇格拉底,你難道一晚上都要待在裡頭嗎?我還以為勇士是不會便祕的。」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我手捧著他寶貴的日記,坐在沙發上。我叫了他一聲,又叫了一聲,他都沒有回答。我倏然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知道確實發生了。

  我一躍而起,奔到門口,用力推開門,力道之大,使得門撞到瓷磚牆上,在空無一人的洗手間裡發出空洞的回音。我想起半晌之前的那道閃光,蘇格拉底發著光,走進洗手間,而後消失無蹤。

  我站在那兒良久,聽見熟悉的加油站服務鈴,而後是車子的喇叭聲。我走到室外,機械地加滿油箱,取過鈔票,從我自己的皮夾裡掏錢找給對方。我回到辦公室,這才注意到自己連鞋子都沒穿。我笑了起來,笑聲變得歇斯底里,然後安靜下來。我坐回沙發上,坐在那張如今已破破爛爛的墨西哥毛毯上,失了神。我環顧房間,看著那塊年久褪色的黃地毯,看著那張胡桃木書桌和飲水機。我看到那兩隻馬克杯,蘇格拉底的和我的,它們仍靜靜立在桌上。最後,我看著他那把空空的椅子。

  這時我開口對他講話。不管這頑皮的老勇士身在何方,我都有最後的幾句話要對他說:

  「好吧,蘇格拉底,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我又來了,漂浮在天地之間。我該說什麼,才足以表達我的意思呢?謝謝你,我的師父,我的靈感,我的朋友,我會懷念你的,再會。」

  我最後一次離開加油站,滿心奇妙的感覺。我知道我並沒有失去他,並不是真的失去他。我花了許多年才看出再明白不過的事,那就是,我和蘇格拉底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同,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是一體,始終是相同的。

  我走過林木夾道的校園小徑,越過小溪,穿過陰涼的小樹林,走進城市,繼續前行,走在那條道路上,步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