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中間木橋

一如夢境,一如前世,梳洗打扮完畢,各樣物品理好,到池氏房裡打招呼,池氏給了如姒一對白玉禁步,隨後如姒便帶著采菀前往桓寧伯府。

馬車搖搖晃晃地向京南向陽大街的燕府駛去,如姒素來有些暈車,便倚著靠枕閉目休息。采菀望著如姒清秀面容,暗暗嘆一口氣,便低下頭,細細回憶前世今生中所聽到有關燕家之事。

桓寧伯燕行遠戎馬一生,軍功赫赫,自郴州軍中軍校始,一路破敵立功,直至今日二等伯爵尊榮。膝下共有四子一女,嫡長子燕循尚未成親便英年早逝,嫡次子燕徹亦是少年從戎,軍功猶勝乃父,世子之位是與燕行遠伯爵位一同賜下。

嫡三子燕衡雖官位品級不如父兄,卻是自襄帝潛龍之時便為潛邸親衛,多年來一直是天子近衛,簡在帝心。庶幼子燕徖與如姒已故生母燕微都是由伯爺唯一的妾侍白姨娘所出,性情也同樣溫順本分。這般既無世子之爭,又無嫡庶不平的兄弟格局,簡直是京中公侯世家的典範。

然而這般和睦局面卻在世子燕徹喪妻續娶之後有了些許變故。當年燕徹燕衡兄弟適齡之時身份尚低,故燕徹原配展氏乃是同袍之妹,彼時身為太子府侍衛的燕衡則娶了太子妃身邊的貼身丫鬟澄月。

待得燕徹續絃時,燕家雖尚未封爵,青雲直上之勢卻已顯明。最終定下的竟然是沂陽侯嫡長女文嬋娟,出閣前在京城貴女圈中也頗有才名。兩妯娌出身相差如此之大,初時文嬋娟還能做做面上情分,待得燕行遠封伯爵,燕徹封世子,這位世子夫人對婢女出身的三弟妹的看不起,便越來越掩不住了。

上行下效之間,二房與三房的兒女衝突便再所難免。只是,采菀心中暗嘆,這些與如姒又有什麼相干,燕府的興盛並未給如姒帶來一分蔭庇,燕府的鬥爭卻成了她命途凋落的轉折。

如姒休息半晌,只覺今日暈車倒是沒有十分嚴重,睜眼看了一眼采菀,見她低頭出神,手裡的帕子越絞越緊,不由疑惑道:「采菀,你最近是怎麼了?」

采菀欲言又止片刻,終於附耳過去,對如姒低聲說了幾句話。

如姒的明眸微微睜大,但想著采菀素來的穩妥與忠心,便點了點頭。

磕頭拜壽、請安見禮、荷包賞錢、姐妹花會,每一樣都跟夢裡的前世分毫不差。采菀心裡越發緊張,只緊緊跟著如姒。

花會快要結束,二姑娘燕萱和四姑娘燕葭果然吵了起來。眼看二人裊裊婷婷、分花扶柳地走來,采菀忙拉一拉如姒的袖子。如姒折身向一直安靜獨坐的大姑奶奶燕苧揚聲:「苧姐姐!」

燕苧是世子燕徹的嫡長女,為已故的原配夫人展氏所生,所以與現任世子夫人文嬋娟的親女燕葭並不親近。加之去年已經嫁到了禮國公府為三少夫人,自然更不參與這般姐妹的鬥氣爭鬧。只是如姒與燕苧也素無來往,此時揚聲一呼,眾人便都有些意外。

如姒心裡想的是采菀在車上叮囑的:聽說燕府二房三房的姑娘們近來最愛分幫分派的吵架,可那一邊都得罪不起,不如靠攏素來安靜的大姑奶奶燕苧,避開燕府爭鬥才好。

燕苧性子雖然安靜了些,但並不孤傲,如姒想了想,主動示好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如姒妹妹。」燕苧有些意外,但也淺笑應聲。

如姒上前笑道:「許久不見姐姐,近來可好?」

燕苧看著燕萱和燕葭的架勢,自然知道如姒為何而來。索性指了指自己身旁空出來的椅子:「如姒妹妹過來坐,是許久沒跟你說過話了。上次見你的帕子繡的甚是精緻。」

看著如姒過去坐下,燕萱和燕葭對瞪了一眼,又各自去找旁人看芍藥看字畫,分頭去了。

如姒坐下,鬆了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多謝苧姐姐。」

燕苧淡淡一笑,秀麗容顏更顯嫻靜,語氣中又帶了一點長姐意味:「不必客氣。她們也都是小孩子玩鬧心性。我記得妹妹最擅針繡,近來可有什麼新鮮花樣麼?」

刺繡本是閨閣女兒最常見的話題,但如姒的織錦刺繡卻也確實出類拔萃,微笑答道:「我也是隨意繡著玩的。不過近日的芍藥好看的很,就多繡了幾朵。」說著,便將手裡的細羅帕子給燕苧看。

燕苧細細看了,讚歎道:「妹妹繡的芍藥這般鮮活,當真難得。」

侍立在後的采菀暗暗鬆了一口氣,按著那兩世的夢,左右都是死路,只是不同的死路而已。如今左右都沒有隨,只盼前頭別再生出別的風波凶險才好。

二人閒話刺繡半晌,如姒只覺得這位大表姐其實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清冷,言談之間很是溫柔,心中不由更多幾分親近:「姐姐若喜歡,這條絹子便送給姐姐可好?」

燕燕苧見她秀麗小臉上滿是小心翼翼,不禁心有慼慼。如姒明明是燕府唯一的外孫女,又是書香世家濮家的嫡長女,此刻一臉恭謹甚至惶恐的討好神色,哪有半分嫡女做派?

燕苧收了帕子,從腰間解下一個宮繡荷包遞給如姒:「這個你拿著玩吧。」這荷包雖小,卻是用貢品蜀錦製成,金銀絲線織就蓮花紋樣,花蕊處綴著細碎米珠,流蘇上又綴著四顆碧璽小球,又雅緻又貴重。

如姒有些猶豫:「這荷包……太貴重了吧?」

燕苧笑笑,將荷包放到她手裡:「小東西而已,拿著吧。」

如姒這才收下:「謝謝苧姐姐。」

到得壽宴結束,如姒望著燕苧便有些依依不捨。

燕苧雖是長姐,但下面幾個繼母妹妹或或者活潑好武,或者驕縱嬌氣,並無一個與她特別親近交好。看如姒這個模樣,心中便軟了幾分,微笑道:「你若有空,也可來看我,或叫人帶信也好。」

如姒連連應聲,方歡歡喜喜地拜別伯府,登車回府。

回到家中,如姒先去正院給父親濮雒並繼母池氏問安,池氏身著秋香色滿地桂花團錦長裳,富貴端莊。懷裡攬著愛嬌討喜的三妹如姝,旁邊坐著俏麗清秀的二妹如妍。

另一邊是姨娘晁氏,穿著桃紅褙子月白裙,腰身纖細如柳,左手牽著大兒子孝祖,右手拉著小兒子孝宗,白淨臉上笑意盈盈。

正中主位上坐著自然是一家之主的濮雒,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儒雅清俊,風度翩翩的年紀。此時一邊賢妻愛女,一邊美妾嬌兒,只覺家宅和睦,莫過於此。

如姒這一進屋,濮雒的笑容便不由斂了斂。如姒出生不久,原配夫人燕微便病故了,而燕微的親兄長燕徖不過六品主簿,兩位嫡兄又不親近庶妹,根本不曾對濮雒加以提攜。

雖然繼妻池氏的娘家也給不了濮雒什麼仕途助力,但至少全家都滿口好話,才子名士、清官大老爺地奉承著。兩廂比較之下,濮雒甚至後悔曾經結過燕家這門毫無作用的親事。

池氏笑道:「大姑娘回來了,剛才正說著過幾日我娘家的侄子要進京應考,也會把兩個侄女帶來,到時候你們便多了一個兄長,兩個姊妹一起玩耍,可要好好相處。」

采菀心裡一緊,而如姒並未多想,只隨口應了一聲。

池氏有些為難地續道:「大姑娘,咱們府裡姑娘的房舍中,只你的月露居寬敞些,要不你遷到正院瑞寧居廂房,將月露居暫借我那兩個侄女一段時日?」

池氏看了一眼濮雒,又柔聲道:「好孩子,我也是想著你搬到正院剛好也是咱們母女親近,你若不願意那也罷了。」

若說不願,豈不就是對繼母不親不孝?眼看父親濮雒臉色又不善,如姒只好強笑道:「跟母親多親近,原是再好不過了。」

不幾日,池氏的侄子侄女便到了。池氏娘家只有一位兄長池嵩,在暨陽做個小小的七品主簿,其子池朱圭讀書尚可,便送進京來讀書備考。而嫡女池翠柳,更是指望以濮翰林內侄女的名義找個好人家。至於庶女池霜娥,不過半主半婢地伺候著嫡姐入京而來。

如姒與池家兄妹簡單相見完畢,便帶著采菀回到已經遷居的正院瑞寧居廂房。

梳洗更衣完畢,如姒便對采菀道:「你將那塊芙蓉蜜色暗紋緞子裁兩尺來。我給給苧姐姐做兩個掛在房裡的香包。」

如姒原本私房衣料就少,從月露居遷到正院這一折騰,又叫下人們盤剝了一回,這塊芙蓉蜜色緞子幾乎是最後一匹好錦緞。

采菀不覺有些猶豫,待要開口相勸,如姒只用眼神看了看正房,采菀登時明白了如姒的心——與其讓那起子小人算計去,還不如送給燕苧呢。

如姒針線上的刺繡功夫極好,加之也不願意出去跟池氏的侄女們多來往,隨後幾日便閉門做針線,三日就做好了兩個紋繡精美的荷包,交由采菀送去禮國公府。

禮國公府是開國功臣的簪纓世族,雕樑畫棟,門風嚴謹。采菀跟著引路丫鬟一路向三房院子過去,便有一個眉目娟淨、身穿銀紅比甲的丫鬟迎出來,帶著采菀到燕苧的正房。

燕苧打扮雅緻清淡,身穿著桂合色吳綾刺淺金線折枝蘭花流霞裙,髮鬢鏤金琥珀釵並一對珊瑚押發,腕子上一串蜜蠟手串,便無旁的裝飾了。

「給姑奶奶請安。」采菀福身行禮,將錦盒交給燕苧的貼身丫鬟鳳尾,「我家姑娘做了兩個香包,兩條絹子,雖然不值許多銀子,但是一份心意,姑奶奶笑納。」

「姐妹之間的心意,哪裡說什麼銀子,」燕苧含笑道,「如姒妹妹可好?」

采菀的笑容不覺便勉強了些:「姑娘十分想念姑奶奶。」

燕府內也是爭端處處,燕苧豈有不食人間煙火的道理,見采菀的臉色便皺了眉,叫旁的丫鬟都出去,只留了鳳尾在房裡:「你家姑娘受欺負了?」

采菀眼圈一紅:「若不是因為太太的娘家侄女來了,姑娘院子被讓了,倒也還都能忍。」

「什麼叫做院子『被』讓了?」燕苧微微變了臉色,「你從頭說起。」

這一說,便說了近一個時辰。

其實采菀原並不想向燕苧說起這些事情,燕苧是伯夫人商氏最疼愛的孫女,而如姒的親外婆白姨娘則是商氏夫人最不願意看見、不願意想起的人。

這樣關係的一對表姐妹,多少年來都沒什麼來往,若不是上次壽宴無心插柳的一段交情,只怕終此一生也說不上十句話。

但采菀自重生驚夢以來,心中壓著、怕著、防著的事情實在太多,燕苧這樣溫言一問,便忍不住了。這也是因為采菀經歷過前世今生,知道燕苧也好,商氏夫人也好,雖然不喜白姨娘並燕徖燕微兄妹,卻都是正直磊落之人,即便不能幫如姒,也必然不會害她。

絮絮說了許多,采菀的眼淚也幹了,燕苧變了幾次的臉色又歸於平靜,沉吟片刻才道:「鳳尾,你去拿一盒宮花,一盒素絹給采菀,再給采菀封一個上等紅封。」又向采菀溫言道:「你先回去,好好照顧你們家姑娘。」

采菀也不意外,燕苧原就與如姒血緣相連不多,又是出嫁女,連如姒親舅舅燕徖都不好插手的濮家內務,難道燕苧作為禤家三少夫人,還能出手干涉不成?眼看時間也不早了,采菀便再三道謝,行禮告辭。

采菀回到濮家,一進二門,便見丫鬟婆子急匆匆地來來去去,剛好迎面一個小丫頭撞上來,采菀一把拉住,見是原本月露居的小丫頭靈芝,面上竟帶著淚痕,登時心裡便是一沉:「瞎跑什麼?這是怎麼了?」

靈芝立刻便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