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華胥引之浮生盡(04)

【他問我,你想醒過來麼?我想的。】

我死後,據說陳世子蘇譽下令將我厚葬,入殮出殯皆按的公主禮制。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陳都昊城,因我的葬禮耽擱,推延一日。

出殯之時,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來瞻仰,回頭須寫一篇心得體會,誰都不敢缺席。而王都裡殘存的百姓們也紛紛自發圍觀,以至於王宮到王陵的一段路在這一天發生了百年難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兩旁的住戶想穿過大街到對面吃個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無奈。

當然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師父後來告訴我。他在衛國被圍城時得到消息,帶著君瑋趕來帶我離開,卻沒料到我以死殉國,自陳國千裡迢迢來到衛王都,正遇上我出殯。那時我躺在一口烏木棺材裡,是個已死之人,棺材後聲聲嗩吶淒涼,陰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紙。

君師父說:「衛國分封八十六載,我是頭一回看到一個公主下葬擺出如此盛大的排場。」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場,那是國殤的排場,而一國之死,怎樣的排場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師父是個世外高人,憑他隱居在雁回山這麼多年也沒被任何野生動物吃掉,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雁回山是整個大胤公認的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經常會有匪夷所思的動物出沒傷害人命。

我自認識君師父以來,只是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的高人,沒有想過他高得可以令斷氣之人起死回生。這是歪門邪道,違背自然規律,試想你好不容易殺死一個敵人,結果對方居然還可以活過來讓你再殺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這件神奇的事歸根結底發生在我的身上,只好將他另當別論,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這一日,感覺自己沉睡很久,在一個模糊的冬夜睜眼醒來。

從窗戶望出去,月亮掛在枝頭,只是一個淡黃色光輪,四周靜寂無聲,偶爾能聽見兩聲鳥叫。我回憶起自己此前從城牆上跌下,那麼高,想這樣還能被救活,當今醫術實在昌明。君師父坐在對面翻一卷古書,君瑋趴在桌子上打盹,燈火如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床帳上的白蓮花,我說:「我還活著?」

有一瞬間的死寂,君師父猛然放下書,落在案上,啪的一聲:「阿蓁,是你在說話?」君瑋被驚醒,抬手揉眼睛。

我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君瑋保持抬手的姿態,愣愣看著我,半晌,道:「阿蓁?」

我無暇理他,因君師父已兩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脈門細細查看。

良久,他感歎:「那鮫珠果然是無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搖頭:「不痛。」

他苦笑一聲:「傷得這麼重也不痛,是我讓你回來,可你已經死了,你再也不會痛,我自作主張,你想醒來麼?」

我看著他,緩緩攢出一個笑來,點頭道:「想的。」

這不是起死回生,葉蓁已經死了。

萬事皆有因果,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後靈魂離體,無根的靈魂在天地游蕩,終而灰飛湮滅,這是九州的傳說。我從前也不過以為它是傳說,直到自己親自死一次,才曉得傳說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後,君師父趁夜潛入王陵,將我從棺材裡扒出來運回君禹山。那時,新死的靈魂還盤踞在身體中未能離開,他將教中聖物縫入我殘破不堪的身體,那是一顆明亮的鮫珠,用以吸納靈魂,好叫它永不能離開宿主。基本上,這不過是改變一種死亡狀態,除了能動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沒什麼分別。這個身體將再不能成長,我沒有呼吸,沒有嗅覺和味覺,不需要靠吃東西活下去,也沒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這個位置,跳動的不是一顆熱乎乎的心髒,只是一顆珠子,靜靜地躺在那兒,有明亮光澤,卻像冰塊一樣冷,令我特別畏寒。但能再次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間,總是好的麼。我再不是什麼公主,肩上已沒有任何負擔。君師父重新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這一生,輕若塵埃,一拂即逝。我想,這是一個多麼淒慘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國,我付出巨大代價,把命賠上也就罷了,關鍵是顱骨摔破,體內髒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這就意味著此後這幅身體必然弱不禁風,雖我已沒有任何痛感,但經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懶得洗。君師父用鮫綃修補了我的容顏,被他這麼一補,在原來的基礎上好看很多,只是顱骨上那道裂痕實在摔得太狠,絞綃也沒有辦法修整,從眉間繞過額頭到左耳處,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君瑋初次看我的臉,久久不能言語,半天,道:「太妖孽了,這個樣子太妖孽了,從前那個清清淡淡的模樣不好麼?」我說:「我仔細研究過了,五官還是沒怎麼變的,就是比從前稍微邪魅狷狂一點兒,沒事兒,就當整容失敗吧。」

但那道疤痕畢竟是礙眼的,君師父用銀箔打了個面具,遮住我的半張臉。本來我提議用人皮面具,這樣看起來就更加自然,但考慮到人皮面具透氣性能著實很差,最終作罷。

我以為自此以後,便能瀟灑度日,其實並非如此,只是當時沒想明白,以為人死了便可無憂無慮,但憂慮由神思而來,神思尚在,豈能無憂。君師父花費如此心血讓我醒來,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這件事的難度僅次於讓君瑋給我生個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陳,刺殺陳侯。

他將鮫珠縫入我心中,將我的靈魂從虛無之境喚回。鮫珠中封印了上古秘術華胥引,這秘術隨著珠子植入我的身體。倘若有人飲下我的血,沾染上體中鮫珠的氣息,哪怕只一滴,都能讓我立刻看出最適合他的華胥調。奏出這調子,便能為他織一個幻境。這幻境是過去的重現,能不能從幻境中出來,端看這個人逃不逃得過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過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師父想要我這樣殺掉陳侯。

站在個人的角度,即便是陳國滅掉衛國,我對陳侯也並無怨恨,在這個人如草芥命如飛蓬的時代,成王敗寇,本是理所當然。但陳侯一條命換我在人間逍遙半世,我認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殺他,不因我曾是衛國公主,只因我還留戀人世。

君師父說:「刺陳之事不用著急,華胥引植入你體內不久,運用還不熟練,你且先適應一陣子吧。」

我想這樁事,我還真是不急。

君師父看我神色,大約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補充道:「但你也不能一點都不著急,陳侯身體不好,歸天也就是近兩三年的事了,你還是要抓緊時間,不然不等你去刺殺,他就自己先死了,這樣多不好。」

我說:「這樣挺好呀。」

他看著遠山,神色難辨:「不好,那樣的話,我的復仇就失去意義了。」

我其實很想提醒他,萬一陳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誰來給他一刀痛快了結,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這樣就更沒有意義了。但轉念一想,樂於助人嘛,也是幫君師父積德,便忍住什麼也沒說。

半個月後,君師父帶著君瑋下山,尋找一種藥材,幫我修補身上的傷痕。臨走時君瑋安慰我:「你變成這個樣子,肯定沒人願意娶你,沒關系,別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將鮫珠取出,辜負了我和父親的心血。」

我說:「娶了我你們君家就沒後了。」

他疑惑:「怎麼會沒後了?娶了你我肯定還要再納幾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被我亂棍打下了山。

轉眼六個月,枯樹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樹下的一壇梅子酒,君師父就帶著君瑋回來,後面還跟著小黃。此前小黃誤食君師父養來餵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只小白兔估計是全大胤最毒的一只小白兔,身上百毒匯集,連君師父都不知道該怎麼解,只好將它送到藥聖百里越處請他試試,清了大半年才將一身毒素清完。小黃初見整容後的我,一時不能認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給它吃,它也沒有表現出高興,反而將雪白的牙齒呲得更厲害。直到君瑋撫摸它的耳朵柔聲安撫他:「這是你娘,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認娘了啊,怎麼你也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娃。」小黃果然就過來親密地蹭我。

我說:「你才懷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懷胎十月生出了他們全家。」

君瑋比出一只手指顫抖地指著我:「我還好心想娶你來著。」

我說:「你能再生個老虎出來給我玩兒麼?能生出來我就考慮給你娶。」

他愣了半晌,惱羞成怒地對小黃道:「兒子,咬她。」

但小黃伸出舌頭來更加親密地舔了舔我的手背。

君師父帶回的藥材果然有奇效,制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後,一身傷痕就消失殆盡。這個結果讓我很滿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額頭上,但那畢竟是骨頭裡帶出來的傷,痕跡依然明顯。我看著銅鏡裡自己的身體,想起八個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能想到如此生機勃勃的一副軀體,內裡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將鮫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為灰燼吧。我想象這場景,覺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師父來看我,後面跟著呵欠連天的小黃。

門前兩株桃樹俏生生立著,枝頭花開正艷,葉間還帶著晨起的露珠兒。他把小黃打發去院子裡撲蝴蝶,轉頭問我:「這半年來,華胥引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實回答:「沒有練習對象,沒法長進。」

他沉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鮫珠這件法器,憑自身之力僅能撐你三年而已。鮫珠靠吸食人的美夢修煉,如今它既附在你的體中,你要活得長久些,只能利用華胥引織出的幻境來吸食人的美夢性命。你是個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來這些,但我千方百計將你救活,絕不想你只活三年。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只活三年,也不能濫殺無辜隨意取人的性命。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過去的人生後悔,華胥引能織出重現過去的幻境,讓他們在這幻境裡將過去修正,倘若有人沉醉於幻境不願出來,甘願奉出塵世的性命,那我們雙方都求仁得仁。

我說:「你可幫我找到什麼好差事了?」

君師父含笑點頭:「不錯,近日,你去姜國走一趟罷。」

五日後,我抱著一把七弦琴,和君瑋小黃一同出現在陳國的邊境小鎮。其實君禹山離姜陳兩國國境不遠,步行三日即可到達,此次耽擱兩日,主要在於我們騎了一匹馬。這也沒什麼不妥,只是時刻要防備小黃將代步的馬匹吃掉,著實是件痛苦而浪費時間的事。終於,我們做出一個決定,將馬匹烤烤吃了,帶著小黃步行。大家飽餐一頓,行程立刻變得迅速。

陳國與姜國交界之處,是一座綿延的山巒,因山中經常挖出玉璧,喚作璧山。我們想既是因為這個原因,為何不叫玉山,問過鎮上居民,大家推測可能因為璧字筆畫較多,顯得有文化。我們到得正是好時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鋪上一層厚厚積雪,經常發生雪崩,不是經驗豐富的老獵戶,根本不能穿過,只能繞道郢河。而現在這般,我們沿著山中小路,一邊走一邊還能欣賞沿途風景,實在賞心悅目。山間有淙淙溪流,我拿出水囊正欲取水,驀然停住,君瑋蹲在一旁掬水洗臉,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動向,奇道:「怎麼了?」

穿過擋在面前的野薔薇花叢,我指著前方:「這個你得看看,仔細看看,看人家是怎麼搞對象的,也好積累點小說素材。」君瑋神思一振,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對濃情蜜愛的年輕男女。男的一身織錦袍,女的一身雲羅衫。因隔得太遠,看不清面容,單看身姿,一個臨風玉樹,一個柳枝輕纏。他們背後大片不知名花海,旁邊一株老樹下,拴著一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分神去看小黃,它目光炯炯望著駿馬,果然已經在流口水,但被君瑋將後頸拎住,不得不表示克制。那男子俯身為女子摘下一朵艷紅薔薇,插在她的髮間。女子伸手摟住男子的脊背,兩人緊緊貼在一處。

君瑋轉頭來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長針眼。」我一邊鎖定目光看前面一邊打開他的手:「我也學點經驗麼。」他不為所動,不遮住我視線就不能善罷甘休,終於將我激怒,一把將他掀翻。

就在此時前方陡生變故,我心中一緊,君瑋轉回頭目瞪口呆:「這麼快那男的就被女的壓倒了?啊,這女的也太主動了,哎哎哎,怎麼才親上她就翻身跨馬走人了?玩兒情趣也不是這麼玩兒的,這多不人道啊。」

我說:「情你個頭啊情,你沒看到那女的從背後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是畏罪潛逃了。」

君瑋說:「啊?他們不剛還摟摟抱抱的嗎?」

終歸是我沒事找事,我和君瑋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傾倒的玉山,驀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個人,慕言。自我醒來之後,已很久沒想起他,並不是心中情誼已經泯滅,只是假使此時重見,也再不能如何了。從前我執著,因我活著,而此時此刻,我一個已死之人,沒有呼吸沒有味覺痛感,他不怕我已經難得,遑論其他。相見爭如不見。

君瑋查看他的傷口,表示匕首刺入雖深,但未切中要害,幸虧我們搶救及時,還能撿回他一條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難得好看的一張臉。腳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瑋幫他止好血,終於反應過來問我:「關鍵我們為什麼要救他呢?」我說:「你看他長得這麼好看,也許我們把他治好之後轉手賣掉,可以賣到大價錢?」君瑋沒有理我,轉手招呼小黃:「兒子,過來幫爹爹馱著他。」小黃將頭扭向一邊。君瑋繼續招呼:「到鎮上爹爹給你買燒雞吃。」小黃歡快地跑了過去。

這好看的公子在鎮上的醫館裡躺了兩天才緩緩醒來,除了迷蒙中叫過一聲「紫煙」,再沒別的言語。我揣摩紫煙是個女人的名字,說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歎良久,想古往今來都是這般,英雄難過美人關。

君瑋說:「這人怎麼這樣,好歹我們救了他,自醒來到現在,半句感謝也沒給。」

我說:「長得好看麼,任性點也可以理解。」

君瑋瞪著我:「長得好看就可以吃藥不給錢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欠人人情不道謝啊?」

我說:「嗯。」

君瑋捂著胸口氣得要倒了。

我們原本設想將這個人救活,拿點報酬,如果他家離得近就順便把他送回家,再上路離開。但世事總不能如願,誰能想到如此打扮的一個貴公子,身上卻一個子兒也沒。我為難道:「把你從璧山搬回來這事兒就算我們日行一善了,可你傷得不輕,用了不少好藥材,都是我們墊著,我們此行路遠,還帶了一頭老虎,開銷很大,盤纏也不算多,你看……」

我想他要是再沒反應我就要去抽他了。

但他沒給我抽他的機會。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兀然接過:「路途遙遠?」那一雙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唇邊竟噙著一絲笑。

我想,他這是傷情傷傻了麼?

他繼續道:「既然路途遙遠,又是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必是艱險異常了。在下不才,碰巧學過幾年劍術,姑娘若不嫌棄,這一路便由在下護著姑娘罷,也是報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說:「可這藥錢……」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遞給我,搖頭笑道:「還真是執著啊,把這個扳指當掉,能得二十個金銖,不僅藥錢,在下一路跟著姑娘的飯錢也有了。」

我接過扳指抬頭看他:「你不用保護我,既是二十個金銖,已足夠報這救命之恩了。」

他淡淡道:「在下的命還不至於廉價得這樣。」

我上下端詳他一番:「可我們明天就要離開趕路了,你身子撐得住麼?」

他低笑一聲:「明日上路麼?無妨。」

君瑋不明白為什麼這位藍衣公子一定要跟著我們,想了半天,覺得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看上我了。我本來心花怒放了一會兒,但不經意照到鏡子,發現自己已然今非昔比。除非他是個重金屬發燒友,否則要看上我這張一半都被銀箔擋嚴實的臉實屬難能可貴。

君瑋聽了我的反饋,陷入沉思,道:「不是這樣的話,就毫無道理了。」

我開解他:「世間事哪有那麼多道理,就好比小藍,風姿翩翩一表人才,按道理能招惹多少狂蜂浪蝶,結果你也看到了,喜歡的姑娘毫不留情扎他一刀,要不是遇上我們,就曝屍荒野了,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濟,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要真按道理來,就該沒這個事兒了。」

君瑋想了想,表示贊同,又想了想,問我:「小藍是誰?」

我說:「不就是前幾天救回來那個穿藍衣服的麼?」說完轉身,准備去廚房看藥。一抬頭看見小藍,收拾得妥妥帖帖,操著手正閒閒靠在裡間的門框上,冷眼將我們望著。背後說人是非,著實缺乏教養,這等事還被當事人抓個正著,我不知作何感想,半天,乾笑了一聲。他也配合地笑了一聲,眼睛裡卻殊無笑意,轉身進了裡間。

君瑋湊過來道:「我相信他不是看上你了。」

我回頭問他:「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看上你了?」

小黃正好從房門前過,君瑋磨了磨牙齒,指著我叫住小黃:「兒子,咬她。」

十天之後,就到姜國國都岳城。

小藍說這一路崇山峻嶺,必定艱險異常。我們研究一番,覺得他的社會經驗應該比我和君瑋都豐富,盲目地信任於他,一直等待艱險降臨。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連打劫的山賊都沒遇上半個。君瑋問我:「你說什麼時候才能遇上歹徒來襲擊我們啊。」我說:「不知道,等著吧。」可等待許久,歹徒依然遲遲不來,著實令人憂慮。

進入岳城的前一夜,隊伍中多加入一個女子。說是小藍的侍女兼護衛,名喚執夙。我們在路旁買燒餅時遇上她。背景是殘血般的夕陽,她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飛馳而來。君瑋一把將我拉到一旁躲開,她翻身下馬,月白的衣袖掃過我面頰。我和君瑋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她已旁若無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小藍面前,眼圈緋紅望著他哽咽:「公子,執夙終於找到你了。」

執夙長得眉清目秀,額間有一顆天生的紅痣。對於她執意跟著我們這件事,小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君瑋點頭倒是點得痛快。因執夙著實是個相貌美好的姑娘,十分容易就觸動了他一顆惻隱之心。但在惻隱執夙的同時,君瑋對小藍是很不滿的,和我咬耳朵道:「這人真正的風流,連護衛都是女護衛。」但我想,話也不是這麼說,離開君禹山時,君師父讓君瑋好好護著我,就算是我的護衛,照這個邏輯,我豈不是也很風流。

當天晚上,我們宿在一家客棧,睡到半夜,小黃銜著我衣袖將我搖醒,借著月光端詳他神情,似乎是邀請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我們穿過長廊,一只老虎一個死人,腳步輕得要飄起來。正要走進後院,驀然聽到執夙的聲音:「那女子並無什麼特別,公子為何不願隨執夙回府中?公子可知,你不在的這幾日裡,二公子那處又有不少動作。執夙深知,紫煙姑娘傷公子甚深,可公子您,您要以大局為重。」

我想,這個八卦我是偷聽好呢,還是不偷聽好呢。最後道德感戰勝好奇心,決定還是不要偷聽,但沒等我拔腿離開,小藍已經接下話來,他聲音低沉,隨夜風傳至我耳邊,有熟悉之感,他說:「你們,」他頓了一下,「尋到紫煙了?」

我拖著小黃退至月亮門,正聽到執夙說:「公子,您對紫煙姑娘情深義重,但她,她是趙國派來的奸細,她一心只想謀刺於你,她……」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我和小黃的身後。

廊簷下,我想起方才的熟悉之感,恍惚覺得又回到三年前那個山洞,慕言他就坐在我對面,瑩白的手指彈撥一把蠶絲做弦的古琴,嘴角噙著微微的笑。事隔三年,我其實已記不得他的聲音,只是那些古琴的調子還會時不時響在耳旁,裊裊娜娜,是我不會唱的歌。

月亮又大又白,我抬手捂住眼睛,就像他的手指曾經蒙上我雙眼。但這雙眼睛,如今也是死的了。

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