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華胥引之浮生盡(05)

【宋凝】

三日之後,我見到君師父為我安排的主顧,姜國鎮遠將軍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說主顧也許並不妥當,因終究不知是她從我這裡買一個美夢還是我從她那裡買一條性命。

這是城外的別院,傳說鎮遠將軍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兩年前就搬來別院修養,此後再未回過將軍府。兩年間,發生許多事情,諸如沈岸納妾,諸如宋凝染病。總之,宋凝的身體越修養越糟糕,如今,終於修養得快要死掉。

來迎接我們的老僕表示,夫人希望單獨見我,讓君瑋小藍執夙他們三個先去廂房休息。小藍沒什麼意見,君瑋卻對此很不滿,我明白他是擔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目前這個狀態,已經是個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討價還價很久,各讓一步,讓小黃跟著我。君瑋拍拍小黃的頭,道:「兒子,好好護著你娘親。」我也拍拍小黃的頭,一抬眼正對上小藍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著我,半晌,極輕地笑了一聲,道:「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僕領著我穿過兩進長廊,穿過大片扶蘇花木,邊走邊介紹,這些花木是從何處運來,擁有如何的奇香,我卻完全不能聞到。繞過一片蓮塘,踏入蓮塘上的水閣,四周皆垂了帷幔擋風,躺在籐床上看書的女子抬起頭來。我看著她仿似從畫中拓下來的一張臉,盡管強打了精神,顏色卻白而頹敗。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長久。這並不是說我會看相,著實是因為在這個方面,再沒有誰比我這個已死之人更有發言權,那是將死之人的面容。況且,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內,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我應該也會弄得她意外身亡。

風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將軍夫人放下書來,咳了一聲,靜靜看著伏臥在地的小黃,半晌,柔聲道:「多溫順的一頭虎,未出嫁時,在家鄉,我也養過一頭小狼崽。」她和我比劃:「這麼大。」手指像蘭花一樣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形狀,畫完頓了會兒,搖頭笑了笑,笑罷抬頭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師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實現心中夙願的君拂?」

我說:「對。」說對這個字時,其實不能反應君拂是誰。這說明我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葉蓁,對這個名字飽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隨意忘卻。

她將手指搭在籐床床沿不經意輕叩幾聲,沉思的表情漸漸變得紅潤,能看到頰邊深深梨渦。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個夢,你可知我想得到一個什麼樣的夢?」

我坐在小黃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你終歸是要說給我聽的。」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可我不是來幫助你,只是來做一筆交易。我不要金山銀山,在岳城的這幾日,只需你管管飯。我會給你一個夢,你想要什麼樣的夢,我給你什麼樣的夢。屆時你可自行選擇,選擇留在夢中,或是離開這個夢。」

她說:「哦?」

我點頭:「若你選擇離開這個夢,我一個子兒不要,但若你選擇夢中……」

她微微彎了眼角:「若我選擇夢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若你選擇夢中,就把塵世的性命送給我做報酬,你看如何?」

她一雙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閣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好。」

這一天,我沒能如小藍所願早去早回,在水閣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講給我一段故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這段故事,哪怕只在夢中。當然這純屬自欺欺人,她因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個夢境令她騙過自己。

四簷的帷幔被挑起來,遠處是落日湖光。她就著茶水飲下我幾滴血,血液牽引她體內生氣聚集,化作跳動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牢牢記住,這是宋凝的華胥調。

她在湖光裡慢慢回憶,而我透過跳動的華胥調,一幕一幕,看到她的過去。她說:「君姑娘可曾聽說,我雖是姜國將軍的妻子,卻不是姜國人,七年前,我十七歲,如同你這般大,帶著滿滿的情意嫁來姜國,真是花一樣的年紀……」

花一樣的年紀裡,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兩國的戰場上邂逅沈岸。那時,沈岸沈將軍是姜國最年輕的少年將軍,有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戰百勝的赫赫威名。

宋凝出身武將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一柄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十四歲就跟著兄長征戰四方。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姑娘們拿著繡花針為嫁妝汲汲忙碌的時節,宋凝那一雙拿紅纓槍的手,卻已在戰場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國自古男多女少,姑娘總是分外金貴。黎莊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適婚之女的世家大族無不被踏破門檻,但大族之首的大將軍府反而門庭寥落,沒有哪個貴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後若再敢納個妾,自己將和妾室雙雙被宋凝打死。黎莊公欲做一樁好事,將宋凝許給丞相府的二公子。丞相二公子聽說此事,嚇得當即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戰場上得到這消息,在溪邊水旁佇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皺眉道:「你不必擔心,那不識好歹的混小子,兄長定有辦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攢出笑來柔聲道:「哥哥莫氣,王都裡那些鎮日泡在溫柔鄉裡斗雞走狗的紈褲,他們看不上阿凝,就當阿凝看得上他們麼?阿凝要嫁,也是嫁當世的英雄。」

這話原本不過說說而已,表示她基本上並不糾結被丞相二公子嫌棄這等事。但時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個冬天。英雄騎著黑色的馬,執一把八十斤的重劍,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莊公十七年的嚴冬,大漠凍雪,黎姜兩國交界處發現成群的汗血馬,兩國都想據為己有,互不相讓,以此為引子,引發多年宿怨,終釀出一場大戰。宋凝早聽說沈岸的豐功偉業,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氣,一直想找個時機與他一較高低。

終於這一天,大雪紛飛,兩軍對戰在桑陽關前。時機得來不易,一向穩重的宋凝不顧兄長眼色,率先拍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號,沉聲叫陣:「紫徽槍宋凝前來領教沈岸沈將軍的高招。」寒風的勁力帶著她破碎嗓音傳往敵陣,獵獵招搖的旌旗中,白袍將軍跨馬緩緩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張臉,手中泠泠似水的長劍泛出冰冷白光。

這一場武勇的單挑,宋凝的槍法從未使得如此笨拙,不過五招便被摜下馬來,一輩子沒有敗得這麼快,敗得這麼慘,對方卻連眉毛也沒挑動一絲,只在長劍不經意撥下她頭盔時怔了怔:「原是個女子。」

宋凝愛上沈岸,因他打敗了她。這也是後來比武招親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強大的姑娘越來越多,強大的姑娘們在尋找夫君時基本上都用的一顆獨孤求敗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須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願意得到她,就會演變成一篇虐心文。

總之,紫徽槍被沈岸手中的長劍隔開到兩丈外。他坐在馬上,探身劍一揮勾起靜臥於地的長槍,回手一擲便堪堪釘在宋凝身旁,聲音沒什麼起伏:「你的槍。」風卷著雪花在大漠裡橫行無忌,他眼睛裡是她身後的三萬雄兵,她唇角有隱隱笑意,眼睛裡卻只有他一個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戰馬,月白的戰袍,揮起劍來既快又准,絕不在女子的臂彎中蹉跎人生,她想,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敵國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時候,且總有落魄的時候。歷代當得上名將二字的俊傑們皆是如此,不是曾經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於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後走在了落魄的道路上……其實也不能這麼說,這麼說不好,顯得宋凝太掃把星。沈岸大敗於蒼鹿野這事著實與她無關,軍事學家們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說他那一天不宜出行。

蒼鹿野一戰,沈岸敗在黎國大將軍宋衍的手下,所帶的五千精兵全軍覆沒,自己也身中數箭,負險戰死。黎明時,宋衍的海東青穿過綠洲戈壁,撲騰著翅膀落在宋凝手中,宋凝從海東青的爪子上取下裝著軍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絲帛掉進泥水,字跡模糊成一道惻惻的陰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戰死,因她剛把沈岸定義為心中不敗的英雄,不到三天,不敗的英雄就被打敗,感情上講,著實讓她難以接受。

宋凝帶上傷藥跨馬奔出營地。她想,若他沒死,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救活,若他戰死,就讓她找出他的屍骨將他親手安葬,他不能成為大漠裡無主的枯骨。他是讓她動心的第一個人,和黎國王都裡那些醉生夢死的紈褲們都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其實她怎麼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沒有試過,一切都只是想象。她卻在想象中更加地愛上沈岸。

陰沉沉的天,大漠的風像夾著刀子,胯下戰馬被狂風卷起的碎石擊得嘶鳴,宋凝伏在馬背上,平沙莽莽間,她用白紗掩住眼睛,護著懷中傷藥咬牙逆風而行,手和臉被洶湧而過的風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將手上的口子放在唇邊舔一舔,繼續頂風前行。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著她。這信念支撐她用最短的時間走過這最長的一段路,其間還避過了兄長率領回營地的大部隊。終歸只是她一個人這麼認為罷了,其實你想,沈岸怎麼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蒼鹿野在前方出現,血污被過往風沙掩藏大半,像這戰場已被丟棄很久,只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明白,它還是一個嶄新的修羅場。姜國人的屍首將蒼鹿野鋪成黑壓壓一片,下馬隨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屍塊。

宋凝徒手翻開兩千多具屍首。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無緣。倘若有緣,就該第一個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堅定不移,估計覺得必須翻出他才不虛此行,可能是這種執著的精神終於感動上天,翻到第兩千七百二十八具時,她抹淨面上滿是血污的男子的臉,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緊緊抱住他,哽咽出聲:「沈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