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一聲尖厲的嘯聲驟然響起,仿若利箭劃破長空,接著,似有號角長鳴,馬蹄聲紛亂如雨。

  亂雲密佈,風雷陣陣,群鴉驚飛,鶴唳淒厲。將士戰死在沙場,百姓哀哭於家園。流血飄杵,屍橫遍野,山河寸寸破碎。

  終於,兵臨城下。

  黑雲壓城,甲光耀眼,金角震天,霜重鼓寒。城周高牆如鐵,將士鬥志似鋼,若高山阻住洪水,是砥柱屹立中流。

  然而水滴終究石穿,驚濤亦可移山,情勢危急,急如星火。

  一縷陽光終於衝破雲層,撲向大地。有一位將軍英勇無畏,如利刃插向敵陣,如烈火燒向激流,使敵人的戰意消失無蹤,讓他們如退潮一般潰敗而去。

  春風拂來,陽光明媚,大地重新變得美麗。

  將軍得勝還朝,其絕代風華永遠銘記在世人心中。

  在一段華麗無比的和弦之後,鄭懷英的手緩緩離開琴弦,優雅地放回膝上。

  樂聲裊裊,在風中飛揚,久久不絕。

  這樂曲不同於教坊平日演奏的靡靡之音,鏗鏘有力,縱橫捭闔,人人都聽得熱血沸騰。

  盧思道聽到一半,霍地起身,走進亭中,拿起一支中號狼毫,濃濃濡墨,奮筆疾書。一曲奏罷,他也寫完了最後一筆,這才長吁一口氣,似已將胸中情緒盡皆發洩,慢慢平靜下來。

  顧歡兩眼放光,心裡琢磨,這個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那首名曲。

  高肅沉吟著,沒有吭聲,似也明白了鄭懷英的曲子裡說的是誰。

  蕭放在一旁讚賞地笑道:「長恭,這首新曲叫《蘭陵王入陣曲》,如今已傳遍鄴城,很快就會傳遍天下。」

  顧歡大樂:「果然是《蘭陵王入陣曲》?」

  鄭懷英有些意外,斯文地道:「顧將軍聽過?」

  「不,我只是聽人說起過,卻未曾親耳聽到。」顧歡開心地笑道。「今日有福聽聞如此妙曲,實是三生有幸。」

  鄭懷英的眼中熠熠生光,神情卻有些靦腆,謙遜地道:「蘭陵王爺僅率五百騎便殺入周軍重圍,直抵金墉城下,實是真英雄,好男兒,在下不才,聽聞之後仰慕不已,便作此曲,以表敬意。在下才疏學淺,實不能表達蘭陵王風采之萬一,還請見諒。」

  高肅沒有笑,對他一抱拳,鄭重地說:「鄭師傅妙手仙音,實如天籟。如此好曲,小王愧不敢當。」

  蕭放立刻在一旁笑道:「當得的。長恭,這曲子我與子行聽過幾次,都沒聽全,這是第一次從頭到尾聽全了,還是托你之福。如此好曲,怎可無詞?子行,你寫的可是配這妙曲的詞?」

  「正是。」盧思道走出亭子,笑著點頭。「在下不揣冒昧,試作一首,望各位方家指正。」

  「你是大家,不必過謙。」水邊一位文士大聲叫道。「讀來聽聽,在下洗耳恭聽。」

  「對對。」其他一些文士也嚷了起來,滿臉期待。

  盧思道也就不再謙辭,慢慢踱下草坡,朗聲吟道:

  「朔方峰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

  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魚麗逐左賢。

  谷中石虎經銜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里。

  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雲裡。

  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徵人殊未返。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雲直上五原間。

  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

  流水本自斷人腸,舊冰歸來傷馬骨。

  邊庭節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

  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

  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

  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這道《從軍行》用典太多,高肅和顧歡都不甚了了,卻聽那些文人士子轟然叫好,讚歎之聲此伏彼起,不絕於耳。兩人對視一眼,卻也並不尷尬,只是微微一笑。

  顧歡低低地說:「我沒聽懂。」

  高肅在她耳邊道:「我也是。」

  兩人便笑得更歡了。

  顧歡低語:「我們懂得舞刀弄劍就行了。」

  「正是。」高肅笑著點頭。「文墨之事,非你我所長,略懂便可,不必強求。」

  顧歡連連點頭,滿臉是笑。

  兩人正在嘀咕,忽聽盧思道說:「長恭,請和詩一首,不吝賜教。」

  高肅抬起頭來,擺了擺手,溫和地道:「子行,你知道我不擅此道,就不要勉強了吧?」

  盧思道便不再勉強他,又把目光轉到顧歡身上,笑道:「顧將軍,請。」

  高肅怕顧歡窘迫,正想亂以他語,幫忙推托,顧歡卻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說:「那我就獻醜了。」

  高肅很感意外,也起身跟了過去。

  顧歡鋪開宣紙,略思片刻,便道:「盧大人才思敏捷,我是和不來的,借景生情,賦詩一首,還請各位勿笑。」

  「豈敢。」蕭放文質彬彬地說。「顧將軍少年英才,作的詩自是好的。」

  顧歡提筆凝神,寫下一首七律:「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此詩作者實是李白,不過此時卻尚未出生,顧歡不耐煩琢磨這些平平仄仄的事,前世卻背熟了不少名詩佳句,此時一揮而就,字卻是自己寫的,一筆行書,既有秀麗,又含氣勢。她放下筆,後退兩步看著,滿意地笑了。

  這首詩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高肅讀完,愉快地說:「好詩。兄弟,這裡就有鬱金香,咱們好好喝一杯。」

  自五胡十六國時代以來,北方便少有人才,一些朝廷甚至扣押前來出使的南朝官吏,以便留住人才。在齊國也一樣,朝中重武輕文,軍中有文才的人甚少,此時見顧歡居然出口成章,那些文人頓時對她刮目相看。

  盧思道和蕭放都覺得此詩淺白,便分別出言勸說,希望她再作一首,最好是可以唱誦。

  顧歡前世今生都曾飽讀詩書,倒也不怵,想了想,便寫了一首陸游的詞。

  「江左佔形勝,最數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渺著危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

  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這詞放在此時此地,竟是貼切之至,她寫完之後,放下狼毫,抬頭看向高肅,頑皮地眨了眨眼睛。

  高肅忍不住放聲大笑:「果然好詞。」

  蕭放也道:「好詞。鄭師傅,你來看看,可能唱得?」

  鄭懷英起身走進來,看著那筆走龍蛇,滿紙雲煙,漸漸地在心裡配上曲調,哼了起來。等到讀完,他興奮地點頭:「好詞,不過,不能配《蘭陵王入陣曲》,在下定當為此詞另譜新曲。」

  「好,拜託了。」顧歡衝他抱了抱拳,心裡忽然一動,問道。「鄭師傅,你可否在此多留些時日,教我彈那曲《蘭陵王入陣曲》?」

  鄭懷英一怔,轉頭看了一眼蕭放。

  盧思道輕聲說:「鄭師傅身在樂籍,希逸此次帶他出來,自當帶他回去,否則,對希逸固然不大好,鄭師傅更是多有不便。」

  聽到這裡,鄭懷英本來亮晶晶的眼睛變得黯淡了。他微微低頭,不再吭聲,臉上神情復歸平靜,卻隱隱地有一絲無奈。

  高肅在一旁淡淡地道:「既如此,兄弟就別強求了。他日有暇,我們上鄴城去聆聽鄭師傅的妙曲。」

  顧歡卻不肯善罷甘休,此人是《蘭陵王入陣曲》的作者,那可不同於其他人。再說,這個年輕人相貌端莊,氣質優雅,眉宇間卻有無限委屈,顧歡一見,哪裡還忍得下來?她想了一下,把高肅拉出亭子,低聲問:「鄭師傅身在樂籍,那可以除籍的吧?」

  「這是可以的,教坊中的女子尚且可以贖身,何況他只是一個樂師?」高肅微笑。「怎麼?真想把他留下來?」

  顧歡肯定地點頭:「王府裡養個樂師,沒什麼問題吧?」

  「那當然不算什麼大事?稍微富貴一點的人家都養著樂班,我府裡想要進一個樂師,自是小事一樁。」高肅爽快地道。「行,我叫人去鄴城紅袖坊,為他除籍。」

  「要多少錢才能辦下來?」顧歡趕緊問。「我來出吧。」

  高肅笑了。自他五年前被封為郡王,上門來借錢或是行賄的達官顯貴多得數不勝數,錢他借,賄不收,更不與那些人交朋友。而趨炎附勢甚至無恥下流之徒也有不少,他全都懶得理會。像顧歡這樣生性純良的人,他竟是從未見過。

  顧歡看他笑著看自己,半晌不言,不由得急了:「哎,到底要多少錢?是不是要很多?我現在也有俸祿拿的,如果不夠,你先借給我,我寫信叫我爹派人送來,再還給你,行嗎?」

  高肅更覺得她很可愛,不禁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頭,笑道:「不用你出,我來辦吧,你別管了。反正他出了樂籍也是入我王府,你總不會是要他入你顧府。」

  「這倒是。」顧歡聽他言之有理,立刻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別客氣,這是做王爺難得的好處之一。」高肅學她剛才的模樣,對她眨了眨眼,隨即轉身回到亭子裡,對蕭放說。「希逸,我看這樣吧,如果鄭師傅願意,我替他除了樂籍,進我王府做樂師吧。」

  蕭放看向鄭懷英,笑著說:「東園,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你看呢?」

  鄭懷英看了高肅一眼,低頭道:「多謝王爺。」

  「好,我今天就派人去辦。」高肅和藹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水邊,微笑道。「你們繼續吧,我和顧將軍就是出來喝一杯,看看朋友。你們不要被我們擾了興致。」

  盧思道立刻出去拎了一壺酒過來。

  蕭放拿著杯子放到他們面前,特意對顧歡道:「正宗的鬱金香,顧將軍嘗嘗。」

  「多謝。」顧歡拿起酒杯,做豪爽狀,衝著高肅一舉。「請。」

  高肅好笑地端起杯來,對她道:「請。」

  兩人一飲而盡,互相照了照杯底,同時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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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鬱金香,一種香草,有濃烈的香味,古時用來浸酒。用鬱金香浸過的酒呈金黃色,芳香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