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二日,高肅便派人將十九個姬人送了回去,高湛聽聞後倒也不惱,笑道:「天下能比蘭陵王更美的女子只怕不多,他能瞧上一個,那也不容易了。」便將那十九個女子盡皆收入宮中,供自己取樂。

  高肅等了一段時日,發現皇帝並未怪罪自己,這才放下了心,對顧歡道:「多虧了你,留下一個姬人,全了皇上的面子,終於沒出大錯。」

  顧歡笑嘻嘻地說:「君有賜,不敢辭,你要堅持自己認定的東西,那當面然好,但偶爾也要審時度勢,不能硬抗。」

  「是啊,我知道。」高肅嘆息。「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妥協的,就如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一樣。如果做了,不論當初的心性是怎樣的,終究會讓世人千夫所指,落下千古罵名。」

  「話是那麼說……」顧歡想了一下,問他。「聽說和士開勸皇上禪位時說的一番話已經傳出來了,你知道嗎?」

  「嗯,子行寫信告訴我了。」高肅臉色一沉,低低地道。「和士開對皇上說:『自古帝王,盡為灰燼,堯舜桀紂,竟復何異。陛下宜及少壯,恣意作樂,縱橫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國事吩咐大臣,何慮不辦?不為自勤苦也。』據聞陛下聽後龍顏大悅,深以為是,遂決定禪位於太子。」

  顧歡咀嚼著這段話,忽然笑道:「這個和士開,你別說,還真是個聰明人,也真有才。」

  「他那不是經天緯地之才,而是禍國殃民之才。」高肅冷哼,遂又微微皺眉。「太子還是孩子,登基之後,多半會為和士開所制。」說到這裡,他長嘆一聲。

  此時,他們正在汴水邊釣魚,一人守著一根魚竿,卻悠閒地不大去管,一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意思。離他們不遠處,鄭懷英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緩緩彈出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樂聲有著濃郁的北地胡音,帶著憂鬱和哀傷,訴說著深深的思念之情。

  顧歡與高肅不再說話,專注地傾聽著樂音。等到一曲既罷,顧歡關切地問:「東園,你可曾定親?」

  鄭懷英的雙手離開琴弦,輕輕擱在膝上,抬頭看著她,微微一笑:「不曾。」

  「那……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顧歡關心地看著他。「你在思唸著誰吧?」

  鄭懷英垂下眼簾,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他才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撥著琴弦,發出不成曲調的叮咚聲。

  顧歡便不再問了,那畢竟是他的隱私,如果他不想說,她自然不應去探問。

  良久,鄭懷英仍然沒有抬頭,低低地道:「我是喜歡一個人,不過,她已經被她父親嫁給別人了。唉,思君何時天涯盡,別時有約聚無期……」說到後來,聲音漸息,似有哽咽之意。

  顧歡和高肅便明白了。兩人對視一眼,都默然無語。這種事情,是天下最大的憾事之一,他們也沒辦法去勸解,說什麼話感覺都是多餘的。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鄭懷英已經平靜下來。他抬頭笑了笑,優雅地彈出《漢宮秋月》。

  顧歡和高肅傾聽著從他指下流洩出的美妙琴音,仍然聽得出其中的淡淡憂傷。

  顧歡忽然心有所感,不由輕嘆,低低地吟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聲音本來清亮,此時變得低沉,同樣悅耳動聽,吟出的詩句更是絲絲入扣,與鄭懷英的琴聲珠聯璧合,悲傷的情緒頓時如潮而至,洶湧澎湃,竟不能止。

  高肅想起了自小到大的種種不如意,想起自己身為大將軍和郡王,卻仍然必須處處隱忍,想起從未見到過的母親、幼年失去的父親、數年前無端被殺的兩位兄長,眼圈不由得紅了。

  鄭懷英一直低著頭,似在專注彈奏,漸漸的卻有幾滴淚落下,不斷地打在琴身上。

  顧歡不忍目睹,便轉過身去,看著浩浩蕩蕩從自己眼前流過的河水,順手提起釣竿,卻發現有一條魚上了鉤。她不像往日般興奮,默默地把魚從鉤上摘下來,又放回了水中。

  高肅看著她的動作,心裡漸漸變得平和,不再傷感。

  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到夕陽西下,他們各自的貼身丫鬟和小廝才走過來,幫他們收起釣竿、琴具和其他物品,服侍他們上馬,一起回城。

  一起用完晚膳,顧歡怕他們呆在家裡傷春悲秋,竭力鼓動,終於拉著高肅和鄭懷英漫步出府,在城裡閒逛。

  出了王府專屬的長街,外面便是一派熱鬧景象。行人摩肩接踵,店舖鱗次櫛比,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煙火氣,花粉香、酒肉香四處繚繞,做買賣的大聲吆喝,大姑娘小媳婦笑著互相討論著胭脂水粉衣料首飾,小孩子打鬧著跑過,划拳聲從酒樓的窗戶裡飛出,賣藝的圈子裡不斷響起叫好聲。

  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

  顧歡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心地道:「自從洛陽一戰,周軍便不再犯我國境,邊關的突厥似乎也消停了不少,百姓終於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不再擔驚受怕了。」

  「是啊,真是不容易啊。」鄭懷英深有感觸。「每逢戰亂,兩國刀兵相見,遭殃的卻大都是百姓,尤其是北地邊塞,突厥常來襲擾,以致十室九空,甚是淒涼。」

  顧歡眼睛一亮,有些興奮地道:「東園,你到過北方?」

  鄭懷英微微一笑:「在下父母居於朔州雲陽縣,正是在長城腳下。」

  「哦哦,朔州啊,我去過。」顧歡很開心。「去年突厥的一支騎兵闖進朔州雲陽縣,爹爹帶著我殺過去,將他們趕到長城以北。雲陽縣……我記得好像傷亡不大。」

  鄭懷項忽然轉身,鄭重地給她做了一揖:「多謝顧將軍浴血奮戰,保境安民。」

  「那個……別客氣。」顧歡趕緊擺手。「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

  「對,東園,你就別客氣了。歡兒面淺,臉皮薄得很,你要再謝她,她就不好意思了。」高肅背著手,笑著看了顧歡一眼。「更不敢胡亂說話了,那豈不是無趣得很?」

  顧歡登時笑出聲來:「是啊。東園,我們只是閒話家常,你千萬別這麼一本正經的,否則我就不敢亂說亂動了。」

  高肅哈哈大笑。

  鄭懷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溫文爾雅地道:「在下的感激之情發自肺腑,絕無虛言,不過,王爺和顧將軍既這麼說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顧歡輕咳一聲,做豪爽狀,沉聲說:「如此甚好。」隨即便繃不住臉,笑了起來。

  高肅很喜歡看她的笑臉,鄭懷英也同樣喜歡。她的笑純淨明媚,發自真心,比他們曾經看到過的許多隱藏著齷齪、虛偽、奸詐的笑臉要好看多了。

  顧歡開開心心地拉著兩位美男四下裡閒逛,對好多女孩家喜歡的東西都沒興趣。後來看到一家書局,她喜出望外,立刻跑了進去。

  鄭懷英顯然也很喜歡這裡,不時翻閱著裡面的琴譜。顧歡東瞧西看,最後買了兩本王羲之的字貼,打算回去練習。高肅買了一本《吳子》和一本《孫子》,順手也幫鄭懷英和顧歡把錢付了。

  鄭懷英連聲道謝,顧歡卻笑嘻嘻地說:「你是王府的人,這些當然應該由他幫你買,不必客氣。」

  高肅愉快地笑道:「正是。」

  鄭懷英便微笑著不再說話,不過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書局老闆認識高肅,熱情地表示馬上派人把書送到王府去,高肅點了點頭,將書放在櫃檯上,便走了出去。

  顧歡蹦跳著下了台階,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東家賣的燈籠,西家賣的面人,她都要去瞧瞧。高肅便要掏銀子買下,她卻又說「不要」,再竄到別家去看。

  高肅其實只比她大五歲,可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對她十分寵溺。鄭懷英看出來了,卻只是抿唇微笑,從不多說一個字。

  玩了約有一個時辰,顧歡覺得有些餓了,便到城中最好的點心鋪買了綠豆糕、蛋黃酥,一路走一路吃,感覺十分享受。

  正逛著,忽然前面出現了一些騷動,接著,人群閃開,聽到有人高聲叫著:「抓賊,抓賊,抓賊啊。」

  顧歡定睛一看,便見有個人拚命衝過來,後面有三個男子緊緊追趕,兩旁的人卻袖手旁觀。她想也不想,突然伸腿,著地掃去。跑在前面的人猝不及防,猛地撲倒在地。

  後面的人衝上來,抬腿就踢。

  顧歡閃電出腿,連環三擊,將那三人的腿全都撥到一邊。她手中的動作卻沒停,好整以暇地拿起一塊小酥餅放進嘴裡,邊嚼邊問:「他偷了你們什麼?」

  那人看得分明,是這個少年出手放倒了賊,便對他抱拳道:「多謝小哥仗義相助,這小賊趁在下不備,偷了在下的玉珮和錢袋。」

  「哦。」顧歡拿腳尖輕輕碰了碰倒在地上的人。「喂,你把人家的東西還了。瞧你正當壯年,又好手好腳的,幹點什麼不行?為什麼要做賊?」

  那人摔得狠了,呻吟著撐起身,苦笑著將東西掏出來,放到地上,抬眼看著顧歡:「若不是走投無路,誰願做賊?在下乃洛州人氏,世居祁家鎮,去歲周軍西侵,圍攻洛陽,累及齊家鎮,鄉親們十之七八死於戰火,在下拚命保著一家老小衝出來,妻子卻死於流矢,老母及幼子受到驚嚇,勉強走到這裡,卻一病不起。在下不但無錢請醫延藥,便連一口吃的也買不起,實是逼不得已,一念之差,才做下這等事來。還請公子原宥。」

  顧歡聽了一怔,立刻對失主說:「你們念他迫於無奈才行差踏錯,就寬恕了吧,拿回東西就好,不要去報官了,行嗎?」

  那些人也頗為良善,便道:「就依公子之言。」

  那失主俯身拾起自己的東西,從錢袋裡拿出一塊碎銀遞給那人,好心地道:「這銀子你拿去,為你母親與孩兒請個大夫吧。」

  那人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銀子,卻沒接,忍不住伏到地下,放聲大哭。

  圍觀的人見他如此,也都唏噓不已。

  顧歡的心也軟了下來,蹲下身去,溫和地勸慰道:「這位大哥,你先別哭了。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你且起來,我們幫你請大夫,再買些吃食,帶給你家人。」

  那人哭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一邊用袖子擦淚一邊嗚嚥著:「多謝公子大恩大德。」

  「不必客氣。」顧歡轉頭看向高肅,懇求地道。「我們幫幫他,好嗎?」

  高肅毫不猶豫地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