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在建康呆了一個多月,顧歡始終沒能見到韓子高。

  消息很多,陳茜崩於有覺殿,臨終時留下遺詔,由其弟陳鎖與中書舍人劉師知餓撲射劉仲舉共同輔政,十五歲的太子陳伯宗即位,安成王陳鎖立刻被封為驃騎大將軍、司徒、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韓子高幾乎是頃刻間大權旁落。

  高肅慨嘆:「原來陳鎖才是和士開般的人物。」

  「不一樣。」顧歡搖頭。「陳鎖姓陳,和士開不姓高。」

  「是啊。」高肅同意。「只怕陳鎖要動手篡位。」

  「嗯。」顧歡與高肅泛舟玄武湖,四下無人,盡可以暢所欲言。「不過,他得先除掉韓子高。」

  「對。」高肅點頭。「韓子高手中握有兵權,又全心全意的忠於陳茜,萬不會容他篡奪陳茜兒子的皇位。」

  顧歡嘆了口氣:「怎麼到處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沒辦法。」高肅想到自己,也有些無奈。「小人之心,君子莫可度之,也不能為求自保便去傚法奸佞之人,做那卑鄙之事。」

  顧歡對他的這個原則是相當贊同的,便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兩人吧船劃到湖中,顧歡便躺到高肅懷裡,看著天上白雲悠悠,任船輕輕蕩漾。

  高肅愉快的抱著她,懶散的半靠著船舷,笑眯眯的說:「乾脆我們不回去做官了,就這麼遊山玩水,豈不快活?」

  「話是這麼說。」顧歡漫不經心的道。「一旦朝廷要召你掛帥出征,你大概是不會推辭的吧?」

  「我是武將,當然想上陳殺敵。」高肅有些鬱悶。「可皇上若是忌憚我手握兵權,那就很麻煩。」

  「走一步算一步吧。」顧歡微笑。「其實,你大可學一學陳鎖。若皇帝無道,彼可取而代之。」

  「噤聲,這種話可不能亂說。」高肅有些緊張,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湖面。「歡兒,你說別的可以,這造反作亂的事萬萬提不得。」

  「好吧,我不說。」顧歡輕描淡寫的笑了笑。「反正現在是假期,我們就開開心心的玩吧。」

  「好。」高肅笑著吻了吻她的額角。

  顧歡眯起眼,嚮往的說:「我還是想看看韓子高。」

  高肅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擰了一下她的臉,調侃道:「你這麼色迷迷的,太像登徒子了,小心人家韓將軍一刀宰了你。」

  顧歡便做出色狼的模樣,伸手去摸他修長的腿。摸著摸著,她忽然想起來,興奮的說:「長恭,我好像長高了些。」

  高肅想了想,便道:「是,好像是長高了。」

  他的個頭在一米八以上,顧歡這幾個月確實長高了不少,可仍然比他足足矮了一個頭,她自然不會奢望長到高肅那樣,可至少不再像個小孩子了,想想也挺開心的。

  高興了好半天,她也渾然忘了自己是在船上,一骨碌爬起來,又伸手去拉高肅:「來,我們比一比,我到你哪裡了?」

  她這一用力,小船便劇烈的搖晃起來。她站立不穩,便落進水中。

  高肅大驚失色,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伸手想去抓她。

  不過,他忘了,他是北方人,精於騎術,卻不會水。這一下去,立刻如秤砣一般,直往湖底沉去。他只能及時閉氣,其他的就不知該怎麼辦了。

  顧歡靈活的潛下去,從背後抱住他,將他送上水面。

  頭一探出湖面,高肅便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歡帶著他,很快游到船邊,將他的手搭在船舷上,這才笑著說:「原來你不識水性。」

  高肅疑惑的看著她:「你什麼時候學會游水的?」

  顧歡前世很喜歡游泳,現在自然就熟識水性,聞言笑道:「夏季天氣太熱,如果沒事的話,我就會跳進黃河游一遊。」

  「黃河水流湍急,你那樣也太危險了吧?」高肅有些擔心。

  顧歡幫著他翻上船,自己卻在清澈的湖裡如一條魚般暢遊,忽而自由泳,忽而蛙泳,忽而仰泳,伴隨著水花飛濺,她覺得痛快淋漓。

  高肅看著她靈活的身姿,心裡不再擔憂,卻更加愛她。他操起漿,向岸邊划去,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

  顧歡見他快要劃到湖邊,便以奮力游過去,比他先到岸上。她濕淋淋的站在那裡,放聲大笑,爽朗的道:「人生在世,自當中流擊水,看浪遏飛舟。」

  她的話如此豪邁,高肅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湖邊涼亭有個人正在呆坐出神,聽到她的話,倏地轉過頭來。

  他本來戴著寬邊紗帽,將整個臉都遮住了,並不引人注目,這一抬起頭來,便露出那絕世的容顏。

  顧歡察覺到投向自己的視線,不經意的回過頭去,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

  此人容貌豔麗,身形修長,肌膚白皙細膩,眉不點而翠,唇不塗而朱,一雙鳳眼中滿是憂傷,讓人一見便受感染,幾乎要為他的悲傷而落淚。雖然相貌生得如美女,他的眉宇間卻英氣逼人,坐在那裡不怒而威,又是地地道道的男兒氣概。

  顧歡自然不會將他誤認為女子,發呆了片刻,便如獲至寶,趕緊回頭向船上招手:「快來,快來。」總算百忙之中還有警覺,沒叫出高肅的名字。

  高肅臉上的粉已經被水洗去,露出一張素面,出奇的柔美動人,濕漉漉的衣裳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姿,風華不亞於亭中之人。

  那人似乎也沒想到,這世上還會有一個跟自己同樣美麗的男子,不由得一怔,隨即似有所覺,眼中出現疑惑之色。

  顧歡拉住高肅,滿臉驚喜,低低的道:「你看他生得那麼美,會不會就是韓子高?」

  高肅看了一眼那人,立刻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便湊到顧歡耳邊說:「小心人家把咱們當奸細拿了。」

  顧歡眨了眨眼,不解的問:「不是兩國不禁百姓互相往來嗎?」

  高肅笑著說:「咱們是百姓嗎?」

  「現在就是。」顧歡強詞奪理。「我們只是來玩的,又不是以官方身份入境。」

  「所以才叫奸細呀。」高肅微笑。

  兩人都是藝高人膽大,在戰陣上面對強敵的千軍萬馬尚且不懼,何況是現在。他們心態輕鬆,神情舉止便悠然自得,一派光明磊落,沒有半分鬼祟之態,讓人無法懷疑。

  片刻之後,那人欠了欠身,緩緩的說:「兩位兄台可否入亭一敘?」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動聽。

  顧歡正中下懷,拉著高肅便走了進去。

  兩人衣裳盡濕,水珠一路滴過去,卻都若無其事,便要坐到石凳上。

  那人關切的道:「雖一入夏,仍有涼意,兩位兄台當心著涼。」

  「謝兄台關照。」顧歡一本正經的抱拳施禮。「我二人泛舟湖中,不小心落水,待回到客棧中再換乾衣,當無大礙。」

  「哦?兩位兄台住哪家客棧?」他說得輕描淡寫。「我派人去幫你們取來乾衣,及時換上才好。」

  顧歡有些避忌,便道:「我們自去取吧。下人們不認識你的人,多半不肯把我們的衣服亂給人的。」

  「哦,那也好。」他點了點頭,順口問道。「兩位從哪裡來?」

  顧歡轉頭看了高肅一眼,意思是讓他回答。高肅已經心中有數,便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微笑著道:「江北。」

  那人秀眉一挑,淡淡的問:「兄台可是蘭陵王高長恭?」

  「正是。」高肅不遮掩不慌亂,笑著說。「請問,閣下可是大將軍韓子高?」

  那人立刻衝他一抱拳:「久仰久仰,在下正是韓子高。」

  高肅放開顧歡的肩,對他拱手還禮:「不敢,在下久慕韓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顧歡看著這兩位當世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互道仰慕,不由得心花怒放。

  高肅知她心意,怕她張嘴胡說,便搶先道:「這位是我……好兄弟顧歡。歡兒,快給韓大將軍見禮。」

  顧歡立刻一本正經的抱拳施禮:「見過韓大將軍。」

  韓子高也對她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顧兄台雖然年少,剛才之言卻豪氣萬千,令人欽佩。」直到現在,他的臉上才有幾分笑意,卻似春花初綻,讓人倍感眩惑。

  顧歡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是信口開河,韓將軍謬讚了。」

  「不然,若不是胸有丘壑,豈會脫口而出豪言?」韓子高又笑了笑,轉向高肅。「請問王爺來此有何貴幹?」

  高肅從若的道:「我向朝廷告了假,陪我……兄弟四處遊玩。我二人久慕建康繁榮,便來觀賞一番,領略六朝都城的勝景。」

  「哦?」韓子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顧歡,便沒再問什麼,臉上笑容很快斂去,不由自主的又浮現出深深的悲哀。

  顧歡非常同情他,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好陪他坐著,看著微微蕩漾的玄武湖。

  韓子高忽然輕聲說:「我們也曾經如你們那般,一同泛舟湖上,一起落水,後來,他拉著我,一同遊上岸……」說到這裡,他的眼裡滿是懷念,還隱隱閃爍著一縷幸福的光芒。

  顧歡忍不住安慰他:「死者已矣,你別太過傷心了。他的最後一段時光是與你共度,一定非常快樂。」

  韓子高抬起眼來,看著周圍的林木蔥蘢,看著遠方的華麗樓閣,眼裡卻是空白一片。

  高肅握住顧歡的手,心裡很同情眼前的這位男子。他原本對龍陽之事是不以為然的,可現在看到韓子高,被他那發至內心的深切悲傷所感動。便覺得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細思起來,他與愛侶天人永隔,而自己卻能與愛人日夜相伴,那是何等的幸運,也讓他更加珍惜。

  顧歡似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也緊緊回握住他的手,看著韓子高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悲憫與憐惜。

  過了很久,韓子高才回過神來,對兩人說:「抱歉,在下失禮了。」

  高肅微笑:「韓將軍別客氣,是在下二人打擾了。」

  「你們兩人別這麼客套來客套去吧。」顧歡活潑的插科打諢。「我看你們都生得一般美,打起仗來也一般英勇,今日能夠相遇,也是有緣,不如就此義結金蘭,兩位哥哥看是如何?」

  高肅無奈的看著她,對韓子高苦笑:「我這……兄弟一向喜歡異想天開,韓將軍千萬莫怪。」

  「顧兄弟天真爛漫,十分可愛。」韓子高終於有了些愉悅的笑意,淡淡的道:「在下被人稱為奸佞,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今後下場如何,未可逆料。蘭陵王金尊玉貴,在下實在不敢高攀。」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相當冷淡,一副滿不在乎,任人唾罵,我行我素的模樣,頓時令高肅與顧歡俠義心起,熱血上湧。

  顧歡脫口便道:「你和大行皇帝不過是兩情相悅,怎麼談得上奸佞二字?你為他打江山,為他平叛亂,為他背罵名,終他一生,不離不棄,這種情分正該千古稱頌,青史留名。你別理那些小人亂嚼舌根的渾話,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氣死他們。」

  她這番話登時讓韓子高大起知己之感,不由得拱手一揖:「多謝顧兄弟仗義執言。」

  高肅也點頭:「韓大將軍,在下也對你好生相敬。若你不嫌棄,咱們就依歡兒之言,結為兄弟吧。」

  韓子高與陳茜情投意合,幾乎被他立為皇后,對世俗禮法一向就沒放在眼裡。自陳茜死後,他便覺了無生趣,對陳鎖奪他手中大權根本淡然處之,有時連上朝都不去,只等著陳茜出殯之日的到來,送他至永寧陵,便自請守陵,永不離開。今日來玄武湖小坐,也是追思當日與陳茜把臂同遊的快來時光,卻不想遇到了齊國的蘭陵王。見他風姿綽約,英氣勃勃,身邊的少年也秀麗可人,活潑可愛,雖是萍水相逢,初次相見,卻對自己關懷備至,韓子高不由得好感大起,便慨然點頭:「也罷,咱們便在此義結金蘭。」

  三人當即出亭,撮土為爐,插草為香,結為兄弟。

  韓子高今年三十歲,高肅二十二,顧歡十七,三人互相抱拳,稱兄道弟,都愉快的笑了起來。

  韓子高微笑著問:「二弟三弟,你們住在哪裡?」

  顧歡立刻答道:「就在江邊的仙客來。」

  「哦,我知道那裡。」韓子高點頭。「雖說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客棧,卻終究不便,不如便搬來哥哥的府中小住吧。」

  顧歡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好啊好啊。」

  高肅也很灑脫,欣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們便去叨擾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