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那是一隻最新型的輪槳船,也叫車船。輪槳的模樣很像水車,安裝在船舷兩側,每對為一車,以軸相連。水手踩動軸上的踏板,軸轉帶動輪槳划水,從而使船隻高速推進。這種船比一般船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不會受到風向和水勢的太大影響,可以保證進攻的正確方向。

  北國沒有這樣的造船技術,這是南朝才擁有的天下最好的船,而且它不是普通的漁舟或商船,而是一隻戰船。

  顧歡湊到高長恭身旁,往窗外一看,頓時一驚,繼而大喜,不由得喃喃地道:「好一個華皎,真不枉大哥將你當成知己,與你朋友一場。」

  當日,韓子高被捕下獄,消息傳到長沙,華皎又氣又急,立刻派心腹趕至建康打探消息。得知陳瑣急於想處死韓子高時,他不顧一切,親自來到都城,進尚書省面見陳瑣,力證韓子高的忠心耿耿。可陳瑣卻不肯聽他多言,反而指責他未奉旨便離開任所,有違朝廷法度。

  就在他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之時,韓福和高亮悄悄去找他,帶他與高長恭、顧歡秘密會面。高長恭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已有良策,準備劫獄,將韓子高救出,過長江時多半需要他的接應,問他願不願冒這個險。

  華皎毫不猶豫地點頭,「沒問題,你把地點給我,我會派船等在那裡,送你們過江。」

  高長恭給了他三個地址,一個在城裡的長江岸邊,另一個在城外的碼頭,還有一個就是秦淮河口附近。

  高長恭對華皎尚未完全信任,可顧歡卻知他一定會派船來。歷史上的華皎為了韓子高可以公然反叛,做這麼一件事根本就不在話下。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華皎派來的竟是最好的戰船。他們一旦登上去並領先航行的話,世上就沒有船能夠追上他們。

  高強指揮舵工調整方向,向那隻船迎了過去。

  很快,雙方便會合了。

  大船上拋下粗大的纜繩,高強探手抓住,任上面的人將他們的船拉過去。與此同時,船舷旁垂下了繩梯,顯然需要他們自己爬上去。高長恭看見繩梯,不由得有些為難。韓子高昏迷,顧歡受傷,他根本沒辦法帶他們爬上去。

  這時,上面又緩緩垂下一個用繩網做成的吊床,四面有繩子拉住,正好可以放一個人在裡面。華皎已經聽說韓子高在獄中受盡酷刑,肯定不會有體力按照正常方式上船,因此早就叮囑過船長。

  高長恭大喜,立刻小心翼翼地抱出韓子高,在高強的幫助下,將他放進吊床,揚聲叫道:「往上拉。」

  吊床立刻慢慢升起,將韓子高拽了上去。

  顧歡一瘸一拐地出來,溫和地對那個呆怔的舵工說:「大叔,多謝你,讓你受驚了。我們給你留了銀子,總共大概有八百多兩,都放在艙裡。你現在不能回建康,最好放舟直下,到姑蘇去避一避,再設法將你的家人接出來,去別處生活,這樣安全一點。」

  八百兩銀子足夠這舵工一家過上十幾年了,如果去鄉下,還可以買上幾畝地,蓋幾間瓦房,從此過上舒心的日子。那舵工一直戰戰兢兢,生怕他們最後會殺人滅口,卻沒想到竟有這等好事,一怔之間,砰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多謝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代家裡的老母妻兒多謝公子不殺之恩,多謝公子相贈銀兩,多謝公子……」

  「好了,起來吧,別多禮了。」顧歡溫言阻止,然後走到高長恭身邊,對他說,「我自己能上去。我們要爭取時間,不能在這裡太耽擱。」

  「我明白。」高長恭自然知道,建康城的水軍肯定已起錨追來。他凝神思索片刻,便對她說:「你傷及肩和腿,如何有力氣自己上去?來,我背你。」

  他二人心意相通,凡事不必多言,顧歡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便伏到他微微躬著的背上,伸出沒有受傷的右臂摟住他的脖子,左手無力地搭在他的肩上。

  高長恭一刻不停,直起身來,攀著繩梯,飛快地爬了上去。

  高強站在下面,仰頭看著他們,隨時準備保護。

  高長恭將到中途,上面便響起他的隨從高震的聲音:「快,用力往上提。」

  立刻,兩雙大手分別握住繩梯的兩邊,同時發力,迅速將梯子上的人拖上了船。

  繩梯再度落下,高強立刻抓住,疾速向上攀去。

  顧歡從高長恭背上滑下,站到甲板上,對著下面叫道:「大叔,你快走吧,多加小心。」

  那舵工「哎」了一聲,便轉舵離開大船,順著滾滾東流的江水而去。

  高震趕緊吩咐:「開船。」

  大船緩緩掉轉方向,朝江北開去。

  高強這才翻上甲板,與高震、高進互相拍了拍肩膀,以示讚賞。

  高長恭俯身抱起韓子高,徑直走進船艙。

  顧歡很細心,事先已經請韓福在建康城裡以重金雇了三位大夫,分別在那三隻接應的船上等著。這三個大夫都曾經替韓子高診過病,比較可靠。待高長恭進到艙中,將韓子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立刻有一位老大夫上前檢查,高強與高進便在一旁幫忙。

  高長恭看了一眼顧歡,便將她抱起來,安置在旁邊的椅子裡,再度替她檢視傷處。

  高震在外面注意江上的動靜,偶爾與華皎的人商議著,調整行進的方向和速度。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除了嘩嘩的水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他們行駛了一個多時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便悄然降臨。

  群星隱沒,明月淡去,江風呼嘯,寬闊的水面變得烏沉沉的,似乎隱藏著無窮殺機。他們的船速很快,讓追在後面的船望塵莫及。終於,遙遙跟著的幾條船慢了下來,然後緩緩掉頭,駛回建康。

  他們繼續向北,很快進入齊國境內。當第一線曙光劃破天際時,那隻樓船緩緩地停在距江岸約十丈之外,然後從上面放下兩艘小船,將他們一行人送上了岸。

  時間緊迫,華皎的人沒有多說一個字,等到送他們的小船回來,便下令拔錨起航。他們不再回建康,而是逆流而上,向巴州駛去。

  韓子高靜靜地躺在擔架裡,被高震和高進穩穩地抬著。那位滿臉疲憊的老大夫則被高強仔細地攙扶著。

  高長恭體貼地背著顧歡,看著漸漸遠去的樓船,又轉頭看看東方的朝霞,然後沉穩地說:「走,先到附近的鎮上去歇歇。」

  顧歡很疲倦,但傷口疼痛,卻也睡不著。她伏在高長恭身上,不時關切地看著昏迷不醒的韓子高,心裡十分憂慮。

  韓子高遍體鱗傷,有不少地方已經感染化膿,引致高燒不退,情勢相當凶險。那位老大夫並不擅長治療外傷,船艙又狹窄,所需藥物和器具都不全,實在不易施治。他盡其所能地替韓子高清洗了傷處,然後撒上外傷藥粉,再用白布替他包紮。至於內服之藥,他只能開出方子,必須有人立刻去藥鋪抓藥,煎好後餵韓子高服下,一刻也不能耽擱。

  高長恭與顧歡這麼來來往往的,已經是第五次渡江,對江北的地形比較熟悉。他讓高強攙著大夫隨後跟來,便帶著韓子高與顧歡一路急行,直奔離此十餘里地的瓜埠。

  這是一個繁華的縣城,有上萬居民,雖然還是清晨,街上的人已經不少。他們這一行衣著奇特,背的背,抬的抬,行蹤詭異,一進縣城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紛紛對他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高震向人打聽了藥鋪的位置和擅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便直奔過去。

  韓子高傷得雖重,卻都是常見的情形,並不特別,只要是專研外傷的大夫,便能醫治。高長恭讓高進付了大夫雙倍診金,要求進入內堂,立刻施治。

  回到自己的國土上,高長恭不必再掩飾,王者氣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讓那些等著看病的百姓都不敢出聲反對,再加上躺在擔架上的傷者確實看上去很嚴重,他們要求優先診治也並不過分。那大夫便起身帶他們到了後面的小院中,立即替韓子高療傷。

  高長恭叫過高震,低聲道:「你去打聽一下,這裡的駐軍在何處?帶兵的將領是哪一位?歸於何人麾下?若是熟識的,便帶他來見我。」

  「是。」高震立刻奔了出去。

  顧歡疲倦地坐在牆邊的一張圈椅上,頭向後仰,無力地靠著牆,眼睛卻一直看著床上的韓子高。

  這個醫館專治外傷,一些藥粉藥丸都是現成的。那位大夫指揮著自己的兩個徒弟進進出出,把藥粉放在沸水中,替韓子高清洗全身的傷口,又用溫水化開藥丸,給韓子高灌下去。

  韓子高的臉依然是那麼美,可身上的傷卻縱橫交錯,幾乎體無完膚。那大夫一看便知是刑傷,更不敢多言,只顧悶頭醫治。高長恭和顧歡仍然穿著黑色的緊身衣靠,雖然都是眉清目秀,瞧著不似壞人,卻難保不是劫獄的江洋大盜。這裡鄰近長江,對岸便是陳國,他們也有可能是江中的水寇或異國的奸細。總之,這些都不關他的事,他只是個大夫,盡自己的本分,救死扶傷即可。

  散發著濃郁藥味的水盆換了一次又一次,韓子高的傷處漸漸開始流出鮮紅的血液。屋裡的幾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知道不妨事了。那醫生動作麻利地替他上藥,再裹上乾淨的白布,這才直起身來,抹了一把汗,轉身對高長恭說:「公子,這位公子的傷看似凶險,卻未傷及內腑,於性命是無礙的,以後只要按時用藥內服外敷,便能漸漸好轉。」

  高長恭點了點頭,「多謝。」

  那位大夫交代童兒去外間抓藥,再按照他的吩咐去煎,這才替顧歡處理傷口,見她身上是箭傷,心裡更是打鼓。說不定這一撥人劫了官府的大獄,弄不好就是欽犯,自己幫了他們,不知會不會吃官司。

  他正在琢磨要不要去報官,高震帶著一個身著七品校尉服飾的大漢走了進來。

  那人一見坐在窗邊的高長恭,便急步過去跪下,畢恭畢敬地說:「卑職翊麾校尉侯允興,參見王爺。」

  「侯允興?」高長恭想了想,溫和地問,「可是斛律光大人麾下?」

  「正是。」侯允興又驚又喜,「王爺知道卑職?」

  「聽明月兄說起過。」高長恭微笑,「起來吧,不必多禮。」

  侯允興受寵若驚,呆怔片刻,這才站起身來,恭敬地道:「王爺有何吩咐?」

  高長恭站起身來,示意他出去。一直走到院子中間,四顧無人,他才低低地道:「你立刻調兵守住江岸,同時傳信給沿江各營,讓他們密切注意陳國的動靜。」

  侯允興一驚,「難道陳國想侵擾我國?」

  「目前尚未確定,但不可不防。」高長恭沉聲說,「陳瑣把持陳國朝政,排除異己,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前幾天本王有事要辦,在建康城中待過幾日。今夜城裡大亂,封城搜捕,雖說不一定是針對本王,但本王也不想冒險,便連夜乘船渡江。當時隱約可見後面有船追趕,不知是何用意。本王怕陳瑣趁我國不備突然發兵襲擾,因此要你多加注意。」

  「是,卑職遵命。」侯允興躬身一揖,「卑職這便去安排。」

  「嗯。」高長恭又道,「我這就要回青州,你給我準備一輛馬車。」

  「卑職即刻去辦。」侯允興又施了一禮,這才匆匆離去。

  他的品級官位離高長恭差著十萬八千里,可在這裡卻是軍方的最高長官,百姓們看他無不誠惶誠恐,恭敬備至。那個大夫見他對這個黑衣年輕人如此態度,不由得感到詫異。

  顧歡察言觀色,自是明白他在想什麼,便笑著說:「大夫,請不必心中犯疑,他不是壞人,是咱們齊國的王爺。」

  那位大夫鬆了口氣,將額上的冷汗抹掉,恭謹地點頭,「是是,在下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大人海涵。」

  「不知者不罪。」顧歡微笑著安慰他,「大夫替我們醫治,我們很感激。」

  「不不,這是應該的,應該的。」那大夫趕緊跑出去讓童兒端藥進來,藉以穩定心神。

  平常百姓只怕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王爺,他雖然強作鎮定,卻仍然興奮得微微顫抖,對韓子高和顧歡的傷更加悉心看顧。

  第二天,韓子高的燒便退了。顧歡睡了半天一夜,也恢復了精神。高長恭很高興,給了那個大夫一大筆錢,並向他買了不少成藥。

  午時過後,當初留守江北的高隨、高固帶著他們的馬趕到了這裡。依然昏睡的韓子高與行動不便的顧歡乘車,高長恭他們騎馬,便離開瓜埠,直奔青州。之後,關於美如天人的不知名王爺的種種傳說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了很久。

  既然已經安全了,他們自然不用再趕路,也怕走得太快了顛簸,對車上的兩個傷者不好,便一直徐徐而行。

  顧歡仍然好動,掀起車簾,東瞧瞧,西看看,偶爾與高長恭閒聊幾句,開心得很。高長恭看著她言笑晏晏,自然更是心花怒放。

  當晚,他們在路邊的一個小鎮上投宿。高長恭在高強的協助下給韓子高換藥,顧歡便和高震到客棧的廚房去煎藥。

  看到顧歡拖著傷腿跟著高震進來,高長恭疼惜地道:「歡兒,你就好好歇歇吧,大哥這裡我會照顧,你只管放心。」

  「我沒不放心,就是惦記著大哥,想來看看。」顧歡走過去,伸手搭住他的肩,整個人都倚在他身上,探頭看著床上。

  藥已經換好,韓子高蓋著被子,臉色不再慘白,有了一些光澤。顧歡看著看著,忽然憤憤地說:「大哥生得這麼漂亮,那些人也下得去手。」

  高長恭聽得匪夷所思,「這跟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陳瑣一心想置大哥於死地,才會下此毒手。他就是想讓大哥屈打成招,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以便名正言順地除掉他。這人實在太過毒辣,大哥天性純良,性子直爽,又不肯主動出擊,只一味自保,哪裡會是他的對手?」

  顧歡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高長恭說起別人來頭頭是道,什麼都明白,若是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所做的選擇只怕與韓子高一般無二。他們的血液中天生就沒有作亂叛逆的因子,對感情忠貞,對國家忠誠,要他們背叛情感或主動謀逆,那是很困難的事。不過,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值得用心去愛。

  剛煎好的藥很燙,高震放在桌上,要等涼一些了再餵韓子高服下。顧歡便對他們揮了揮手,「你們也辛苦了,都去歇著吧,我和王爺再待一會兒。」

  那兩人看向高長恭,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便同時答道:「是。」這才離開了房間。

  韓子高自從入獄後便未曾沐浴,身上被藥水洗了若干次,現在很乾淨,可一頭長髮卻糾結枯乾,看上去很髒。顧歡便對高長恭說:「我想給大哥洗洗頭髮。大哥要是醒了,見自己的頭髮變成這樣,肯定會不舒服的。」

  高長恭明白她的心意,便道:「你身上有傷,別亂動了,我叫他們過來幫忙吧。」

  「不用。」顧歡輕聲說,「他們都是武士,打仗是好手,哪裡會替人洗髮?還是我來吧,你在旁邊幫著就行。你放心,我心裡有數,這是小事,既累不著,也不會碰到傷口。」

  高長恭仍然猶豫,半晌才悶悶地道:「過兩日再洗吧,你先養養傷。」

  顧歡吻了吻他的頰,柔聲說:「若是我們不主動幫大哥洗,大哥肯定不會開口的,可是,若是這事擱在你我身上,誰能忍得下去?」

  「歡兒,你對大哥的心意我自然是懂的,我對大哥也是如此。」高長恭輕嘆,「我來動手就行了,你在旁邊看著吧。」

  顧歡也不跟他爭,便道:「那你先去吩咐他們燒水,馬上買最好的香膏來。」

  高長恭起身,將她扶著坐到椅子上,便走出門去。

  顧歡傾身過去,摸了摸韓子高的額,確認他體溫正常,心裡便覺得很快活。不管怎麼樣,他不會死了,那個陳瑣處心積慮想奪他的兵權,因而謀害他的性命,卻終究沒能得逞。

  不過,歷史就要在這裡拐彎了嗎?顧歡胡思亂想著,唇角帶著一絲愜意的笑容。

  這時,韓子高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他茫然地瞧著屋頂,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床邊的人。

  顧歡眉開眼笑,「大哥,你醒啦?」

  韓子高努力做出一個微笑,想說話,卻只覺得喉中乾澀,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顧歡馬上起身端了藥來,笑嘻嘻地說:「正好,大哥喝藥吧,順便潤潤嗓子。」

  韓子高一看她走路的姿勢便皺起了眉,勉強支撐起身,接過藥碗來一飲而盡,喘息了兩下,這才能夠出聲:「你受傷了?」

  「嗯。」顧歡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中了兩箭,都沒傷到筋骨。他們射過來的時候與我們相距甚遠,力道很輕,就是破了點皮,過幾日便好了。大哥,你的傷很重,要好好休養。我們正往益都趕,長恭是青州刺史,到了益都,就是回家了。」

  韓子高看著她溫暖的笑容、關切的眼神、神采飛揚的模樣,不由得會心微笑,也就不再婆婆媽媽,說那些膚淺的感謝之詞。他將藥碗遞給顧歡,遊目四顧,卻沒看到高長恭,不免有些擔憂,「二弟呢?他沒受傷吧?」

  「沒有。」顧歡笑道,「我們想幫你把頭髮洗一洗,他吩咐人燒水、買香膏去了。」

  韓子高沒想到他們那麼年輕,卻能細心照顧自己到這種程度,不由得心裡一熱,眼圈微微泛紅。他是極愛乾淨之人,如今已有十餘日未曾洗浴。當時在獄中自忖必死,對這乾不乾淨的也沒了感覺,如今既已逃出囹圄,肯定會覺得難受,可還沒等到他有這感覺,他們就已經想到了,還要親自替他清洗。自他出生這三十年來,除了陳茜外,還沒人對他這麼好過。他很感動,覺得周身的傷都沒那麼疼了。

  他們正說著話,高長恭推門走了進來。顧歡轉頭,開心地說:「長恭,大哥醒了。」

  高長恭喜形於色,急步走到床邊,關心地問:「大哥,你覺得怎麼樣?身上疼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我覺得好多了。」韓子高想了想,「想喝點粥。」

  「好,我這就交代廚房弄。」高長恭扭頭就走。

  顧歡去廚房煎藥時,就給了這客棧裡的廚子一百兩銀子,喜得那兩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子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表示兩人會輪流在廚房值夜,他們需要什麼儘管吩咐。剛才,高長恭是要他們燒水,這時要他們用小鍋熬些白粥,那兩人一口答應,立刻動起手來。

  他們用猛火燒了一大鍋水,很快就熱了。其中一人用大木桶提上來,送到韓子高房中,熱情地道:「客官,水來了。那邊還在燒著,如果這裡的不夠,只管言語一聲。」

  「好。」高長恭答應著,從屋角拿過供客人洗臉的木盆,放到床前,便拿了木勺來舀水。

  韓子高輕聲說:「二弟,你在王府一向不做這些事的吧?現在竟然做這種粗活,真讓為兄過意不去。」

  「我在王府是不大做,可在軍營卻常常做。」高長恭滿不在乎地說,「行軍打仗的時候,哪有什麼粗細?都是自己做事。我固然粗魯得很,就連歡兒也一樣,軍中將士都沒覺出她是女子。」

  顧歡笑得前仰後合,「是啊是啊,我其實野得很,長恭也是。我們在軍中都是自己動手做事的,大哥肯定也一樣。」

  韓子高微笑著點頭,「嗯,兵凶戰危的,還擺什麼譜?」

  三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名將,只寥寥幾句,便心照不宣。

  說話間,高長恭將水兌好,便問顧歡:「要怎麼洗啊?大哥受傷,行動不便。」

  顧歡指揮著他,將韓子高小心地移過來,讓他橫躺在床上,頭頸枕著床沿,散亂的青絲便直垂到地。高長恭將頭髮拿起來,放進盆中,拿起水中的布巾,有些笨拙地打濕無法浸到水裡的部分。

  顧歡看不下去了,便道:「還是我來吧。」不由分說地從他手中拿過布巾,動作麻利地替韓子高洗起來。

  高長恭乖乖地在旁邊打下手,服從命令聽指揮,對顧歡的每個步驟都好奇得很,似乎覺得很有趣,學得很認真。韓子高聽在耳裡,感覺也很有趣。

  燭光閃爍,照著室內無限溫柔。高長恭拿著木勺,不斷舀水從韓子高的額頭上方淋下。顧歡就著水流抓揉著越來越光亮的黑髮。韓子高閉著眼睛,臉上滿是愉悅的微笑。

  高長恭換了好幾次清水,終於把韓子高的頭髮洗得乾乾淨淨,散發出一股清香。顧歡用乾布替韓子高擦拭著頭髮上的水滴,高長恭則下去叫人來把屋裡收拾了。

  這時,粥也熬好了,高長恭餵韓子高喝了一碗,順便叫顧歡也吃一點,當是消夜。

  夜色漸沉,三個人一邊閒聊,一邊喝著寡淡的白粥,卻覺得比世上的任何佳餚都要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