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拿到這個護身符,和士開非常滿意,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定當盡心竭力,扶保皇上。」

  馬車停在和府大門前,和府總管和慶早已等在那裡,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顧歡與韓子高相繼下車,一起往府裡走去。

  和慶一見韓子高的臉,頓時一呆,趕緊點頭哈腰地問:「這位公子是……」

  顧歡立刻說:「他是我大哥。」

  「哦,顧公子。」和慶馬上行了個禮,客氣地說,「相爺今日相邀的乃是顧將軍,小人委實不敢請顧公子進去,還請顧將軍、顧公子體恤小人,別讓小人太為難。」

  顧歡本就不想讓和士開看見韓子高,聞言便道:「大哥,你先回去吧,我與和相敘完話便回。」

  韓子高也知道不可能強行要求進入和士開的府邸,猶豫了一下,便溫和地說:「那我在車上等你,一起回去。」

  「好。」顧歡對他笑笑,心裡踏實了很多,便與和慶一起走進大門。

  和士開在前院的花廳裡等她。廳裡鶯歌燕舞,樂聲悠揚。他一個人坐在正中,斜倚著錦墊,臉上帶著愜意的微笑。

  寬敞的屋子裡很暖和,顧歡走進去後,便脫下外面的裘衣,只穿著淡綠色的男裝,看上去十分俊俏。

  和士開對她招了招手,愉悅地說:「小歡,過來。」

  顧歡緩緩走過去,坐到他身旁。

  正在彈琵琶的是個嬌美的少女,而在廳當中領著幾個舞姬跳得正歡的是個二十來歲的豔麗女子。兩人都看向顧歡,臉上流露出些微的驚訝。

  和士開懶懶地一揮手,「美姬,豔娘,你們都下去吧。我與顧將軍說說話,誰也不許進來打擾。」

  所有人都齊聲應是,躬身退出,不敢有絲毫耽擱。

  顧歡笑了,「你這又是何必?」

  「你不在,我無聊得緊,便招她們過來歌舞,排遣一下。你既來了,我怎麼還會聽她們聒噪?」和士開緩緩坐起身來,溫柔地說,「小歡,過來一點,讓我抱抱你。」

  這個人明明天天在朝中與人鉤心鬥角,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驚濤駭浪中生活,姿態卻總是這麼閒適優雅,相貌也一直沒變,一舉一動都盡顯風流。

  顧歡遲疑一下,微微嘆了口氣,起身挪過去。

  和士開抱住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嘆息,「小歡,四年沒見了,我很想你。」

  顧歡靠在他懷裡,感覺出他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這才略微放了心,輕笑著說:「你在朝中如日中天,猶如烈火烹油,錦上添花,應該過得很舒心吧,惦著我做什麼?」

  和士開摟著她,鼻端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女兒香,沁人心脾。他伸出修長的手,從桌上拿過一把茶壺,將裡面的熱茶倒進一隻乾淨的杯子裡,然後端起來,送到顧歡的唇邊,柔聲說:「來,先暖暖身子。」

  顧歡就著他的手,把一杯茶喝了大半,這才輕輕地道:「多謝。」

  「跟我還客氣什麼?」和士開放下杯子,繼續摟住她,溫和地說,「我們曾經有過魚水之歡,那段日子我永不會忘。我們有著共同的秘密,生死榮辱緊密相關,這將你我緊緊連在一起。雖然我們分隔兩地,卻依然必須共存亡。小歡,我一直惦記著你,知道你過得很好,我才放心。」

  顧歡不禁回想起她一直刻意迴避的那些驚心動魄卻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情,最後輕輕嘆了口氣。

  她前世也不過二十多歲,今生重新回到九歲,再走一遍成長的道路,心態其實是一樣的,仍然很年輕,很單純,沒有超過三十歲的那種閱歷和經驗。在仙都苑的那一夜對於她來說,一直是可怕的噩夢。唯一與古人不同的是,她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覺得沒臉見人,自暴自棄,甚而自殺。她只會努力去調整自己,從傷害中走出來,比過去更加堅強。只是,和士開為了救她而弒君,犯下滅族大罪。這恩情天高地厚,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漠視,更不會忘記。

  聽到她的嘆息,和士開將她摟得更緊,柔聲安慰:「過去的事就別去想了,有我在,一定會護你周全。我知道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可在我心裡,你依然是我的人,我會盡我所能地照顧你。」

  顧歡很感動,沉默片刻,便輕聲道:「不,我喜歡你。我喜歡跟你做朋友,但是不能做夫妻。」

  「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蘭陵王。」和士開輕輕地笑,「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你是個好姑娘。我閱人多矣,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這麼好的女子,讓人不由自主地喜愛。我為你著迷,一想起你就覺得很快樂。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我非常珍惜。」

  顧歡被他熱情洋溢的讚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抬手握住他摟著自己的胳膊,誠懇地說:「素和,做我的哥哥吧。」

  和士開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弟弟和士休,現在是信州刺史。他們兄弟親厚,和士休成親時,和士開大擺宴席,邀請滿朝文武齊來道賀,更有幾個一品大員努力巴結,往來奔走,自甘充作僕役,引起不少大臣的鄙視。不過,這些事顧歡卻並不知曉,那時候她還小,身在邊關,與父親和義父抵抗強敵,根本不關心朝中之事。此刻,她倚在和士開懷裡,聽他斬釘截鐵地說要保護自己周全,忽然就覺得他像自己的兄長一般,便脫口而出。

  和士開一怔,隨即笑了,「好,那我就做你的哥哥。以後你要常來哥哥的府上,別跟我這麼生分。」

  「當然。」顧歡抬起身來,認真地說,「素和大哥,我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不要出事,你相信嗎?」

  「我自然信你。」和士開與她相對而坐,臉上的笑容特別動人,「怎麼了?有事?」

  「嗯。」顧歡想了一下,便道,「你現在是一國宰相,權傾天下。古往今來,能有你這般成就的人實是寥寥無幾。可是,老子說得好:『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大哥,月滿則虧。你現在雖說身居高位,可八方風雨、明槍暗箭,只怕沒一刻停息。我希望大哥能改變行事風格,換一條路子,以後就會更坦蕩,也會更安全。你看可好?」

  和士開笑容微斂,凝神細思,緩緩地說:「小歡,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並不是人到了高處才不勝寒,我一直覺得人生無處不勝寒,只能步步為營,先下手為強,才能生存下去。先皇寵我信我,我感激。有人要除掉我,我只能反擊。太后要我進宮,我無法完全違抗,叫我十次,我總要聽從一次。這種事情讓許多人憤恨,而太后可以保我性命,卻也能讓我丟掉性命,孰輕孰重,相信你是明白的。現在,皇上對我完全信任,只要他在位一日,我想還不至於有人敢動我。」

  「可這樣一來,你不過是個佞臣,史書上也會這麼寫。你為這個國家嘔心瀝血做的那些事就都被抹殺了。你真願意如此嗎?」顧歡看著他,認真地說,「當今皇上昏聵無能,易受小人唆使。若是他繼續坐在那張龍椅上,很多人都會死。先是你,然後是斛律將軍,接著是長恭,最後國家就會亡了。」

  和士開震驚,「小歡,你聽到什麼了?為何這麼說?」

  「沒有別人說什麼,可事情的發展一定會是這樣的。」顧歡堅定地道,「素和大哥,我不想你出事,更不想長恭有性命之憂。我想保住齊國,這是我父親、我義父,還有長恭他們出生入死、浴血奮戰、一心想要保全的國家,它不能亡於別國軍隊的鐵蹄之下。我更想你成為千古賢相,青史留名。難道你不想嗎?」

  和士開出了一會兒神,看著她烏黑閃亮的眼睛,不由得伸手輕撫她晶瑩的臉,微笑著說:「我自然是想的。你要我怎麼做呢?」

  顧歡心念電轉,一瞬間想了無數個開場白,最後都否決了。反正兩人早就經歷過弒君的事,現在不必有任何顧忌,她便開門見山地道:「你想辦法扶保琅琊王登基吧。」

  「你……當真?」和士開有些驚詫,「琅琊王與當今皇上大不相同,很難控制。要扶他登基,雖說不易,卻也並不是很難的事,可如果他當了皇帝,很可能第一件事便是要了我的腦袋。」

  「應該不會。」顧歡冷靜地說,「我們顧家保你,長恭也保你。如果還不夠,我們可以向琅琊王索要丹書鐵券,你看如何?」

  和士開略一思索,便爽快地點頭,「好。」

  顧歡愣了一下,這才確定他已經答應了,不由得喜形於色,興奮地傾身向前,伸手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

  在和士開的記憶裡,顧歡似乎從未主動擁抱過自己,此刻見她如此,也很歡喜。他抬手摟住她,心裡想著,就算沒有別的好處,只要能常常看到她這樣的笑臉,得她如此的擁抱,也已經值得了。

  齊國皇位更迭頻繁,有一半是篡權而得,當中充滿了陷害、謀殺與反叛。和士開曾經的主子高湛便是如此登上皇位的,因而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問題只在於合情合理,使風險降到最低。

  想了一會兒,和士開問道:「小歡,你跟我說的這些,是琅琊王的意思嗎?」

  顧歡大大方方地說:「他原本並無此意,是我說服他的。」

  和士開怔住,接著便笑了起來,「好好好,我的小歡真是能幹。不過,你怎麼不想讓長恭當皇帝?以他對你的情意,只要他能登基,你肯定便是皇后。」

  「長恭的性情不適合,他也不想背那篡權奪位的名聲。」顧歡平和地道,「我只要與他在一起,有沒有名分都不要緊,更不想當什麼皇后,成天困在宮裡,哪兒都去不了,太不自由了。」

  和士開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你卻棄如敝屣。好,我喜歡。」

  顧歡也笑,並不謙辭。

  半晌之後,和士開收住笑,對她說:「那麼,我想與琅琊王一晤。達成共識後,他給我丹書鐵券,我保他登基為帝。」

  「好,我告訴長恭,讓他來安排。」顧歡沒想到此事會如此順利,心裡很高興。忽然想起一事,她收斂了笑,肅然道:「素和大哥,太后知道你……那件事,是極大的危險,最好能解決這個隱患。此外,陸令萱、穆提婆母子也必須殺了。我給琅琊王出的主意是,以清君側的名義發兵進宮,擒殺這兩人,逼高緯下詔傳位於他。不過,高緯的性命必得保住,當今皇后是斛律光大人的愛女,這層關係也要顧及。」

  「嗯,這是自然。」和士開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小歡,看你小小年紀,籌劃起這等大事來卻頭頭是道,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不知是哪位高人教你的,難道是你那位大哥顧愉?」

  顧歡微微一驚,臉上卻神情未變,抬起頭來看著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說:「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大哥才不會管這些事呢。就算我要胡鬧,他也會陪著我,根本不理誰是誰非。」

  「好,這性格我喜歡。」和士開早就知道顧愉的真實身份,對她的說辭自然相信,「小歡,我現在也是你的哥哥。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只要你開心就行。」

  顧歡高興得直點頭,「我就想你們都活得好好的,然後為國為民做點有用的事。」

  「成,就照你說的辦。」和士開很乾脆地點頭,「你去安排吧。我和琅琊王會面之時,你與蘭陵王必須在場。會面的場所不要引人注目,琅琊王帶的人也不能太雜,以免走漏風聲。」

  「這是自然。」顧歡立刻答應。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和士開看著她,忽然貼近她耳邊,輕輕地說,「今晚留下吧。」

  顧歡心裡一緊,那一夜的狂暴場景和承受過的疼痛又浮現在腦海中,讓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慄。

  和士開疼惜地將她抱住,柔聲說:「小歡,我那是不得已,如果有一絲可能,我也不會那樣對你。我一直想彌補。就算我們將來不在一起了,也不該以這樣的一夜結束。給我個機會,讓我們都有個最好的紀念,好嗎?」

  顧歡在他溫柔的聲音中平靜下來,低低地道:「事急從權。你那樣做,保住了和家與顧家九族的性命,並沒有錯,我也沒有怪你。在我心裡,一直很感激你。現在,你是我的哥哥,我們就做兄妹不好嗎?長恭對我一心一意,我不願有負於他。」

  和士開沉默半晌,終於長嘆一聲,「在這件事上,我很欽佩蘭陵王。他待你情深義重,竟然娶了王妃卻不入洞房,這樣的男人實在少見。你為他付出那麼多,也是值得的。那好吧,小歡,我是真心喜歡你,所以永遠不會強迫你。若是有朝一日,王爺負了你,你要記得來我這裡。和府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顧歡心裡一鬆,笑了起來,肯定地說:「他不會的。」

  和士開也笑,淡淡地道:「我是說如果。」

  顧歡側頭想了一下,便點了點頭,「好吧,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會來找你的。」

  和士開滿意了,聽著外面的更鼓敲了兩聲,便關切地說:「天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外面有人在等你吧?」

  「嗯,是我大哥。」顧歡知道很難瞞得住他,因而從不費這個心。

  和士開對她在自己面前實話實說非常高興,便站起身來,為她披上輕裘,自己也套上裘衣,然後握住她的手,與她一起出門。

  寒風刺骨,有雪花輕輕飄落,四週一片寂靜。和士開握著顧歡的手,輕輕地走過鋪了一層薄薄積雪的小徑,再順著迴廊來到大門。他這半生與許多人有過歡愛之事,卻從沒一人能得他如此呵護,也從來沒有哪一個人能讓他的心得到這樣的安詳與寧靜。

  他們走到大門外,一直守在那裡的蘭陵四騎肩上都落滿雪花,卻沒人退到屋簷下。看到顧歡出來,他們立刻迎上前去,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

  韓子高坐在馬車裡,也沒動過地方。聽到車伕稟報,他才從容不迫地出來,跳下了車。

  顧歡開心地說:「大哥,這位便是和大人。」

  韓子高微微躬身,抱拳一禮,「見過和大人。」

  和士開點了點頭,笑道:「顧公子免禮。」

  韓子高客氣地說:「有勞和大人送舍妹出來。」

  「應該的。」和士開輕笑,「她也是我妹妹。」

  韓子高微一挑眉,飛快地掃了一眼顧歡。

  和士開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很欣賞顧公子。有道是,慷慨赴死易,掙扎求生難。我一向就認為束手就擒、引頸就戮是愚蠢之極的行為,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活下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顧公子風華絕代,又驍勇善戰,實是世所罕見,僅本朝的蘭陵王可與之匹敵。而且,顧公子還是個很聰明的人,這尤其值得讚賞。拋家去國其實算不得什麼,別人既有負於你,你也用不著愚忠,這樣很好。有你這樣的大哥在小歡身邊照顧她,我很放心。」

  他字字句句都表現出,已經知道了韓子高的真實身份,卻又沒有明說,而話中明顯流露出欣賞之意,顯然不打算拆穿他。韓子高聞絃歌而知雅意,便瀟灑地拱手道:「多謝和大人謬讚,在下一定會照顧好歡兒的。」

  「哦?你叫她歡兒?」和士開轉頭看向顧歡,笑著輕聲問,「只有我叫你小歡嗎?」

  「嗯。」顧歡點頭,「你也可以叫我歡兒。我爹、我義父也都這麼叫我的。」

  和士開更加高興,「不,我就叫你小歡吧。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叫,真好。」

  顧歡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說,微笑道:「好吧,那我就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和士開放開她的手,退後兩步,笑吟吟地看著她和韓子高上了車,緩緩離開,這才轉身回府。

  車廂裡,韓子高撩開簾子看了看外面,見四周無人,不會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這才低聲問道:「歡兒,你怎麼會認和士開為兄長?」

  顧歡遲疑了一會兒,便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他,聽聽他的意見。此事她一個人悶在心裡,本來打算永遠都不跟任何人提起,可現在他們在謀劃天大的事,她衡量來衡量去,越來越沒底。古人的心眼,現代人拍馬都追不上,而她一直都討厭政治鬥爭,也就沒去鑽研那些心術與手段。她心裡有所顧忌,可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其實也拿不準,又不敢告訴高長恭,思來想去,也只能跟韓子高商量了。

  這件事太過驚人,顧歡雖在車中,到底還是怕被外面的人聽見。她湊到韓子高耳邊,低低地把那一夜的事告訴了他。她雖然竭力鎮定,但說到中途也幾次停頓,臉色越來越白。

  韓子高大為震驚,半晌出不了聲。等到顧歡說完,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攬住她,將她摟了過來。

  顧歡蜷伏在他懷裡,也不再吭聲,眼裡漸漸湧出淚來,一滴一滴地浸進他胸前的衣衫裡。

  韓子高微微撥開窗簾,沉聲道:「先別回府,繞著城走。」

  車伕立刻應道:「是。」隨即駕著馬車拐上了通往城邊的路。

  蘭陵四騎一聲不吭,緊緊跟在後面。

  韓子高摟著顧歡,輕撫著她的肩背,心裡充滿了憐惜與安慰。良久,他才低低地說:「歡兒,這事我來告訴二弟。只是,需要變通一下,不能說最後那事是和士開做的,只能全都推到高湛身上。否則,二弟定會不顧一切,殺了和士開。」

  「好。」顧歡同意,「就這麼說。」

  韓子高沉吟道:「既有這件事,那我們便只能力保和士開。此人宦海浮沉多年,早已修煉成精。想當年,高洋做皇帝的時候便不喜歡他,將他發配得遠遠的,他卻能很快回到高湛身邊。歷經高演、高湛、高緯三代皇帝,他都屹立不倒,官位越來越高,權勢越來越大,自然不是泛泛之輩。我斷定,此事他肯定留有後手。如果他死了,說不定便會有人拿著證據出來,指證你犯有弒君大罪,那你們顧氏固然九族不保,二弟也不能倖免。現在我們其實已經跟他綁在了一起,一存俱存,一亡俱亡。他一直盡全力護你周全,只怕除了對你是真心喜愛之外,也有這一層顧慮。」

  顧歡聽他這麼一說,頓時恍然大悟,「對,多半如此。」

  韓子高微微一笑,「這也沒什麼。琅琊王倒是不怕和士開,卻應該很在意二弟和你的態度。我們現在擔心的是和士開破釜沉舟,把那件不可說之事和盤托出,拚個魚死網破,但是他又比較忌憚琅琊王。這就形成了一個三角,使局面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缺了哪一個角都不行。因此,現在的形勢看似凶險,其實卻是最安全的。」

  顧歡的腦子有些亂,聽他娓娓道來,漸漸便平靜了。她安心地靠在韓子高身上,微微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馬車有節奏地搖晃著,顧歡的精神鬆懈下來,便覺得倦意如潮水般襲來。她枕著韓子高的肩,漸漸地聲音含糊,終至無聲無息。

  韓子高掀開簾子,對外面說:「回府。」

  車伕應了一聲,立刻駕車回到高長恭的府邸。

  韓子高小心翼翼地抱著顧歡下來,走進府中,將她送回房裡。

  高長恭已聞訊迎了出來,見顧歡睡著了,便不去驚動,跟著他們回到屋中。待韓子高放下顧歡,他便輕手輕腳地幫她寬衣解帶,只剩下中衣,然後替她蓋好被子,放下紗帳。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韓子高已經退到外間,卻沒有離開。

  高長恭能夠感覺到他的舉動,便明白他一定有話對自己說。照料好顧歡後,他便走了出去。

  韓子高輕聲說:「二弟,你到我屋裡去吧,我有事要告訴你。」

  高長恭自然點頭答應,遂跟他一起前去。

  顧歡把鬱結數年的事說了出來,又得韓子高開解,心裡好過了許多,這一覺便睡得很沉。直到天光大亮,她才醒過來。

  高長恭側身睡在她身旁,一隻胳膊圈住她的腰。他的呼吸輕緩悠長,鼻息暖暖地,輕輕噴在她的頰上,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清新氣息。

  顧歡躺在那裡,睜著眼睛瞧著帳頂,一動也不動。

  她的心裡很安靜,有種淡淡的愉悅在迴旋纏繞。對她來說,一切榮華富貴都如過眼雲煙,能這樣和高長恭相伴一生,便是最幸福的事情。

  她雖然沒動,高長恭卻似有所感覺,很快就醒了。摟著她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他微微抬頭,溫柔地看著她,微笑著問:「醒了?睡得好嗎?」

  「好。」顧歡愉快地笑道,「再睡下去,就要變肥豬了。」

  高長恭笑出聲來,很自然地傾過身去,覆蓋到她身上。

  顧歡喜歡他這樣,感覺像是把自己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十分安全,無憂無慮。

  高長恭看著她,溫柔的眼神如水一般,靜靜地向她淹過去。顧歡愉悅地笑著,抬手抱住他的腰,輕輕撫摩著他的肩背,漸漸伸進他的中衣裡。

  高長恭覺得有些癢,寵溺地笑著說:「調皮。」隨即埋進她的頸窩,柔情無限地吻了下去。

  這一次的歡愛比往日更加甜蜜。高長恭對過去的事閉口不談,卻對她更為珍惜。顧歡便知韓子高已經告訴了他一切,心裡的重負全部放下,無所顧忌地敞開身心,完完全全地接納著他,與他共享極致的歡樂。

  當一切平息,溫馨的氣息仍然在屋裡瀰漫,讓他們感到安寧。高長恭躺下來,伸手摟住她,柔聲道:「歡兒,以後的事都交給我吧。我知道該怎麼做,你不用再操心了。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顧歡溫順地說:「好。」

  昨夜,從韓子高那裡聽說的事讓高長恭下定了決心。高湛殺了他的兩個親哥哥,又逼害他最心愛的人,險些致她於死地,這令他無比憤怒。而和士開雖然與他兩位兄長的死脫不了干係,但如果高湛置之不理,他兩個哥哥就絕不會死。歸根結底,這份仇怨應該落在高湛身上。和士開救了顧歡,甚至不惜冒滅族之險弒君,這是實實在在的恩義,自當報答。從此事看來,和士開做事狠辣,不擇手段,卻也有自己的原則,是能夠做好一國宰相的。只要皇上英明,朝中有人監督,和士開也不可能再行專權。韓子高說得非常有理,幾方勢力循環監察,就會形成微妙的平衡,不會再出現過去那種混亂。那麼,國家也就有希望了。高長恭身為高氏子孫,皇家血脈,自當為國為民著想。於是,推翻高緯,擁高儼登基,已是勢在必行。

  有高長恭穿針引線,接下來的事便很順利了。

  這日,和士開和顧歡一起到日光寺隨喜,被主持引進後堂禪房,與高儼、高長恭和韓子高會面。

  此時佛教昌盛,大多數人都篤信菩薩。他們約在佛寺見面,既隱蔽,又意味著舉頭三尺有神明,今天說的話,日後必定遵守,絕不食言。

  高長恭與顧歡已經做過大量工作,此刻高儼與和士開也就拋開過去的成見,認真地共商國事。兩人相談甚歡,一拍即合。

  最後,高儼拿出丹書鐵券,親手交給和士開。

  此券乃鐵製瓦形,上面用硃砂寫明了和士開的姓名、官職、爵位,對其功績卻含糊其辭,只寫著「有大功於國」,然後是皇帝的御筆承諾:「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以和士開之精明,哪裡會犯下九次必死大罪,有此鐵券在手,自然可保一生平安。

  本來,按照慣例,鐵券應一分為二,和士開持一半,皇帝持一半,以免偽造,可和士開要求整塊由自己持有,以保無虞。高儼似已料到,並無猶豫,很爽快地答應了。

  拿到這個護身符,和士開非常滿意,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定當盡心竭力,扶保皇上。」

  高儼大悅,笑著將他攙起來,「待功成之日,必再厚賜愛卿。你我君臣一心,何愁我大齊不興,敵國不滅?」

  就這一言之間,這位十四歲少年的王霸之氣畢現,高長恭、和士開都感到前路一片光明,不由得點頭微笑,而顧歡和韓子高則為親人不會再有生命危險而開心。

  這時,從前院傳來一陣陣誦經的吟唱聲,伴隨著悠揚的鐘磬之音,蕩滌著人的心靈。

  屋裡安靜下來,高儼起身,打開緊閉的房門,率先走進淡淡的陽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