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這意料之外的笑容,讓殷怡晴有些怔愣。便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些事……

他不怕死,毋庸置疑。而一個不怕死的人,又有什麼能威脅到他?區區一朵千葉金蓮,真的能讓他言聽計從麼?若真奪回金蓮,與其跟她做交易,倒不如嚴刑逼問來得便宜。這一路來,他不是沒有動手的機會,更別說她現在受了傷,絕非他的對手。可他沒有,只怕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動過。他甚至,在保護她。

他們萍水相逢,談不上什麼情誼。他性情冷漠,也不似有所圖謀。若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因為金蓮,那她能想到的理由,就只剩下一個:他樂意。

樂意——何等簡單又純粹的理由。但是,他樂意,當然也可以隨時不樂意。往常,只要抓住了他人的把柄,便能控制一切、任意支配。她料得定他們的行動,算得準他們的進退。可如今,她要怎麼才能掌握「樂意」?更何況,這份「樂意」太過寬和,溫柔得叫人心慌。

她怎麼能把性命賭在「樂意」上?

她想到這裡,捂著傷口,忍痛坐起了身,繼而抬頭四顧,仔仔細細地觀察起這間磨坊來。

原本她選擇這裡,是因為這兒地處偏僻,鮮有人煙。房屋又是磚石所造,厚門高窗,正適合關人。他們雖然被困,但外頭的人要攻進來也絕非易事。誠如葉蘅所說,若能撐到日落,趁著夜色,興許就能避過弓箭,逃出生天。可外頭那些人是一心要置他們於死地,未必有這樣好的耐心。若是對方狠心放火,此地沒有多少引火之物,倒不至於被燒死,但若有濃煙,只怕也不好過……

傷口的痛楚,讓她無法集中精神。竭力地思考,更讓她疲憊。她不得不暫停了思緒,閉目定神。就在她低頭垂眸的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一樣東西。這一看,讓她的唇角揚起笑意,大大地鬆了口氣。

「喂……」她開口喚了葉蘅一聲,也不叫他的名字。她伸手指向一處,道,「那兒應該有條出路……」

葉蘅聞言,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巨大的石磨,一根磨軸貫穿磨盤,直通地下。確切說來,那並非地下。磨軸連著水輪,而水輪所在之處,自然是引水道了。他立刻走了過去,俯身查看。磨盤之下,以木板隔空。經年累月,原本厚實的木板被小蟲蛀咬,露出了些許縫隙。透隙看去,果見空間。

他二話不說,拔劍插/入了木板,而後一掌擊上劍柄。勁力,讓長劍貫穿了木板,鑿出了裂縫。反覆幾次之後,木板被全然鑿開,一條引水道,赫然眼前。暮春時節,草木生茂,就連此處亦是綠意叢叢,現著生機。

他不禁有些欽佩殷怡晴。大約在她眼裡,這世上根本沒有「困境」可言吧。他輕輕一哂,起身回到她身旁,道:「能走。」

她的臉色蒼白,滿額浮汗,似已精疲力盡。但她依舊笑著,帶著些許得意,道:「終究還是我聰明吧……若是靠你,還不知怎樣呢……」

他點點頭,答應了一聲「嗯」,隨後便伸手扶她。她握上他的手臂,卻已然使不出力氣。她的笑容微黯,身子一軟,倒在了他懷裡。

方才勉強舉動,牽扯到了傷口,她的半身裙裳都被鮮血染透,只怕傷勢又嚴重了些。他不敢拖延,抱她起身,循著引水道離開……

……

殷怡晴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日光晃晃,微有些刺眼,她抬手略遮了遮,眯著眼睛,尚不清醒。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放下了手,觀察自己的處境。

身下的床鋪硬得很,也沒見幔帳,想必不是客棧。一扇窗戶正對著床頭,引陽光傾灑。熏風和暖,攜著梔子花香,柔柔拂過。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滿足地吐出。不論這兒到底是哪,總之沒有危險。她這麼想著,又覺一陣陣睏倦,忍不住又要睡去。

就在這時,推門聲響,一個蒼老的男聲輕輕說道:「……若是退了燒,那便沒事了。我帶了些藥來,內服外敷,保管好的。」

殷怡晴探了探身,就見一個白鬚白眉、身背藥箱的老者從外頭進來,想必是大夫。老者的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男子,自然是葉蘅無疑。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床前。大夫見她醒來,溫和笑道:「姑娘醒啦。」

她陪個笑臉,略探了探身,往那大夫身後望去,沖葉蘅笑了笑。

葉蘅見她笑得明媚,知她好轉,也放了下了心。他微微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大夫坐下,替她把脈診視,確證她無礙。而後便留下了藥,告辭離去。葉蘅送走了大夫,再回到屋裡的時候,就見殷怡晴支起了身子,半側著靠在枕頭上,正盯著他,笑得居心叵測。

葉蘅避開她的目光,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整理方才大夫留下的藥。

「這是你家?」殷怡晴開口問道。

「不是。」葉蘅答得平淡。

「也是……」殷怡晴四下打量一番,「若這是家,未免太寒磣了些。」

葉蘅沒接話,取了一盒子藥膏和棉布繃帶走到床邊,問道:「你自己能換藥,還是我去找個姑娘來?」

殷怡晴聽他這麼說,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果然,衣服都已換過,傷口也好好地包紮著。原本還想為此說他幾句,但聽他方才那話,只怕是「找個姑娘」來幫忙的。他一介殺手,竟還如此君子,當真是有趣得緊。她看了看他手裡的東西,道:「我現在還不想換藥。」

葉蘅點了點頭,走回桌邊把東西放了下去,隨後就要出門。

殷怡晴忙喊住他,道:「喂,我話還沒說完!」

葉蘅聞言,轉身回來,等著她說。

他的反應總是這般簡單爽快,又勾起殷怡晴先前那些思慮。眼前這個男人,與其說是順從,倒不如說是隨興。聰明如她,有時也想像不出,他下一步會做什麼。她本來是要跟他道謝的,但現在卻生出些不甘心來。她帶著幾分賭氣,道:「說來話長,讓我先想想從哪裡說起。」

葉蘅無話,找了張椅子坐下。

兩人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對他而言,沉默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可對她而言,這種狀態難過萬分。若她也不說話,只怕這男人能跟她沉默到天荒地老雙雙歸寂。她心思一轉,清了清嗓子,用十足的驕傲,對他道:「先前若不是我發現了出路,你鐵定沒命,不謝謝我麼?」

的確,昨日是因她提醒,他才發現了磨盤之下的引水道。但他帶著昏迷不醒的她,走得並不輕鬆。更不說後來那群弓箭手用了火箭,濃煙烈火之下,即便藏身在引水道中,也十足艱辛。而後,為了避人耳目,他沒有帶她回城。村莊易尋,住宿卻難,何況還要找大夫……要說救命之恩,只怕早已相抵。但他卻還是順著她的話,道了一聲:「謝謝。」

這一聲「謝謝」,讓殷怡晴大嘆了一口氣,「你這個人啊……也罷……」她無可奈何地垂了頭,老實道,「多謝你救了我。」

葉蘅的回答,依舊平淡,「不謝。」

殷怡晴又嘆一聲,問道:「你是怎麼當上殺手的?」

葉蘅聽到這個話題,垂眸沉默。

殷怡晴看他這般反應,倒起了興致,「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難不成是欠了玄凰教恩情?你平日裡殺人,是不是十趟有九趟失手啊?」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葉蘅打斷她,問道。

「怎麼,不能好奇問問麼?」殷怡晴笑道。

葉蘅站起了身,道:「若無他事,我先出去。」

「等等。」殷怡晴喚住他,「方才是我不好,不該多問。我也不是知恩不報之人,你過來,我告訴你千葉金蓮的下落。」

葉蘅信不過她,但卻依舊應了她的話,走了過去。

殷怡晴望著他,故作深思之態,道:「說起來,我把那玩意兒放哪裡了來著?嗯……事太多,有點記不起來了……」

葉蘅一聽,便知又是戲弄。他也無心多論,只不理她就行。

殷怡晴的話題偏是一轉,哀怨地宣稱道:「我好餓啊……吃飽了興許就能想起來。」

葉蘅點點頭,正要出去拿吃的來,她卻又喚住了他,「我只想吃米粉,別的可嚥不下。就城裡那家,老闆叫胖嬸兒的。那家可好吃了,米粉自不用說,麵筋也是一絕。你替我買一碗來吧。」

他頓生滿心無奈,也不知要不要答應。

她卻對自己的得寸進尺全然不覺,語氣愈發理所當然:「你也不想看我餓死吧?快去快回,路上可別耽擱,那米粉冷了就不好吃了。」

與先前一樣,他終究妥協,點頭應下,推門出去。

「記得加個雞腿!」眼看房門關上,殷怡晴又囑咐上一句。她滿面笑意地下了床,走到窗邊向外看去,又目送了他一程……

此地離城倒也不遠,葉蘅記著她的話,一路疾行。待到城裡,果然找到了胖嬸兒的攤子。時候還早,生意倒也不忙。他照著囑咐買了米線,又加了個雞腿。而後,再以同樣的疾速趕了回來。

待他推門進屋時,手上的米線還熱。但那要吃米線的人,卻早已不在。床鋪已然理過,桌上的藥劑也都被拿走了,顯然是蓄意為之。他說不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到底是無奈還是失望,是氣憤還是好笑。他懷著滿心陳雜滋味,將米線擱在了桌上。低頭要走時,卻見那不辭而別的人,給他留了張字條。

她心性輕狂,字跡也隨性得很。瀟灑行書,寫著三個字:趁熱吃。

他不禁一嘆。略想了想後,將米線端了起來,輕嘗了一口。笑容,從他唇角漾開,一點點攀上眉眼。他含笑,低低自語一句:「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