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這一夜,殷怡晴睡得香甜。第二日,她早早醒來,還未起身,就抬眸望向了窗邊。晨光溫潤,微透暖意。他站在那片融融的光輝裡,沉靜得近乎疏逸。她不由想起了梅谷深處的那一支孤竹。春來滿谷花開,不見它抽幾枝新綠。秋末萬物蕭條,它猶自蔥翠獨立。夏雨,濯它葉青如碧。冬雪,凝它骨秀神清。小時候的她常常會想,興許等百年之後,她離了世,它卻還立在那裡,靜靜守著四季更迭……

不知為何,她心中一瞬忡悵,慌忙坐起了身來。他聽到動靜,轉頭望了她一眼。這一眼,安和淡然,卻偏又溫柔。如受了慫恿一般,她輕快地下了榻,走到了他身邊。她衝他笑了笑,也不說話,只是探頭望向窗外,循著他先前望著的方向。輕雲、花木、鳥雀、蜂蝶……入眼的景物無不可愛,但她卻蹙了眉,回頭問他道:「你在看什麼?」

他搖搖頭,應她道:「沒什麼。」

這番對話,似曾相識。但今日,她卻生了不依不饒的心念,追問道:「我不信。一定有什麼好看的,你不告訴我。」

他被她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已說了實話,也不願再改口敷衍,便逕自沉默了下來。

她微微有些失落,蹙著眉,嘟噥著道:「我想知道啊……」

她的話裡有著孩童般的任性,又攙著近乎柔弱的婉轉,不容人拒絕。他只好認真地再答一遍,「我沒看什麼……站久了,出了神。」

她得了這答案,卻又問道:「那你在想什麼?」

他忽然覺得,這句話由他來問才合適。她究竟在想什麼?為何要問這些?他看什麼、想什麼,與她有何要緊?好奇如此,莫非又是試探?他雖這樣想著,卻依舊如實相告:「什麼也沒想。」

她聽了這話,趴在了窗檯上,輕聲自語一句:「什麼也沒想啊……」

她說完這句,便安靜了下來。她不開口,他也無話。耳聽得這般沉默,她悄悄側過頭,望向了他。他早已將目光重投向了窗外,神色依舊漠然。她靜靜看著他,耳畔,暖風溫柔,牽著幾縷髮絲輕輕撫過,微微有些癢。心上,似乎也有什麼正輕輕撓著癢,惹得她心緒不寧。她只恨自己沒有透見人心的本領,不能將眼前這男人看個一清二楚……

正當她的腦海被種種古怪的念頭佔據之際,孟覺生領著幾個丫鬟端了早飯來。她忙收了心,喚了梅子七起身。幾句寒暄之後,孟覺生便又說起了送信的事兒來。昨晚梅子七的舉動,讓他有了忌諱,出言愈發小心,只說事不宜遲,應早早準備,府上的車馬人手,他們若需要,皆可隨意調度。又說自己接了幾個重要的病人,脫不開身,只怕不能同行。但其僕從之中,有阿瑞阿祥等人,武藝尚佳,可護他們一路無虞。殷怡晴早已料到這般發展,自然滿口答應。孟覺生滿面笑意,又囑咐幾人好生休息,自己出去張羅起來。

幾日之後,車馬妥當,人手齊全。眾人便起身上路,不在話下。有了先前那胡謅的關係,殷怡晴三人自然順理成章地乘同一輛馬車。一路上,梅子七坐在殷怡晴和葉蘅的對面,手捧著蜜餞,一邊吃一邊看著他們,全然是看戲的架勢。殷怡晴見狀,索性挽起葉蘅的手臂,頭枕上他的肩膀,滿面挑釁地回應梅子七。眼看這師姐弟倆如此較勁,葉蘅滿心無奈,也無法阻止,只好隨他們去了。

走了大半日,馬車突然一個震顫停了下來,還不等眾人出去詢問,那名喚阿祥的僕從便挑起車簾,道:「對不住,馬車裂了軸了。還請幾位先下車,等修好了再上路。」

三人依言下了車,便被請到一旁休息。此時已近黃昏,雖在官道上,卻少有行人,甚是荒僻。殷怡晴心中瞭然,對梅子七使了個眼色。梅子七會意,收起了蜜餞,打著「小孩子天生好奇」的幌子,跑去看他們修車軸。片刻之後,又本著「小孩子天生沒耐性」的常理,小跑著回來了。

殷怡晴抽出一塊帕子,一邊替梅子七擦汗,一邊「溫柔」問道:「可有趣?」

梅子七點點頭,笑著應她:「嗯,有趣極了。」

不過兩句話,二人便已心領神會。殷怡晴不再多問,轉而湊近了葉蘅,低語道:「車軸是人為弄壞的,只怕是修不好了,看來是要在這荒郊野外過夜,他們好動手。總之一切小心,飲食也不可大意,我這兒有一顆避毒丹,你先服下,別著了道。」

葉蘅剛點頭應下,就見殷怡晴從懷裡拿出一個荷包來,取了一顆藥丸,遞到了他唇邊,似要餵食。葉蘅有些尷尬,退開了一些,伸手接過藥丸,自行塞入了口中。

殷怡晴嘆口氣,輕聲道:「說好扮夫妻的,你這樣見外,被人看出了破綻可如何是好?」她說著,帶著一臉狡黠,將荷包捧到他面前,道,「給你個機會補救。餵我吧。」

葉蘅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捉弄之心,正色道:「即便是夫妻,也該守禮避忌。」

「呀,原來是這樣麼?我從沒與人做過夫妻,不懂這些,看來要向你好好討教呢。」殷怡晴語帶促狹,如此笑道。

葉蘅無語,只得沉默。

殷怡晴見他如此反應,自是滿心歡愉。她正要再逗他幾句,梅子七卻湊了進來,道:「那餵我唄,我這邊不用守禮避忌的。」

殷怡晴眉一挑,道:「對不住了,避毒丹只有兩顆,沒你的份兒了。」她說完,取了藥丸出來服下。

梅子七眉一皺,哀怨道:「同門之情呢?愛幼之心呢?師姐你這樣,叫我情何以堪?」

「我的師弟何其聰明,自有辦法解決的嘛。」殷怡晴笑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那彼此不屑的譏嘲之中,卻分明透著默契。葉蘅看在眼裡,不由心生笑意。但這笑意尚未顯露在臉上,便已輕悄逝去。他心裡明白,他不該親近他人,更不該縱容自己沉溺。人情溫暖,與他卻是奢侈。近一分,便灼燙一分,只怕一不小心,便焚盡了自己。

又過了片刻,阿瑞過來說話。正如殷怡晴所料,那車軸果真修不好,眾人只得在此地露宿一夜。眾人分作了兩撥,一撥繼續修車,另一撥起火做炊。眾人敬殷怡晴三人是客,也不曾喊他們幫忙。野外簡陋,不過做些米粥,乾糧小菜皆是現成,倒也便易。待到炊成,眾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殷怡晴與葉蘅皆有準備,自是安然。梅子七卻是滿懷無奈,捧著粥碗,只是不喝。殷怡晴見了,裝腔作勢地關懷一句:「小少爺,怎麼不吃啊?」

梅子七眉頭一蹙,順勢就道:「我不要吃這個。」

殷怡晴帶著歉意看了看眾人,又勸梅子七道:「小少爺,咱們在趕路,不能那麼講究。您就將就一下,好不好?」

梅子七一臉委屈,只帶著哭音嚷道:「我不要吃這個……要是爺爺還在,也不會讓我吃這個!」

「這……」殷怡晴愈發尷尬,只勸道,「小少爺,別任性了……」

她話未說完,梅子七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摜了粥碗,起身跑了。殷怡晴慌忙追了上去,聲聲勸慰。

這一齣戲,何等順理成章,看得葉蘅滿心欽佩。好一會兒,殷怡晴總算將梅子七「勸」了回來,但孩子就是孩子,到底賭著氣不肯吃,眾人只得由了他去。收拾整理之後,眾人便各自休息。殷怡晴和梅子七睡在馬車之中,葉蘅則守在車外。

入夏時節,夜風和暖,熏人入睡。還未過多久,那些守夜的僕從便東倒西歪地躺下了。葉蘅見狀,也坐下了身去,靠著車軛,闔上了眼,佯作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但聽腳步輕悄,緩緩移近。葉蘅閉著雙眼,將心緒全然沉澱,一意專注。漸而,他聽見來者刻意屏住的氣息裡,透出了幾聲難以壓抑的喘喙。這悄然而來的人,想必十分緊張。他明白這種感覺,再早幾年,他第一次執行任務時,也像是這般。越是接近目標,就越是焦躁不安,甚至惶恐驚懼。心跳和呼吸皆不可自制,連動作也一併遲鈍。只一點風吹草動,便能擾亂心緒、混雜步調、催生慌亂,而致驚擾目標……沒錯,這是新手才有的生澀。他如今要應對的人,一定從來也沒有偷襲過誰,興許更未殺過人。

接下來要怎麼做?他暗暗地問自己。殷怡晴只囑咐過他一切小心,至於遇到狀況要如何,她並未有隻字片語。或許,也無需她交待。今夜,他既守在這裡,便不容人靠近。而他所學所知的唯一作法,就是——殺。

一念至此,他睜開雙目,手掌一翻,匕首已然在手。他不假思索,反手一刺。電光火石間,匕首沒入了來者的小腿,引出一聲淒厲慘叫。他起身,將那人踢倒在地,出手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毫無懸念的,此人正是阿瑞。他痛得臉色煞白,用力咬著下唇才勉強忍住了叫喊。他看著葉蘅,眼神裡滿是驚愕。他如何能料到,一個普通的護院,出手竟是如此狠辣。咽喉上的重壓,讓他呼吸滯澀。只怕再用一分力道,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就在這時,葉蘅忽然鬆了手。就在他抽身退開的一瞬,一支羽箭激射而來,正落在阿瑞的頸側。

葉蘅抬眸,就見阿祥立在不遠處,手中長弓滿弦。但聽弦響一聲,箭矢飛縱,直直襲來。葉蘅腳下一踏,縱身而起,避開箭矢後,順勢衝向了阿祥。

阿祥一驚,正要拉弦上箭,卻見葉蘅已然欺近。他微微有些慌亂,連忙後退。

對付弓箭手,最有效的便是近戰——葉蘅清楚這一點,一意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阿祥連退帶避,始終找不到時機射箭,一時也亂了方寸。加之夥伴受傷,他心中急躁,招式也紊亂起來。而對手的冷靜,卻近乎麻木。那雙眼睛裡,毫無情緒,甚至感覺不到殺氣。若非取過無數性命,何來這般安之若素。恐懼,一瞬而生,轉眼霸佔了心神。他已然無心計畫盤算,只想趕緊脫身。慌亂之間,他不再挽弓,只是執了箭矢在手,狠狠刺向了對手。

出乎阿祥預料的是,葉蘅竟沒有閃避,直接以肩膀抵上了他的箭矢。而後,他的手腕被用力擒住。天旋地轉間,他被仰面摔在了地上,未及回神,箭矢寒芒已迫在眉睫。

「留活口!」

殷怡晴的聲音,帶著少有的焦急。葉蘅聞言,頓住了自己的殺招,箭矢之鋒險險懸在阿祥的眉心。

阿祥早已嚇怔了。毫釐之上,箭鋒森寒。忽有一滴溫熱,墜在他的眉宇,染出恍恍血色。他陡然清醒,隨之一併清晰的,是難言的恐懼——這支箭,正是刺入葉蘅肩膀的那支。他竟然拔出了這支箭用作武器?!這是何等可怕的心志!——至此,他已完全知曉實力的差距,盡失了抵抗之念。

另一邊,殷怡晴將阿瑞綁起,又取了繩索來捆阿祥。待確認這兩人再無危害,葉蘅方才扔下了手中的箭矢,站起了身子。殷怡晴這才看清他的傷勢,一時間又是氣惱又是擔心,不由嗔道:「你瘋了嗎?幹嘛這麼不要命?……得趕緊止血才行!」她說到這裡,轉頭沖馬車的方向喊了一句,「阿七,你可帶著金瘡藥?」

葉蘅隨她望去,就見梅子七正站在馬車前。只是此刻,他那歡愉靈黠的表情早已不見,神色之中,唯余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