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蘅尚來不及反應,卻見殷怡晴眸中浮起水色來。恰在房門推開的那一瞬間,淚珠滾落,墜在他的指上,引他怔愣。
推門進來的人顯然也被這副景象弄怔了,好一會兒不敢上前。殷怡晴磨蹭了一會兒,方才回過頭去,又故作驚訝地放開了葉蘅的手,紅著臉起身,含羞道:「孟……孟大夫,您怎麼來了……」
孟覺生忙換上親和笑容,道:「我來看看這位小兄弟,可是打擾了?」
殷怡晴壓低了頭,怯道:「孟大夫別取笑香雪了……」
孟覺生哈哈一笑,走到床邊,看著葉蘅道:「小兄弟,你醒了就好。方才你突然暈倒,可把大家嚇壞了。此事大意不得,且讓在下再替你看看脈象吧。」
葉蘅點點頭,伸出手去。孟覺生略把了把脈,笑道:「小兄弟必是連日疲勞,方才忽逢喜事,一時亂了氣脈。如今已無礙了。」
孟覺生這樣說時,殷怡晴在他身後掩著嘴偷笑,恰被葉蘅看到。殷怡晴察覺,也不收斂,反倒衝他擠了擠眼睛。那得意驕傲的表情裡,透著滿滿的老奸巨猾,惹得葉蘅勾起了唇角。但不等笑意完全展開,他便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忙斂了笑容,忐忑地看了孟覺生一眼。
然而,孟覺生卻是一臉瞭然。他沖葉蘅笑了笑,又回頭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自然換回原本羞怯恭順的表情,只是紅著臉壓低了頭,還裝模作樣地拭著眼淚。孟覺生搖頭笑道:「看來我來得真不是時候啊……」
殷怡晴低著頭,看似尷尬萬分。她手攪著衣帶,輕聲道:「我先出去好了。孟大夫您慢慢看,有事喊我就是。」說罷,她作勢要走。
孟覺生卻出聲喊住了她,道:「香雪姑娘留步,在下還有事要說。」
殷怡晴不情不願地退了回來,道:「孟大夫請講。」
孟覺生道:「賢益山莊的事,在下也大約知道了。老莊主與在下是忘年之交,在下雖只是一介醫師,也必傾盡全力,緝查兇犯!」他慷慨激昂地說完,語氣一緩,又問道,「只是不知道姑娘有何打算?老莊主可有什麼交代,譬如讓姑娘去投奔哪家,或是找什麼人?」
殷怡晴聽了這話,低頭蹙眉,似在思忖。
孟覺生含笑,接著道:「在下是想,若是姑娘無處可去,何不在留在這兒。在下的醫館裡還缺幾個幫手。」
殷怡晴聽罷,慎重回答道:「多謝孟大夫一番好意,但是……」
「但是什麼?姑娘有什麼為難之處麼?」孟覺生問道。
殷怡晴滿面猶豫,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孟大夫是老莊主的好友,我也不想隱瞞您。那夜……」她說起往事,眉宇間生出痛苦之色來,「那夜賊人來襲,老莊主讓我帶著小少爺逃走。那時,他還給了我一封書信,說是讓我帶著小少爺去見南陵王爺……」
「南陵王?」孟覺生皺眉。
「嗯。」殷怡晴回答,「老莊主讓我們把信帶給王爺,說是事關重大。」
「那信現在何處?」孟覺生脫口而出,又覺唐突,忙又道,「既然事關重大,須得小心保管才是。也不知到底是何大事?」
殷怡晴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老莊主把信給了小少爺,囑咐只有見了王爺,才可把信拿出來。」
孟覺生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而後道:「王爺的府邸離這兒少說也有半月路程,若不儘早啟程,只怕耽誤了大事。」他看了一眼葉蘅,親和笑道,「小兄弟,你的身子疲弱,還需靜養。香雪姑娘又是弱質女子。在下與老莊主是故交,若是你們信得過在下,不如就讓在下安排,送小少爺前去,如何?」
殷怡晴遲疑著道:「這……老莊主吩咐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小少爺……」她說話時,又看了一眼葉蘅,使個眼色。
葉蘅無奈,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對孟覺生道:「你方才不是說我已無礙了麼?」
此話一出,孟覺生表情一僵,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殷怡晴也是哭笑不得,恨不得這就沖上去打葉蘅的嘴巴。話已出口,如何能改。況且她自己定下的「身份」,也不好反駁。她只得動了動腦筋,開口道:「孟大夫一番好意,只是我們也拿不定主意,不如問問小少爺的意思吧。」
孟覺生正尷尬,哪裡有給了台階還不下的道理。他忙點頭應下,轉而去尋梅子七了。孟覺生一走,殷怡晴幾步走到床沿,伸出雙手一左一右捏上了葉蘅的臉頰。她蹙眉,小聲嗔道:「讓你亂說!」
葉蘅帶著幾分歉意,也不知該不該賠罪。恰在這時,房門被一下子推開,梅子七哭哭啼啼地衝了進來。殷怡晴眼見孟覺生緊隨其後,忙鬆了手,迎上去喚了一聲「小少爺」。
原來,孟覺生去梅子七房裡說起護送之事,梅子七還沒聽完就大哭起來,當下奪門而出直衝殷怡晴的房間。一進屋,就哭嚷著說「沒有葉蘅哥哥和香雪姐姐我哪裡都不去」「爹爹和娘親都沒有了,爺爺也死了,如今連你們都要拋下我」……三兩句話間,殷怡晴也哭了起來,一邊哄勸一邊指天發誓,說著「永遠陪著小少爺生死不離」云云。「主僕」二人情難自禁,抱頭痛哭,這番悲切聲勢,真是見者傷心聞者流淚,把孟覺生唬得一愣一愣的。這麼一折騰,他哪裡還敢提由他護送的事兒,勸了幾句,趕緊走了。
孟覺生走了好一會兒,殷怡晴和梅子七的哭聲才慢慢消止。兩人互望了一眼,嫌棄地把對方推開,各自尋地方坐。眼看殷怡晴要坐床沿,梅子七忙幾步跑過去,也不打招呼,一下子跳上了床,盤膝坐下。這番「霸佔」之舉,佔了大半個床,讓葉蘅不得不往裡挪了挪。殷怡晴一見,大不樂意,卻也沒說什麼,在桌邊坐了下來。
梅子七將聲音一壓,道:「師姐,那什麼『信』你好歹也事先跟我說一聲,被那孟覺生問起,嚇我一跳。還好我反應快,立馬跑過來。不然他急了,直接出手搶,你叫我怎麼辦?」
「喲,這可不怪我,你問問你身後那位,誰讓他亂說話來著。」殷怡晴道,「也不知當初是誰,硬拉了他進府。」
梅子七連頭都不屑回,道:「別賴我葉大哥,你守了他這麼久,難道沒時間交待一兩句?我就不信你跟他提過信的事!」
殷怡晴自然無法反駁,她只得揪住他話裡的一句,道:「什麼你的葉大哥,奇奇怪怪的。」
梅子七一笑,往後靠了靠,正倚上葉蘅的手臂,「我跟葉大哥一見如故,認個兄弟又怎麼了?你還不是認作了夫妻?」
殷怡晴被他噎住了話,直覺不能繼續這個話題,忙清了清嗓子,轉而道:「不談這個了,既然說要事先交待,我便交待一下往後的事吧。」她斂了神色,語氣漸而認真,「這次之後,孟覺生必然著緊那封信。他為人謹慎,又是沽名釣譽之輩,想必不會在府中動手。依我看來,他怕是不日就要送我們出行,而後在路上下手。」
梅子七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今日早些時候,我在府中逛了一圈兒,多少也打聽過了。孟府的家丁,大多是收養的孤兒,倒也沒什麼大本事,只有幾人要小心。便是那夜我們見過那兩人了,一個叫阿祥,一個叫阿瑞。名字取自『祥雲瑞彩』這句吉利話——阿雲阿彩都是丫鬟,也沒什麼說的——阿祥擅使弓箭,阿瑞拳腳功夫了得,若是對上,還要小心。」他說到這裡,回頭看了葉蘅一眼,「尤其是葉大哥你,須得時時小心才行。」
「正是呢。」殷怡晴接道,「我跟師弟是婦孺之輩,誰也不會把我們放在眼裡。但你是『護院』,若要動手,你首當其衝,萬萬不可大意。」
葉蘅點了點頭。
梅子七一笑,問到:「對了,葉大哥,你師承何派?習武多久?告訴我聽,我也好幫你掂量掂量勝算?」
先前葉蘅聽梅子七喚他姓氏,本以為殷怡晴早已將自己的一切告知給梅子七,但如今聽這話,梅子七分明是只知了姓名。他不知該不該答,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
殷怡晴會意,促狹道:「看我做什麼,你不想說就別說唄。」
葉蘅無奈,低聲道:「不談這個。」
梅子七眉頭一皺,「哎?看來是什麼了不得的門派了……」他回頭望瞭望殷怡晴,「師姐,你可別玩過了頭,引火燒身哪。」
「呸!本姑娘是在玩麼?去去去,你趕緊回房去!」殷怡晴不耐煩地攆他。
梅子七卻不走,反倒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道:「師姐啊,你那封信可是將我置於險境,我單獨一人豈不危險。反正我不要跟『葉蘅哥哥和香雪姐姐』分開,我今夜就睡這兒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殷怡晴本還想反駁,卻見葉蘅下了床,全然妥協。她無話可說,只好由得梅子七去了。
以防萬一,三人皆待在房中,連晚飯也是託人端進來吃。待到夜裡,梅子七讓出了床鋪給葉蘅,自己跑到榻上去睡。方才之事,殷怡晴一心想要報復回來,她便也擠上了榻,偏不讓梅子七好睡。師姐弟倆好一番鬧騰,直到三更時分才消停下來。
殷怡晴半夢半醒地睡著,忽覺身旁一動,似乎有人將梅子七移走了。她乍然驚醒,想要起身之際,卻見是葉蘅將梅子七抱上了床鋪。眼見葉蘅又走回來,她忙閉上眼睛裝睡。而後,她的身上被輕輕蓋上了什麼,平添溫暖。她等了片刻,小心地睜眼,就見自己身上的,是葉蘅的外衣。她微微抬眸,就見他走到了桌邊,吹熄了燭火。房內一下子暗了下來,阻了她的視線。黑暗之中,她依稀看見,他的身影移到了窗前,而後再無舉動。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她曾與他「借宿」在某個大戶人家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也是這般倚在窗邊。那時,她只當他是看到了什麼稀奇東西,如今想來,他是在替她守夜啊……
心頭,忽生出融融暖意,讓她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唇角。她縮了縮身子,頭一低,將自己埋進了他的外衣裡。頃刻間,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實將她全然包覆。她再無思慮,含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