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對於葉蘅來說,今夜之事全然罕異。深夜追殺,他早已慣經。但臨陣脫逃,卻是前所未有。不論對手有多少個人,不論其武藝勝過他幾倍,縱然一死,亦不能退。但這一次,他只是虛晃了幾招,便抽身逃離。

夜色深沉,前路漆黑,他早早停下了步伐。身後並無人追趕,而他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追趕。他靜靜站著,自問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是啊,要做什麼……

殷怡晴只說讓他佯裝追殺,而後藉機離開,之後的事,並無交代。如今殷怡晴和梅子七混入了孟府,要追查舊案,自要耗費一段時日。他應該等麼?

只是想到這裡,他便打住了自己的思緒。他不願意思考,因為每每思考,他便會發現,自己淺薄得幾近空乏。他並沒有可以細究的心思,也沒有可以淘索的念望,彷彿一具被掏空的軀殼,不過別人指一步、動一動罷了。或許,他該覺得自己可悲。可最可悲的是,他連覺得自己可悲的情緒都提不起來……

他站了許久,漸漸的,在滿心麻木和茫然之中,浮出一個略為清晰的念頭:回玄凰教。

他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仿若在黑暗之中尋得了一點星火。他定了心,依循著這個最簡單的選擇,邁步向前。

然而,就在他舉動之時,他的左手心傳來一絲痛楚。放在平日,這痛楚微不足道。但那一刻,他頓了步子,抬起了手來。黑夜之中,他根本無法看清自己的手心。但他知道這痛楚是因何而來。先前與孟府的僕從交手時,他的繩鏢曾被人劫下,兩人角力之際,那繩子磨破了他的手心。回憶,因這絲痛楚乍然鮮活,那箭矢銳光恍在眼前,其中殺意,湛湛□人。

他心上一沉,思緒竟不可自抑:孟覺生的僕從武功不弱,那弓箭手更非泛泛之輩。而徐浩夫婦,正是死在亂箭之下。若正是這弓箭手所為,興許他記得殷怡晴的容貌。若被識破,以殷怡晴和梅子七二人,只怕難以全身而退。

不由自主地,他轉身開始往回走。但沒走幾步,他的步伐卻又滯緩。原來遲疑猶豫,遠比這夜色更阻人。他急切地渴望尋到理由,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半日糾結,他無奈地發現,原來理由早已存在:

她若有事,他便取不回千葉金蓮。

……

第二日一早,他換過衣服,重又回了鎮上,藉著模糊的記憶,尋到了孟府的門口。

今日是初一,按照慣例,孟府門口擺了幾排桌椅,為民義診。這般善舉,遠近聞名,鎮上居民早早趕到,更有不少慕名遠道而來的病患。

葉蘅略微慶幸,恰是今天,即便他走在這裡,也不會惹人懷疑。其實,他並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怎麼做。要進孟府並不容易,或許他就這麼在外守著……

他思索之時,忽然有人搭訕。他轉頭,就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甚是慈眉善目。老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位小哥面生的很,想是外地來的吧?你若要求醫,就往前站些。待會兒人一多,也不知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若說不是來求醫的,未免奇怪。葉蘅也不好回答,只默默點了頭,卻遲疑著不舉動。老者見他似有疑慮,語氣愈發親切,道:「沒什麼可擔心的。孟大夫的醫術好著呢!我多年的頭痛,還是他給治好的。到現在都沒收下我的診金呢。我只好三五日來望候一次,聊表心意……」

聽得老者這般言語,周圍的鄉鄰也紛紛聚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起了孟覺生。妙手回春、菩薩心腸、恤老憐貧、俠肝義膽……天下間溢美之詞,似乎都集於一身。說著說著,眾人自然又提起昨夜的事來,孟覺生勇救弱女稚兒,不可不謂佳話。也不知那黑衣賊人是什麼來頭,竟如此喪心病狂,但願老天有眼,惡有惡報。

葉蘅只默默聽著,自始自終未曾回應。正當眾人談得熱火朝天之際,忽聽病患中一陣騷動,有人驚喜喊了一聲:「孟大夫!」

眾人話語頓停,齊齊望向了孟府門口。孟覺生一臉溫和笑容,正慢慢步出。昨日忙了一夜,但他臉上卻未見疲憊,面對一眾病患,他一一拱手招呼,端然和雅,一派君子風度。

葉蘅的目光微微一斂,落在了孟覺生身後的僕從身上:兩名男子,皆是二十來歲的年紀。挺拔身姿,軒昂眉宇,與鎮上那些務農的青年全然不同。葉蘅不會記錯,這兩人便是昨夜截下繩鏢的隨從與弓箭手。

不知為何,那弓箭手似乎察覺到了審視的目光,他抬眸環顧,而後,直直望向了葉蘅。

葉蘅微微垂下眉睫,避開那銳利目光。此時退避,只怕惹起懷疑。但不退避,又恐引了注意……

便在進退兩難之際,忽聽梅子七的聲音響起,滿帶驚喜地喚道:「葉大哥!」

葉蘅一驚,抬眸看時,就見梅子七從孟府裡小跑了出來,轉眼到了他身前。梅子七仰著臉,眼睛裡泛著粼粼水色,似喜又悲。他一把拉住葉蘅的手,道:「葉大哥……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對了,香雪姐姐!她見了你一定很高興!你快跟我來!」他說完,雙手拖著葉蘅,就往孟府裡去。

孟覺生見了這番情狀,少不得上前來問:「這位是?」

梅子七先喚了聲「孟伯伯」,而後道:「這是我們山莊的護院葉大哥。我們路上走散了,我正要帶他去見香雪姐姐!」

孟覺生帶著訝異打量了葉蘅一番,本還想多問幾句,卻耐不住梅子七的一番急切,只得由之。眼見得他們入府,孟覺生微皺了眉頭,向身後吩咐道:「小心跟著。」兩名僕從點頭應下,快步跟了進去。

梅子七拉著葉蘅,一路小跑到待客的廂房前,他也不招呼,直接伸手推開了門,歡喜地喊了一聲:「香雪姐姐,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這「香雪姐姐」自然是殷怡晴無疑了,她本半倚在榻上休息,聽得梅子七的呼喚,她起身一望,登時愕然。

這份愕然,倒不是假裝的。葉蘅的出現太過突然,即便是她,也多少被嚇著了。然而,她的驚愕並未持續太久,房門之外,那兩名僕從已然走近,正滿帶懷疑地觀察著他們。與此同時,梅子七衝她挑了挑眉,狡黠一笑。她回過神來,換上十足的悲切,淒聲喚道:「阿蘅!」話音未落,她拔足飛奔,撲進了葉蘅的懷裡。

這一次,換葉蘅愕然。她跑得太快太急,生生撞疼了他的胸口。他退了幾步,才緩住了自己的踉蹌。待到站穩,他依然怔忡,不知自己的雙手該放在哪裡才好。

殷怡晴察覺他的僵硬,心裡隱隱覺得好笑,但又不敢露在面上。她埋頭在他胸口,抽泣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葉蘅知道她在演戲,卻不知該如何相應。或許,他該回抱她才是。他糾結之際,忽覺她的手在他背上緩緩移動,沿著脊椎節節向上。待到靈台穴,她的手停了下來,她帶著哭音,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便在話音響起之時,葉蘅只覺一股氣勁自靈台穴打入,直衝天庭。他頭腦一空,身子一沉,當即倒了下去。

……

葉蘅甦醒之時,只覺自己額上微涼。神思略微清醒時,他察覺自己安然躺著,卻不知身在何處。他心想弄清情勢,剛轉了轉頭,冷敷的濕巾便自額上滑落,引出一聲嬌嗔:「別動。」

聽得這個聲音,葉蘅的心上籠上無奈千重。他微微抬眸,就見殷怡晴正坐在床沿。她拾起那塊掉落的濕巾,又在床頭櫃上的水盆裡擰了一把,細細疊好,重又敷上了葉蘅的額頭。做完這些,她起身離開床沿,改為坐在腳踏上。她半伏在他枕邊,用輕若耳語的聲音道:「對不起,我方才打暈了你,也不知有沒有控制好力氣。你頭可疼?或是哪裡難受?」

葉蘅無話,只是搖了搖頭。

眼看他動,殷怡晴忙伸手摁住濕巾,又囑一聲:「別動啊。」

葉蘅只好不動。

殷怡晴滿意一笑,輕輕撥開他額前散亂的碎髮。指尖輕柔,將觸不觸地掠過他的臉頰。為防隔牆有耳,她說話時靠得很近,那輕微吐息,近在耳畔。他一心靜謐,頓起幾道漣漪。他閉上了雙眼,只待其重歸平靜。

殷怡晴見他闔目,微微有些沒趣。她想了想,湊近他枕邊一些,依舊低聲道:「不過你也不能怪我,誰讓你那麼不會演戲,呆呆地跟個木頭似的,可不是等著被人識破麼?還好我聰明,你這麼一倒,我便說成是你連日疲憊,一時狂喜攻心所致。饒那孟覺生醫術怎樣高明,也是診不出蹊蹺來的。」

殷怡晴說完,帶著笑意等葉蘅回應。可他卻還是閉著雙眼,似乎已經入睡。她才不信他入睡,被這樣冷落自然不滿。她蹙起眉來,道:「對了,我倒忘了問,你來這裡幹嘛?可別壞了我的計畫。」

這句話,讓葉蘅睜開了眼睛。他說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語氣平淡無波:「千葉金蓮。」

殷怡晴聞言,抿出一抹笑容來,道:「哦,原來是為這個啊……也是,我怎麼忘了先把這東西還你呢?此刻,我可是不好輕易出去的了,你想要千葉金蓮,少不得再等段日子,如何?」

葉蘅也多少料到了這個回答,淡淡應她一聲:「嗯。」

殷怡晴看著他的側臉,又生出揶揄之心來,道:「既然同在這裡,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你雖然不會演戲,多少配合我一下。」她說著,指著自己,「先前也說了,我呢,是賢益山莊的丫鬟梅香雪。我的師弟,是小少爺。而你……」她的手指打個轉,輕輕點了點葉蘅的肩膀,「你是賢益山莊的護院。」

葉蘅並無二話,又答一聲:「嗯。」

殷怡晴笑意愈濃,道:「我還沒說完呢。方才我對你太過唐突,於禮不合。所以,我只好對人說,在賢益山莊時,你我情投意合,老莊主開恩,已將我賞了你。」

葉蘅微驚,也顧不得額上的濕巾,轉頭望向了她。

他眼神裡的驚訝,讓殷怡晴生出成就感來。她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也就是說,你我——」她拖了一個長音,語氣愈發輕佻,一字字咬著道,「是、夫、妻。」

葉蘅心頭,生出五味陳雜,也不知該作何表情。這等輕狂言語,當真是女兒家能說出來的?

殷怡晴雙手托著下巴,笑吟吟地問道:「怎樣?能行麼?可別演砸了,露出馬腳喲!」

葉蘅正思回應,卻聽叩門聲響。殷怡晴立刻執起葉蘅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更無聲地囑咐一句:別演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