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一吻,繾綣綿長。兩人皆不曾想,一念心動,竟能牽出這般情不自禁。待依依不捨地分開,心神尚還恍惚,兩人只是戀戀對望,誰也不曾先發一語。終究又是一聲炸雷,打破那一刻的靜凝。
殷怡晴一個激靈,猛地回過了神來。她笑了出來,也不說話,身子一傾頭一仰,又在他唇上偷了一吻。葉蘅一怔,待反應過來時,她早已得了逞。他心上無奈,卻隨她笑了出來。
殷怡晴看著他的笑容,揚眉道:「蓋了我的印,以後可就是我的人了。」
葉蘅嘆口氣,也不言語,只是伸手將她攬進了懷裡。
殷怡晴滿心的促狹,因這一擁消弭無蹤。她再也說不出什麼來,只是老老實實地偎在他懷裡。耳畔,他的心跳有著令人心安的節奏。隆隆雷聲,被化進了這一片溫柔裡,再不能讓她驚慌半分。她噙著笑,閉上了眼,任由自己陷進他的世界。
葉蘅聽她安靜了下來,環著她的手臂稍稍緊了些。將來如何,他從不敢想。但此刻,他卻無法不去想。種種念頭在腦海裡翻湧起伏,攪亂他沉靜的心海……
……
而後,殷怡晴只是乖乖地養傷,再沒起離開的念頭。一切似乎如舊,卻又有什麼東西真真切切地變了。杯盞遞送之間,舉棋落子之際,牽挽架扶之時……不過是最尋常微小的碰觸,卻每每撩了心,牽起最不合時宜的悸動。
也因如此,替她換藥,突然變得困難無比。其他的傷處她自己能料理,但那背上的刀傷終究要由他來。她半褪了衣衫,背對著他坐著。縱然刻意不看,他的手指卻依舊能感覺到,她溫暖的肌膚,細膩得有如絲緞一般……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摒除那交織的雜念……
大約是他太過全神貫注,忘了自己手上的力道,她突然痛呼了一聲。他一怔,抬眸就見她轉過了身來,皺著眉頭嗔他道:「好疼的。」
只是一眼,他便閉目低頭,舉動全然停頓。
他的反應讓殷怡晴意識到了緣由,她轉過身去,自己也紅了臉,沒敢再開口。
他慢慢定下心,方才繼續上藥。片刻之後,包紮妥當,他替她披好衣衫,沉默著往外去。
她一見,忙開口喚住他,「你去哪兒?」
他站定,也沒回頭,淡淡說道:「出去透透氣。」
「我也去!」她說著便站起身來。她起得太急,忘了自己腿上還有傷。用力不當,一時吃痛,眼看著就要往前倒。他忙迎上去,伸手將她穩穩扶住。她順勢往他懷裡靠了靠,抬頭衝他笑笑。
這般親暱舉止,早已成了常態。若習慣於此,也許並非好事。他默默想著,卻終究沒有抗拒。
兩人出了塔樓,就見一片朦朧月色。今夜梅雨暫歇,但水汽卻未散。夜風一吹,濛濛撲面,帶出幾分涼意。
他扶著殷怡晴尋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自己則走出了幾步,閉目吐息。連日悶熱,心神皆躁。如今這濕涼的空氣一入胸腑,便將四肢百骸潤過,抑下了微灼的心火。
殷怡晴靜靜看著他,也不知他在做什麼。她學著他的樣子,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霎時間,微微的土腥氣、這時節特有的霉氣和著那若有似無的腥羶血氣一並湧入,惹她蹙眉。她揉了揉鼻子,滿心無奈地又望向了他。其實她並不覺得外頭有什麼「氣」好透,若要她選,她寧可跟他翻花繩玩。只不過,她不想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
只是這樣看著他,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攀上唇角、掛上眉梢。這般莫名其妙的喜悅,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她想了想,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轉而看著月色。
也曾聽過「月有陰晴圓缺」之句,卻不知她與他是否也會經歷聚散離合……
她想到這裡,突然憶起了一件事來。她看著那輪月亮,掐指算了算日子。這一算,讓她的笑意愈發明麗,她起身走到葉蘅身旁,歡愉道:「我們回城吧。」
葉蘅不明就裡,只道:「你的傷……」
「先別管我的傷,回城要緊!遲了就來不及了!」她說著,拉著他就往山莊外去。但這一次,他沒有依她。他站定,反將她拉了回來。殷怡晴有些不滿,嗔他道:「你這是做什麼?」
葉蘅應道:「別亂來。」
「哪裡是亂來啊,真的有要緊事啊!」殷怡晴道,「再說了,這兒缺醫少藥的,也不是個養傷的地方。倒是早些回城裡去,好歹也找個正經的大夫替我看看才是。」
這番話,葉蘅無法反駁。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她留下,是關心她的傷勢,還是成全自己的私心。
殷怡晴一眼便看穿他的動搖,愈發理直氣壯,更有恃無恐地撒起嬌來。她把袖子一撩,道:「還有啊,這幾日我都沒怎麼吃飽,你看,胳膊都細了一圈!再這麼下去,餓壞我了怎麼辦?我們回城嘛!回城了,我請你吃好東西呀!好不好?」
葉蘅順著她的話,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而後嘆著氣道:「天亮再走。」
殷怡晴也不再討價還價,點頭道:「好!」
……
第二日依舊無雨,還薄薄的有些日頭,倒是天公作美。殷怡晴早早就催著葉蘅上路,又撿了好些珠寶做「盤纏」。兩人出去之後,又將密室重新封上,這才離開。
這一路,殷怡晴趕得心急火燎,但終究有傷在身,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沒法走得太快,又時不時地要停下歇息。饒是這樣,她也不肯讓葉蘅幫忙,執意要自己走。
賢益山莊離城也不遠,但他們行行停停,虛耗了不少時間,等到城門口時,已是傍晚時分了。兩人進城,就見滿街張燈結綵,甚是熱鬧。原來,這城裡有個不大不小的廟,因那裡頭的菩薩靈驗非常,城裡的百姓皆敬畏虔誠。每月十五,百姓皆來供奉香火,久而久之,便作了廟會。
葉蘅明白了幾分,問殷怡晴道:「你回城便是為此?」
殷怡晴答得爽快:「是啊。不然呢?」
葉蘅無話可說,只得沉默。殷怡晴見他又是這般冷漠疏離,恨不得將自己的歡欣雀躍分他一半。她拉起他的手來,笑道:「陪我逛逛不好麼?嗯……瞧瞧我們的樣子,跟花子似的。先去買幾件衣服換吧。」她說完,就這樣拉著他走,先找當鋪換了銀錢,又尋成衣店買了衣服。兩人各自換妥,融入了滿街慶祝的百姓。
殷怡晴依舊拉著他,似乎完全沒想過鬆手。她的腳步被傷勢所礙,但心情卻已全無束縛。她一邊走一邊同他說話。從高懸的花燈到沿路售賣的百貨,不論她看到什麼,都會跟他講上一番。他接不上她的話,只是靜靜聽著。
沒走多久,忽然有人喚住了他們,口中聲聲叫著「梅姑娘」。殷怡晴帶著戒備看著來人,也不知緣由。來者是個年輕的小夥兒,滿臉堆著笑對殷怡晴道:「梅姑娘,我可算是找到您了。前些日子您託了我一件事,您忘了麼?」
殷怡晴想了想,憶起了什麼,低頭就是一笑。
那小夥兒見她笑了,自己反倒訕了起來,道:「您讓我給一個姓葉的公子傳話,我等了大半個月了都沒見著這麼個人。您上次給的錢我還留著呢,這麼巧遇上您……」他說著,從兜裡掏出一串錢來,遞給了殷怡晴,「這錢還您。」
殷怡晴笑彎了眼,她看了看葉蘅,轉而對那小夥兒道:「葉公子我已經找著了。錢也不必還。你是做什麼手藝的,白送我們一份就是了。」
小夥兒一聽,愈發不好意思。他望著葉蘅,賠禮道:「哎喲,恕我眼拙,沒認出來。這……我這就去拿東西給二位!」
他說罷,轉身就走,片刻後拿著個大紙包回來,交給了殷怡晴。殷怡晴拆開一看,就見是滿滿一包綠豆糕。
那小夥兒靦腆笑笑,道:「今天做的只剩這點了,二位別嫌棄。」
殷怡晴看著綠豆糕嚥口水,只是隨便點了點頭。等那小夥兒走了,她忙拿起一塊塞進嘴裡。還不等嚥下,便含糊不清地對葉蘅道:「好吃!」
葉蘅見她這般吃相,知道這幾日的確是餓著了她,心裡頓生了憐惜。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抹去她唇邊的碎渣子。
殷怡晴努力嚥下口中的綠豆糕,而後拿起一塊遞到他面前,笑道:「你也吃。」
葉蘅點點頭,正要接過。她卻縮了縮手,似是執意要餵他。他略有些尷尬,抬頭看了看左右。這街上人來人往,但心都在廟會,也無人在意他倆。他略思忖了片刻,低頭張口,受了她的好意。殷怡晴抿著笑意,抬起手來在他的唇角輕輕一抹。葉蘅知道自己的唇邊並沒有碎渣,她這舉動不過是禮尚往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也不知說她什麼才好。
他一笑,殷怡晴的心裡一陣歡喜。她又拉起他的手來,笑道:「咱們再往前頭去看看,一定還有好吃的。」
葉蘅自然依她。兩人又走了片刻,便到了那寺廟之前。廟外擺著好幾個書桌,一大群百姓在桌前排著隊,也不知在等什麼。殷怡晴卻滿心瞭然,道:「聽說這廟裡的菩薩靈驗,更是有求必應。只要將願望寫在紙簽上,供在廟中,待到每月十五,廟裡的主持便將所有簽子貼在天燈上,呈送給菩薩。若是心誠,必應驗的。」她說罷,指了指那些排隊的人,「咱們也去寫一個,試試這個菩薩!」
這話多少有些不敬,但想她未必真信那些鬼神之說,到底是百無禁忌。他終究沒有出言提醒她忌諱,只是隨她去隊尾等待。
約莫等了大半個時辰,方才輪到了他倆。本來這紙簽都是由寺裡的僧人來寫,但這會兒人多,他們忙得不可開交,遇上了會寫字的,便請一句,由他們自己寫去了。殷怡晴樂得如此,她拿兩支筆,遞了一支給葉蘅,自己歪頭琢磨要寫的願望。
葉蘅拿著紙簽,也想了好一會兒。他並沒有什麼渴念,也清楚自己根本沒有祈願的資格,但若什麼也不寫,多少有些可惜。他看了看身旁的殷怡晴,憶起發生過的種種,這才慢慢提了筆,寫下最空泛的四個字:國泰民安。
他剛寫完,殷怡晴便湊了過來,看到這個願望,她沉默了片刻,而後笑道:「哎,你的字真好看!幫我也寫一個唄!」她說著,將自己已寫好的紙簽撕了個粉碎,又將一張空白的遞到了他的筆下。
葉蘅雖好奇她簽上的內容,卻也不問,只是詢道:「要寫什麼?」
殷怡晴答得飛快:「惡有惡報!」
葉蘅一聽,也不落筆,只是抬頭定定地望著她。
殷怡晴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嘟噥道:「也是,哪有咒自己的……」她低頭又想了想,而後嘆道,「也想不出別的,你隨便給我寫一個吧。」
葉蘅點點頭,也未多想,替她寫下了「福壽康寧」。
殷怡晴執起那張紙簽,細細端詳了一番,笑道:「好大一句吉利話。」
只此評價,別無他話。殷怡晴將兩人的紙簽一同交給了僧人,又拉著葉蘅去菩薩跟前略拜了拜。做完這些,兩人出了寺廟,又逛了半日的廟會。殷怡晴惦記著放燈,看時辰差不多了,便返回了寺廟。寺裡正做法事,裡裡外外圍著好多看熱鬧的百姓。她無心擠進人群,示意葉蘅上了屋頂。兩人在屋頂上坐定,恰好法事完畢,僧人們收拾妥當,便點火放燈。
明燈升空,暈亮夜色,亦照亮了殷怡晴的眸子。她托著腦袋,笑道:「也不知我們的簽子在哪盞燈上。」
葉蘅無話相應,只是靜靜看著那滿天的燈火。
殷怡晴轉頭看了看他,神色裡微微帶了些得意,她開口,問他道:「你信這世上有神佛嗎?」
葉蘅回望她一眼,沉默著搖了搖頭。
「我也不信。」殷怡晴笑道,「不過,偶爾還是會有顯靈之事的呢。」她說完,抬手指向了天空。
葉蘅順著望去,就見數十盞天燈順著風從遠處飄了過來。那些天燈似乎略微沉重,飛得也不甚高,有幾盞低的,險險就要撞上簷角。待天燈飄近,忽然有東西從燈上曳曳墜下,映著燈火,熠熠爍爍。
眾人看著這天女散花般的光景,都驚嘆不已。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道:「是金子!」
這一聲,引動一片嘩然。眾人皆伸手去接,細看時,果真是剪小了的金葉子。也不知是哪個虔誠的信徒,率先口呼了菩薩,跪下了身來。眾人一見,敬畏頓生,忙都跟著跪下,磕頭叩拜。
屋頂之上,殷怡晴笑得歡樂,撫掌道:「喲,何需行此大禮。」
這句揶揄,下面的人自然是聽不到的。葉蘅無奈一哂,對殷怡晴道:「這才是你回城的真正理由?」
殷怡晴伸手撈了片金葉子,放在鼻尖聞了聞,笑著說道:「也不算吧。實話告訴你,這些金子是賢益山莊的。那日之後,我搶在官府和野盜之前封上了密室,而後便開始搬運裡頭的東西。珍寶古玩還要倒手,不如這些金子討人喜歡。想來這裡頭還有當年的災銀。照理該還給那些應得之人才是,可都這麼多年了……」她頓了頓,繼續道,「我留著也沒意思,倒不如拿來散人。佛家有『化緣』一說,我這就算是『散緣』。今日在這城中的,都是有緣人!」
葉蘅含笑點了點頭,又望向那滿天紛揚的金色。
殷怡晴看著他的側臉,笑說:「我在進城赴約之前就找人打金葉子、準備天燈,更安排了可靠的人今夜燃放。本來我沒料到會留這麼久,也不打算來看廟會。但我想,應該讓你看看……」她斟酌著,又補上一句,「……到底別辜負了這緣分。」
葉蘅聽她如此說,心頭竟是一熱。他凝眸望著她,笑著應了一聲:「嗯。」
殷怡晴低了低頭,略想了想後,道:「你……有沒有想過離開玄凰教?」
葉蘅的笑容微微一僵,只是沉默。
「殺人與你不襯,何不早些抽身?」殷怡晴的聲音裡帶著少有的膽怯,眼看葉蘅不回答,她又道,「我這兒還剩了好多金子,我們一起去天下散緣,可好?」
葉蘅突然笑了出來。便是殷怡晴說出這些話時,他恍然明白,原來自己身為男子,卻一直在等一個姑娘給他承諾……
她是對的。他早就該離開玄凰教。興許,上天終究不忍苛刻待他,才又給了他選擇的機會。
他稍稍定了定欣喜雀躍的心神,正要回答她時,卻見眼前飄落的金葉子紛紛往一邊歪去。警覺之心,讓他生了戒備,他一把拉過殷怡晴,起身退開。恰在那時,一道掌力迫至。那剛猛之力掀起磚瓦,將方才兩人坐的地方擊出一個窟窿來。
殷怡晴這才回神,知道來者不善,待要回擊之時,卻見葉蘅的臉色煞白,竟是萬分恐懼。她滿心憂慮,順著那掌力襲來的方向看去。只見燈火金輝之中,一道身影飛來,落在了屋頂上。那是個高大的男子,一襲黑袍、一副面具,看不出年紀相貌。十幾名黑衣蒙面的劍手隨後而至,將屋頂全部佔領。一時間殺氣森森,引人心駭。
殷怡晴一眼認出他們的裝束,蹙眉道:「玄凰教。」